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宗璞的本真之氣
內容提要:宗璞的知識背景來自英美人本主義與儒家仁愛思想,審美意識總體屬于京派傳統。但也借用了左翼某些觀念,有積極入世精神。她的寫作,追求誠與雅,兼顧古今,調適中外。其作品有天地之哀,亦多人間至愛。既有時代風云激蕩之圖,又表現出跨越時代的高貴與純然之風。作者在多個層面拓展了審美空間:一是題材的豐富性,寫出抗戰以來的知識人的心靈史;二是形成了有質感的語言,給表達帶來了本真之氣;三是突破了京派單一的言志模式,載道意識也閃動在文字之中。
關鍵詞:宗璞 京派 人本主義 《南渡記》 本真之氣
我從1980年代開始接觸宗璞的作品,她在那時候的文壇是個特別的存在,文體頗多彈性,詞語背后透著文氣,這是那時的作家所少有的。從大的背景來看,宗璞屬于遠離左翼傳統的作家,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知識體系的京派化,二是文章趣味的古典化。她在清華大學讀書時,醉心于英國文學,俄國、法國文學只是部分進入自己的視野。她后來交往的學者和作家,革命隊伍里的不多,除了孫犁、馮牧、王蒙等人外,最親近的屬于朱自清、朱光潛、馮至、卞之琳、汪曾祺這些人。早在1940年代后期,她已經形成了一種人本主義的文化理念,不是從階級劃分的角度思考文學,而是有一種超越于流行話語的純然之思,以及家國情懷里的美學意識。這些在她晚年越發明顯,《南渡記》《東藏記》《西征記》《北歸記》便集中體現了此點。因為一直生活在學院、文化機構環境里,所寫作品里染有不少象牙塔趣味。經歷了漫長的風雨后,思想受到了各式各樣的沖擊。所以有時候,她對于左翼文化亦有著理解的同情,并不像一些象牙塔的學者那樣封閉自己。這一點大概受到了父親馮友蘭的影響,既沉浸在知識世界,又不忘與時代對話,儒家的濟世精神和現代人本主義理念,都流動于文本深處。
由于此,她的寫作與時代忽遠忽近,詞語也在不斷調整中。大學畢業后,社會上許多年間流行的是蘇俄文學,對于那些斯拉夫作家,她喜歡的也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少數人,而內心心儀的是英國的托馬斯·哈代,挪威的易卜生和丹麥的安徒生。所欣賞的中國的作家則有司馬遷、李義山、蘇東坡、曹雪芹等。應該說,這口味有些挑剔,一般的文字不易入其法眼。她不太提及現代以來的小說家,對于西方作品則有不少心得。曾經寫過關于濟慈、彌爾頓、曼斯菲爾德的文章,陳述里不乏灼見。其中哈代對于她的影響最大,在《他的心在荒原——關于托馬斯·哈代》一文,欣賞的是這位作家的荒原意識,其蒼涼之氣隱含了世道之言。作者寫道:
關于哈代作品的討論已是汗牛充棟。尤其是其中悲觀主義和宿命論的問題。他的人物受命運小兒撥弄,無論怎樣掙扎,也逃不出悲劇的結局。好像曼斯菲爾德晚期作品《蒼蠅》中那只蒼蠅,一兩滴墨水澆下來,就無論怎樣撲動翅膀再也飛不出墨水的深潭。哈代筆下的命運有偶然性因素,那似乎是無法抗拒、冥冥中注定的,但人物的主要挫折很明顯來自社會……在哈代筆下,還表現了復雜的性格,因為你高尚純真,所以墮入泥潭。哈代把這一類小說名為“性格和環境小說”。在性格與環境沖突中(不只有善與惡的沖突,也包括善與善的沖突),人物一步步走向死亡。這正是黑格爾老人揭示的悲劇內容。1
