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詩中自畫像
今年是陸游誕辰900周年。陸游是南宋詩壇上十分卓著的學者型詩人。除了以詩、詞、文的創作業績被載入史冊以外,他的《南唐書》和《老學庵筆記》等學術性著作也深受后人重視。
陸游的文學創作成就與其學識有密切關系。正如元人劉塤評陸游詩文所云:“凡此皆以議論為文章,以學識發議論。非胸中有千百卷書,筆下能挽萬鈞重者不能及。”
陸游作為學者的形象,在其詩中得到了十分全面的展現。這種形象既有學者的刻苦和嚴謹,又不乏詩人的活潑和靈動。其元氣淋漓的生命力沒有被濃郁的書卷氣掩蓋住,從而有別于清代翁方綱一類學者型詩人。特別是就全面性和鮮活程度而言,陸游詩中的學者形象也許是整個古典詩歌史上的獨特存在。甚至可以說,生動活潑的書齋情趣是陸游詩歌擁有巨大影響的重要原因之一。陸游從不同的角度對自己的讀書生涯進行吟詠,他的讀書詩不啻是一位終身嗜書的詩人的自我畫像。
陸游把讀書看作重要的事業,即使在貧窮困苦的環境里也不改初衷。他雖然也曾對讀書生涯有過抱怨,如“可憐秀才最誤計,一生衣食囊中書。聲名才出眾毀集,中道不復能他圖。抱書餓死在空谷,人雖可罪汝亦愚”,但其真實心態是由衷地喜愛讀書,即使因此“辛苦一生”也無悔意。
陸游對自己的學者身份極為珍視,甚至希望來生繼續這種事業。“寓世已為當世客,愛書更付未來生”和“后身作書生,努力究此事”兩首詩分別作于70歲和83歲時,可視作他的遺愿。他還在《誦書示子聿》中說:“楚公著書數百編,少師手校世世傳。我生七十有八年,見汝任此寧非天。”這里的“楚公”特指陸游之祖父陸佃,身后贈楚國公;“少師”指其父陸宰,后贈少師。他熱切希望兒輩能繼承祖先開創的書香門第,并進一步延伸到孫輩,感言“身迫九原兒亦老,一經猶欲教諸孫”。
在詩中,陸游具體描寫了幾十年寒窗生涯的情狀,抒發了在貧困環境中堅持讀書的心態,如“架上有書吾已矣,甑中無飯亦陶然”“父子共讀忘朝饑,此生有盡志不移”。他還作《書嘆》一詩鼓勵其子:“夜深青燈耿窗扉,老翁稚子窮相依。齏鹽不給脫粟飯,布褐僅有懸鶉衣。偶然得肉思共飽,吾兒苦讓不忍違。兒饑讀書到雞唱,意雖甚壯氣力微。可憐落筆漸健快,其奈瘦面無光輝。布衣儒生例骨立,紈绔市兒皆瓠肥。勿言學古徒自困,吾曹舍此將安歸?作詩自寬亦慰汝,吟罷撫幾頻歔欷。”創作此詩時,陸游正在山陰故鄉閑居,靠領祠祿為生,家庭生活窘迫。詩人對此當然不無牢騷,但仍認為讀書學古是儒生的事業,故而鼓勵其子在艱苦的處境中勿墜素志。
陸游詩中出現最多的自我畫像是寒窗夜讀圖,其中頻頻出現的一個細節是夜讀的必需品——燈火。對于夜間苦讀的人而言,燈火可謂“親密伴侶”。唐代韓愈曾作《短燈檠歌》,生動地描寫了貧士寒夜苦讀時與短檠為伴,以及一朝富貴后長檠高張而將短檠棄于墻角的情形。此后,短燈檠成為貧士苦讀生涯的象征物。正如蘇軾《侄安節遠來夜坐》云:“免使韓公悲世事,白頭還對短燈檠。”陸游有句云:“更有一端差自慰,短檠不作白頭新。”
更讓人慨嘆的是,陸游家境貧困,竟時常無油點燈,故詩中常常由燈火而詠及燈油。當燈盞里尚有燈油時,他感到由衷地欣喜:“膏油幸可具,更盡書一卷。”當無錢買油時,他就必須考慮省油:“惜酒已停晨服藥,省油仍廢夜觀書。”經常發生的情形是,讀興尚濃而燈油已盡:“夜漏雖深書未竟,半缸誰與續殘膏?”有時得錢買油,便欣然作詩:“習氣年來掃未平,夢回猶喜讀書聲。冬裘不贖渾閑事,且為吾兒續短檠。”
