本周之星 | 阿納·金:飲盡晨光(2025年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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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阿納·金
金玉,筆名:阿納·金,87年生,四川人,現居云南;品牌設計師,主要從事文旅概念規劃、產品設計、商業品牌策劃等。喜愛文學,熱衷散文寫作。
作品欣賞:
飲盡晨光
晨霧浸染布達拉宮白墻的時分,那盞顫動的酥油燈火總會在氤氳中浮現。十多年前那個初抵拉薩的清晨,正是這團暖黃色的光暈,將徘徊在八廓街迷途的我,引向嘎榮茶館那扇雕著吉祥結的木門。如今銅燈碗里躍動的早已是電光,可那對被萬千朝圣者掌心摩挲得锃亮的黃銅門環,依然會在天光未醒的寅時三刻,準時蕩起清越的叩擊。這聲音穿透數載春秋,正輕輕叩響我記憶的門環——門扉開處,桑煙正裊裊漫過瑪吉阿米酒館的金頂,而那個攥著轉經筒的老阿媽,還在晨光里對我露出缺了門牙的笑。
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間或夾雜老阿媽曲珍的銀鈴叮當。那對綠松石墜子在她耳垂上晃了四十年,此刻她正俯身往我碗里添第二道甜茶。“小卓瑪該上初中了吧?” 我問。老阿媽微笑著點頭回應,她眼角疊起的皺紋像唐卡上描金的云紋,將甜茶注成融化的金箔,陳年滇紅與牦牛奶在銅壺腹腔醞釀出的醇香,混著邦錦梅朵花蜜的甜潤,在碗沿凝成琥珀色月牙。老茶客們都說,這味道像布達拉宮墻潑灑的晨光——三分是岡底斯山脈的雪水清冽,七分是高原陽光烘焙出的慈悲。
火爐旁的卡墊上,老牧人丹增的牛皮口袋被歲月啃出第七道裂痕。他顫巍巍掏出的泛黃照片里,那頭額間綴著銀月胎記的牦牛王,正昂首踏碎唐古拉千年積雪。去年那場吞沒牧場的暴風雪里,正是這頭老牛將患肺水腫的孩童裹進腹底絨毛,自己卻化作冰雕,永遠凝成念青唐古拉北坡的第五座冰塔。如今老人每斟一碗茶,總要往銅茶船里傾注半盞琥珀光,念念不忘雪山的精魂最貪戀甜茶的醇香。“等春牧場銀霜皴染邦錦梅朵籽穗時……”他摩挲著照片上冰晶覆蓋的牛角,“就帶霜粒凝成的白瑪草穗去。” 茶湯在青石板上漫漶成地圖上的冰磧湖,倒映著老人眼角將墜未墜的星子。
轉經筒的嗡鳴戛然而止。次仁老人腕間的佛珠毫無征兆地崩散,一百零八顆鳳眼菩提滾向晨光斑駁的藏毯各處。滿堂茶客突然都成了磕長頭的信徒,紛紛俯身幫他拾撿老友羅布送的這串珠子。此刻朝陽正穿透彩繪窗欞,每顆菩提子暗紅的紋路里都浮現金粉書寫的“嗡嘛呢叭咪吽”,恍若那年大雪封山時,羅布用朱砂筆在經文袋上畫的護身符咒。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頓住——最后一顆菩提子的孔洞里,還卡著半片褪色的紅珊瑚,正是當年羅布氆氌袍襟上缺失的裝飾。
