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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5年第11期|朱輝:故鄉,吉光片羽
來源:《作家》2025年第11期 | 朱輝  2025年12月15日08:58

我是江蘇里下河地區的興化人。1963年出生,1981年離開家鄉去南京讀書。我是喝里下河的水長大的,興化的水,是我血液的基本成分。

說興化是我的家鄉,我的故鄉,似乎都不錯,但其實也有微妙的區別,只有離開了,成了游子,家鄉才變成故鄉。它在遠方,在不期而至的夢里。

我還不到寫回憶錄的時候,寫過一個短篇小說系列,叫《回憶錄素材》,已經寫了五個,但那是戲作,也基本與故鄉無關。想起故鄉倒是經常的,一種食物,一段音樂,一條消息,一個家鄉來客,都會勾起故鄉的記憶。這種記憶常常不期而至,驟來遽去,如吉光片羽;也有的時候,腦海中突然亮起的一盞燈,會激發出一連串的燈火。

我在興化長到十八歲,有幾個地方與我密不可分,它們是大顧、徐揚、安豐和戴窯。如果要把十八歲前再細分,大顧和徐揚分別對應了我的兒時和小學、初中階段,高中是在安豐上的;戴窯有我家的老屋,我爺爺奶奶生活在那里,我的父母在那里出生,長大。

我是教師的兒子,我的父親教中學語文,母親教小學。父親調到哪里,我們一家就遷到哪里,但不管遷到哪里,我們還是經常去戴窯,我出生后一年,爺爺就去世了,奶奶一直在戴窯。我很懷念穿鎮而過的小河邊,那棟兩層的小樓。

大顧

大顧離戴窯只有幾公里,那是父親鎮江師專畢業后的第一個工作地。我出生在那里,可具體什么樣子,不怎么記得了。模糊的印象里,中學有一條東西向的磚頭路,路邊有冬青樹,路北邊就是教室或者老師辦公室。因為我和弟弟走路與父親很像,“一崴一崴”的,老師們會慫恿我們哥倆往前走,他們在后面笑。

還記得我家似乎住在幾間小屋子里,后來聽父母說,是跟人家租的,很黑,我很怕。也好像還記得學校的圍墻,很高,圍墻外是一片油菜。

大顧現在似乎是個鎮了,當時應該是個村吧?村中有一條河,河上有一條橋——之所以說“一條”橋,是因為太窄了,還長,是木頭搭建的,不直,透過腳下的縫隙,能看見悠悠的河水。我似乎看見,我“一崴一崴”地走過濕漉漉的小街,過橋,去一家臺階很高的醬園店打醬油。柜臺比我高得多,那掌勺的是個老頭,他灌滿瓶子,摸摸我的頭夸我“有本事”,還從玻璃罐子里摸出一塊水果糖給我。我立即就吃了,吮,用舌頭搓,沒剝干凈的糖紙有時會卡在牙縫里。

都是些片段,也許似是而非,并不確切真實,但有件事,卻有跡可循。我成年后才知道,我原來的名字叫朱天民,弟弟叫朱天石,難怪叔叔姑媽們至今還喊我天民?!疤烀瘛焙汀疤焓倍际怯谐龅涞模疤烀瘛背鲎浴睹献印とf章上》。不得不承認,我更喜歡“天民”這個名字。

另有一件事確鑿無疑:我在大顧出生。父母生我時,還住在中學的教工宿舍里,我的胞衣,就是胎盤,至今還埋在當時居住的房子里。母親告訴我,用一個罐子裝著。至于為什么我的記憶里,我的家是街上的民居,那是因為我出生不久,整夜哭鬧,父母怕影響隔壁老師的休息,這才搬走了。我至今沒有去大顧探訪過我的胞衣。

我六歲時,父親調到了徐揚中學。我在戴窯上過一陣子幼兒園,就去徐揚上小學了。

徐揚

徐揚莊很大,分南北莊,一條河,筑了個小壩,南邊是南莊,北面就是北莊。讀小學時,我家住在小學里;后來就讀初中了,我家也搬到了中學里。

小學似乎也很大,有兩個操場,一個叫大操場,一個叫小操場——其實那大操場也容不下一個標準跑道的周長,小操場大概只相當于一個大院子。大小操場中間,有一排房子,比較高大,房子還有走廊,是老師辦公室。老師辦公室有一些櫥柜,抽屜里有不少黑膠唱片,我很好奇,但從來沒有聽它們在喇叭里出過聲。

小學最北邊的最后一排房子,有宿舍,也有教室。我家是西邊最后一間,緊靠圍墻。圍墻上有個邊門,出去就是一條小路,通河。河邊有一棵柳樹,上面有知了。我老在那里玩,有一回,我折了一根柳枝插在河邊,天天去看,它真的長出了新芽,活了。