1950年,她的畢業論文寫的就是哈代研究,那時候的審美理論與流行的觀念與她的趣味是頗相反對的,并不在一個時空中。她后來的閱讀生涯中,對于狄更斯、雨果、卡夫卡更為欣賞。域外文學對于她而言,有著漢語審美不同的美質,這些使她一直保持著一種清醒的現實眼光,個性主義的理念也是很濃的。更重要的是,借助外來的詩意的表述方式,她與淺薄的道德主義話語,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現代以來受英國文學影響的作家,有許多對于傳統文化頗多好感,文章也自覺帶出古風,這是否是莎士比亞與哈代的啟示,不得而知。在英語世界體味出自己該如何面對母語,宗璞與費孝通、蕭乾有相似的地方。在意象的表達方面,翻譯體里的冗長的句子是被她所拒絕的,從一開始,就注重文章學的某些理念,對于蘇軾以來的感性而智慧的表達,充滿敬意。她對于朱自清、聞一多、朱光潛、冰心、蘇雪林的某些作品的肯定,也能夠看出審美的偏愛。越到老年,語言越帶有古文的余溫,舊辭章的氣息時隱時現。她很少提及“苦雨齋”群落的寫作,但行文中的格式每每有接近之處,說她不自覺地呼應了1930年代京派的風格,也非謬言,只要閱讀她那些散文隨筆就會發現,起承轉合中,意與趣蔓延開來,白話文的背后,藏著不少古意。
受家學的熏陶,宗璞的文字不乏學理的元素,她一直深陷于如何處理新舊問題和古今問題的思考中,并期待從中再造一種有彈性的文體。就辭章趣味而言,舊詩文對于她一直是最好的參照,她在文章中常引用王國維的句子,體味中有不少共鳴的地方。這不僅因為內中有諸多學識,重要的是對于生命的無奈感的深刻揭示,其中的啟示不可小覷。有時候,她在文章中露出閑筆來,無意中散出自己的閱讀感受。比如對于《世說新語》的喜愛,神往于《聊齋志異》的意象,這些都是汪曾祺、張中行也有的感覺。她能夠化用古人的詞語,而不帶痕跡。又能在現代口語中吸取養分,遂形成一種儒雅、清純的文體,詩意地面對存在,對于她而言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在《小說和我》一文中,宗璞談及了自己寫作的兩個追求,一個是“誠”,一個是“雅”。她引用郭紹虞評價元遺山的話:“誠乃詩之本,雅為詩之品。”2之所以強調“誠”,是所寫的內容有歷史的真實與藝術的真實,不去欺騙讀者。另一方面,語言不應做作,自然而來,平淡而去,在曉暢中流出紛繁之意。也因此,章法就頗為自如,沒有嬌柔做作的感覺。所謂“雅”,則是與流俗保持距離,即帶有文氣。這是典型的京派追求,書齋里的清純感流水般噴出,有幽思的閃動。但這種“雅”,不是與俗的對立,主張的是雅俗共賞,遠離世故。既“誠”又“雅”,那結果就是真實無偽,樸素明麗。這種境界,融合了五四的寫實主義和京派的美文意識,不僅小說追求此種境界,散文小品的寫作,也帶有此風。
宗璞在雅俗問題上的思考,無疑也受到許多的前輩的啟示。她很贊同朱自清的觀點,最好的藝術往往是雅俗共賞的。朱自清在《什么是文學的“生路”》提到趣味的高低和雅俗,“雅俗卻不是呆板的。教養高可以化俗為雅。宋代詩人如蘇東坡,詩里雖然用了俗詞俗語,卻新鮮有意思,正是淡雅一路。教養不到家而要附庸風雅,就不免做作,不能自然”3。宗璞以為《紅樓夢》的好,就屬于雅俗共賞的范例,她看到《紅樓夢》在言情、市井、謠俗和哲理方面都有體現,也就是兼顧各個方面,高也去得,低也來得,凡人小事與學者憂思都在一個戲臺上,彼此相關,苦樂悉知。所以,寫作所追求的韻律,乃生活所賜,人間百物與蕓蕓眾生,才是思想之母。宗璞警惕自己的書齋氣和學究氣,一直以平常之心寫人狀物,其實也有返璞歸真的意思。
這種審美理念延續在《野葫蘆引》系列作品里,看得出是一個時代的記錄,也在默默守護著人文之夢。日寇的入侵、民眾的反抗、知識界的精神自塑,在她那里以多棱鏡的方式被反射著。對于那段歷史的回顧,作者的筆觸是凝重的。而后來系列散文涉及的歷史事件,都不是回避之、逃逸之,從中保持一種清醒的態度。《南渡記》是宗璞創作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她在作品中融進了各類精神體驗,抵抗的與茍活的、童話的與惡魔的、士人之風與新知識人的家國情懷,被寫得豐富多彩。小說從七七事變寫起,北平的壓抑氛圍、大學的南遷、留守家屬的困境、抵抗者的勇猛和附逆者的丑陋,都裹在一幅大畫卷里。知識界的家庭中西化的閱讀趣味與老一代人的儒風,構成了一種反差。彼時的文化經緯在她的筆下是動的,多致的。小說寫到呂老先生拒絕出任偽職從容而死的一幕,看得出傳統道德高潔的一面。在這里,宗璞匯聚了古代之風與西洋人文意識,突破了傳統京派的筆意,其思想的鮮明和包容,帶出了某些新儒家的精神隱喻。
