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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2025年第11期|阿成:筆記人間(中篇小說)
來源:《膠東文學》2025年第11期 | 阿成  2025年12月17日08:16

父親未知的“愛情”

這是一個難以表達的故事。原因是講父親那段似是而非的“愛情”,尤其是父親去世若干年之后才講,多少有點兒尷尬。而且到現在我也無法判斷,他老人家的這段愛情,他到底是知道哇,還是不知道。

這件情事要回溯到20世紀70年代。哈爾濱煉油廠剛剛開始興建,廠史稱之為“石油會戰指揮部”。這在當時是一件大事。我是一名無軌電車司機,為了擺脫無軌電車頂上的那兩根“辮子”(正確的叫法是“擊電桿”)的限制,通過父親的關系,把工作轉到了石油會戰指揮部。父親是建筑工程師,當年哈爾濱本地有名的“十大建筑”他都參與了。這樣的工作性質決定了老爸要不斷變化工作路徑,只要哪個地方有新興企業或樓堂館舍設計與建筑,就鐵定有他忙碌的身影。我們這一家的大人孩子都已經習慣了他的這種跳來跳去的工作。

我調到石油會戰指揮部的第一天,還挺激動,年輕人嘛,居然寫了一首詩:“這里是一片荒寥的土地……”什么什么的。年輕人詩來得快,忘得也快。我被分配到車隊,干卡車駕駛員。當年“石油會戰”還屬于籌建階段。上班的人不多,像一個小分隊。在那片荒寥的土地上,只有一個像戰地帳篷一樣的辦公處,車隊和食堂都是那種簡易房。父親所謂的“愛情故事”就發生在食堂。食堂是一個容易產生愛情的地方。

請允許我先說點兒后話。后來,我又到一家文學編輯部工作。父親曾到編輯部找過我一次,也是父親唯一一次到單位來找我。如果說他是出于對兒子的關心顯然有點兒夸張,我感覺這位建筑工程師還是出于好奇。編輯部一位歲數較大的女編輯看到我父親之后說,阿成,你可沒有你父親長得帥。父親的確儀表堂堂。他年輕的時候曾經是鐵路局文工團的報幕員、演員和編劇。這些自然都是他的業余愛好,他的志向在建筑方面。通過多年的努力拼搏,父親成為省內建筑業的權威人士之一。不過,人的命運免不了有一種幽默的成分。后來,可能是他的業務能力太強了,受了一點兒挫折。

現在,回到當年的石油會戰指揮部。當時籌建處的主要工作就是基本建設,如廠房、辦公樓和各種石油管線的基礎設施建設。就像食堂的掌勺是廚師,父親是這些多項工作的主角。說父親業務能力強,并非一點兒道理也沒有。新中國成立前他是偽縣公署的一名職員(日語和俄語一級棒),有了這樣的一段經歷,在工作崗位上總是小心翼翼,謙卑有加。他這樣子讓每一個和他打交道的人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認為他是一個軟弱的、卑微的人,本不該牛的人也會牛起來。其實,父親的個性很牛的,他的這種“牛”只有回到家里才會爆發。尤其是喝了廉價白酒之后,他那種目空一切夸夸其談的樣子,不知情的人會誤以為他正在春風得意時。

在石油會戰指揮部的初建階段,毋庸置疑,食堂是一個重要的場所。前面介紹過了,當時在這里工作的,除了工程技術人員,就是司機和食堂的職工,總共二十幾個人,彼此處得像家人一樣。職工想吃什么,第二天基本上就會得到滿足。這里我就要提到食堂的女炊事員了,這個體態豐盈的女炊事員長得落落大方,面呈福相,是一個勤快人,除了炒菜、做飯,無論分內分外,只要是食堂里的活兒她都干。到了就餐時間她喜歡和職工們聊天,盡管聊天的內容都是些家長里短,卻讓對方感到很親切,像受到了母親溫暖的照拂。女炊事員的年齡比其他職工略大一點兒,大家都稱她唐姐。唐姐對自己的這份臨時工作很滿足,換句話說,她不是那種勢利的女人,很隨和,很善良,屬于可信賴的女人。但是不知何故,她愛人跟她結婚不到三年,居然出家了,伴青燈古佛當和尚去了,從此杳無音信。一問起她的愛人,她便長長地嘆口氣說,隨他去吧。接著又說,去當和尚的那天早晨還囑咐我呢,下雨的時候出門別忘了帶傘。嘖嘖。她說,也是,一下雨十回有八回我都忘了帶傘。說完嘎嘎大笑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接著說,他心還挺細。對方說,你家的那個爺們兒都改腸子了,你還夸他?他毀了你了,我的傻大姐。唐姐說,其實那一陣子我也想出家,這樣就可以跟我丈夫在一起了。人家說不行,你要想出家那得去尼姑庵,離這兒100多公里。我問為啥不行啊,老方丈說,自古以來廟里從來就沒有專職的女和尚。

在籌建處工作期間,我作為一名卡車司機拉各種材料,父親則手里拿卷圖紙匆匆忙忙地在各個基建點穿梭。爺兒倆各干各的,偶然碰了面也不打招呼。父親那副在人前謙卑的樣子,作為兒子也不大適合打招呼。他頂多說,告訴你媽,晚上我不回家吃了。我說,明白。即便是回到家里,我們爺兒倆的交流也是少之又少,我從不向他請教任何問題。人說父子同心那才是扯呢。父親也從不跟我探討他遇到的任何難題。爺兒倆的關系有點兒類似火車上的兩個硬臥旅客。所以,我無法判斷那個食堂的女炊事員是否對父親產生了愛慕之情。設若當時我留心了,相信我會得到更多細節,再加上廠里并沒有相對應的風言風語。父親是副廠長,她是女炊事員,上下級關系,同志。如果說有某種愛,那也是同志之間的友愛。換言之,那些年父親和女炊事員并沒發生任何越界的事情,直到父親退休,始終保持著“西線無戰事”。

我們都是這個世界上的匆匆過客。這話有些殘酷,可它是對的。歲月就像一柄鋒利的劍,一夜風雨之后父親就70歲了,母親也去世一年多了。空空蕩蕩的家里只有父親一個人,老人家頻繁地擺弄著母親留下的那些花兒,無論窗外的陽光從哪個角度照射,他都顯得有些形單影只。我倒是斷斷續續地去看望父親,無奈兩個人幾乎沒話,只是相對默默地坐著。覺得坐得差不多了,我便說,老爸,我走了。他說,走啦?我說,哎,您別送了。父親欠了欠身子,就坐下了。