陸游還專門寫詩安慰油盡輟讀的兒子:“徹骨貧來累始輕,孤村月上正三更。汝緣油盡眠差早,我亦尊空醉不成。南陌金羈良自苦,北邙麟冢半無名。書生事業期千載,得喪從來未易評。”一盞青燈如此頻繁地出現在陸游詩中,因為其確實是古人讀書生涯中極為重要的一件物體,故而成為讀書詩中引人注目的一個意象。
陸游對自己書積如山的書齋也饒有興味,并多次吟詠,如“團扇塵埃高掛壁,短檠書史亂成堆”“冷雨蕭蕭澀不晴,亂書圍坐正縱橫”。他久讀而困倦,便戲稱書為引睡之物,如“酒是治愁藥,書為引睡媒”“浩歌縱酒愁仍在,作意觀書睡已來”“閑游野寺騎驢去,倦擁殘書聽雨眠”。有時會發生書卷從手中墜落的有趣細節,詩人寫下“屋角鳴禽呼不覺,手中書冊墮無聲”“孤夢歸湖上,殘書墮枕邊”。甚至,書卷被人搜去也渾然不覺:“一字不看方睡美,任人搜去帳中書。”
陸游在詩中還描寫了讀書過程中的其他豐富細節,如藏書、購書、抄書、校書等,從而大大地豐富了其讀書詩的內涵。他頗為家中藏書之富而感到欣慰:“有酒一樽聊自適,藏書萬卷未為貧。”他亦曾夸耀:“蘭臺遺漆書,汲冢收竹簡……圍座浩縱橫,插架高蹇嵼。一笑顧吾兒,銀艾何足綰!”他雖然囊中羞澀,卻還是盡力買書:“笥衣盡典仍耽酒,囷米無炊尚買書。”他甚至聲稱:“兒因作詩瘦,家為買書貧。”因為無力購書,故又常常說到抄書,如“入市歸村不跨驢,蠅頭細字夜抄書”“眉間喜動君知否?借得丹經手自抄”。
作為一名優秀的學者,陸游不但努力藏書,而且手自讎校。有詩為證:“笠澤老翁病蘇醒,欣然起理西齋書。十年燈前手自校,行間顛倒黃與朱。”他甚至為年老體衰不再能校書而慨嘆不已:“老廢讎書病廢詩!”
既然家中藏書萬卷,如何保護書籍不受蠹蟲和老鼠的損害便成為一大問題。陸游對此大感煩惱:“但恨圖書闕調護,不勝鼠嚙與蟲侵。”他懊惱地發現書卷被蠹魚所侵:“琴緣廢久塵常積,書為開稀蠹漸侵。”有時,書中之字經被蠹所嚙竟至失去偏旁:“短褐坼圖移曲折,故書經蠹失偏傍。”于是,他“剩采蕓香辟書蠹”,想方設法來消滅蠹蟲。但有時,他覺得自己終身埋頭書冊頗似蠹蟲,感言“吾生如蠹魚,亦復類熠耀。一生守斷簡,微火寒自照”,慨嘆“身世從來一蠹魚”。
損害書籍的另一禍害是老鼠:“檢校案上書,狼藉鼠嚙跡。食簞與果籩,攘取初不責。侈然敢四出,乃至暴方冊。坐令漢篋亡,不減秦火厄!”陸游的對策是養貓捕鼠:“裹鹽迎得小貍奴,盡護山房萬卷書。慚愧家貧策勛薄,寒無氈坐食無魚。”有時,他也埋怨貓兒沒有盡責:“貍奴睡被中,鼠橫若不聞。殘我架上書,禍乃及斯文。”接著,他又轉作一詩,熱情歌頌貓兒的護書之功。題曰:“鼠屢敗吾書,偶得貍奴,捕殺無虛日,鼠群幾空,為賦此詩。”詩云:“服役無人自炷香,貍奴乃肯伴禪房。晝眠共藉床敷暖,夜坐同聞漏鼓長。賈勇遂能空鼠穴,策勛何止履胡腸。魚飧雖薄真無愧,不向花間捕蝶忙。”
此外,陸游還寫到了其他的護書行為,如“流塵閑拂壞垣書”,如“漏濕恐敗書,起視自秉燭。移床顧未暇,盆盎苦不足”。陸游讀書詩中點綴著許多有趣的生活細節、洋溢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從而鮮明生動地展現出一位古代文人日常生活的各種畫面。
陸游關于書齋生活的優美詩句,引起后代讀者的濃厚興趣。誠如錢鍾書所云:“舊社會里無數客堂、書房和花園中掛的陸游詩聯都是例證。”這種情形甚至引起清初何焯的不平:“陸放翁之才,萬頃海也。今人第以其‘疏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等句,遂認作蘇州一老清客耳!”