盡管宗璞那么關注非象牙塔的生活,但她對世風的描述,遠遠不及對于學人群體的刻畫。《東藏記》中形形色色的教授,是有不少典型意義的。而在散文隨筆中,她筆下的聞一多、朱自清、何其芳、卞之琳的形象,逼真而生動。許多隨筆涉及知識界的內部問題,也有對不可知的外部存在的揭示,其間不乏追問和內省。這也是誠的表現,也如五四時期人們所說的不粉飾,少溫吞,直言不諱。宗璞寫到歷史的重大關頭的人與事,價值態度分明,一看即見品位,這不得不說是遺傳了五四傳統。她稱贊冰心晚年的作品好,乃“包含了憂國憂民的真情,遣詞造句,恰到好處,使人感到文字的美”4。這其實何嘗不是她自己的追求?
宗璞的小說觸碰到了百年知識界敏感的神經,經由讀書人的命運,映現歷史的變化之跡,也就是要為那些尋路和掙扎于路上的人留下印跡。她雖然也受到時風影響,有時候思想還顯得拘謹,但并不隨波逐流,很忠實于自己的感受。新舊之變中的曲折人生,被記錄了許多。因為生活在知識界,對于形形色色的人有深入的了解,所寫的愛情與事業,學識與智慧,都在復雜的語境中展開。《紅豆》寫了自由主義與左翼思想在年輕人身上的糾葛,在愛情方面,信仰的不同導致了結果的不同,這是易代之際的兩難,歷史的潮涌分化了青年隊伍。《弦上的夢》乃一段苦難歲月的片段的刻描,反叛的一代如何在逆境中沖破牢籠,寫得激流涌動,蕩氣回腸。雖然還帶著傷痕文學的印記,但審美中的異樣的維度,貫穿著貝多芬式的浩蕩之思,已經呈現出與同代的同一類型的作品的不同之處。而《三生石》對于艱難日子的生活的展示,為一個特殊歲月作了筆錄,其中的生死之態,刺激人們追問存在的要義。這里看得出作者對于流行的思想和以往的歷史的復雜態度,在那些符合潮流的文本里,其實也隱含著另一種東西,那就是人本主義。當人們糾纏于現象界的是非時,她卻常常把目光投射到概念無法解析的心靈世界。而這里,她比一些學院派的作家多了清醒的生命覺態。
在童話和兒童題材的小說里,也能夠窺見宗璞審美的深層的隱含,她對于自然、動物和人的理解與表現,有著樸素的天地觀念,即萬物的道理與人世的道理的統一性。1956年創作的《尋月記》是一曲少年英雄的故事,兩個天真的孩子到月亮上去,經歷險惡的風暴,為了尋找月亮珠,和西王母、三頭鳥周旋,上天入海的過程,生長了智慧。這也折射了時代語境,即正義一定會戰勝邪惡。到了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啟蒙的思想重新回來,《吊竹蘭和蠟筆盒》擬人的筆法中,寫出“我不能光活著,我還得是我自己”。這恰是彼時的五四思潮回歸的一種象征性的表達。《貝葉》寫一個女孩貝葉為了免于村民被海里的龍吃掉,自告奮勇地去海里與龍生活的故事。當她完成了降龍的任務后,回到了村莊,百姓卻把她視為妖怪。愛而獲冤,忠而蒙羞,不正是晚清以來自我犧牲者命運的一種隱喻?這些作品,既裹在時代風浪里思考著什么,也有試圖超越于時代去發現存在的隱秘,現實苦楚升華于童話之夢的時候,小說便具備了反觀自我的內力。
宗璞的許多兒童題材小說,曾獲得不少贊譽。1980年所作《魯魯》顯示了她很高貴的審美品質。小說描繪作者戰時在云南的一段經歷,孩子與狗,社會與自然,沒有污染的心和愛,就那么自然呈現著。作者對于動物與人的關系的描摹,有著細膩的觀察和體味,不幸之幸與幸中不幸,指示著天地之哀,在細膩和傳神的畫面里,藏著人間至愛。這種筆法在《南渡記》中也時有體現。北平淪落后,孩子們依然保持著內心的純樸和對美的神往,郊外的螢火蟲,北海的滑冰場,以及書房里的《魯賓孫漂流記》《格列佛游記》的默讀,乃民國孩童的一種夢境,然而這一切都被日寇的鐵蹄踏碎了。這種美與丑、愛與恨的對比,給童話世界帶來灰色之影,而這灰色之影又激發了對于美的懷念,回望中的悵然,久久不散。
