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夏
1
夏天的風過分越界,總想掀開紀夏的長袖長褲。
有人問熱不熱,她只回答——冷。紀夏同桌一手棒冰一手風扇,追問:“冷!這是夏天!”紀夏沒接話只將頭埋進書堆,又向下拉了一次袖子,清楚明白地知道那有名無名的燥熱輪番襲擊她的前胸后背。
知了永不嫌煩,特別是午后,執(zhí)著地吵醒每個人。趴著午睡的紀夏正在煩躁中,一只冰涼的耳機塞進她的耳朵里。紀夏知道一定是郭佳,戴佩妮的歌聲讓人莫名安定,她們又沉沉睡去。
“醒啦!快上課了。”郭佳趴在紀夏耳邊。紀夏恍惚間睜開眼,聽見“你眼睛真大。”郭佳在沖她微笑。耳機里清冷的歌聲徹底喚醒紀夏,她眨眨眼,紅了臉。
“你睫毛真長。”郭佳趴回桌上。紀夏坐起來慢慢梳著頭發(fā)。郭佳小貓一樣追過來,盯著她的側臉。“不得不說,你真好看,要是白一點就好了。”
“別貧了,馬上上課了。”紀夏扎好馬尾,將袖子拽好。
“不過……”郭佳神神秘秘貼近紀夏,“如果你是男人,一定是個大絡腮胡子。”
紀夏猛地僵住,掉入無邊冰窟。她努力扯開僵硬的嘴角,艱難點頭,“嗯,可能吧!”
“不是可能啊!你臉頰兩邊汗毛那么長,要是男的肯定長成大胡子,就張飛那樣!”郭佳的聲音仿佛傳得很遠,整個教室,整個學校,整個世界都已聽見。
紀夏從冰窟掉進沸水,整張臉被滾水澆透,又紅又燙,扭過頭去,“嗯,有人就是大胡子。耳機還你。謝謝。”“你耳朵里也有毛。”郭佳拿著耳機,睜著清亮的大眼睛。紀夏“騰”一下立直身體,“唰”一下抽出紙巾擦干凈耳機,倉皇塞給郭佳,只留一句“對不起”,弓起背逃進書堆。
郭佳還在說什么,紀夏完全聽不見。她只覺整個世界瞬間安靜,充斥著縹緲塵粒對撞后的巨大空鳴,無限循環(huán)回放她和郭佳的對話。整個下午,紀夏都沒有離開座位。郭佳好幾次問她要不要去衛(wèi)生間,她全部搖頭,借口要做試卷。
2
晚上洗漱時,紀夏對著鏡子凝視側臉,是的,有很多胡子一樣的絨毛。她拉開長袖,露出半截胳膊,看著燈光下沒有和側臉絨毛一樣變得透明的汗毛,捂住臉,沒有任何聲音,甚至沒有淚水。無窮無盡的沉默在燥熱的夏夜里膨脹,試圖橫掃并摧毀一個少女的世界。
不過幾個呼吸,紀夏離開鏡子,回到書桌前,打開習題。時針喝醉一般,越滾越快,極速向第二天奔去。燈,終于熄滅了,月亮偏著頭打盹。
夏天,太陽太過盡職盡責,可是總有人趕在它前頭。紀夏坐在教室里,一邊啃包子一邊背書。
下課了,郭佳又問她去不去衛(wèi)生間。紀夏和她一起走出教室。風裹著熱氣席卷四面八方,烤得紀夏的長褲長袖保鮮膜一樣粘在身上。人流洶涌,擠得風愈發(fā)黏膩。
“大熱天還穿長袖長褲,有病吧!”
“應該是毛孩吧!”
“什么是毛孩?”
“就是渾身長滿毛的小孩。”
“哈哈……這你都知道!怎么,你見過?”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還是烏黑的毛孩,哈哈……”
夸張的驚叫無孔不入,砸得人流水花四濺。只有紀夏仿佛沒聽見,擠過人群走向衛(wèi)生間。郭佳臉漲得通紅,愣在原地,頓了幾秒,沖過去朝那兩個男生大吼,“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大男人嘴這么碎!我看你們渾身都是毛還看別人是妖怪!”
“有病吧!我們說的又不是你!”
“哦,你跟那個毛孩一起,你也是毛孩吧!不過她是一頭黑毛豬,你是白毛豬?”兩個男生哈哈大笑,前仰后伏。眼淚擠滿眼眶,郭佳大吼,“閉嘴!閉嘴!”
