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5年第11期|阿貝爾:南迦巴瓦手記
一
想象中,匯入雅魯藏布江的尼洋河亦如金沙江以西的絨曲河、玉曲河和冷曲河,加上些帕隆藏布江的氣勢,能“制造”出桃樹婆娑、桃花掩映的壯麗河岸線;而雅魯藏布江則奔騰咆哮、波瀾壯闊,洶涌澎湃之余又有種亙古的平靜。
可是,當我從色季拉山下來,在林芝看見的尼洋河卻完全顛覆了虛構和想象——尼洋河谷異常寬闊,河水分流成多支,河谷沖積為山間平原和濕地。從林芝鎮下到尼洋河,離開 318 國道,再從尼洋河大橋上林拉公路,轉米林機場高速,撲入視野的完全是迥異的濕地風光,讓我想起多年前置身呼倫貝爾根河濕地的情景——尼洋河濕地要更為廣闊,視線盡頭的山形更為壯麗,高原與南方氣質兼容。
尼洋河谷是另一種時間,它不是線性的,且與周邊的線性時間有著模糊的邊界。水的邊界、霧和昏黃陽光的邊界、逶迤壯麗山脈的邊界都像一艘擱置海底數萬年的沉船,船上的鐘擺并未停止,時間的味道可能來自另一片海域甚至另一個星球,讓我迷醉不舍。
尼洋河是血管,尼洋河谷是肉身,苯日神山是骨骼。濕地孤獨的樹,以及不孤獨卻渺小的樹,只是沉船上的寄生物,不能見證時間本身,但還是愛,還是不舍。
慵懶的午間時光,清寂的米林機場高速上,我幾次在停車區停下車,看尼洋河,拍尼洋河,眺望遠山淡影。在曲古村下機場高速,再上到尼洋河左岸的鄉道,便進入雅尼國家濕地公園。水道、綠地、灌木和人工栽植的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濕地或許是永遠年輕的女性,雌激素分泌旺盛。前行一里,在尼洋河觀景臺,可以看見尼洋河口的全貌:三條水道像三位穿著裹裙的舞女,又像三條青龍,跳著鍋莊直奔雅魯藏布江。
扇形的濕地愈加寬闊,河水清清,河草青青,人工栽植已成林的河柳青青,雅魯藏布江自西南方奔涌而來,接納了這條來自米拉山西麓的“青蛇”,這顆“神女的眼淚”。
二
再往前,與我伴行的便是雅魯藏布江了——右側是雅魯藏布江,左側是苯日神山。一條剛開通不久、通往派鎮的鄉道把我引向雅魯藏布大峽谷深處,引向南迦巴瓦。
汽車由尼洋河左岸駛入雅魯藏布江左岸,水域變得無比寬廣,像海域,像湖泊,水流和緩,一時沒了高原河流的樣子。
村子挨著村子,桃林稠密,鄉道兩邊有很多庭院式農家樂,村中路段差不多都是桃樹掩映的林蔭道。我只是路過,望上一眼,不覺有多陌生,也不覺有多熟悉。人如地表過客,根扎得再深也不及樹根。
車過米瑞鄉,雅魯藏布江北岸變得陡峭,江面也變得狹窄。雅魯藏布大峽谷初顯本性,倒是對岸田疇毗連,村莊毗連,成熟待收的稞麥一片片的,猶如黃色的氈子。
玉松村在雅魯藏布江右岸,與索松村隔江相望,村子不比索松村小,只是觀南迦巴瓦峰的角度不如索松村好,接待戶不及索松村多。村口有一棵看上去有上百年的核桃樹,可以看作南迦巴瓦峰的守望者。從樹下經過時,我會退至樹后,以樹的視角去看南迦巴瓦峰——雖從未看見過,但依然覺得這老樹是長了眼睛的。
在玉松村住下后,不作歇息,我們便馬不停蹄地趕往南迦巴瓦峰觀景臺,心存僥幸,希望一睹南迦巴瓦峰。每個人都像裝了發動機,不去計算概率,也不怕白跑路,那種興奮,那種不抱希望的希望,是什么詞語都承載不了的——也可以說是生命的沖動、審美的沖動,說成是人生的完成也行。
時間還早,毫無向晚的意思,雅魯藏布大峽谷有云影有太陽,南迦巴瓦峰所在的山仿佛正在醞釀一場白雨。
從江畔的玉松村,上到背后的大渡卡村,再沿雅魯藏布江方向下行,進入尼定村,南迦巴瓦峰觀景臺就在前方的臺地上。天光陰而不晦,所見一切皆陌生新鮮。路上方的云天之間藏在濃霧中羞于露面的南迦巴瓦峰,以及路邊的樹木灌叢,都是引人興奮的源泉。
三
“假如運氣好,一來就看見了南迦巴瓦峰,會是什么感覺?”