這也是人們從1950年代起就一直關注她的原因。許多年間,她一直疏遠那些單面性的審美之徑,傾心于藝術性和思想性的恰當表達。宗璞說她經常要讀讀古文,以免被時代的語言帶偏。那用意顯而易見,就是對于無趣的詞語的拒絕。她在文字頗為單一的年代,依然保持了表達的詩意性,沒有切斷與古文脈和域外藝術傳統的聯系。因為很小的時候接觸了狄更斯、霍桑、安徒生的作品,對于后來出現的反智的文學一直保持警惕的態度。她在1960年代開始接觸卡夫卡,在編輯《世界文學》時,推出過萊辛《拉奧孔:論畫和詩的界限》,霍桑《教長的黑紗》《拉帕其尼的女兒》等作品。這些工作,無疑也有啟蒙的意味,對于許多寫作者,不無影響。內之不失文理,外之延續靈思,這使她比同時代的許多作家,更具有廣泛的世界意識。
在激越動蕩的年月里,她選擇的是冷思與默讀,靜靜地寫著屬于自己的東西。宗璞寫作品,許多時候不喜歡過于激烈的表達,而是帶著含蓄性和溶解性的筆觸,將紛紜復雜的存在散在流動性的句子里。太悲壯與太閑適的審美,在她看來易走向單一化的道路,二者之間,取其中者,便有了超然之音的彈奏。這些一方面來自儒家的中和理念,一方面得自古典音樂的啟示。比如她極為欣賞莫扎特的音樂,其百轉千回的肅穆與崇高感,深深打動了她的心,那種跨越時代的高貴與純然之風,有著人性極高的境界。在《藥杯里的莫扎特》中,她寫道:
莫扎特可以說是超越了人間的痛苦和煩惱,給人的幾乎是透明的純凈,充滿了靈氣和仙氣,用歡樂、快樂的字眼不足以表達。他的音樂是訴諸心靈的,有著無比的真摯和天真爛漫,是蘊藏著信心和希望的對生命的謳歌。
在死亡的門檻邊打過來回的人會格外欣賞莫扎特,膜拜莫扎特。他自己受了那么多苦,但他的精神一點沒有委頓。他貧病交加,以致窮死、餓死,而他的音樂始終這樣豐滿輝煌,他把人間的苦難踏在腳下,用音樂的甘霖潤澤著所有病痛的身軀和病痛的心靈。他的音樂是真正的“上界的語言”。5
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作者的所求之界在何處。三十年前我寫《讀解宗璞》時,發過這類感慨:
宗璞以學識、修養而迥于他人;又以樸素、自然、大方而受人敬佩。我讀其作品,覺得真情難得,狀態難得,品位難得。她不假聲不假氣,又不像一般女子那樣自戀。寫己身之苦,不捶胸頓足,那是成熟女性含笑的淚。天底下的大悲苦,到她那里,均變得沉靜、安然。幾點凄楚之后,卻是反顧人生那種哲人式的洞徹。于是機智與散淡,通達與朗然,把人生的諸多雜念、悲戚、統統驅走,只剩下那種直面命運的慷慨、坦然……6
一個人經歷了風風雨雨,作品自然易帶出滄桑之色,但她卻將苦楚引入不動聲色的敘述里,以美的精神面對遠去的苦水,諸種愁思流入平靜的語態中。比如《三幅畫》寫自己與汪曾祺的交往,開篇憶及在西南聯大一次觀戲,對于汪曾祺扮演老更夫的印象深深,再到1980年代的一次相逢,有贈詩場景,雅趣橫生。后來宗璞在楊周翰先生處,曾看到汪曾祺的繪畫,頗為喜歡,便修書索畫,不料先后竟得到三幅新作。此文對于三幅畫的介紹,各含深意,汪曾祺的童趣,臨風自得處,暗香浮動。尤其第三幅作品,汪氏在旁邊寫道:“為紀念陳溦萊而作,寄與宗璞”。宗璞說自己“把玩之際,不覺歔欷”。于是揮筆道:
溦萊乃我摯友,和汪兄也相識。五十年代最后一年,溦萊與我一同下放在涿鹿縣。當時汪兄在張家口一帶,情況比我們苦得多了。一次開什么會,大家穿著臃腫的大棉襖在塞上相見。我仍是懵懵懂懂,見了不認識的人當認識,見了認識的人當不認識。溦萊常糾正我,指點我這人那人都是誰;我看見了汪兄發愣,苦笑道,汪曾祺你也不認識!
