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中國童話什么樣？九十年前，魯迅曾在《＜表＞譯者的話》（發(fā)表于一九三五年三月《譯文》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一文中，認為：“葉紹鈞先生的《稻草人》是給中國的童話開了一條自己創(chuàng)作的路的。不料此后不但并無蛻變，而且也沒有人追蹤，倒是拚命的在向后轉?！濒斞杆缘闹袊挼摹跋蚝筠D”確有其事，但百年中國童話依舊走在自己創(chuàng)作的路上。僅說新時代以來，一代代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探尋著理想的中國童話之路。在陳詩歌最新出版的《童話邊城》中，漫步前行，篤定求新，在新時代語境下，探尋了理想的中國童話的一種寫法。

理想的中國童話源自理想的中國童話觀。陳詩哥在《童話邊城》中，繼續(xù)追尋他理想的中國童話觀。陳詩哥的理想的中國童話觀首先接受了世界經(jīng)典童話的童話觀，即：他拒絕窄化童話，而接受了托爾金的“整個奇境世界”的童話觀：“通常人們對童話的理解太狹窄了，它并不只是關于仙女和精靈的故事，它是整個奇境世界”（托爾金《論童話》）。在此，“整個奇境世界”不只有人，還有萬事萬物與世界的氛圍。不過，陳詩哥是以他自己的獨立童話創(chuàng)作的方式來接受世界經(jīng)典童話觀的。比較西方童話因縱容童話的想象力而追問童話的奇境本質(zhì)，中國童話因視抑制童話的想象力而忽視童話的奇境本質(zhì)，陳詩哥在童話觀念上，選擇以孤勇之心、將他的童話移出到中外傳統(tǒng)童話的宮殿之外，繼而讓童話居住在世界上任何需要童話的任何地方。在這部童話中，陳詩哥所講述的不再是西方傳統(tǒng)童話中的仙女和精靈的故事，也不再是中國傳統(tǒng)童話中的巫女或小英雄的故事，而是新疆地域值得人們深情以待的萬事萬物。他（她）們是：阿布小鎮(zhèn)、漫游者熊、鳥兒、狐貍先生、城里巡警野馬先生、在阿布生活了十三年的駱駝先生、大嗓門袍子大娘、心明如鏡的貘大媽、“最受孩子們歡迎”的紫貂奶奶、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上的云、植物等。與此同時，這部童話還隱伏著危機四伏的事物，以及令人憂慮的氛圍。“布爾津河變得越來越古怪了”、布爾津河谷被淹沒、山林里確實彌漫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氣息、豺狗兜售石頭、山洪爆發(fā)、布爾津守護者貂熊變成了孤狼，“做著我們一直反對的事情”！類似這樣的危機事物和不安氛圍如影隨形，與愛、相信、溫暖、安寧等人類的美好愿景共同構成了整個奇境世界。

理想的中國童話觀與理想的中國童話定義密切相關?！锻掃叧恰酚幼杂X地探索了理想的中國童話定義。這部童話的理想的中國童話定義理應這樣：童話是以中國童話作家之眼，對世界真相的探尋。用陳詩哥的話來說，童話是對世界的重新解釋和重新命名。（陳詩哥：《童話是真的》）這部童話就是利用或者圍繞新疆地域的“整個奇境世界”、通過“對世界的重新解釋和重新命名”來道出今日世界不會輕易示人的真相：世界上的生命需要生存、發(fā)展、遠行、夢想、關愛、理解，同時處于隔膜和自我背叛的真相。但這部童話在新疆地域這個“奇鏡世界”中通過用童話的方式對世界重新解釋和重新命名、進而發(fā)現(xiàn)世界的真相之時，有一點不可不知，童話故事中的“奇境世界”應當被視為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鏡像。例如：《童話邊城》的主人公熊之所以成為漫游者，是因為他折射了現(xiàn)實世界中的現(xiàn)代人的普遍心理：“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 “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當然，童話故事中的“奇境世界”雖與現(xiàn)實世界相疊合，但不等同于現(xiàn)實世界，而是經(jīng)由現(xiàn)實世界展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精神世界。由此，這部童話在故事層面的確是在講述熊在新疆地域、在鳥兒的陪伴下一路漫游的奇幻之旅，但更是在精神層面解秘現(xiàn)代生命在漂泊后渴望回返故鄉(xiāng)的精神秘籍。這部童話中的一段對話就道出了現(xiàn)代生命隱匿的這一真相：聽完熊的故事后，鳥兒發(fā)了一會兒呆，她問熊：“在周游世界后，你有什么收獲呢？”熊笑了。鳥兒發(fā)現(xiàn)，這頭沉默老實的熊，其實是多么喜歡笑啊。熊終于告訴了鳥兒他經(jīng)由漫游發(fā)現(xiàn)的內(nèi)心真相：“人間的天堂，遍布在這個星球的各個角落，有的叫桃花島，有的叫香巴拉，有的叫喀納斯。而我喜歡我的喀納斯。”其實，熊的漫游之旅隱喻了現(xiàn)代人從失鄉(xiāng)、經(jīng)漫游、終回鄉(xiāng)的生命之旅。在這個意義上，這部童話的定義便可以理解為：以新時代兒童文學作家之眼、通過童話的方式為世界上的現(xiàn)代人重尋回故鄉(xiāng)的生命旅程。

