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射雕英雄傳》看中國古代的算學成就
《射雕英雄傳》第29章“黑沼隱女”,描寫了一位原為大理國皇妃、后隱居黑沼的女子——瑛姑(劉瑛)。瑛姑綽號“神算子”,多年來獨自隱居茅舍,潛心鉆研各種算題。瑛姑的故事雖然出自小說家的向壁虛構,卻從一個側面巧妙地反映了中國古代算學的成就。書中的這一段描寫,不失為了解中國古代算學成就的一個入口。
據《射雕英雄傳》描寫,郭靖和黃蓉兩人走進堂中,“只見當前一張長桌,上面放著七盞油燈,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著一個頭發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著地下一根根的無數竹片”。這些竹片“長約四寸,闊約二分,知是計數用的算子”。這里的“算子”,即是中國古代的記數工具——算籌。
“算”,在中國古代有三種寫法:筭、算、祘。筭,《說文解字》解釋為“長六寸,計歷數者。言常弄乃不誤也”。筭是一個會意字,由“竹”和“弄”兩部分組成,指的是一種六寸長的竹制計算工具。算,《說文解字》解釋為“數(shù)也。從竹從具,讀若筭”。算也是一個會意字,由“竹”和“具”兩部分組成。段玉裁注解說:“從竹者,謂必用筭以計也;從具者,具數也。”也就是從計算工具演變為應用的過程。祘字較為晚出,由兩個“示”字合并而成。《說文解字》解釋說:“明視以筭之。”關于“示”,許慎又解釋說:“垂象,見吉兇,所以示人也。從二。三垂,日月星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示,神事也。”也就是把上天的某種征象顯示出來的意思。
“算”字的三種寫法,是我們理解中國古代算學成就的一把鑰匙。其一,它表明竹制的算籌是中國古代的記數工具。這與古希臘的做法截然不同。古希臘使用小石子記數,古希臘語的“碎石”后來演變為拉丁語中的Calculus,也就是今日英文Calculation一詞的詞源。其二,“算”同“祘”,后者從示,有著象神的含義,表明計算一事可由神明來驗證。在某種意義上,中國古代的算學也是一種“通天”之學,但與古希臘畢達哥拉斯所說的“萬物皆數”又有所區別。其三,算籌記數,使用十進位值制,便于計算。五以下的數目,直接用幾根籌表示;五以上的數目,則用一根籌放在上面,余下的每一根籌表示一。表示數目,又有縱式和橫式兩種形式。表示多位數時,則要使各位數目的籌式縱橫相間。數字有空位時,則不放算籌(中國古代沒有表示數字0的符號)。這種同一數碼在不同位置(數位)產生不同位置值(也叫權)的制度,被稱作“位值制”。算籌記數采用十進位值制,既較古巴比倫人的六十進制為優,又較古印度人的十進位值制要早(遲至6世紀末),可以說是中國古代算學取得輝煌成就的重要基礎之一。
宋朝以前,中國長期使用算籌計算,稱為“籌算”。宋朝以后,算盤計算逐漸得到推廣和運用,稱為“珠算”。明朝以后,籌算才被珠算所替代。如今中小學數學教學常用的筆算,實際上是來自西方系統的舶來品,遲至1910年代才逐漸得到廣泛的應用。籌算長期在計算中占據主要地位,應與古人的生活習慣有關。古人席地而坐,就地布氈,使用算籌十分方便。宋朝以后,垂足坐的起居方式逐步推廣,這時籌算就顯得不夠方便了,與桌案相適應的珠算自然應運而生。
