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誰不曾有風雪彌漫的時刻
我的創作分為兩部分:虛構和非虛構。從作品構成比例來說,虛構類占比約80%,可以說我將心捧給了想象天地。如果把非虛構比作一覽無余的白天,虛構就是神秘莫測的黑夜了。在寫作的晝與夜中,我的靈魂喜歡在星月漫游,它能讓我看見更妖嬈多姿的風景。所以我最早的目光,投向的就是虛構。
在虛構中你仿佛被插上了翅膀,可以離地輕飛。
因為生長于北地,一年有半年的冬天,所以大自然的風雪,一直是我生命的呼哨,無論尖利還是溫柔,它從不曾遠離,伴我一路成長。這天賜的風雪,也注定成了我生命和作品的底色。
40年來,從我發表的小說中,僅就短篇來看,很多篇名就直擊風雪,可以想見不知不覺間,它們已深入骨髓,成了我靈魂的一部分。
按照作品發表時間的軸線,我選了10個短篇。重讀的過程中,能深切地感受到,每一次在虛構中起飛,莫不帶著大地的體溫。如果說這10篇是我的十指,十指連心,這個心一定就是生我養我的大地,是茫茫雪原、寂靜冰河、裊裊炊煙、動物植物以及世代生息的人們。
寫作《朋友們來看雪吧》時,我24歲,上世紀80年代的信函,還是飛翔的天使,不似現在漸落塵埃,小說很自然選擇了書信體。開篇提到的琥珀似的“松樹油子”,我童年用鐵皮盒在火爐熬制過,是女孩子們鐘愛的口香糖,香氣蓬勃。借此芬芳,我才塑造出了胡達老人和充滿神性的魚紋。
重讀《鵝毛大雪》我落淚了,寫它時姥姥還健在,烙火燒,捕魚,搶喜糖,這些真實的情節把我帶回了童年。姥姥說話簡短而生動,與我小說中描述的一樣。結尾寫到鵝毛大雪是在淚眼中才能望見,也是姥姥離世的寫照。她去世于中秋節,那天北極村風雪交加,我守靈時淚眼蒙眬地望著紛紛揚揚的雪花,發現它們的確比平素要大上許多倍,真是鵝毛大雪啊。
我母親看過我不少作品,入她老人家法眼的除了《偽滿洲國》,就是《白雪的墓園》了,因為她是小說女主人公。1986年臘月,父親突發腦溢血,在一個陰冷的早晨,去了另一個世界。母親慟哭之際,眼里突然生出一枚紅點,就像一顆相思紅豆。我想才咽氣的父親不舍得走,將他的靈魂藏在母親眼里了。小說的細節都是我們親歷的,因為家里出了喪事,年關時不能貼春聯、燃爆竹和點燈籠。我們擔心母親會追隨父親而去,所以警惕一切可以自殺的器具。但那年除夕,母親依然像往年一樣,在灶上給她的孩子們煮出熱氣騰騰的餃子。而她眼里的紅豆,在她背著我們給父親上過墳,生死幽會后,竟奇跡般地消失了。看來母親不親自把父親送到墓地,他就不情愿在那睡覺。這是一篇我永遠不需重溫的作品,因為每個字都烙印在心頭。
我童年生活的山鎮,有兩爿豆腐坊。有個做豆腐的女人,有年突發疾病沒了。她的男人轉年被一個外鄉女盯上,兩人同居了一段后,有一天外鄉女卷走了男人的財物,消失得無影無蹤。男人被欺騙了情感,又失了財物,懊惱羞愧,悔不當初。但奇妙的是,有一天這男人突然收到一個神秘包裹,里面是適合他尺碼的衣裳和鞋子,人們猜測是女騙子寄來的。這個故事觸動了我,于是放在臘月宰豬我熟知的情境中,演繹了屠夫齊大嘴和女騙子的故事。
臘月里除了宰豬,我們為了迎新,給屋子除過塵后,還有一件大事,就是給自己除塵。臘月二十七、二十八,通常是“放水”的日子,也就是洗澡。順序是長者先,晚輩后。由于那時都是去水井挑水,而且要用劈柴燒水,洗澡水用量又大,所以有的小孩子,只能用長輩用過的洗澡水。我在《清水洗塵》中塑造了一個叫天灶的少年,為自己爭取用一盆清水洗澡的故事。當清水可以通過自來水龍頭汩汩流淌時,我是多么懷念那個清水貴如油的純真年代。
在大自然的四季輪轉中,春種秋收,是最樸素的道理。然而在現實利益的誘惑下,那些所謂的聰明人,卻可能違背時令,糊里糊涂地葬送一年的收成,《采漿果的人》寫的就是這樣一個道理。大魯二魯,這一對在別人眼里癡傻的呆子,懂得翻閱大自然的日歷,合著風雪的節拍,讓收獲如期歸倉。很多時候傻子不傻,聰明人不聰明。
《雪窗簾》也是我親歷的故事。某年冬天我乘坐綠皮火車返鄉過年,遇見一位挎著籃子的老嫗,子女把她送上車后,她就守著自己的下鋪,安靜地坐著。直到列車行駛了一段時間,有乘客補了她那張鋪的票趕她走,她才慌張起來,找列車員申訴。那時乘坐臥鋪的規定是,開車半小時后若不換票,你擁有的鋪位就被視作空鋪,可以賣掉。老嫗非常執拗,盡管我說了讓鋪給她或輪換休息都行,但她認為她不是沒鋪的人,堅持不動。就這樣,她屈就到邊座上,孤獨地護著籃子,弓著腰坐了一夜。早晨我從鋪位下來,見她身旁的玻璃窗,被一夜寒氣浸潤得滿是霜雪,她就像坐在一幅雪窗簾下。她下車時委屈的眼神和踉蹌的步態,令我痛心和羞愧,于是寫下這個短篇。其實直到如今,人與人之間的雪窗簾,也并未徹底消融。
我曾經聽過一個肛腸科醫生下鄉為村鎮患者做手術的故事,剛好有一年冬至,在大連開完一個學術研討會后乘高鐵回哈爾濱,于是就把這個故事放在了飛馳的列車上。冬至是北半球一年中白天最短的一天,但那看似長長的黑夜的幕布,也正是從這一天開始,將被光明寸寸撕裂,漸次把我們帶到日光悠長的日子。
如果問我這些以風雪為主題的作品中,哪篇我最心儀,從小說的成熟度來說,我會選《燉馬靴》。翻閱有關東北抗聯的文史資料時,得知在漫漫長冬給養匱乏時,戰士們煮食過繳獲的日式馬靴。這個故事打通了另一個故事,一只聰明的瞎眼狼,叼著小狼的尾巴,輾轉在山中求生存。小狼的尾巴,無疑是瞎眼狼黑暗世界的光明。于是我把筆伸向一個風雪彌漫的小年夜,在深山密林的戰斗中,主人公用融化的雪水,面對敵人的尸體和饑餓的狼嚎,燉煮日式馬靴。
最后要說的是《塔里亞風雪夜》。我愛人23年前車禍離世后,為了紀念短暫卻永生難忘的婚姻,我寫了3篇與車禍相關的作品,中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短篇《一匹馬兩個人》和《塔里亞風雪夜》。比之前兩篇,在小說的切入點上,《塔里亞風雪夜》略顯生硬,但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卻是真摯的。尤其是他們之間不乏幽默的對話,令我懷戀,幽默無疑是生機的體現。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車禍無情地分開了一對恩愛夫妻,雪花年年還會飄落人間,愛人卻是再也回不來了,盡管回家的路還在。
而人這一生,誰又不曾有風雪彌漫的時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