三個康巴漢子突然拍桌大笑,扎西古銅色臉龐上刀刻般的皺紋突然綻開,木桌震得藏面碗微顫,羊骨熬煮的濃湯表面浮著蓮花狀的酥油花,辣椒末在湯面暈染出朱砂顏料般的色塊。粗陶碗里盤踞的手工面條,還留著拇指壓搓的棱痕,像極了朝圣者掌心被轉經筒磨出的溝壑。他粗糙的指節叩擊著那張泛黃的路條——藏紙邊緣已磨出毛邊,褪色的紅五星卻仍灼灼如新。三十年前那個雪夜,茶馬古道的狂風裹挾著萬噸積雪傾瀉而下,正是這個油漬斑斑的路條主人,用血肉之軀在雪墻中掘出三尺寬的通道,最后永遠沉睡在經幡獵獵的風馬山口。
“阿佳的眼睛雖看不見光明。”扎西摩挲著路條上凸起的鋼印,喉結滾動如瑪尼堆上翻動的經筒,“可她的指尖認得這顆五角星”。三個漢子背著老人在川藏線上跋涉兩千公里,此刻晨光正攀上藥王山脊,金頂的鎏金銅瓦即將綻放第一道圣光。樓梯轉角處,老卓瑪綴滿銀飾的藏袍窸窣作響,她枯瘦的掌心緊貼著那枚被酥油浸透的紅五星,仿佛觸摸著兒子依然跳動的心臟。
銅火塘躍動的光影中,阿佳央金手中的羊毛抹布在壺頸處突然凝滯。那把鏨花銅壺肚腹處蜿蜒著閃電般的凹痕——那是丙申年地龍翻身時,從梁柱墜落的護法金剛像留下的印記。彼時搖搖欲墜的甜茶館里,臨盆的牧女攥著褪色的唐卡嘶喊,正是這柄銅壺煮沸雪水用于擦拭新生兒,蒸騰的熱氣裹著《度母經》的誦唱,托起了高原清晨的第一聲啼哭。
“央金家的雛鷹來信了。”老茶客撥弄著檀木念珠輕笑。壺嘴傾瀉的金紅瀑布里,阿佳仿佛看見醫學院的白大褂正捧著《四部醫典》,在顯微鏡頭下辨認“佐太”與“然納桑培”的藥理糾纏。陳垢在壺底結成珊瑚狀,此刻被沸騰的茶湯沖刷出細小漩渦,恰似當年羊水中浮沉的嬰孩胎發。
“壺里煮過多少生死啊。”她喃喃著,銅壺傾瀉的瀑布在碗底旋出金色年輪。阿佳布滿裂痕的拇指精準卡住壺頸,讓第三道茶湯懸停在碗沿三指寬處——這是嘎榮茶館傳承百年的量度:頭道茶涌如雅魯藏布江初融的雪浪,二道茶沉淀出青稞穗低垂的秋色,待到晨光爬過第三道窗欞時,碗底結晶的鹽粒正與岡仁波齊的雪頂共鳴。羊皮囊里的面團在三次呼吸間脹滿輪回,而茶碗上空蒸騰的霧氣里,昨夜新逝的牧人正與當年接生的嬰孩交換指紋。
夕照漫過瑪尼堆時,曲珍阿媽絳紅色的氆氌裙總在嘎榮茶館門檻漾開漣漪。銅質轉經筒的嗡鳴與LED燈牌的冷光在她皺紋里交鋒,那些從甜茶館退休的銀鈴鐺,如今在經筒底座與天鐵護身符擊叮響。總有白發如雪山之巔的老茶客佝僂而來,將故事種在被酥油浸透的梁柱裂縫里。
昨夜初雪將八廓街裹成襁褓中的嬰孩,我瞥見老阿媽蜷在牛糞火塘邊。褪色的貝葉賬簿背面,竹筆尖正游走出茶煙狀的烏金體:“四十載銅壺嘴垂落的月華/可曾浸透新煨的鹽巴?/青稞在霓虹里發了新芽/經筒卻轉不動舊時卦……”
酥油燈將她的影子拓印在斑駁的壁畫上,與吐蕃時代的茶馬商隊相逢。電子叫號器的AI智能女聲穿透熱巴藝人搖響的牦牛尾鈴,她忽然抬手接住梁間墜落的陳年茶屑——上面或許凝結著某位茶客未說出口的誓言。
牦牛皮門簾最后一次垂落時,陳年酥油氣與桑煙糾纏著漫過門檻。丹增老人褡褳里掏出的風干牛肉裹著九十年代的《西藏日報》,次仁老人將星月菩提佛珠在我腕間纏了三匝,恰似當年在唐古拉山口為我系哈達的姿勢。茶灶上銅壺的嗚咽聲里,扎西指間的銀刀劃過泛黃路條——青稞酒淬火的刀刃裁開光陰,鋼印的凸起處紅五星依舊滾燙。