一夕,我在街上走,遇到了那個女炊事員,她推著自行車賣冰棍兒。這么多年過去,我覺得這個女炊事員沒有太大變化,依然像過去那樣善氣迎人,陽光慈祥。顯然她已經知道了我母親去世的消息。她問我,你爸咋樣啊?還是一個人嗎?我想,她心里還惦記著父親呢。我問她,阿姨,這些年你沒跟我父親聯系嗎?女炊事員說,傻孩子,咋聯系啊?連個電話都沒有,也不知道你爸住在什么地方。唉,你爸多好的一個人。我問,阿姨,您挺好的吧?她說,挺好的呀。家里家外就我一個人,出來賣賣冰棍兒,就當是鍛煉身體了。孩子,見到你父親一定替我問候他。之后她變得吞吞吐吐起來,終于說,方便把你爸的電話告訴我嗎?她哪里知道父親已經癱瘓在床了。我心想,他們兩個人如果能在一起生活該多好。也正是這樣的想法讓我心里充滿了莫名的悲涼。我吞吞吐吐地告訴她,過年的時候,大年初一,老爸搬東西,不小心,腦出血,現在癱瘓在床。她聽了以后立刻嚴肅地問,有人照顧他嗎?我說,我妹妹離婚了,一直在照顧著他。她說,那就好,那就好,身邊得有人哪。

這時,我分明看到了她的眼睛里噙著淚水。或許是為了掩飾什么,她匆匆離去了。我看著她默默地推著自行車緩緩地走著,并沒有喊“冰棍兒——冰棍兒——”,直到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這件事,直到父親離開人世我都沒有跟他說。

中午

外面的天氣很好,零上20多度。10點30分,忙完了手中的活兒之后,有一點兒小茫然了,心想離午飯點兒還有一個多小時,干啥呢?后來想,去理發吧,頭發已經一個多月沒剪了,發尾已經搭在耳朵上了,這種形象于年輕人可以,但對老人就不適合。

其實,這之前一直就惦記著去理發。說實話,我對海南這個小區的理發店心存疑慮,缺乏基本的信任。對普通男人而言,理發是他們對個人形象堅守的底線。是啊,活到這份兒上,就剩下對理發這件事的苛求了。

既然想到了,那就去。

海南的冬依然是夏的模樣。這是老天的安排。一到冬天,從東北(包括北方)來這里過冬的人猛地多了起來。對某些東北人來說,海南只有一個優點,不是海鮮,不是椰子和芒果,也不是大海,而是這里溫暖的氣候。還說理發這件事。真是這樣,所有的意外都在路上等著你呢。我剛走出小區門口,就被一個蹲在小區大門口的磨刀匠攔住了。他操著濃重的四川口音說,磨菜刀嗎?我猶豫了一下,心想就要過春節了,家里倒是有一塊磨刀石,我也經常用,但總是磨得不得要領。那么磨還是不磨呢?我有些猶豫。我問,磨一把菜刀多少錢?他說,4元。我覺得價錢可以,去年吆喝磨菜刀的是另外一個師傅,磨一把菜刀要5塊錢,而且磨得不是很好,使不了幾天刀就鈍了。

我說,那你等我回來?不過,我可能磨,也可能不磨。你有事就走你的。他說,妥之。還是文言文。

這家新的理發店是我去菜市場買菜的時候發現的。它原本是一家“快剪”,就是五六分鐘就剪一個頭,快得讓人咋舌。兩個年輕的剃頭師傅,剃一個頭10元。瞬間就改變了你固有的形象,倘若你還有幾分“姿色”的話,從這家理發店出來那僅有的幾分姿色也蕩然無存了。而今,這里已經江山易主了。有四五個年輕的理發師,理發15元,顯然不是快剪。說起來,在黑龍江我有“我的理發師”——所有去那里剃頭的人都把那個理發師稱作“我的理發師”。理發店就在小區的大院門口,顧客都是小區的人。老板負責剃男頭,老板娘負責理女頭。男理發師的記性特別好,他能記住每一個人對自己發型的要求,只要對方說過一次,下次就不用再說了,而且他剪得非常仔細,不管后邊排多少人,全是用剪刀來剪,最后才用電動剃刀修一下。所以,我才能夠在朋友和親屬面前一直保持個人形象不變。

在海南就不同了。小區大門外倒是有一家理發店,理發師是一個喜歡打扮的中年女人,開始剃一個男頭45元,一年之后,漲到了60元。關鍵是她的理發水準不高,我很不滿意。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把我理成那種鬼樣子。而且她對我提出的要求幾乎是置之不理。后來,我呼啦一下明白了,大約是因為我的年歲大了,她覺得把老家伙的頭發剪短就可以了。那以后,盡管我經常從她的理發店門口路過,她也認得我,但我一直是目不旁視,徑直從她的理發店前走過。我也嘗試過其他理發店,價錢更貴,近百元一個頭。

這家理發店在超市大廳的旁邊,從家出發5分鐘可以走到。我到的時候有一個不斷眨眼的人剛好剃完。我指著理發椅問,我坐這兒?理發師是一個約30歲的年輕人,說,坐吧。

向初次謀面的理發師提出自己對發式的要求是明智的。他問我,長一些還是短一些,還是修修邊兒?我說,不長不短,你看到我露出的白頭發了嗎?就剪到白頭發那兒,頭發搭在耳朵邊上就可以了。不要剃得太往上了,我的臉盤子大,推得太短看上去不莊重。他說,明白。

他拿起推子開始剃頭。一瞬間,我終于搞明白了“剃”和“剪”這兩個字的不同含義。和黑龍江的那個理發師不同,他剃頭的速度驚人,只是在耳邊頭發的修整上比較仔細。我心想,這樣快的速度還是應當屬于快剪吧,只不過是漲價了而已。但人已經被摁這兒了,聽天由命吧。

然而不然,雖然他剪得很快,但我發現他剪的發型還說得過去。用我常說的一句話形容,就是“比不好強多了”。

剪完了他問我,怎么樣?我說,再把我前面的頭發打薄一下。他說,明白。他用打薄剪打了幾下,然后問,這回怎么樣?我說,這回行。

從理發店出來,一看,12點了。內人又不在家,還回去自己做飯吃嗎?我突然想起來,超市旁邊有一家新開的餃子館,我路過的時候還問過,是東北餃子嗎?對方說,當然是。我說,東北餃子好,南方餃子咱吃不習慣。

可是我來來回回找了兩遍,也沒找到餃子館,難道這么快就黃了?我有點兒不甘心。因為已經想到要吃餃子了,吃不成會很別扭。我屬于那種辦事必須辦到底的人。于是,我開始第三遍尋找。后來發現,這家餃子館在超市的角那兒,是我記岔了。

這家餃子館很小,據說是一個大餃子館的分店。店里的人聽口音都是東北人。其中那個管事兒的估計是沈陽人,說話一口苣荬菜味兒。這個時間點兒,我居然是第一個顧客。開始選餃子吧。人在海南,想吃的就是東北的酸菜油滋啦餃子。我說,來一盤兒酸菜餃子吧。餃子館那個管事兒的女服務員長得像一朵大麗花,粉白粉白的。大麗花說,