那時總開會。學生們開會就到大操場,席地而坐。校長在上面說什么,我們并不懂,現在也想不起來。

大操場西邊也住著不少教師,他們都門朝東。第一家是一對老師夫婦,男的瘦削臉,女的十分白凈,非常白凈,她這么白當然有原因,后來我也知道了,但現在依然不方便說。能說的是他們家有三個女兒,都跟我們哥倆差不多大,我經常去他們家玩,白凈的黃老師伸出她白凈的手,給我糖吃。

哪些人跟我同學,哪些老師教過我,我很難記全了。有一個同學我印象深刻。我們的教室也在小學最北邊,教室北邊就是村民的房子,有個男同學,很皮,力氣也特別大,我們都打不過他,據說原因是,他十歲了還要吃媽媽的奶。他媽媽就生了這么一個男孩,你說有多慣?教室的窗戶外,不遠就是他家,一下課,他抬腿爬過窗子,砰地跳下,嗖地不見了。開始我覺得奇怪,后來知道了,他是回家找媽媽喝奶去了。這是他的習慣,誰要是提這茬,他就會動手。

可是有一天,他掉到河里淹死了。等我知道時,他已被擔在牛脊背上,面朝天,有人拿著皮鞭抽牛,抽得牛跑得顛顛的。我立即就知道了,這是在控水,因為我看見他嘴里在往外冒水。這一招可以理解,但他們為什么在他身上涂滿黑墨,我就不懂了。至今也不懂。我從來沒有追問過,那是很恐怖的記憶。他擔在牛背上沿街走了好幾個來回,還是死了。

里下河的不學會游泳是不行的,他不會水,大概是他媽媽太慣他了,舍不得讓他吃苦。他的學桌一直空著。這是個警示。就在那一兩年,我學會了游泳。關于游泳的事,太多了,后面還要說到。

還是在小學的時候,有一天,父親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不少看不懂的零件,他自己在家里拼、連、焊。烙鐵形似一個袖珍的小錘子,要放在火爐上燒,燒紅了,還要在一個小鐵盒子里滋一下,父親告訴我,那是松香,就是拉二胡擦弓的那種東西。父親忙了好多天,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小盒子出現了,收音機,上面有兩個旋鈕,一個調臺,一個調音量。有兩個裝置是后來的收音機沒有的,一個是耳機,反特電影里見過的;另一個就是天線,父親在學校小操場兩頭的房墻上,豎起兩根竹子,兩根竹子間拉出一根電線,父親說,這叫天線。

我聽過這種礦石收音機。耐心一點,是能找到臺的。聽到過什么節目,完全沒有印象了。不知過了多久,收音機就壞了,天線被父親收回來,繞到一個木板上,丟到了墻角。天線是銅的,漆包線,我的一個同學,姓周,他爸是農機站站長,他得意地告訴我,你爸的漆包線是跟我爸要的!

到了高年級,另一個同學讓我忘不掉。其他同學現在還能不能記得他,我不知道,但他當時是班級明星般的存在卻是肯定的。人人都羨慕他,因為他太有錢了。

那時候,我們是談不上零花錢的,哪個口袋里能找出個鋼镚他就不是一般人了。可這個同學,他口袋里永遠有錢,不但有鋼镚,還有角票,甚至有紙幣,五角,一元,五元。他胖乎乎的,憨乎乎的,塊頭也大,肯定家里吃得好。他家吃得好是因為他家是賣青貨的,就是蔬菜。他時常去供銷社前面的攤子上幫家里賣菜,收錢找零,手頭就寬裕了。寬裕到什么程度,說起來嚇死人。按當時的規矩,學生們中午要在學校午睡,一個睡長凳,一個睡課桌,輪流,我這同學身量大,睡在桌上不舒服,老要翻身,他身子一動,口袋里就有鋼镚叮叮當當往下掉,四處亂滾。這下熱鬧了,同學們哈哈大笑,起哄聲盈天。這一幕是常規節目,不稀奇,令人敬畏的是他醒也醒了,卻不慌,慢騰騰坐起,揉揉眼睛,朝桌下看。如果一眼看不見錢,他都懶得動,繼續睡;如果看見了,他就下來,就便撿起鋼镚,都懶得再四處找一找。他口袋里的錢如流水,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時到底有多少。

這是我小時候見過的最大的富翁。他不喜歡讀書,我們也沒人覺得讀書有什么重要,他天天在課堂上打瞌睡我們也沒人覺得不對。老師也不怎么管,只有個教語文的,比較頂真,他上課不依靠教材,主要是講故事。他的故事主要來源于反特電影,不知為什么,他總比我們看得多些,至少看得早一點。他的故事如此精彩,居然還要打瞌睡,他不忍了,常常抬起手,嗖,一截粉筆直中靶心。所謂靶心,就是胖同學的腦袋。胖同學坐在最后排,有點距離,這一手也是磨煉的結果。我很喜歡這個老師,可是,他后來當兵去了。再后來,他退伍了,我上大學時才聽說,他回鄉后撐船為生,有一次與另一條船刮擦,打架,那船上的人一篙子就把他戳進水里,死了。篙子頭有個鐵釬,殺傷力遠超利刃,類似于張飛的丈八蛇矛。