溦萊于一九七一年元月在寒冷的井中直落九泉之下,迄今不明原由。我曾為她寫了《水仙辭》小文。現在誰也不記得她了,連我都記不準那恐怖的日子。汪兄卻記得水仙花的譬喻,為她畫一幅畫,而且說來年水仙花發,還要寫一幅。7
文章平淡地展開,點到為止,許多痛點散在空白處,隱隱有著無量悲楚。這種話題,不是在冬日里出來的冷氣,而是在溫馨的繪畫故事中穿插的一縷憂思,雖然淡淡的,但讀起來心緒難平。這里有抗戰以來的時光的流動,也多暗夜中的燈火,在神異的美的畫面中,還埋藏著對遠去的靈魂的思念,雜然之緒里,讓我們感到,在短小的段落里,微而見大,素中含彩,人間的苦樂同體同感,未言之處有無盡之言在。
在許多作品里,類似的筆法常常可見。她喜歡汪曾祺的文與畫,但他們的差異顯而易見。汪曾祺由象牙塔回到市井里,以知識人的眼睛凝視萬物;宗璞則在象牙塔中徘徊,遠遠看世界。前者有時候自己就是市井中人,而后者不過以眺望之姿欣賞之,打量之,卻沒有過多的煙塵氣味。這也是宗璞的讀者不及汪曾祺讀者多的原因。汪氏以天地為紙,用生命之軀寫草木性靈與人之真氣,宗璞則在書齋里制出時代的微縮景觀,乃紙上的煙火。這是他們似與不似的地方,彼此的美學路徑時而交織,時而分開。
其實,汪曾祺與宗璞的父親也有一點相似的地方的。比如,“五四”后學界有疑古派和信古派,文壇則是激進主義和保守主義。馮友蘭提出“釋古”的概念,就超然于爭論,別是一番境界。汪曾祺自己既不喜歡進化論的泛化,也非桐城派的擬古,他對于胡適的進化的文學觀持批評態度,認為桐城派也都非謬種,而自認為自己屬于樂天的儒家。但他的儒家,也非原教旨式的,有的時候帶著一種老莊的元素,思想是逍遙的。馮友蘭受到域外哲學的影響,但并沒有像胡適那樣以舊代新,他對于激進主義持某種保留態度。宗璞在《向歷史訴說》中介紹過父親馮友蘭的思想過程,早在1938年,馮氏就指出:“我們現在沒有興趣用一種文明的眼光去批評某種文明,但是有興趣用另一種文明闡釋某種文明,使兩種都能被人更好的理解”。同時說,對于東方文明“我們把它們看作人類進步的同一趨勢的不同原理的不同表現”8。汪曾祺在談及古代遺產和漢語文化的時候,也是采取綜合的態度,超然于左右兩翼。他的小說、隨筆里的中和之音,與馮氏父女的敘述語態庶幾近之。
馮氏父女都喜歡從世界角度回望國故,又以古典語義回應世界難題。在他們那里,學問有時候要高于詩意,探討精神現象,充滿了各種挑戰。在《中國哲學史》一書中,言及孔子的時候,馮友蘭認為這位先賢與古希臘的智者有相似的地方,“孔子的行為及其在中國歷史之影響,與蘇格拉底之行為在西洋歷史上之影響,相仿佛”9。宗璞在討論文學問題時,也常常帶有世界主義的眼光,她說:“中國文化是自家人,外國文化是好朋友。”有人說她“又古典又現代”這是對的。她談論伍爾芙、曼斯菲爾德及其他域外女作家,常有會心之處,那些靈動的詞語都有暗指,而在此后的創作中,又將這些經驗匯入中國古典的表達語句中。東南西北、古今中外,才是精神的訓練場,想深問題,寫真文章,也是自己的使命吧。
在近百年的女性作家中,宗璞的氣象是最大的。這主要是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題材的豐富,脫離了女性的感傷主義敘述模式,筆觸深入知識界,同時對于時代的面貌有大手筆的書寫,而且有著很高的認知層次。二是形成了一種有質感的語言,孫犁說她的作品語言已經脫離了黃廬隱、凌書華、馮沅君、謝冰心的路徑,有了“很大的發展”,不無道理。孫犁稱贊其文字“明朗而有含蓄,流暢而有余韻,于細膩之中注意調節。每一句的組織,無文法的疏略,每一段的組織,無浪費和蔓枝”10。我覺得她的作品所以耐讀,與學問的滋潤有關,神思與愛意在理與趣之間流淌。古代的辭章深深埋在她的墨跡里,而儒家的義理也偶然飄動。她常常化用古文的格式。《南渡記》寫孟家的生活,敘述節奏令人想起《紅樓夢》的文體,而燕園系列散文,則不乏柳宗元、張岱的某些余音。她不僅有新詩作品,舊體詩詞也有佳作。作品帶著人文主義的神彩,沒有陷入小我的窠臼,個體表達也折射著時代之色。