“有病!發(fā)什么神經!”兩個男生白了郭佳一眼,揚長而去。
郭佳抹去眼淚沖到衛(wèi)生間找紀夏,紀夏不知道去哪兒了。郭佳急得直跺腳,使勁拍了好幾下臉,整個大課間都在操場、小花園、實驗樓前面的松樹下來回跑,可都沒有紀夏。汗水淚水沖刷著她的臉,錘著她擰成一團的心。
上課鈴響起,她不得不先回教室,紀夏已經如往常一樣在埋頭寫作業(yè)。
郭佳坐下來,寫了小紙條傳過去。紀夏沒看直接塞進桌洞,抬頭聽老師講圓錐曲線。下課好一會兒,郭佳想像午休時換座位坐到紀夏旁邊,可總邁不出腳。一張小紙條傳到郭佳桌上:沒事。還有一張笑臉。
郭佳把頭埋進書堆,努力控制肩膀不要抖動。
紀夏回頭看一眼郭佳,又看向窗外。
令人沉溺的光在她面前鋪開一條熠熠生輝的大道,她揮舞光潔白皙的四肢,踩著光影轉動裙擺,不停旋轉。陽光刺得紀夏睜不開眼,她低頭看向越來越模糊的習題和課本。
郭佳一直沒和紀夏說話,直到高考結束。
3
6月8日晚上,郭佳在操場找到紀夏,奇怪的風熏得人睜不開眼。
“對不起。”郭佳推開戳人眼睛的風。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紀夏的笑一如往常。
“不,是我傻。你總穿長袖,從不和我們一起去澡堂洗澡……”郭佳扯著頭發(fā),“我真的信了,你說你冷。”
“都過去了。而且本來就是我小題大做,汗毛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紀夏穿著短袖,月光撫摸她裸露的手臂。
“不會的,傷害怎么會過去!哪個女孩不愛美?哪個女孩能忍受別人那么說!”郭佳一著急,嗓子發(fā)澀,聲音又尖又利。
“真的過去了,我習慣了。以前,他們說的比這難聽多了。”紀夏試圖穿透濃烈的霧氣看見月亮。
“對不起……”
“沒事。”紀夏回答,沉默淹沒月光,真的沒事,你不知道我說的他們,不是別人……紀夏搖搖頭,吞咽笑的苦澀。
“佳佳,我們是高二才認識的。你知道嗎?高一時我差點被處分。”
“什么?怎么沒聽你說過?”郭佳拉住紀夏胳膊。
紀夏拍拍她的手,“以前我很蠢。一個男生整天喊我‘毛孩’,我氣不過去告訴老師。開班會時老師狠狠批評了那個男生。”紀夏停下打拍子的腳。
“什么?當著全班的面,女孩子不要面子嗎?”郭佳呼一下站起來。“后來呢?”她臉色蒼白。
紀夏拉她坐下,“后來,才下課,老師剛走出教室。那個男生就大聲喊,這么大的人了,還搞小學生告狀那套,不嫌丟人!不就講你是毛孩嗎?你看看你是不是?有本事別長一身毛!”紀夏突然哆嗦一下,“老師才經過最后一扇窗戶,好像沒聽見。我沖到后排,拎起凳子砸了那個男生。”
“啊!你沒受傷吧!”