“雪山要收走故事的影子。”扎西將半片路條壓在我掌心,另半片投向煨桑爐躍動的火焰。黎明前的八廓街,經幡拂過吉普車頂棚的聲響,與當年雪崩前最后的風嘯驚人相似。
車輪碾碎牦牛絨般的晨霜,牦牛骨鈴的余韻追著《格薩爾王》說唱磁帶盤旋。后視鏡里漸縮成光斑的茶館,恍若十多年前迷途雪夜的那盞酥油燈。腕間佛珠叩擊車窗的節奏,暗合大昭寺轉經廊的步履。當第一百零八顆菩提子撞響窗框時,布達拉宮金頂正刺破霧靄,把一百零八顆晨星的故事,凝成新雪覆蓋的瑪尼堆。
本期點評:
閃耀在細節中的虔誠
《飲盡晨光》這篇散文將視角聚焦于一間名為嘎榮的茶館,以茶館的眾生相勾勒出一幅充滿生活氣息與文化底蘊的獨特畫卷。
從行文風格不難看出,作者并非初次踏足這個地方,而是帶著故地重游的心境而來。新訪客初來時,總是懷揣著滿滿的好奇,目光中閃爍著探究的光芒,純凈得如同孩子般,恨不得將眼前所有的新奇事物都深深印刻在腦海之中,試圖抓住每一個新鮮的瞬間。但隨著時間的消磨,記憶總是顯得不太靠譜,當人們發現自己遺忘了某些感覺時,看看天,再看看地,心里不免有些抓撓不住。驚覺某些珍貴的記憶正在悄然消逝,心中便會失落,在這種情況下,再次重返故地似乎就成了一種必然的選擇。
嘎榮茶館里,阿媽曲珍、小卓瑪、老牧人丹增、次仁老人依舊在,那里靈聲回蕩著,如此,心就安了。把身體放松開,隨著茶香彌漫,隨著康巴漢子的笑聲爽朗,隨著眼盲心明的阿佳的指尖觸碰,眾人是我,我亦眾人。生死在一壺茶中沸騰,得失在一場迷霧中落定。彼此之間沒有了界限,共同構成了這個充滿煙火氣的世界。
這篇文章有著獨特的魅力,它讀起來給人一種強烈的歸屬感。盡管文中沒有出現直接的跪叩膜拜等虔誠之舉,但字里行間卻處處洋溢著虔誠的情感。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仿佛也跟隨著作者的筆觸,完成了一次靈魂的洗禮與蕩滌,在心靈深處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然而,這篇文章并非完美無缺。其中較為明顯的問題便是文辭過于華美,以至于有些喧賓奪主。那些華麗的辭藻如同過眼繁花,雖然絢爛奪目,卻容易分散讀者對文章核心內容的注意力。而且,文章的影調有些雜亂,各種元素的組合缺乏一定的條理,使得整體的閱讀感受受到了一定的影響。雖然能夠理解作者想要表達的熱情與豐富的情感,但正所謂“水滿則溢”,文章若是能夠適當留白,給予讀者更多思考和想象的空間,或許會走向更加通透的境界。文章中的每一個人物以及與人物相關聯的細節,都像是一粒粒蘊含著無限生機的種子,只要作者能夠沉下心來,耐著性子,如同采礦者一般,一鎬一鎬地深入挖掘,必定能讓這些種子生根發芽、茁壯成長,綻放出更為絢爛的光彩,這無疑也是一種對創作的虔誠態度。
——劉家芳(中國作家網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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