確實,書齋生活僅是陸游詩的一類內容,我們在對陸游作全面評價時當然不能一葉障目。但時至今日,陸游吟詠書齋情趣的好詩依然傳誦甚廣,顯然值得重視。
尤其是《臨安春雨初霽》:“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此詩作于公元1186年,時陸游受命權知嚴州,赴任前先至臨安覲見孝宗。此時,陸游年近桑榆,不再像少年那樣意氣風發。他眼見偏安局面逐漸形成,雖然殺敵報國的壯志尚未消盡,但實現夙愿的可能性非常渺茫。況且,他仕途蹭蹬,多次受到莫名的誹謗乃至彈劾,對宦海風波漸生厭倦。當他住在客棧中時,對京華紅塵的嫌惡之感油然而生。
此詩的首、尾二聯是這種心情的生動表現:臨安城是當時世間最大的名利場,卻也是世態人情最為澆薄的地方。既然世味淡薄,又是誰讓自己來到此作客?這一問問得好,但詩人并未回答,只用問句表示不情愿、不耐煩。尾聯安慰自己,很快就會回到那山水清幽的山陰老家,故不必為京華風塵染黑素衣而嘆息。兩聯遙相呼應,充分表現了滿紙不可人意的心緒。
然而,此詩最為后人激賞的是扣題不緊的中間兩聯。有人認為這兩聯曲折地體現了詩人的落寞苦惱,在我看來恐屬誤讀。頸聯或稍寓客中無聊之感,但“草書”與“分茶”皆是詩人熱愛的生活內容,“矮紙斜行”和“晴窗細乳”的情景也賞心悅目。東漢草書家張芝云“匆匆不暇草書”,意即閑時方能寫好草書,故陸游自稱“閑作草”。“分茶”即點茶,是宋人最喜愛的一種飲茶方式。據考證,“點茶需要技巧,又以因擊拂之法不同盞面泛起之乳花不同而有各種面目”。可見,這是一種細巧費時的技藝。陸詩云“閑作草”“戲分茶”,流露出對悠閑自在的書齋生活的鐘愛。
至于頷聯,則細膩真切地寫出了江南春雨的清新可喜,堪稱千古名句,絲毫不見郁悶或惆悵之跡,更無論嫌惡之感。況且一句或一聯詩本可脫離全篇語境而具有獨立的價值,頷聯只需脫離京華紅塵之境而移至山陰故居,便可在自家小樓上傾聽一夜春雨,清晨雨霽之際再走到遍植桃杏的沈園去“曉看紅濕處”。聽雨賞花,作草分茶,這般的書齋生活,人間樂事何以復加?至于首、尾兩聯的不可人意,正可解作中間兩聯的反襯:對當時的陸游來說,書齋本是摒棄名韁利鎖的清靜樂土。
所以,《臨安春雨初霽》這首詩就是書齋生活的優美頌歌。它對當代讀者可以帶來這樣的啟發:即使你棲居在城市的一片水泥森林中,也仍能尋到一方詩意棲居的自由空間,那便是你的小小書齋!
(作者為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長、中國陸游研究會會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