好嘞,咱馬上煮。您是第一份兒。先生,調料就在柜臺上,咱自己去取。沈陽話里,“咱”就是你的意思。

咱從消毒柜里拿出調料碟兒,到柜臺選了蒜泥、辣椒、醬油、醋,按說吃酸菜餃子不需要醋,但我需要。坐下之后跟大麗花說,給咱來碗餃子湯吧。她說,大罐子里有,咱自己去接就行。我說,大罐子空了。大麗花說,哎喲,您說咱這記性。于是,她從煮餃子的湯里給我盛了一碗,說,咱覺得清淡,放一點兒醬油,咱再給您擱一點兒蔥花,再加一點兒香油、味素,當高湯喝,挺好的。我說,啥也不加,原湯化原食嘛。

坐了一會兒,我覺得餃子館里有點兒悶,決定到外面去吃。餃子館外面放了幾張小桌子。我剛把調料碟兒放下,突然來了一股風,差點兒沒把小碟給掀翻了。我說,得了,我還是回屋吃吧。

餃子是現包現煮的,需要等一會兒。等的時候進來一對老夫妻。老先生高聲說,回頭客又來吃餃子啦。大麗花忙說,歡迎歡迎啊!這次吃什么餡兒?老先生回頭問他老伴兒,你吃什么?老伴兒說,我吃素餡兒的。然后問大麗花,素餡兒的都有什么?大麗花說,有韭菜雞蛋、角瓜雞蛋。老太太問,什么是角瓜?大麗花說,西葫蘆。老太太說,那我就角瓜雞蛋吧。一算賬,42塊錢。老先生說,哈,正好,我給你100。大麗花問,為啥呀?老先生說,昨天吃飯我就沒給錢,忘了。昨天是58元,今天42元,加起來正好100塊,對吧?大麗花說,哎呀媽呀,咱可真講究。老先生說,哪有吃飯不給錢的,是不是?我一看,便對大麗花說,得了,把我的賬先算了吧。還有,您給我再加一盤兒角瓜雞蛋的,我老伴兒愿意吃,帶回去。

結完了賬,覺得屋子里還是有點兒悶,外面風又停了,還是到外面吃好。

剛坐下,又來了兩位老先生,一位長得又瘦又高,像一根線黃瓜,一位個子矮小,又胖又粗,像胖地瓜。線黃瓜進來就問,都有啥餡兒的餃子?顯然是要請客。大麗花說,大哥,墻上都掛著呢。還有八鮮餡兒的,是咱的招牌餃子。線黃瓜問,啥叫八鮮餡兒?大麗花說,有蝦仁兒的、鮑魚的、鲅魚的,還有烏魚的,再就是四種時令蔬菜餡兒的。咱選哪一種?線黃瓜說,那我就選蝦仁兒的吧。回頭問那個胖地瓜,你吃啥餡兒的?胖地瓜說,酸菜油滋啦。胖地瓜又問,一盤多少個餃子?另一個服務員說15個。胖地瓜說,我要9個可不可以?大麗花笑了,大哥呀,沒有這么要的。要,就是一盤兒。線黃瓜說,行了,吃不了帶回去。線黃瓜顯得很瀟灑,然后問,你們這兒都有啥啤酒?大麗花說,有青島。線黃瓜問,有沒有更好一點兒的?大麗花說,沒有。線黃瓜說,那就來一瓶吧。大麗花說,哥兒倆喝一瓶太少了吧?多喝點兒唄。線黃瓜說,都80多歲了,再喝到陰曹地府去。一瓶就行了,意思意思。你這兒有啥小菜兒沒有?大麗花說,正拌著呢,還沒上來。線黃瓜看到櫥柜里有熏豬蹄、熏豬耳朵和其他熏醬,說,給我們來個豬蹄,掰開啊。大麗花說,肯定。

大麗花在那兒掰豬蹄的時候,我問,一只豬蹄多少錢?大麗花告訴我75塊錢。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怎么一個豬蹄75塊錢?大麗花說,咱聽哪兒去了?45。我說,哦,45還可以。大麗花問,來一只不?我說,不來。

我的酸菜油滋啦餃子上來了。一看,面不是太好,味道還可以。一盤15個餃子,我吃了9個就吃不動了。看來還是那個胖地瓜有經驗。我跟大麗花說,打包。正在打包的時候,大麗花說,大哥,咱還沒結賬吧?我立刻拿手機給她看。旁邊的那個女服務員說,人家早就結了。大麗花立刻說,瞧瞧,咱這個記性還不如大哥呢。

打好包,我站起來說,大姐,我可以走了嗎?大麗花說,可以走了,慢走啊。旁邊那個服務員對大麗花說,咱沒聽出來大哥是啥意思?嘖嘖。

提著打包的餃子往回走,快到小區的時候,就聽到小區里面有人喊。喊誰呢這是?原來那個磨刀匠還在那兒等著我呢。我說,你沒走啊?磨刀匠說,這不等你嗎。我說,既然你都等這么長時間了,那就磨吧。

我回到家里取了兩把刀,心想,磨兩把刀才8塊錢,不貴。可就在磨刀匠磨刀的時候我意外發現,他車上掛的那個牌子上寫著,磨刀10元。

我問,兄弟,你是哪兒的人?他說,重慶。我說,哦,重慶啊,重慶人會做生意呀。他說,此話怎講?我說,你們一說話就占便宜了。比如說,10和4是一個音。10塊錢,我聽成4塊錢。他哈哈大笑說,上當的不止你一個人嘍,不過,他們都說我磨的刀好哦。我說,好就好,只不過你這個磨刀價錢還是有點兒貴呀。他說,貴得值啊。

回到家里試了試,差點兒沒割了手。貴得值。

按摩師之一

在我的中青年時代,工作性質決定要經常開卡車跑野外,搞運輸。我開的是那種老式解放牌大卡車(CA10型),這種卡車不僅駕駛室密封性不好,而且沒有暖風。在白雪皚皚、寒風凜冽的冬天跑長途和野外,硬硬的冷風會從腳踏板、變速桿下方、門縫、后座等各個縫隙鉆進來(晚秋和早春也是如此),賊有穿透力。當時仗著人年輕,冷就冷,不在乎凍不凍。正如老人言,當你老了,老寒腰、老寒腿、風濕病,這些毛病全都找上來啦。不舒服不說,還被擾得心情煩亂。怎么辦?只好去做保健按摩。

第一次按摩是在我家附近。按摩這種地方你不注意它就不存在,你注意了,它已經在那兒了。先前我住在通達街。古時候,通達街是松花江的第二堤壩。不消說,那是一個大上坡,坡下面是新陽路。就在通達街和新陽路交叉口處有一家盲人按摩院,牌子掛在一個大院兒的大門上邊,不注意看不見。這天我推著自行車上坡,好巧不巧,這家盲人按摩院進入了我的視野。