兩天后離開玉松村時,我這樣問自己。沒有答案。我當然覺得還是“久等必有一嘗”更好。或許久等才是真愛,才有價值,就像我們在半生中得到的寶貴東西,比如愛情,比如作品發表,比如世界觀。抱著這樣的心態,失望多少有一點兒,但離開也是心滿意足。你追了一趟,她并沒有跑開,不過是天黑之前不露面而已。想到還有機會,想到明天,想到離她近在咫尺,便可以安心睡去了。
偉大的峽谷,不僅是地質學意義上的定義,也是人類感官學意義上的定義。河畔成熟的耕地、黃熟待收的青稞、散落臺地的現代村莊……滿眼都是雅魯藏布大峽谷永恒的原始力和花邊般屬于點綴性的人類活動痕跡。
在大峽谷面前,死亡很小,與生同等。
來時,車過大渡卡村和尼定村之間的臨崖路時,我一直在看雅魯藏布大峽谷,比在觀景臺看更令人震撼。因為是俯瞰,上游幾公里、下游十幾公里的大峽谷盡收眼底。刀砍斧劈的崖岸、敦厚陡立的臺坎、大拐彎半圓內的青稞地,特別是索松村外緣高懸的臺坎,讓人想到的不是江水的沖刷刨蝕,而是肌肉發達又多毛的時間之手的雕琢——偉大的自然力與偉大的時間聯手,造就了眼前一如既往執行著自然力的雅魯藏布大峽谷。
只是雅魯藏布大峽谷的起始,就這樣漂亮,令人震撼,像貝多芬交響曲的序曲,第一聲音符響起便知出手不凡,深切、逶迤、雄渾、疼痛、優美、神秘……疼痛過后,云是繃帶,霧是藥紗,峽谷呈現出治愈的靜謐。
往東北方的下游看,視線離開索松村,在格嘎村稍作停留,沿江而下,直抵直白村和達林村……大峽谷轉到達林村的背后便不見了,我的視線止于大山之間,但我的想象仍在繼續,代替我視線的鷂子仍在翱翔,朝著大峽谷的縱深處飛去。
從雅魯藏布大峽谷抽離,從白日夢中抽離,像眾游客一樣,回到對南迦巴瓦峰的守候與仰望中。先是回到身邊的現實,回到觀景臺和停車場,之后再回到眾游客目光的交會點——隱沒于云霧的南迦巴瓦峰。
“今天會不會露出來?”有人扛著長槍短炮走過來,問先一步架起炮筒的同行。
“哪兒曉得?有的人在這兒住上一個月也沒看到。”對方答道,眼睛一直不離炮筒。
“昨天,我去德木寺許了愿,今天南迦巴瓦峰應該要露真容?!眮砣嗽谕幸慌约芷鹋谕舱f,“聽說現在不是最佳季節,最佳季節是每年十月到來年四月?!?/p>
對方沒再接話。我走過去,目不轉睛地盯著右側上方南迦巴瓦峰所在位置。云在走,霧在動,仔細看局部的風起云涌:有崩流狀的雪坡露出來,和乳白色的霧一個顏色,不易分辨;有黛色的山崖露出來,隔著薄霧現出巖崖的崢嶸;一片云,或是南迦巴瓦峰某處的一坨雪,由于只有局部,所以無法辨識……隨著太陽高升,氣流運動加劇,云霧更加變幻莫測,南迦巴瓦峰顯現的概率增大。
我們守了兩個小時,直到雅魯藏布大峽谷太陽出來,南迦巴瓦峰這“直刺天空的長矛”也沒有顯露的跡象。我們悻悻而離,見天色還早,決定沿鄉道向雅魯藏布大峽谷的深處挺進。
由觀景臺繞格嘎村下到江邊。前面鄉道交通管制,自駕車輛到此即返。我不信邪,見路障口無人看守,預留缺口尚可通行,便自作主張沿鄉道繼續前行,直到看見因泥石流毀壞而封閉的鐵橋才將車停下來。
停下來仍不甘心,棄車步行過橋,哪怕在雅魯藏布江岸多走十步。泥石流很可能是一年前發生的,橋頭、橋墩水毀的痕跡尚新,橋上橋下亂石林立,狼藉沿溪溝一直上延至南迦巴瓦峰下的山腳??上驳氖?,鐵橋下方緊鄰江岸的溪溝上搭了便橋,小車可以通行。