繼而，《童話邊城》愈加自覺地探索了理想的中國童話與哲學的一體關系。閱讀這部童話，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豐富的主題：故鄉(xiāng)與遠方，祖先與后輩、守護與摧毀、敬意與冒犯、忠誠與背叛、相聚與離別、出走與回返等，但最終歸一于哲學主題：現(xiàn)代人如何重尋好日子并文明地重生？這一哲學主題的實現(xiàn)并不依靠哲學的思辨方法，而是依靠童話的具象化的語詞和語句。印象深刻的語詞有：看得見、看不見、湖靈、虛空、望山、微笑、日子、聲音、云朵、移動、花朵、開放，主人、守護者、死亡、新生、火、雨、沉默、歌聲，等等。這部童話中帶有哲思性的語句隨處可見，哲思意味濃郁的有：到底什么是好日子；因為虛空，才有世間萬物；好人造就好天氣，好天氣滋養(yǎng)好日子；有的日子看起來富貴，實則空虛……這樣的語詞和語句寄予了作者對當下世界的哲性認知，以及對自我世界的哲性認知。不過，作者在這部童話中，并不沉湎于形而上的哲學世界，而是回到日常生活哲學中來。例如：熊對新疆的馕的認知，就是一堂生動的日常生活哲學課：“大家看，一只馕雖然簡單樸素，但它是麥面與火的結合，散發(fā)著大地與陽光的香氣，它有著最精致的花紋、最圓滿的形狀，它是如此滾燙，如此美好，就像我們每一個既平凡又火熱的日子！”當然，這部童話中的哲學主題并不回避現(xiàn)代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晦暗與分裂。譬如：這部童話中的被視為喀納斯守護者標識的“藍領帶” 在漸漸消失、喀納斯守護者貂熊變成了孤狼、漫游者熊的悲壯感十足的結局、“紅寶石”散發(fā)的“光芒”、化為寶劍的“月光”都帶有現(xiàn)代寓言性質(zhì)，提醒人們深思：守護或背叛喀納斯即是守護或背叛人類的家園、熊被火海吞沒即是現(xiàn)代生命得以文明地重生。此外，這部童話的哲性特質(zhì)與兒童性特征保有一種藝術上的平衡關系，如：《黑木耳之歌》就帶有濃郁的童趣：愛打聽的黑木耳啊，我也要打聽打聽，你呢，最近有什么新鮮事？再如：老虎去拍照，“照片上出現(xiàn)的是一棵虎耳草”；松鼠去拍照，“照片上是一只松果”。凡此種種，都可以看出：這部童話是以童話的形式承載了哲學的深意和真義。

《童話邊城》還愈加自覺地探索了理想中的中國童話形式：拆解思與詩、童話與戲劇、童話與詩歌的邊界。這部童話分為上、中、下三個篇章，全程由熊的漫游所構成，結構講究、敘事別致，這部童話的上篇屬于標準的童話，講述了熊漫游至阿布小鎮(zhèn)又離去的一日：當熊漫游至阿布小鎮(zhèn)時，小鎮(zhèn)居民也紛紛出現(xiàn)了，且與熊發(fā)生各自不同的故事。這些小鎮(zhèn)居民有：受傷的在天臺上張望的狐貍先生看到了熊的到來又離去；在阿布生活了十三年的駱駝先生在天更晚些的時候，聽說了熊的故事；野馬并不知道熊的到來和離開；雪兔不在城里；紫貂奶奶正在做切糕；心明如鏡的貘大媽用小貘的婚禮留住了熊；住在城外的河貍遇見了熊；獨角仙準備離開邊城小城，要去闖蕩天下了……童話上篇完全尊重童話的特質(zhì)，幻想又寫實、神奇又日常。這部童話的上篇頗帶有戲劇性質(zhì)：場景由阿布小鎮(zhèn)變化為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熊與沙漠老古、老盤羊、鳥兒等開始了靈魂對話、與貂熊和豺狗發(fā)生了靈魂廝殺。童話的下篇是詩歌，收錄了鳥兒所記錄的熊的歌吟，在形式上打破了童話的形式，但在意蘊上則是回放了熊在漫游時的心音。

上面所有的探索，都在世界中進行。童話邊城，即是以童話的邊城視點來看世界。阿布雖為邊城，但它擁有阿爾泰山脈、喀納斯湖、五彩灘等美麗風景，而且擁有漢族、蒙古族、回族、藏族、維吾爾族、苗族、壯族、布依族、朝鮮族、滿族、侗族、瑤族、土家族、哈尼族、哈薩克族等民族的居民，可謂是多民族的聚集地。在民族融合的意義上，邊城亦是世界多民族文化的中心。在文明的意義上，每一個邊城都是世界文明的中心。而況，在這部童話中，熊與老盤羊關于天氣的對話傳遞出邊城和世界之間關系隸屬于人類命運共同體。這段對話被這樣講述：熊謹慎地說：“老先生，是大西洋和北冰洋的水汽造就這里的好天氣嗎？”老盤羊微笑著說：“客人，你說得對嘛。大西洋和北冰洋的水汽嘛，通過額爾齊斯河谷抵達阿勒泰，帶來了充足的降雨，也使得阿爾泰山冰雪覆蓋，成為阿勒泰的固體水庫，這是其一嘛。”可見，阿布邊城的天氣與大西洋、北冰洋是共同體關系。至此，陳詩哥的《童話邊城》在現(xiàn)實與奇境之間探索了新時代語境下理想的中國童話如何通向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的一條路徑：通過童話的方式講述新疆地域上的難以計數(shù)的自然、善好的生命形態(tài)，讓一切美好的生命形態(tài)重新聚合、文明重生。而這樣的理想的中國童話的寫法，符合兒童讀者的需求，也符合成人讀者的需求；符合中國讀者的需求，也符合世界讀者的需求。

（作者：徐 妍，中國海洋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