進了大門洞豁然開朗,是一個大院子。按摩院在北面的一樓,很好找。推門進去,發現門口有好幾雙拖鞋,顯然這是換鞋的提醒。屋子里面沒有客人,我是第一個。這家盲人按摩院的按摩師是夫妻,倆盲人。妻子似乎還有一丟丟視力,她是后天失明的。夫妻倆都不到40歲的樣子。

給我按摩的男主人是一個自信、有個性,同時又是一個按摩手法很好的按摩師。他按摩不像那種外行按摩師,用蠻力氣,或者“撫摩”,他顯然是受過正規培訓。按摩的時候由淺入深,由輕到重,揉、摁都非常得體。特別神奇的是,他的手指似乎有特殊的傳感功能,能夠準確地感知到你需要按摩的地方,他的手會準確地到達那個點。我感覺特別舒服。在給我按摩脊梁骨的時候,他是一節一節地按、揉、捏,仿佛在給你重新組裝一遍骨骼架構。

他說話有點兒像電影《龍須溝》里的那個程瘋子,大哥唉,您的脊梁骨有一點點彎,需要再過來調整幾次。而且,您的肩部有許多氣泡,摁的時候咯吱咯吱響,您感覺到了嗎?

我說,這說明啥?

他說,有氣泡就說明里面有損傷。我必須把它們都搟出來。這樣,您再活動肩胛骨的時候,就會感覺特別輕松,不那么滯也不那么疼了。

我說,我是老寒腰,過去一疼就在家里拔罐子。

他說,您這個腰不僅是腰肌勞損,還有風濕。您拔罐的時候罐子印是不是又黑又紫?

我說,還真是。

他說,您的腰肌勞損也比較重。我得把您腰兩側的肌肉揉開,這樣您就會舒服一些。

通過這次按摩,我對這個盲人按摩師的印象非常好。當時心想,想不到真蒙對了地方。

遺憾的是,他只給我按摩了這一次。他又招了兩個新按摩師,是兩個年輕人也是倆盲人。這兩個年輕的按摩師一個比一個賣力氣,只是手法不能跟老板相提并論,但也還行。兩個年輕人的服務態度很好,我們聊得也挺好。而且每一次都能把我按睡了,非常解乏。

那幾年,我算是這家盲人按摩院的老客戶了,按摩師都知道我要按摩哪兒,肩呀,背呀,頸椎呀,哪兒需要重點按摩,力度要多大,不用囑咐他們都清楚。老板則在另外一間敞著門的屋子里“看”電視,打電話聊天,或者讀盲文書。人手不夠的時候,他媳婦出來按摩,他不再按,悠閑地當他的老板。

人熟為寶,彼此聊起來,自然是海闊天空。那兩個年輕的按摩師似乎也盼望我去按摩,畢竟我經常在外面走,按摩的時候我會把一些見聞跟他們聊,他們聽了之后很向往。后來,老板和老板娘出去旅游了一次,他們旅游的路線恰恰是我在盲人按摩院聊天中講的那條路線。我很奇怪,兩個盲人是怎樣完成旅游的呢?他們的眼睛已經看不見外面的世界了,除了聽導游的講解,難道盲人還有什么其他特殊的功能嗎?記得我看過一部英國電影,影片的名字我忘記了,單記得影片當中的那個盲人悲壯地說:“瞎子做夢都是黑的——”這句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來我搬了家,再也沒去這家盲人按摩院,也極少路過那里。一次偶爾路過時,我發現盲人按摩院的牌子還在,只是有些陳舊了。我一直有一個疑問,盲人外出旅游究竟開不開心?

按摩師之二

在城市里,從不搬家的人比較少。人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會居住在哪里。“前途未卜”這個詞不僅是指事業,也指無法預測未來的居住地。

就這樣,像緩慢的跳棋一樣,我又搬到了松花江北面的松北區,那里是一個新區。當時新區并不被主城區的人們看好,認為那里就是半農村,上下班還要過江,坐輪渡啊,或者坐車從跨江大橋上過啊,總之很麻煩。一位深知其出入不便的朋友對我說,我的傻哥哥喲,你搬到那兒去干什么?二次下鄉啊?

松北新區經過幾年的建設,已經發展得和上海、深圳等大城市的樣子差不多了。這倒不是說我有什么前瞻性,只能說城市建設發展的速度太快了。發展得太快就免不了丟三落四,例如社會服務功能不完備。難受了,想按摩了,可哪兒哪兒都找不到按摩院。內人說,我想起來了,我的一個同事,復姓東方,是個非常優秀的專業按摩師。可以去他那兒按一按。

內人曾經干過療養院副院長。內人說,我們院里的不少醫生、護士都找東方大夫按摩。嘻,這個東方大夫的飯量賊大,一頓能吃一屜饅頭,吃得那個香啊,還賊快,眨眼工夫一屜大饅頭,光了。院里的調皮鬼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魔術師”。我心想,這有什么好奇怪,按摩畢竟是體力活兒,能吃能干,英雄好漢。

后來這家療養院黃了(原因不詳)。黃掉之后,療養院的醫生、護士、勤雜工,還有打更人養的那兩條護院子的狗,全部下崗。小的痛苦在大的利益面前,就忽略不計了。

內人說,問題是,現在我不知道魔術師在哪兒干呢,聽說他下崗后先是在市里一家醫院的高干病房干過一段兒,后來不干了,說領導病人不把他當醫生,當下屬,呼來喝去的。我忙替領導們解釋,不全是,不全是。在高干病房干,這個這個,起碼管飽哇,為啥不干了呢?內人說,魔術師哪會跟領導打交道哇。一次他上我的辦公室,在門口轉好幾圈才進。

我說,這么說,我倒是挺喜歡這個人了。你再找熟人打聽打聽他現在還干不干按摩了,如果干的話,我就去他那兒按摩。

內人通過打聽,知道魔術師現在自己干了,就在友誼路和兒童醫院西南角上的一處地下室里。

魔術師按摩的地兒很好找,北面是一家醫院,東面是歌舞團,歌舞團旁邊是幾家樂器商店。魔術師的按摩處(應當叫按摩室)在路西那幢樓的地下室里。地下室的入口處吊著一個小招牌,四個字“旅館按摩”。內人說,就是這兒。

內人在前面帶路,我跟在她的后面往地下室里下。

一進地下室,就想起了電影《霧都孤兒》,一股濃重的霉味兒撲面而來。真想不到,在如此冠冕堂皇的大樓底層,居然還有這樣一處地下室。啥樣的人才會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居住呢?