于是我駕車返回交通管制處,走林中便道,過便橋,再上鄉道。回到大路,我駐車再次察看了發端于南迦巴瓦峰下的泥石流和大洪水的遺跡。泥石流和大洪水顯示為崩流狀,并在雪線下方大約海拔四千米處分為兩支。左支如爪,每一指都是雪崩和冰川;右支如掌,托起南迦巴瓦峰。
穿過直白村,進入大拐彎,對岸就是達林村,路邊懸崖下就是雅魯藏布江,路右峭壁上就是南迦巴瓦峰。昨夜剛下過雨,路上隨處可見落石,越往前行落石越多越大,且出現了幾處小塌方。車上的人開始緊張,我停車觀察后決定返回。
身在雅魯藏布大峽谷,與之如此零距離接觸,我戀戀不舍。
返回是必須的,冒險也要守分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延時與雅魯藏布大峽谷零距離接觸。在可能被飛石擊中的危險中,在野性十足的雅魯藏布江岸,戰戰兢兢走到路邊崖前,踩在長滿野花野草的土石方上,抑制著加速的心跳,對著空曠的峽谷呼吸。在危險而美麗的雅魯藏布大峽谷中,奔走在核爆般裸泄的陽光下,與雅魯藏布江共情共呼吸。
四
玉松村一夜。想必在他人的心里、夢里,都是南迦巴瓦峰,然而,真要他們對南迦巴瓦峰說點兒什么,又是絕對說不出的。
早醒,第一件事就是看南迦巴瓦峰。準確地說是想南迦巴瓦峰,之后才是出門去看。當然看不見,云遮霧罩,整個雅魯藏布大峽谷逶迤陰沉。
經過老核桃樹,來到村委會院壩,尋著廣角仰望。南迦巴瓦峰的位置確鑿無疑,霧下半山,山腳崩流,近處山梁,皆可確認。我耐心等候,目不轉睛地仰望,將云山框進鏡頭,摁下視頻鍵,希望能撞大運拍下南迦巴瓦峰露真容的瞬間……可只是美好的想象而已,天大亮,風起云涌,云霧薄弱處早先現出的一點兒雪坡和峭壁的輪廓也消失了。
在從西藏回到蜀中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明白我在玉松村待上兩夜一天的意義。絕非通常意義的旅途滯留,也不是對派鎮雅魯藏布大峽谷的偏愛,更不是為了避暑……是為了看南迦巴瓦峰,但看南迦巴瓦峰的意義何在?
直到半年后失眠的夜晚,玉松村在破碎的記憶中復現,我才發現玉松村對于我的意義,以及雅魯藏布大峽谷和南迦巴瓦峰對于我的意義:不僅僅是治愈,更是拯救。這些有雅魯藏布江伴行的山道復現在我的記憶中,山路彎彎陡險,但一草一木清晰無比,空氣的味道、紫外線的殺傷力、雅魯藏布江的水流聲以及南迦巴瓦峰對于我的視線的吸引力,比旅行日記中的描述更為真實。
換句話可以把玉松村兩夜一天的意義說得更明白,那便是當我在每況愈下的個人現實中無路可走、無處可逃時,還有玉松村在那里,還有南迦巴瓦峰在那里,還有雅魯藏布江北岸達林村的那片帽斗櫟和刺葉高山櫟混合林在那里。
不是身體的重返,是記憶與精神的無意識重返。
五
過派鎮雅魯藏布江大橋,回到大峽谷的左岸。上午九時,索松村。
太陽還有一絲羞澀——假裝羞澀卻已足夠熱辣。南迦巴瓦峰依舊隱藏在云霧中。云在動,或一動不動,霧在游弋——卻沒有朝一個方向。動的是高處的云,游弋的是表層的霧,云霧背后,南迦巴瓦峰還穿著幾層衣裳。
我不去想南迦巴瓦峰了,更別說一睹真容。露不露面,此生能不能見,隨緣就好。車過索松村,我減速停車,拍下了村口的路牌——不是要證明“索松村,我來了”,只是記錄,在時間的線段上著個墨點。
七月人間索松村,花木葳蕤,欣欣向榮,旅游接待搞得好,一種恰到好處的營商風貌。就算不停留,路過打開車窗,也能感覺到流溢著花香、飯菜香的活泛空氣。