現在想起來,他偶爾念課文,白字是有的。但他有一張單純的笑臉。

前面說過,徐揚莊分南莊北莊,小學在南莊,中學在北莊。不記得是幾年級,總之小學沒讀完,我家就搬到中學去了。這樣,我和弟弟就不得不每天去南莊上學。出了中學,要經過一排豬圈,然后穿過一個高墩子下的小路,再一拐,就到了連接南北莊的小壩了。小壩連邊都是水,東邊的水面出過一件奇事,某一天,水突然干了,有的地方都見了底,無數的魚,各種各樣的魚,露著脊梁在渾水里轉圈,這下子亂了,染布的,理發的,賣燒餅的,全跳到水里抓魚。最厲害的是賣燒餅的,他拿了個匾子,看準了,往水里一抄就是一條魚。我們要上學,看了眼饞也沒敢耽擱,倒是小壩的另一邊,西邊,某天有一只甲魚爬上了岸,懶洋洋地趴在老楊樹的根下曬太陽,又或者,它是要下蛋?為了觀察甲魚下蛋,我們看癡住了。最后,它就是不下蛋,伸頭看看我們,竟然也不走,我們卻遲到了。這是我記憶中唯一的一次上學遲到。

不遲到不容易,下雨天上學有點艱難。那個土墩子不算高,上面有一戶人家,下雨后土墩子下的路就滑得很。我和弟弟都有雨鞋,不過是矮幫的,也舊了,不抓地,走起來小心翼翼,生怕摔個屁股蹲。這就慢了,弄不好就會遲到。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有一雙高幫的雨鞋啊,可這太奢侈了,人家農民雨天都是穿草鞋的。高幫雨鞋是個稀罕物,有錢也難買到,班上有個女生,姓鐘,她爸是供銷社的,她就有一雙,很漂亮,很神氣。這個女生個子高,很文靜,說話細聲細氣的,我第一次從她身上感到了女生的可愛。她后來也在供銷社工作,供銷社后來沒了,她在自己家里開了一個類似于農家樂的小飯店,只有兩張桌子。我去吃過,她做的菜也很好吃。

我們在中學的家位于徐揚中學的最南邊,前面是一條河,截斷了,成了個魚塘,似乎屬于“九隊”——第九生產隊。截斷這條河的是一個小壩,小壩外是大河,大河水面寬闊,呈南北向,往南不遠與另一條東西向的河相交。站在我家門口朝南面看去,可以看見一座水泥橋,橋南面就是輪船碼頭。

里下河,到處都是水。不知道誰寫的:水鄉的路,水云鋪,進莊出莊,一把櫓,這不算浮夸。徐揚中學在徐揚的東北邊,差不多就是個半島。學校有個操場,四百米跑道,還有個籃球場;有幾排教室,教室很整齊,幾條路橫平豎直。有兩排教室中間空地大,建了個排球場;教師宿舍與學生宿舍之間隔了一條路,也利用了,砌了個水泥乒乓球臺。

這比小學要闊綽多了。我最快樂自由的少年時光就是在這里度過的。有個小小的理化實驗室,老師從里面搬出一點東西,就可以在課堂上演示一些奇怪的實驗。老師辦公室的最后面,居然有一個詭異的教具:一架人體骨骼標本。我又好奇又害怕,有一天,也不知道為什么辦公室里沒有多少老師(平時都是很多的),我悄悄跑進去,壯著膽子靠近標本——它比我高很多,像個巨人,我實在忍不住,伸手抓住標本的手,握了一下。很古怪的感覺,稍一用力,居然吱嘎一聲。我嗖地躥出辦公室,跑了。

那具骨骼標本一直站在那里,我偶爾路過,忍不住偷瞥一眼。室內有風,那標本的手,還在輕輕搖晃。那時候有句話很流行,“我們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很豪氣。老師們晚上都在辦公室集體辦公,工友把罩子燈擦得雪亮,他們果然真是唯物主義了,不怕。我悄悄默念過這句話,我還是怕。