魔術師出現了,像一個走上舞臺的老演員那樣,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魔術師是一個寬肩膀、寬身板兒的男人,臉呈淡藕色。難不成這是生活在這種環境下固有的面色嗎?還是他患有什么疾病?魔術師得知是他原來的領導加大夫,顯得有些拘謹,不過他盡力掩飾著。畢竟上下級關系已不復存在了,還拘謹個啥哩。我看到左手邊的那張木板床上趴著一個年輕人,腰上壓著一個什么器械。后來才知道,這個小伙子剛被錄取到外地的一所公安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高興地蹦了起來,落地的時候不慎把腰摔了,正在魔術師這里治療。情勢急,時間短,他必須得盡快恢復健康。由此可見,魔術師在這一帶是很有名氣的。

我裝作漫不經心地看了一下這里的環境,再往里是一個長長的走廊,走廊的兩側是一間間客房,能清晰地聽到嬰兒啼哭聲。這時候,一個男人咣當一聲開門出來,從我們面前低著頭匆匆走過。我覺得這里彌漫著一種未知的神秘氣息。魔術師解釋說,八成是他住院的老伴兒又犯病了。

我說,不好意思,我先去解個手。

從臊味兒濃重的衛生間出來,魔術師似乎有點兒不自然,他安排我坐在一個凳子上。我跟他簡單地說了一下自己啥地方不舒服。他說,明白。接著,他開始給我按摩。很從容,很安詳,像一個技術熟練的AI按摩椅。他一上手我就感覺此人的手法不凡,和一般的按摩師絕對不同。這讓我想到了庖丁解牛的故事。我覺得他不但能把一屜饅頭變沒,還能讓你腰上的痛苦瞬間蒸發。我庸俗地跟他抱怨,過去找的按摩師按摩如何如何不理想,手法如何如何不專業。魔術師說,他們沒學過,就是憑感覺干。你要說他們不賣力氣也不對,一個客按摩下來人累夠嗆,再加上野路子教野路子,黃鼠狼下豆杵子,一輩不如一輩。可是呢,就是這么傳下來的,成了固定的手法了,客人怎么會知道他們手法對不對呢?我按摩主要是按穴位,按對了穴位用不著使蠻力氣,治療的效果也好。我說,穴位?他說,對,穴位。我讓你感受一下。說著,他用一根手指按住了我肩部的某個部位,疼得我立刻縮成了一團。我忙說,行了,行了。他說,是不是?我說,是。

魔術師的按摩不只是手法好,點到的地方也非常準確,不像某些按摩師大面積地揉啊,捏啊,抓啊,擰啊,捶啊。他是在你身體的幾個點上由淺入深地揉,讓你的血液暢通起來,很舒服。接下來,魔術師讓我趴在那張大床上(那個小伙子已經走了)。可能考慮到我是新來的客人,又是原來單位領導的先生,魔術師找來了一條新床單鋪上。趴在冰涼潮濕的新床單上,我感覺很不舒服,心里盼著早點兒結束,同時也暗下決心,這個地方不能再來了。但你總不能像死尸那樣躺著一動不動吧?該聊還得聊呀。

我說,老師,您開這個按摩院和旅館掙錢嗎?

魔術師說,掙啥錢啊。到這兒來住宿的都是生活困難的鄉下人,而且都是帶著家人來看病的。病是一天看不完的,今天拍片子,明天做CT,弄不好還得住院、動手術,病人家屬總不能住露天地兒吧,總得找個地方住吧。別說大旅館,小旅館他們也住不起呀。我這兒便宜,按床算,一天一張床40塊錢,衛生自己打掃,公共衛生間輪流值日。

我說,您長年住在地下室也夠嗆啊。您是當大夫的,懂呀,這個地方太潮啦。

魔術師說,唉,不就是為了混口飯吃嗎?想想那些還不如我的人,我就算不錯了。

內人也說,東方大夫,像你這個技術水平,隨便在哪個地方租個房子,或者掛靠到哪家醫院搞按摩,都得老掙錢了,何必在這兒耗著呢?

魔術師說,這個小店是我弟弟開的,我是給他看旅館,順便干點兒按摩。其實我早就不想干了,咱畢竟還有退休金。你看我這手。

說著,他伸出自己的手給我們看。那的確是一雙畸形的手。

內人問,你結婚沒,東方大夫?魔術師說,沒。

內人說,東方大夫,該結婚還得結婚,有個人照顧你多好。你看,我們家這位大爺,我都快成他的丫鬟了。

魔術師說,我哪有你先生那個福氣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按過之后,內人問,多少錢?

他說,什么錢呀,都是老同事,不要錢。要想給,下次來再給吧。

我們二人去的時候帶了兩盒保健品,打算送給另外一位朋友的。我對夫人說,把這保健品給老師留下吧。

魔術師那里我只去過一次,就再沒去。可我心里一直在掛念著他,那個地下室也太潮了,長期住下去有百害而無一利。不知道魔術師能不能聽我一句勸,離開那里,地面上的生活要比地下的生活舒服得多,也健康得多。更重要的是,街面上充滿了戀愛的機會呀。

開洋葷

在北京混的東北朋友老K,請我去吃老莫的西餐。言外之意是,中餐你吃得差不多了,改下口味(不能像陜西人那樣“黑上”面條不放)。這就是朋友。有人稱這一款是酒肉朋友,這我不禁要問,難道酒肉朋友就不是朋友了嗎?

眾所周知,哈爾濱是一個吃西餐的“熱地”。20世紀,哈爾濱有上百家西餐廳,致使哈爾濱人對北京的西餐多少有點兒不屑。在哈埠吃客的認知里,只要吃過哈爾濱的西餐,普天下的西餐不吃也罷。然而不然,人的好奇心終是克服不了的,何況又是朋友請客買單,滿足你的好奇心呢。

坐上出租車,繞來繞去,又繞來繞去,總算是到了老莫西餐廳。坐下看菜單吧。粗粗地瀏覽了一遍,不覺替老K捏了把汗。不過,老K是個有錢人。

老K點了一個冷燜牛舌,這種東西中國也有,就是我們常說的燜子(稱豬肉燜子),做法、模樣,基本一致,價錢卻有天壤之別。冷燜牛舌32塊錢,看價錢不貴,可菜碼僅相當于東北普通飯館的三分之一。另一個是含羞草沙拉,點這個沙拉純粹是被“含羞草”三個字吸引,畢竟過去沒吃過。老K問我,

吃過這種沙拉沒有?我說,暫時還沒有。隨后我又提醒他說,你還是慎重一點兒,叫張美麗的不見得長得就美麗。老K說,管它美不美麗呢,點了再說。只是這廝聞起來有一股金槍魚的味道,吃起來也如是。像小號窩頭大小的沙拉要42塊錢。咱窮人的心還是有點兒疼。讓我心疼的不止含羞草沙拉一款,還有(所謂進口的)像大衣扣大小的黃油、果醬,均為4塊錢一份。這些還不是老K請我們吃的最貴的菜,還有那個遠不如哈爾濱西餐廳里的罐燜羊肉和鐵扒雜拌兒,均接近百元。要說值5塊錢是委屈了它,如果25塊錢,餐廳也絕對掙錢。還有我再三勸阻也沒勸阻住的黑胡椒牛扒,說是進口的牛肉,一份只有三歲小朋友的巴掌大,要價198元。品嘗了一下,老天做證,和普通牛扒沒任何區別,唯一的區別是,普通牛扒比這兒的牛扒大兩倍半。還有那瓶普通干紅,一瓶368元。這樣我就理解了,那些從老莫西餐廳門前經過的情侶們為什么像競走運動員沖刺似的匆匆而過。

我用潔白的餐巾粗野地擦了擦嘴,然后厭惡地丟在一旁,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說吧,哥們兒,今天請我吃飯,什么事兒?