索松人間七月天是一幅世俗化的畫卷。這是文人的直覺,或者是一種帶有少許冥思的寄情;真正的日記、筆記不是這種記法,而是寫生寫真,把里巷寫下來,把兼容藏族風貌和現代民宿的客棧寫下來,把各家各戶門前種著桃樹、梨樹和盆栽花草的庭院寫下來,還有幾家大型接待點、停車場和那些路口個性十足的指路牌,以及不可或缺的“我在索松村想你”的木牌……通通寫下來,不漏掉樹上的雞、村外的羊和石墻根玩耍的小孩兒。
南迦巴瓦峰就在雅魯藏布江對岸偏東南,照例躲在云霧后面不露面。在村口觀景臺稍作停留,我們又往前趕。汽車馬力十足,我也像是裝了引擎,受制于一種無形的牽引——來自前面五百公里長的雅魯藏布大峽谷。
因為裝了引擎,我也變成了一部機器,大腦一片空白,只有機械性的興奮和驅動力。汽車駛出村莊,來到臺地與山崖的接合部。見臨江臺地坎有一簡易餐廳和觀景臺,有人停車打卡,我們便駐車察看。
太陽愈加熱辣,紫外線如針,也如火如燒堿。我們在觀景臺站了站。別人守望南迦巴瓦峰,我俯瞰雅魯藏布大峽谷,看大峽谷對面的格嘎村,看昨日走過的水毀鐵橋。
雅魯藏布江從這里開始了小馬蹄形拐彎,先是東流,朝向對岸我們昨日去過的觀景臺,繼而北上,經過格嘎村和直白村,在達林村來一個超過九十度的西折,轉向西流去,直到過了隆白,撞上一面叫洞不隆的高山崖壁才又折回北流。
有一陣子,我望著雅魯藏布江陷入了對時間的想象,對少年雅魯藏布江的想象。那時候大峽谷尚只有一級,還未沖積出臺地,沒有我們今天看見的臺地以下的深峽,汛期江水泛濫,冬春江水澄清,在洪荒中呈一“藍帶”。而在南迦巴瓦峰初創期,“直刺天空的長矛”剛剛鍛造出來,還是鐵的顏色與氣味,為雅魯藏布江制造出大量鐵銹色和硫黃味的泥石流。從冒著咕咕氣泡和氤氳熱氣的洪荒、冷卻凝固的洪荒、時不時就撒野的洪荒,到有苔蘚、蕨類和裸子植物點綴的洪荒……人類的出現距那時或許還無限遙遠。
觀景臺到達林村是一段臨崖路,臨崖臨江。江崖高百米,除個別落石和塌方路段,路況尚好,還可以會車,不朝崖下看腿桿就不會發軟。我們直接將車開到了雅魯藏布江小馬蹄形拐彎的崖口。鄉道開始下陡坡,不遠即一個大回轉,先進密林,再到江畔,路況明顯變差,鄉道差不多被落石擋去半邊。
真是愜意,我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下車看路邊的植物。全是岷山中少見的灌叢喬木,土堆上的花草,石頭上的苔蘚地衣……就是在這個崖口,我第一次拍下了帽斗櫟,認識了帽斗櫟——樹形很美,材質堅硬。堅硬的木性不僅表現在虬枝上,也表現在樹葉上。
愜意源于我的抵達——抵達了雅魯藏布大峽谷深處,也源于在別處看不見的雅魯藏布江和雅魯藏布大峽谷。真是令人震撼,一個超過半圓的大回環,從直白村北端的 U 形彎道,向西環繞右岸隆白的兩級臺地,直到洞不隆才又轉向東北繞回去。注意到對岸的兩級臺地,下面一級是小平原式的耕地,間種著果木,青稞青的青黃的黃,像一件做工精細的百衲衣;而上面一級臺地雖然高出雅魯藏布江逾百米,但從優美流暢的弧線仍能感到水的勢能,河岸線的韻味尚存,與下面一級臺地的河岸線如出一轍。
這是彼岸。江水下切,此岸也是一片半弧形臺地,但早先江水漫灌,沖積起肥沃的土壤,樹木已長成熱帶雨林,站在崖口看不見一塊空地。