關于算籌的形制大小,《射雕英雄傳》說“長約四寸,闊約二分”,實際上這是被改進后的樣子。《漢書·律歷志》:“算法用竹,徑一分,長六寸,二百七十一枚而成六觚,為一握。”這里的“一分”應為“三分”之誤。可見漢代以“長六寸、闊三分”為算籌的標準形制。漢代一尺約為23.1厘米,六寸為13.86厘米,三分為0.693厘米。北周甄鸞《數術記遺》:“積算,今之常算是也。以竹為之。長四寸以效四時,方三分以象三才。”其后《隋書·律歷志》也說:“其算用竹,廣二分,長三寸。”隋代一尺約為29.5厘米,四寸為11.8厘米,三寸為8.85厘米,三分為0.885厘米。算籌的長度逐漸改得短小,自然更便利于運用與攜帶。至于“四時”與“三才”之說,則是天人交感觀念在算數之學中又一反映。
《射雕英雄傳》中還涉及九宮圖(幻方)問題。最先出現的是“三階幻方”——九宮圖,即將1至9這9個數字排成3列,每行、每列、每條對角線上的3個數字之和都等于15。黃蓉給出的答案是:“九宮之義,法以靈龜,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實際上,這一解答淵源有自,并非出自黃蓉的原創。
中國最早的“幻方”,被稱作“洛書”,與“河圖”并稱。相傳洛河中浮出神龜,背馱“洛書”,獻給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劃分天下為九州。又依此定九章大法,治理社會,此即《尚書·洪范》之原本。《易·系辭上》:“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由此河圖洛書成為中華文化之源,亦成為治理天下的基本依據。這是中國古代算學與神明之事相關聯的又一例證。漢代把洛書的圖形數字稱為“九宮算”,又稱為“縱橫圖”。北周甄鸞在《數術記遺》中對“九宮算”的圖形數字做過總結,形成了黃蓉所說的四字歌訣。這個歌訣,實際上反映了三階幻方的基本形式。
在《續古摘奇算法》一書中,楊輝最早對縱橫圖及其構成規律做出了探討。該書分為上下兩卷,下卷摘引各類算書中的“奇題”進行研究(故名之),上卷則專門討論20個縱橫圖。第一為河圖,第二為洛書,接著是四四、五五、六六、衍數、易數圖各2個,九九、百子圖各1個,最后有“攢九”幻圓和“聚五”“聚六”“聚八”“八陣”“連環”異形幻圓。
關于三階幻方生成方法與布局的口訣,楊輝的說法更勝一籌:“九子斜排,上下對易。左右相更,四維挺出。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后四句指的就是“洛書”。把1到9這9個數按順序斜排,然后“上下對易”,將1和9對調,接著“左右相更”,將7和3互換,最后“四維挺出”,將四面中間的數2,4,6,8向外挺出。前四句則道出了三階乃至任何奇階幻方的構造程序。“洛書”的圖案不過是三階幻方最為常見的一種形式。實際上,要使縱、橫、斜三線上的三個數相加為15,只能推算出8種可能。要使三階幻方成立,就只能把5放在中間的方格,將1、3、7、9放在靠邊的四個方格,將2、4、6、8放在四角的方格。這就是三階幻方的基本形式,只有1種。通過方陣的旋轉與映射,可以得到8種變幻,但它們都是同構的。
時至今日,幻方可以推廣到廣義幻方、幻體、雙隨機矩陣等方面,在生產生活中得到了廣泛應用,不僅運用于實驗設計、紡織、工藝美術、程序設計、航運、建筑設計等領域,而且還與目前大熱的人工智能深度結合。此外,幻方橫、豎、縱都分布平衡的特性,對保持社會乃至生態的平衡不無啟示意義。由此看來,古人認為河圖洛書包含了治國理政的基本原理,并非無稽之談,而是蘊含著中華民族對數理與時空觀念的深刻思考。縱橫圖對實際的生活應用問題沒有幫助,楊輝專門列出一卷討論縱橫圖的做法雖然有些獨特,但仔細想來,它又是對宏觀層面的天人關系與治國綱領的一種反映,并非純粹邏輯推理與演繹的結果。
(作者:鄭豪,系清華大學數學科學系助理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