老K聽了,眼圈兒立刻紅了,隨即淚水也下來了。我抓起餐巾紙遞給他,老K抓過擦了擦眼睛,開始講述他的故事。我平靜地聽著,心里卻在說,你講的這些應當是作家的工作。在講述的過程中,老K幾次抓起餐巾紙擦眼淚。約35分鐘后,他停止了講述,看了看我(仔細地看了看我),然后破涕而笑,問我,阿成,如果你是那個女人,你會跟我重歸于好嗎?我說,不會。他立刻瞪起了眼睛,為啥?我說,很簡單,覆水難收。他低著頭想了半天,然后抬起頭來問我,你是不是愿意吃奶汁鱖魚?我說,現在我就想吃一碗熱乎乎的蘭州拉面。老K立刻站起來說,走,去吃蘭州拉面。

請結賬。服務員在旁邊提醒道。

寧靜的克沁湖

朋友老Q安排我們去養魚池釣魚。我對釣魚沒興趣,更談不上內行。跟我同行的季君是釣魚的高手。他看了看養魚場的環境說,這里只能釣小魚,得用拉食。我也拿一根魚竿兒在那兒有一搭無一搭地陪著他釣。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一條也沒釣著,季君釣了30多條。我就看著他一會兒一條,一會兒一條,像一個魔術師一樣。看來釣魚還真的要有點兒技術哩。

到飯點兒了。老Q安排我們去克沁湖吃魚。我心里多少有點兒想不通,為什么不在這個養魚池旁邊吃魚呢?老Q似乎看透了我的心理活動,說,阿成老師,這地方做魚的水平不行不說,收費還非常高。

去克沁湖的路上車很少,非常寧靜。這里是牛羊的樂園,牛們根本不怕車,過土道時它們依然我行我素,悠閑自得,牛得很。

克沁湖寧靜得儼然一幅風景畫。

一塊兒吃飯的還有一位老鄉警,說話非常蠻橫,顯然,他在這一帶應當享有極高的威望。看他的神態、語氣,好像是他請我們吃飯似的,一會兒吆喝后廚把酒燙一燙,一會兒又吆喝后廚炸點兒辣椒油。我就笑。他冷著臉問,老同志,你笑啥?我想了想說,待會兒告訴你。

很快上來一大盆大醬烀魚,是用小米烀的。頭一天晚上就烀上了。魚非常肥,非常香,也很解決問題。我心想,這種做法是誰發明的呢?除此之外,還有烹大豆腐、炸黏豆包、炸湖蝦、小笨雞燉蘑菇、咸鴨蛋和“三烀一炸”(烀土豆、烀南瓜、烀茄子,雞蛋炸醬,其中必須加辣椒)。在火炕上盤腿造(吃),別有一番滋味兒。摟(吃)過之后,老鄉警對我說,老師,我喜歡你。老Q在一旁解釋說,他年輕的時候也愛寫詩,只是老也發表不了,后來就火了,罵了三四天,撂筆不寫了,報考了省警校。畢業后就分配到咱這兒當鄉警。醫院不是有全科醫生嗎,他就是全科鄉警。除了管小偷小摸和違法亂紀之外,沒有他管不到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張家長李家短,王二麻子不要臉。丟雞,丟狗,丟鴨,丟羊,丟牛,丟鑰匙,丟人,偷人,耍酒瘋,耍磨磨丟(沒完沒了地說車轱轆話),沒有他管不到的。這么說吧,這個地方沒他根本鎮不住。這次聽說你來了,非要過來不可。他恨那些詩歌編輯,但不恨你,還崇拜你。老鄉警說,夸差不多得了。來,老師,咱倆干一杯。我說,我不太能喝。老鄉警說,沒事兒,你意思意思就行。那我就意思意思。

放下酒杯,我說,剛才你問我笑啥,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挺欣賞你。為什么?因為我一看這地方沒你還真就不行。老Q接我的話說,正因為如此就把他釘這兒了。要不他早升上去了。老鄉警說,升啥升,升我也不愿意去。跟這兒的人處得像一家人似的,大家還信任我。尤其我這張驢臉、冷臉,人家還能接受。為啥?因為咱公平。季君在一旁說,不禮貌了哈,我攔你一句話。剛進來的時候看到你那個樣子,感覺這人有點兒橫行霸道、魚肉鄉里的意思。你剛才說你是驢臉,你可不是驢臉,是狼臉。一臉橫肉,嚇人。老鄉警說,別說你了,就是領導下來檢查工作,看到我這張驢臉也直笑,說,你在這兒待這么多年了,別人都正科副科了,你可咋整呢?我說,不用咋整,我愿意待在這兒。領導說,真話?我說,真話。領導說,不屈得慌?我說,不屈,有半句瞎話出門讓車撞死。老Q在旁邊插話說,現在他是正科級待遇。老鄉警說,要不我剛才咋問老師笑啥呢。其實我心里有答案,凡是能笑我的都是賊自信的人。我說,兄弟,我弱弱問一句,你現在還寫詩嗎?老鄉警聽了之后眼圈兒立馬蒙上了一層水色,說,老師咱不說這個行不?說多了是故事,講多了是眼淚,都過去了。我不寫詩總會有人寫詩,這就行了。我現在想跟你說啥呢,我們這里流傳這樣一句話,遠看魯迅,近看阿成。你寫的東西貼地氣。

我聽了之后開懷大笑起來,說,敢這么夸我的也就是在咱鎮上吧,換個地方,心眼兒小的得把我活活整死。

那天老鄉警喝多了,是我們攙著他回去的。老Q說,阿成大哥,我說了不知道你信不信,平常老鄉警滴酒不沾。

布拉戈維申斯克奇遇記

陽光好,天也很藍。原以為黑河靠近邊境會很冷,但不是,用時髦的話說,黑河小城暖暖的,街道井然,且有綠樹襯著,幽靜、貼心,心里很滋潤。黑河小城里的建筑多是俄式風格的小樓,很像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哈爾濱。早年的哈爾濱也是同樣幽靜,人口也不多,榆樹、楊樹、柳樹、榶樹、槭樹很多,城里不少建筑也是俄式風格。如果說哈爾濱是東方的莫斯科,那么,黑河就是遠東的哈巴羅夫斯克。