前面說起過碼頭。那是泊輪船的,開興化。誰沒事去興化啊,我就沒坐過幾回輪船,能記得的一趟,還與我少年時代一樁重要的事情有關。

準確說吧,我坐輪船不是與一樁事有關,是兩樁事,一樁是游泳,一樁是學武術。

游泳是書面語,興化人叫“游水”“鳧水”,或者索性就叫“下河洗澡”——你家小二子呢?下河洗澡啰,這就是說去游水了。自從我有個小學同學淹死,學會游水就成了我們兄弟倆的迫切任務。具體什么時候學會的,那倒真說不清。父親帶著我們下河,雙手托著我的肚皮,讓我手劃腳蹬,眼見著有了點模樣,他手一抽,我立即手忙腳亂嗆了幾口水。再來。如是再三,我終于不沉了,能游出一篙子遠了。

這就算會游水了。但這種教學法有后遺癥:一是這樣學游泳,基本就是狗刨式,以后改起來很難;另一個就是游不遠,開始是一篙子遠,后來經常去河里折騰,雖說能游兩篙子三篙子,但游到河的對面也就氣喘吁吁,站都站不穩了。父親總鼓勵我再游遠一點,但母親心疼兒子,也想得開,她說:行啦,淹不死啦。

游不遠其實是體力不夠,本質原因還是狗刨式害得,不科學,不省力??晌覀兡睦锕苣敲炊?,我和弟弟夏天幾乎天天下河,因為實在是太方便了,出門十幾米就是河。

轉眼間就到初中了。不記得是初幾了,總之“文革”結束,那年家里新貼的年歷畫跟往年不同,喜慶了,活潑了,對我來說意義非凡。年歷畫名叫《武術新花向陽開》,總共有四張,畫面上是一群十幾歲的少男少女,展示著他們的高超武藝。他們或單練或對打,眼神犀利,英姿颯爽,鮮艷的運動衣映在草坪和藍天上,那么好看!后來聽說年畫里有個小伙子就是李連杰,這個不知真假,但次年縣里就要辦一期武術培訓班,這卻是很明確的。為期兩個月,每個中學出一個學員。名額太少,機會難得,誰不想去呢?

這樣的好事,落到了我身上。

興化雖不算遠,也算是離家,那幾天,父母忙著幫我收拾行裝。父親拍著我的肩,讓我好好學;母親反復叮囑我,不能跟人打架,她雖沒有到輪船碼頭送我,但她的提醒顯然更切合實際。去縣城只能坐輪船,水路六十里,我和父親各拎一包行李,去輪船碼頭。

碼頭在鎮東南邊,家在鎮北邊??雌饋聿贿h,卻必須從莊上繞。我和父親穿過莊子,父親一路和熟人打著招呼,從莊東南出了鎮,再走過那座水泥橋,就到碼頭了。我的視線越過水面,朝家的方向看。水面浩渺,我依稀看見母親站在河邊的細小身影。

輪船已泊在岸邊,父親提醒我,檢查一下行李,看看是不是齊全。我唔唔著,手腳很慢,還沒離家我已經想家了。最重要的東西放在上衣口袋里,糧票和錢,用別針別著——錢是在的,可是,怎么不見糧票?!

事后免不了抱怨,檢討,調笑,當時可真是慌了。那時候沒有糧票就沒飯吃。輪船正在上客,跳板一彎一彎的,吱嘎作響,一聲汽笛聲乍然響起,父親看看手表,臉色都變了。帶我的體育老師也來了,但他只帶了自己的糧票,我們只能回去取,可是走正常路,再從莊上走,斷斷來不及了。

其實也有辦法的:先用體育老師的糧票,算兩人各交一半,父親回家后立即把糧票寄到縣體校,可當時確實沒想到這一招。父親說,只能游水了。他看看我,三下五除二脫掉了外衣,只剩一條短褲。他跑到河邊,撩起水在胸口試一下,嘩啦撲到了水里。碼頭上好些人跑過來看熱鬧。

河面開闊,風很大,浪花拍在河岸上嘩嘩作響。我站在岸上,目送著父親劈波斬浪的身姿,直到他成為一個小黑點。慢慢地,小黑點靠近了我們日常洗衣淘米的水碼頭,父親上了岸飛快地朝家里跑,隱約的白身子在樹木間穿行。很快,他又出現了,后面跟著的肯定是我母親。他又下了水,再次變成了一個小黑點。父親的手表在我手上,我像是掐著馬表,心里急。好慢啊。輪船又在鳴笛,我急得跳腳。待他游近了,我才看清,他原來是踩水過來的,舉出水面的右手上,當然是糧票。

那時候還沒有塑料袋,否則父親一定能更快一些。但終究沒有誤點。父親把糧票遞給我,氣喘吁吁地拜托體育老師對我多加管教。體育老師笑呵呵地說,你們這父子倆有意思,一個去學武術,一個游水,這不是李逵和浪里白條嗎?我那時很皮,曬得黑乎乎的,說我是李逵也沒錯。圍觀的眾人哈哈大笑。