與許多作家比,宗璞并不高產。她似乎有點完美主義,過于節制的筆觸,偶也使敘述顯得有些沉悶。她自然沒有楊絳瀟灑,但卻顯得更為博雅。與大眾和時代有著親和的關系。到了耄耋之年,依然不改舊態,關心社會的難題和文化的難題,從中外文化資源里攝取思想與詩意的遺存。一生的寫作,正視著中國社會的變局和知識界的分化與重組。許多年間,在執著與變化、信念與情懷中,留下他人難以見到的特別經驗。宗璞是我們這個時代別具一格的、難以重復的作家。在動蕩的年月,她保持了讀書人的寧靜和辭章的出新,而根底是一種意義的尋找。她曾用宋代邵康節《觀物篇》的話形容寫作的要義:“所以為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這也是馮友蘭治學時的一種觀念的呼應。馮氏在《中國哲學史》中說,“吾人本亦可以中國所謂義理之學為主體,而作中國義理之學史”11。那么說,宗璞的寫作所追求的,無疑帶有載道的傳統,并非一般京派提倡的言志者的閑適。這種在功利與非功利之間、自由與遵命間的猶疑和角力,使作品蕩出了新人文的夢影。每每想起她作品里的從容、凝重之筆,便覺得古文人的趣味猶在,民國風致猶在。我們在一個空寂之所,聆聽到了一曲高貴的琴音。循音望去,忽覺得飄來了一縷本真之氣。
注釋:
1 宗璞:《他的心在荒原——關于托馬斯·哈代》,《宗璞文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183頁。
2 宗璞:《小說和我》,《宗璞文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203頁。
3 朱自清:《什么是文學的“生路”》,《朱自清經典大全》,中國華僑出版社2010年版,第198頁。
4 宗璞:《真情·洞見·美言——〈女性散文選萃〉序》,《宗璞文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329頁。
5 宗璞:《藥杯里的莫扎特》,《宗璞文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76頁。
6 孫郁:《讀解宗璞》,《中國圖書評論》1997年第8期。
7 宗璞:《三幅畫》,《宗璞文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327頁。
8 宗璞:《向歷史訴說》,《宗璞文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283頁。
9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5頁。
10 孫犁:《人的呼喚》,《宗璞文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2頁。
11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頁。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本期責編:鐘 媛]
[網絡編輯:陳澤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