從黑河去俄羅斯,像去家附近的菜市場,方便得很。上了輪渡,過了黑龍江就到了,出境的手續也不煩瑣。據說,早年更簡單,如同去鄰居家的小院兒做客,劃條小舢板過了江就可以了。

此行,是參加中俄共同舉辦的“中俄文化大集”。我喜歡“大集”這個說法。

說來有些難為情,我此行去俄羅斯的布市(布拉戈維申斯克),內心首先想到的是,終于能吃上一頓正宗的俄式面包和俄式紅菜湯了。說句冒犯的話,國內西餐館的面包和蘇波(湯)總覺得不盡如人意,和我記憶中的味道不同。現在,我也成了老人了,但俄式的味道卻在心里鐫刻下來,至今我還記得每當月亮悄悄地升上天空,鄰居俄國大叔坐在院子里彈著吉他,唱他那支百唱不厭的、憂郁的俄羅斯歌曲。聽久了,連附近的小孩兒都會唱了:

哎喲嗬,哎喲嗬,齊心合力把纖拉!哎喲嗬,哎喲嗬,拉完一把又一把。

穿過茂密的白樺林,踏著世界的不平路!

……

時光就像魔術師,眨眼工夫,這尋常的俄式風味居然成了人人稀罕、上檔次的美食了。

到了布市,接待我們的女主人麻雀(她的筆名)一個勁兒地道歉,說她沒有訂上好的賓館,理由一、二、三。其實我覺得這個賓館已經很好了。我也曾在世界各地旅游過,我覺得歐洲的賓館未見得比這里好多少。

在這次由省圖書館主辦的中俄文化大集的文化論壇上,我發言的題目是《俄羅斯文學對我的影響》。必須說,我的發言是有感情、有回憶、有親身體驗的,絕對不是變著法兒地自夸或獻媚。我這一輩子向他人獻媚多是出于迫不得已,比如求醫、為孩子辦事、在火車站售票口懇請售票員給我換一個靠窗的位置(之所以選擇靠窗的位置,是因為我太喜歡外面的風景了),等等。總之這種事兒不多,這種德行也傷到了我。常常想,為什么有人突然變得牛哄哄,原因就是他們曾經有過獻媚史,現在開始報復了。

但是,我不知道俄方參加本次交流的作家都寫過什么。而且俄方配的那個夾一個棕色老式公文包(過去我父親上班就提著這樣的辦公包)的家伙,是一個“散裝漢語翻譯”。太糟糕了,亂碼了,胡說八道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程度。滑稽的是,此君的嗓門兒還特別高,好像一屋子人都是聾子。他的心理素質可真好啊。我注意到,麻雀在一旁直皺眉頭。

午餐就安排在附近的一家餐館里。紅菜湯、蘑菇湯和黑面包,還有奶油面包、肉腸等其他一些菜肴。從規格上看雖然不算豐盛,但畢竟是我心心念念的美食。菜齊了,不及款敘我就吃了起來。我旁邊坐的那個俄羅斯女作家麻雀,40多歲。一般說,俄羅斯女人到了40歲就開始發福了。麻雀沒有,很苗條。她突然用中文問我,好吃嗎,先生?我一愣,立刻放下勺子,說,不好意思,我太喜歡吃了。麻雀說,謝謝。我也喜歡吃中國的餃子。我說,好啊,有機會來哈爾濱我請您吃餃子。

為了緩解尷尬,我問她,您的名字為什么叫麻雀呢?是不是您喜歡屠格涅夫寫的

《麻雀》?說著,我不由自主地背誦起來,風猛烈地搖撼著路旁的白樺樹。我順著林蔭路望去,看見一只小麻雀呆呆地站在地上。無可奈何地拍打著小翅膀……麻雀接著說,它嘴角嫩黃,頭上長著絨毛……然后,我們兩個一起背了起來,分明是剛剛出生不久,從巢里掉下來的。背著背著我們相視笑了起來。我的天哪,她的漢語這么好,為什么她不親自做翻譯呢?她說,阿成先生,我的爺爺和奶奶曾在哈爾濱生活過。我寫的作品中,有一部分就是描寫他們在哈爾濱的生活。我說,您記得他們住在哈爾濱什么地方嗎?麻雀想了想說,好像是在安松街。我說,您爺爺叫安德烈,您奶奶叫柳芭,對嗎?麻雀完全呆住了,說,您怎么會知道?我說,我家就住在安松街,和您的爺爺奶奶是鄰居。您奶奶曾經賣給我哥哥一件俄羅斯軍人穿的皮大衣,我哥哥把它改成了一件短大衣,剩下的皮料我們哥兒仨做了三雙皮鞋。您爺爺是個大高個兒,我小的時候經常到您爺爺家的院子里去偷沙果。安德烈爺爺似乎沒看見我們在偷他的果子,就抱著他的吉他唱歌。說著,我就輕聲地哼唱起來:

哎喲嗬,哎喲嗬,齊心合力把纖拉!哎喲嗬,哎喲嗬,拉完一把又一把。

穿過茂密的白樺林,踏著世界的不平路!

我們沿著伏爾加河,對著太陽唱起歌。

麻雀跟著我一塊兒唱了起來:

哎嗒嗒哎嗒,哎嗒嗒哎嗒,對著太陽唱起歌。

哎喲嗬,哎喲嗬,齊心合力把纖拉。

伏爾加,可愛的母親河,河水滔滔深又闊。

哎嗒嗒哎嗒,哎嗒嗒哎嗒,河水滔滔深又闊。

伏爾加,伏爾加,母親河。

想不到餐廳里所有用餐的俄羅斯作家都放下刀叉,跟著我們唱了起來,餐廳變成了一個大合唱的舞臺:

哎喲嗬,哎喲嗬,齊心合力把纖拉!哎喲嗬,哎喲嗬,拉完一把又一把!哎喲嗬,哎喲嗬!