輪船的水手正在解纜繩,他朝這邊吆喝了一聲。父親抱著衣裳催我上船。我的臉上火辣辣的,想對父親說什么,沒等開口汽笛又響了,說什么也是白說。我看見越來越遠的父親在碼頭上穿衣裳。

去了縣城,兩個月。馬步,弓步,旋風腳,鯉魚打挺,烏龍絞柱;長拳,劍術,棍術,不說也罷。武術其實沒學到多少,但顯然壯實了。我記著母親的話,沒有打架,只跟別人斗過嘴。記得是住在興化的魯迅中學附近,吃得比家里好,但住宿條件不行,要到河里洗澡。我常常鼓起勇氣,努力向河中央多游一點距離。

培訓結束的那一天,輪船傍晚才靠碼頭。到輪船碼頭接我的父母親沒有接到我。體育老師拎拎我的行李抱怨說,這小子不聽話,船一靠邊就溜了。父母親滿頭大汗到家時,我已經在家門口等他們了。我不太會踩水,是仰泳回家的,衣裳舉在手上居然沒怎么濕,只是頭發還在往下滴水。父親是一個來回,我只是一個單程,怎么著也該可以的,我果然做到了。

母親奔過來抓著我的手,父親樂呵呵的。

一趟單程的輪船經歷。這件事過后,我的游泳可以說真正學會了。多年后我到華東水利學院讀書,因為讀的是水利,必須會游泳,也是一門課的。我申請免修,老師沒有答應,因為游的距離足夠,但姿勢不行。

1968年到1978年,我都在徐揚生活??鞓飞倌?,不知愁滋味。我和弟弟釣魚,用彈弓打鳥,自己用竹片做夾子,晚上到稻田夾黃鱔,去食堂要個面團、洗成面筋,黏到竹竿上捉知了……鄉間少年的樂趣,我們都嘗過。這些事寫起來就太多了,值得一提的打鳥,彈弓是我自己做的,準技也練出來了,但這不夠高級。高級的是用槍打,但我哪來槍呢?我只在露天電影里見過,民兵在學校操場練劈刺我也遠遠看過,靠近了想去摸一摸,人家還不讓??墒?,我同學他有槍。同學叫孫高山,他右手有六個指頭,這個我們早已習慣了,但他有槍,這簡直難以置信。他說槍在他舅舅家,是土槍,裝火藥和鐵砂;又說他舅舅家有點遠,十里路,這其實有點要難住我的意思了。可我不罷休,一定要他帶我去,拿槍,打鳥。他不得不答應。

那應該是個星期六,不上學。我們兩個走田埂,上河壩,走累了,還真的拿到了槍。在他舅舅家吃的面,他舅舅千叮嚀萬囑咐,還親手幫我們在槍管里裝好了火藥和鐵砂?,F在的目標就是找鳥了。鳥很多,都是麻雀,我們要找的是野鴿子,其實就是斑鳩,那得去打谷場。他拎著槍,我跟著,我們找遍了莊子,終于找到了一個打谷場,而且,有野鴿子在叫。我們躲在麥稈垛后面,眼看著幾只野鴿子飛了過來,先后落在打谷場上,腦袋一低一抬地啄食。我抓住槍,孫高山伸手把擊簧拉開了,我只要一扣扳機槍就會響。我手有點抖,哆哆嗦嗦的,這其實沒什么,鐵砂打出去是一個面,準不準問題不大,問題是,孫高山在吹他有槍的時候說過的,打槍最怕的是火藥和鐵砂裝得太多了,太實了,你一扣扳機,那鐵砂會從后面射出來!我不但手在抖,連腿都軟了。孫高山躲在后面催,野鴿子在前方丈把遠的地上蹦跳,它們絲毫沒有察覺危險,我可覺得危險了。我退到草垛后面,把槍往孫高山面前一舉說,還是你來。

孫高山一愣,突然哈哈大笑。野鴿子呼啦一聲全飛了。你,你,你,他一手接過槍,另一只手的六個指頭指著我。野鴿子早就沒影子了,孫高山拿著槍也不知道怎么辦。我催他,你來??!你打啊!

兩人都很累了,可總不能把火藥鐵砂再帶回去吧?聽了我不敢開槍的原因孫高山也害怕了,也不敢開槍。只好回到他舅舅家,老實交代。他舅舅擠擠眼,走到院子當中,砰!朝天開了一槍。