“沒有,那個男生想還手,可我繼續(xù)砸。你知道,我從小被爸媽扔到鄉(xiāng)下,會干農活力氣不小。后來老師說就兩個解決辦法:一,我打架滋事,記大過;二,我在班級檢討。”
郭佳握緊紀夏的手,她明白是什么砸向她的手背。
“我在講臺上讀檢討。老師說我聲音小,讓我大聲……”紀夏的聲音越來越冰冷,“我被叫了一整年的毛孩。轉學后,我就一直穿長袖了。”
“對不起,夏夏,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郭佳的淚水淋濕她們的手背,淋濕黏乎乎的夏天。霧氣繚繞,她倆坐著,等待月亮回來。
4
太陽不遺余力炙烤大地,看著紀夏在一秒出汗又一秒晾干的空氣里奔跑。她洗盤子、剝葡萄、炸雞……攢下一些生活費后買了脫毛膏,趁父母弟弟不在家,絞殺那些一直圍追堵截她的汗毛。
水流肆無忌憚地沖刷又濃又密又黑又長的汗毛,沖去恥辱與叱罵,沖去被長袖禁錮的黑暗與灰燼。紀夏無聲大哭,任憑淚水沖刷那些年的遍體鱗傷,堵上少女那千瘡百孔的自尊。
紀夏凝視著平滑光潔的皮膚,仿佛從未有過丑陋崎嶇的傷疤。“過去了。”紀夏沖自己微笑,與之前多年不再一樣。
第二天,紀夏穿一件淡藍長裙,到了奶茶店還沒來得及換工服,就被同樣掙生活費的別校同學捉住胳膊,“早說你穿裙子好看,現在才穿。”“就是就是,夏夏本來就好看,大眼睛,長睫毛。”
紀夏張張嘴,稍微用力抽出胳膊,隔了半晌才說:“謝謝。”頓了會,“我太黑了,不適合穿裙子。”
“胡說,又不是每個人都白。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跟黑白又沒關系。”
“謝謝。”紀夏掩住錯愕,眼底的陽光逐漸溫熱。
有男生取餐,紀夏慣性將胳膊藏到身后,雖然她還在備餐區(qū)。
“呦,有人看夏夏,夏夏不好意思了。”“昨天我同學來還問夏夏有沒有男朋友呢?”
紀夏推了下她,想說:“不會有人喜歡我。”在聲音沖出喉嚨的瞬間換了音調,“是不是你想談戀愛了呀?”她們說著鬧著,年輕的臉龐那樣美麗,側臉的絨毛融化在青春的光里,同她們一起笑。
時間趕著太陽不停向南走,讓她們在忙碌和勞累中無暇和遠去的時光說再見。紀夏的汗毛重新長出來,她沒再用脫毛膏,大大方方穿上裙子,不再看別人若有若無的目光。
紀夏在夏日突然溫柔的晚風中恍了神,明明沒有過去很久,卻仿佛已經走了很遠。
錄取通知書陸續(xù)到了后,班長張羅聚餐。紀夏郭佳一起進門,有人起哄,“又來了兩位大美女!不過,郭佳我認得,另一位是誰?”
紀夏拉住想說話的郭佳,微笑上前平視他的眼睛,“我是紀夏。”
“哦!我想起來了,就那個只穿長褲長袖的。”“對對對,你不是冷?不穿短袖嗎?”還有一些嘈雜,紀夏全然不聽。“對,是我。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那個男生沒想到一向忍耐的紀夏竟這樣反駁他,訕訕走到一邊。
女生圍過來,“紀夏,你睫毛又濃又密又長。我看你也沒涂睫毛膏呀!”紀夏微笑點頭,“對呢,不僅睫毛長,我汗毛也長。”對方急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啊,所以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呢?”紀夏和郭佳相視一笑,到窗邊坐下。
聚會熱鬧非常。青澀的臉龐送走或欣慰或不甘的結果,去迎接命運新的饋贈。
深夜,萬物寂靜,紀夏坐在月光里,翻出陪她長大的日記,凝視那些凌亂的只言片語:
我是“作精”還長汗毛,又黑又丑不像女孩,天天都要下地干活,為什么還要我變成大家閨秀?
一年見不了兩次,對視都尷尬,讓我怎么扮演貼心小棉襖?
現在怪我在鄉(xiāng)下長大?冷心冷肺?心眼多?
我不知道郭佳是不是故意的。
終于做完所有奶茶,她幫我化妝。她看到我臉上的汗毛了吧?可她居然不奇怪,從頭至尾她從沒提起汗毛。原來眼睛里也可以看見太陽。
……
紀夏對著月光笑出聲,寫下:那些比刀還鋒利的嘲諷,那些恐怖的獵奇眼神,雖然被歲月沖刷,被埋進時光,被紀夏強行扔到某個角落,卻依然時不時冒出來扎一下刺一下。不知當初弱小的紀夏,如何扛過那些淬著毒汁的惡言惡語?如何穿過陰森恐怖的時間叢林?18歲雖然只是一道時間之門,可是紀夏已經走出去,再也不會回頭看。
風吹著月光晃來晃去,紀夏悄無聲用臉盆接了水,端回房間關緊房門,點燃打火機,將日記本一頁一頁撕下點燃扔進盆里。偶爾有幾綹躥起的火苗燎了她的胳膊,吐出燒焦毛發(fā)的煙味,她也渾不在意,面無表情將灰燼按進水里。
往事如灰燼,再見,無盡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