這是我視線所及的最遠最深的雅魯藏布大峽谷,再往前,雅魯藏布江轉過兩個彎,便是大峽谷在林芝的最后一個村莊加拉村。過了加拉村,雅魯藏布江便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秘境。
雅魯藏布江若有靈,她知道我來了、來過,通過來自印度洋的暖濕空氣,她一定能感覺到我赴湯蹈火的愛。還有山腳臺地上這片不小的雨林,或許長起來不足百年,但它的野性、自然性,它的隱秘,完全是雅魯藏布江的,是另一種生機盎然的洪荒。
六
返途中,路過早先我們稍作停留的觀景臺,我像是聽見了南迦巴瓦峰的召喚,自動將車開到了路左的停車場。
天空晴得比早先更好,離南迦巴瓦峰稍遠一點兒的地方差不多都是藍天白云,雅魯藏布江上游和尼洋河上空一片碧空,只有南迦巴瓦峰所在的山仍云霧籠罩,但霧腳整齊,于雪線之下依山呈一字延伸,偶有不規則的鋸齒狀。山體下半部云霧凝重,呈鉛灰色,局部呈墨色,幾近不動;山體上部云霧變得活躍,越往上越活躍,局部顯出稀薄,甚至露出藍天。我的眼睛停留在云霧最薄弱最活躍處,預感南迦巴瓦峰就要露出真容。
除了同車四人,還有不多幾人在觀景臺望穿雙眼。陽光一股股出來,紫外線灼人。我躲進棚屋,搬來一塊石頭坐下,時不時朝南迦巴瓦峰瞟一眼。有人很執著,一直站在觀景臺最佳打卡位置,守候著“羞女”出浴的一刻——人與山達成一種暗戀的關系,一種純粹的審美。事實上,在南迦巴瓦峰顯露的一瞬,我也是這樣感念與體察的:一種安全范圍內的觸電,一種幸運感,一種釋然。
一座箭鏃般的孤峰,因積雪有著與云近似的顏色,很容易被忽略??匆娏?,就不再抬眼,把視線搭上去,觸摸她,感覺她的高度,感覺她的沉默與粗糲?!靶吲甭睹?,露的真容,也是崢嶸。我不打卡,我不得寸進尺,看一眼就夠了。
在人與山的關系中,重要的不是山,是人自己。山就在那里,出現了,人看見了,人離開了,人不會留在山上——除非登山遇難,山留在了人的記憶中。山能改變一個人,但一個人不能改變審美意義上的山。山是永恒的,人借了山寄托永恒。
就在我做著詩意與哲學的冥想之時,“羞女”讓風摘下了圍脖,拿走了坎肩,把頸子露了出來,把肩和右臂露了出來。
“羞女”的左肩粗糲,全是擔當的壓痕,右肩則光滑妙曼,冰清玉潔,一道上弦月般的刃脊線盡顯女性的嫵媚……云卷云舒,變幻莫測,接著南迦巴瓦峰露出了少許山體——基巖和冰磧,以及雪崩后留下的溝溜槽,呈現出不確定的黛色。雖遠不及全貌,但可以想象其全貌,在想象中勾勒全貌。
從所拍照片顯示的信息看,南迦巴瓦峰現身的時間為中午十二點二十五分,現出右側華麗的刃脊的時間為下午一點零五分。僅僅維持了三分鐘,一點零八分,華麗的刃脊被云團遮去,只剩下峰尖和峰尖右側部分山體和刃脊線,掛不住積雪的刃巖和雪崩后的溝溜槽黛色明顯。
下午一點十分,遮住刃脊線的云退去,刃脊再一次呈現,比第一次呈現更多,延時也略長,但未達左側峰。在下午一點十分和十二分,我分別拍下兩張全景,一張裝進了觀景臺和南迦巴瓦峰,一張裝進了雅魯藏布大峽谷和南迦巴瓦峰。因為是遠景,南迦巴瓦峰很小,與云融為一體,就像云的縫隙長出的一顆利齒,倒是投下云影的雅魯藏布大峽谷和觀景臺上隨風飄動的哈達更為誘人。
第二天,在趕往工布江達的路上,我開始懷念南迦巴瓦峰。懷念的意義不是不舍,其指向也不確定是南迦巴瓦峰,而是我和南迦巴瓦峰在一起的時刻,以及追尋這一時刻曲折而沖動的過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