這事我沒好意思跟父母說。后來他們還是知道了,孫高山說出去了,傳到了他們耳朵里。父母沒說什么,只說,你還真是有點野,跑那么遠。

這個孫高山,在我眼里就是個奇人。他比同班同學大幾歲,發育了,個子高,打架是個角色。我們都愿意跟他玩。那時,徐揚周圍突然來了石油勘探隊,整天在田野里打炮。他們轉移到哪里,哪個方向就炮聲隆隆??词遣蛔尶吹?,戒嚴,炮聲響過,繩子才會撤掉,我們能看到的,就是地下多了個洞,深不可測。據說,興化地下有石油,可炸來炸去都沒有確切消息。不過有一天,孫高山悄悄告訴我,地底下真的有油。我不信。孫高山說,我只告訴你一個,你不能跟人說。我說好。孫高山說,我家的地窖里就冒油,柴油。我堅決不信。孫高山說,我家的油燈點的就是這個油,你可不能朝外說,油不多,一天也就接幾碗,剛夠我家用,你一說,全來要,那就完了。

我一聽來了勁,堅決要求他帶我去看,可他就是不肯。有一天放學,我跟到他家,指著他家地窖的頂板說,你必須給我看。我動手就去拉頂板。他攔不住,我們兩個就下了地窖。

哪有什么油?連油燈都沒有。碗也沒有,有個盆,里面是菜籽。孫高山尷尬了,他摸摸腦袋說原來真有油的,這個盆就接過油,我聞聞盆,有油的味道,但其實是菜籽味。但我當時哪能分辨石油和菜籽油?孫高山說,以前真是滴油,可能是他們打炮把地搞漏了。

他說得有道理,不能計較了。他家地窖里堆了不少山芋,是來年做種的。他很大方地削了個巨大的山芋,兩人分著吃了。

我確實比我弟弟野。弟弟一直很文靜,關于他的名字,朱煜,還有個事值得一記。他的語文老師,是個知青,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一板一眼的,很認真,有一回,弟弟回家跟父親說,爸爸,你讓唐老師別叫我“朱玉”,人家笑我。父親聽懂了,“煜”,就該念“yu”,第四聲,可是在興化,煜卻被念成保留了入聲的一個音,弟弟覺得老師念錯了,反正與別人念的不一樣。父親笑瞇瞇地去跟唐老師說了,唐老師一迭聲答應了,還學著興化話念出了“朱煜”。不過,他不是個一個善于隨機應變的人,不久,又變成了“zhu yu”了。于是,我弟弟就像是有了兩個名字,一個是唐老師普通話的“zhu yu”,另一個是興化發音的“朱煜”。興化話很強大,在我們那兒連皇帝詞人李煜也要隨我們喊的。

弟弟初中就表現出了非凡的天賦。有個數學老師,我不能明確說出他是誰,他雖然也讀過大學,但數學一般。有的幾何題,你去請教,他往往漲紅了臉,半晌才說,你讓我想想。想想就是去查資料。弟弟本來也不會,這才去請教的,可是,老師撓著腦袋的當兒,他卻突然會了,添兩條輔助線就行了。這樣的場面發生過不止一次,有一次我親眼目睹,還有的是父親回家說的。他悄悄說,不能聲張,怕損害同事形象。我并不能準確說出這種事發生的時間,但考慮到弟弟十四歲就考上了大學,做幾何題的時候,他大概十歲。

我的特長就是皮。各種體育項目,只要學校有,我一定玩。籃球場是三合土的,比泥地要好些,那時還有不少知青老師,他們一般比較擅長文藝和體育。三步上籃就是那會兒學會的。乒乓球更流行,莊則棟、容國團等人的故事激勵了我們。乒乓球臺是后來才有的,也不是買的,是學校的木匠打的,刷了油漆,看上去有模有樣,不過鎖在一間辦公室,學生們不能玩。最早先的是一張磚頭砌的、抹了水泥的球臺,下了課學生們就拼命往那邊跑,課間十分鐘,也可以過過癮。正規的比賽是21個球,這太久了,別人還玩不玩?于是11個球,6個球,最后縮短為3個一局,輪流轉。球技談不上,就是玩得熱鬧。

也有技術高的,有個劉姓同學大概有點天分,很快就沒人打得過他了。連體育老師都是他手下敗將。他不但會扣殺,還會旋轉,球拐彎,還會縮,發球更有奧妙,大部分同學連球都碰不到。慢慢地,他不肯跟一般人打,偶發興致,上了臺子就沒人能把他打下來。這可真是厲害了。據說他參加了縣里的比賽,還拿了名次,好像也不是第一名,這我們可不怎么信,我們難以想象,還有誰能比他厲害。

突然有一天,來了個修鋼筆的。他每學期都來個一兩回,我們的鋼筆分叉了,不下水了,自己怎么也弄不好,這時候,我們就想到他了。他背著個木箱,步行。到了學校就借一張凳子,在辦公室走廊下把木箱打開,一翻,就是個修筆的攤子。這是個中年人,胡子拉碴,衣著普通,對來修筆的學生笑臉相迎,老師他就不收錢,總而言之,就是個修筆的。那一次他結束得早,見沒生意了,他丟下攤子,走到乒乓球臺前看熱鬧。

那天,劉姓同學正在霸臺,大殺四方。修鋼筆的站在邊上看,笑瞇瞇的,眼睛盯著飛舞的球,好像還有點懂。忽然他說話了:我能不能打幾個?