俄羅斯民族村

從布市回國之后,稍作休整,便驅車去遜克縣的俄羅斯民族村。大約有100公里的路程,但我們走錯了路。我們從孫吳下的國道,多走了將近100公里。那是一條類似鄉道的路,到處都是翻漿路,非常難走。那一帶的人家很少,路的兩邊是茂密的森林和大片的莊稼。一路上我們只要見到人就問,聽說遜克有一個俄羅斯村,請問怎么走?對方一律木木地看著我們,肯定是在動腦筋,都說,不(知)道。都“不道”,這可咋整?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對面開過來一臺拖拉機。我們還沒招手拖拉機就停了下來。他說,你們是不是從孫吳拐下來的?拐早啦。說著,他沖著天空不斷地翻著眼皮說,我算算,我算算,你們大概多走了200里地。200里地就是100公里。不過,前面不遠了,再走二三十里地就到遜克了。

到了遜克,先吃飯先吃飯,餓了。找了一個小飯店,是筋餅店。黑龍江,特別是鄉鎮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特別喜歡吃筋餅。點了八張筋餅和兩個炒菜,一個香菜炒肉絲(應當是山東風味,用它來卷筋餅最合適),另一個是醬炒雞蛋。醬炒是黑龍江鄉村獨特的烹飪方式。換句話說,醬可以炒一切,醬炒雞蛋、醬燉魚、醬燉土豆、醬燉茄子豆腐白菜,等等。在鄉下,無醬不成席。而且黑龍江鄉鎮的菜碼極大,一個菜相當于北京飯館兒的三個菜、上海飯館兒的六個菜。兩個人根本就吃不了。吃不了打包。要了三個餐盒,裝上帶著,還索要了兩頭大蒜。然后向老板打聽路。老板說,順著黑龍江的江壩走就到了。不過,他說他前幾天去過,路不是很好走。他這么一說,我心里一下子沒底了。但是來都來了,那咋也得去呀。

這條路確實很難走,很多地方都在翻漿。黑龍江屬于凍土帶,見怪不怪,道路翻漿這種事兒稀松平常。不過,已經能遠遠地看到俄羅斯民族村了。這個村子被稱為“俄羅斯族第一村”。村口立著一個大牌子寫著這幾個字,特別醒目。

這是一個寧靜的村莊,幾乎看不到什么人。村子當中有一個小廣場。小廣場的長椅上落了不少麻雀。同行的女作家(也是我內人)說,這個地方可真靜啊。我說,好好享受吧。

村子里的民居清一色是俄式風格。據說是縣政府幫建的,一幢一幢的在路兩邊左右排開,很漂亮。一進村兒看見了幾個混血兒,恍惚又回到了布市。據說,他們已經是第四代、第五代混血兒了,在他們身上只有1/4或者1/5的俄羅斯血統。怎么說呢,連第四代都是爺爺奶奶輩兒了,第五代都年過半百了。

泊好車之后,順著街往前走,偶然看到“村史館”的標志。敲門試問陌上人家。進屋一看,這家人正在喝酒。我的天哪,這都下午3點多了,這是晌午飯還是晚上飯哪?還是一天兩頓飯?屋里是四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不消說,都是俄羅斯族。屋子里的陳設有壁爐、茶飲、酒柜、紫檀色的大拉桌(早年的哈爾濱,幾乎家家都有一個俄式的大拉桌),大拉桌上擺著各種吃的東西,真是中西合璧呀,大面包、大茶腸、酸黃瓜、西紅柿,居然還有酸菜白肉,各種小調料瓶以及啤酒,桌子的中間擺放著一大瓶水養的波斯菊。墻壁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照片,有中國男人,但更多的是俄羅斯族人,我猜其中也有混血兒。窗臺上放著好幾只空啤酒瓶子,看來他們沒少喝。

看到我們進來,他們非常熱情,不及款敘,不由分說,硬拉著我們和他們一塊兒喝啤酒。無論我們怎么謝絕都不行,就是不行,絕對不行。難道他們之間的故事都講完了嗎?沒辦法,一塊兒同行的女作家喝了一杯啤酒。我看到桌子上有小炸魚,我喜歡小炸魚,用他們的叉子扎了一條送到嘴里。有點兒軟了,估計他們已經喝了兩三個小時了。那個男人問,尊貴的客人,你們從哪里來?我說,哈爾濱。哦,哈爾濱可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我說,早年俄羅斯僑民在哈爾濱居住的人很多。旁邊的一位老大姐說,我的叔叔就在哈爾濱,修汽車。我問,還健在嗎?她嘎嘎大笑起來,我跟他從來沒見過面,只是聽我的父親說過,早死了。

也喝了,也吃了,這回可以走了吧?但他們還是不讓走。那個男人說,我們俄羅斯族人就是熱情,不要走,肯定不能走。我再弄一箱啤酒,咱們今天好好喝。天哪,既不是他鄉遇故知,也不是老友相逢,怎么好坐下來就喝呀,那臉盤子也太大了。看到我們執意要走,其中一個老太太站了起來,眼睛里竟含著淚水。我有點兒蒙。老太太說,朋友,不要走,陪陪我們,跟我們說說話,好不好?看到這種狀態,再走就失禮了。我說,好。不過,我們只能在這里待半個小時,因為我們還要趕路回去。

這樣,我們只好虛虛地坐了下來。

我端起酒杯說,首先感謝你們的熱情款待。說點兒什么呢?正好我們剛從布拉戈維申斯克回來,我就講講那邊的情況吧,你們可能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布市以前叫“海蘭泡”。關于海蘭泡的意思,一說是蒙古語“哈喇泊”的音轉,就是黑河的意思。還有一說,海蘭泡是滿語“榆樹家”之意。其實,海蘭泡原名叫孟家屯,俄羅斯稱布拉戈維申斯克。我的話音未落,那位老太太便打斷了我的話,說,抱歉,我打斷一下。看得出來,親愛的先生,您很有文化。可是我們對布拉戈維申斯克并不感興趣,我們是中國人,是俄羅斯族。她問我,您的老家是哪里?我說,山東。她說,您的孩子會認為自己是山東人嗎?我笑了,說,不會,他們說自己是哈爾濱人。老太太說,對對對。您是哈爾濱人,就請您給我講講哈爾濱吧。我孫子就在哈爾濱工業大學讀書。說著,她指著墻上的一張小伙子的照片說,就是他,阿廖沙。我夸張地說,這么帥。老太太充滿情感地說,看到您就好像看到我孫子一樣。說完老太太好像突然醒悟過來,哦,對不起,對不起,這樣太不禮貌了。同行的女作家說,沒關系。他這一輩子都在裝孫子,這回總算是當了一把真孫子。老太太聽了非常吃驚。我說,沒關系,沒關系。她在開玩笑。不過,這也是事實。老太太問,你們兩個人是朋友還是戀人?我說,她是我的夫人。老太太這才寬慰地笑了。我說,好,我給你講講哈爾濱,我先從白堊紀講起。女作家立刻嚴肅地說,你要干嗎?你就講一講哈爾濱工業大學的歷史。我說,好的,好的。

說是待半小時,兩個小時都過去了,不得不告辭了。我們互相交換了通訊地址。我跟那個老太太說,到哈爾濱,我請您吃正宗的哈爾濱菜,熘肉段和三鮮水餃。

老太太立刻跟我擁抱起來,我的上帝呀!我的孫子說特別好吃。

回去的時候,我們沿著黑龍江的大壩走,玫瑰色的夕陽正半浸在黑龍江的江水里,景色極為瑰麗。

【阿成,原名王阿成,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哈爾濱市作家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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