能啊,這怎么不能?一個修鋼筆的,手癢了,要來現眼了。劉同學瞧不起他,抬腿就要走。修鋼筆的說,就你吧,我向你學習。

這是一場神奇的比賽。那修鋼筆的抬腳踢開了腳下的瓦瓷碎磚,手在水泥桌上拂拂,比賽就開始了。他打球真好看啊,比跳舞還好看,比什么都好看。他的球神出鬼沒,又絕不偷雞摸狗,鬼鬼祟祟。總之他揮灑自如,如閑庭信步,幾個球下來,劉同學就臉上流汗,吃不消了。

他們打了兩局,21個球一局,第一局劉同學得了5分,第二局只得了1分,這1分還是碰巧:球臺缺了一個小角,正是這個缺角幫忙,劉同學才得了1分。

觀眾是越來越多,打籃球打排球的,都停了手圍了過來,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花臺上也站著人,最外面的只能搬個凳子站在上面。

沒有人想到劉同學會輸得這么慘;沒有人知道這修鋼筆的怎么就打得這么好——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拿的是前一個學生的拍子。他把拍子丟在臺上,朝劉同學笑笑,沖大家揮揮手,就走了。劉同學拎著拍子,像丟了魂,有個成語跳進了我腦子:呆若木雞。修鋼筆的收拾好木箱,穿上了外衣,胸前掛著三支鋼筆。他走上校外的大路,拐上了田埂,消失在暮靄中,看不見了。

這是一段傳奇。我寫了一個短篇《英雄牌鋼筆》,作為紀念。

在徐揚的日子很漫長,我差不多就是在那里長大的。那個時期,學校大概也不太平,但小孩子不懂。1976年鬧地震,傳說地下“鰲魚翻身”,學校還科普了,說這是迷信,震中、縱波、橫波,就是那時聽說的。學校搭了防震棚,大概有半年,我們在防震棚上課,也全部住在防震棚里。防震棚是不分家的,一個大棚子,住許多家,孩子們睡覺也類似于大通鋪。大人們其實不那么和睦,但這不妨礙孩子們在大通鋪上亂跑亂竄。大人們肯定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么樂趣,熬的時間又太長了,有個老師,黑胖子,是蘇南人,獨身,他就經常偷偷跑回他原來的宿舍里睡。他嗜酒,常常喝得爛醉。有一天,他嗷嗷叫著跑出了他的宿舍,帶著哭腔站在門前的路上大叫:不得了啦!我瞎掉啦!這時候天已大黑,大家都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只隱約看見個黑影子又蹦又跳地哭號:我瞎掉啦!完啦!

一道手電光射了過去。照住他,他愣住了,呆頭呆腦地朝手電筒看。突然笑了,說,??!我沒瞎。沒瞎呀。

原來是他傍晚時喝酒了,還喝醉了,倒頭就睡。半夜醒來,發現自己什么也看不見了,于是就急眼了。手電筒是防震的必備物資,我家的那個是塑料做的,據說能防水。我悄悄打開手電,扔到水盆里,確實能亮。

有一種說法,現在還在流傳,說是動物能預報地震。我們那時更是篤信不疑,于是整天留心雞飛狗跳。我看見一條魚浮在水碼頭前的水面上,半死不活的樣子,我撈上來,報告家人說要地震。事實是地震沒有發生,養在盆子里的魚第二天就死了。

在徐揚的日子什么都好,就是沒有好好讀書。好在我們的父母是教師,家里還有些書。那時沒有高考,讀過高中就要去插隊。身為一個讀書人,父親未必是出于什么遠見,他可能只是本能地認為,小孩子還是有些文化比較好。他教語文,但他沒有教過我們兄弟倆一節課。他給我們講故事。夏天乘涼,父親搖著扇子給故事,《三國演義》說了很久,《水滸傳》沒有說過,因為收音機里一直在播揚州評話《水滸》。他每天說一段,我們很迷戀。聽到緊要處,我們會催問,下面呢?后面呢?父親會說,不要急嘛,聽我慢慢講嘛。這其實是賣關子,是敘事節奏,可能是我最初的敘事訓練。母親這時候一般在邊上洗衣裳,用搓衣板,一下一下搓。衣裳洗好了,母親就到水碼頭汰。我家養了只黃貓,它會陪著母親去水碼頭。

晚上講故事,《聊齋志異》是不適宜的,父親怕嚇著兒子。但別人就不管這些了,后來我在戴窯的“中大橋”上,就聽過很多鬼故事。我被嚇得寒毛直豎,生怕有鬼從橋下的水和岸邊的樹叢里躥出來,或者,飄過來。后來父親告訴我,這人的故事都是《聊齋志異》里的,他的《聊齋志異》還是我父親的藏書。至于為什么到了別人手上,我父親不說。

家里的書不算多,去除父親的各種教學參考書,記得的還有《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儒林外史》《三俠五義》、“三言二拍”,魯迅的書也不少。有一本書我能看到很幸運,俄羅斯的巴烏斯托夫斯基寫的,《金薔薇》,是一些與寫作有關的故事,非常精彩,記得其中有一個窮困的金匠暗戀一個女郎,卻拿不出像樣的禮物,最后他掃起天長日久、脫落在地上的金屑打造了一朵花,送給了心上人……書很舊了,封面修補過,父親告訴我,這個故事說的作家如何搜集素材。

那時我還在上初中,并不能全看懂,但我記住了。

考慮到那時的物理化學曾被改為工業基礎知識和農業基礎知識,我們可以接觸到科學,是多么美好的事。父親買來了《天體的來龍去脈》《物理世界奇遇記》《十萬個為什么》等等,還訂閱了《化石》,我上大學后他還訂了《飛碟探索》雜志。有一本書特別重要:《少年科技制作》。父親帶我們利用廢舊材料,動手制作了好幾種玩具:萬花筒;望遠鏡——伽利略望遠鏡和開普勒望遠鏡,開普勒望遠鏡因為沒找到三棱鏡,看到的景物是倒的;蜂鳴器——其實就是摩爾斯發報機的按鍵部分,并不能發射電波;還有一個,就是直升飛機。這所謂的直升飛機很簡陋,簡陋得沒人能看出飛機的樣子:用木片制作一個三角架,權做機身,三角架中間穿一根軸,軸上安著兩個竹片風葉,橡皮筋驅動它們旋轉。我們到操場上,小心擰緊橡皮筋,手往上一拋,真的飛起來了!

它飛不遠,而且有點丑。但這些書,這種動手過程,顯然結出了果實。我弟弟朱煜,14歲就考上大學,現在是清華大學長聘教授,芯片光刻機項目的領軍人物。我的數理化成績一直不如他,但也能靠寫作謀生了。

我父親1978年,就是我們哥倆上高中的時候,就向教育局申請,要調去戴窯中學,老母親歲數大了,需要照顧。但父親未能如愿。教育局把他調到了安豐中學,因為那是個縣重點中學,急需語文師資。父親是不是情愿我不知道,但顯然,我和弟弟得益了。那時高考已經恢復,對整個社會,觸動似乎還不那么大,但父母已經明確,我和弟弟都要爭取一下。這時候,去一個縣重點,無疑是對的。

1978年暑假的某一天,我們一家包了一條船,從徐揚搬去安豐。家當很少,所以船并不大。我記得的是一條長凳,父母在工友的幫助下,往船上搬東西,到安豐了,又往岸上搬東西,他們忙著,我就躺在長凳上昏睡。那天我發燒,頭暈。這個場景證明我那時身高有限,因為我記得長凳可以完全托住我的身體,腿稍微掛下來而已。

在徐揚的十年,我們無數次回戴窯,那里有奶奶,有老屋,我還可以爬樓,這是我喜歡的。徐揚出腳苦,出門二十五,說的是它離幾個稍大的地方,安豐、戴窯等,都是二十五華里。短路基本靠走,出遠門基本靠櫓。我們一家無數次從徐揚走到戴窯。要過一條河,沒有艄公,自己抓著纜繩往對岸拉。經過幾個村莊,走累了,終于看見了戴窯西頭高高的水塔,這就是快到了。

有時候運氣好,也能搭到便船。我的那個姓鐘的同學,區供銷社給周邊村鎮送貨的船舶信息,她爸全掌握。有一次我們就搭到了船。好大的木船。船被桐油漆得又紅又亮,船上就是家,什么都有,居然還養著一條黃狗。狗沖我們叫,嚇得我站在跳板上不敢再動。后來就不叫了,還沖著我們搖尾巴。船家是一對夫婦,還有個和我年歲相當的小女孩,聲音細細的,愛紅臉,她一點不怕船晃。到戴窯水路也是二十多里,因為是傍晚出發,我們還在船上吃了一頓晚飯。有青菜,有魚。夜里我們就宿在船艙里。有被子,沒有床,船底就是床。這顯然是船家自己的房間,不知道他們那一夜睡在哪里。我們一家并頭躺下時,船家夫婦還在夜色中搖櫓。船在微亮的水上航行,我躺在艙板上,左翻右滾睡不著。我側著睡,把枕頭推開,耳朵差不多就貼著水了。水聲呼呼的,叮叮咚咚,像很多人在彈琴,又似乎有魚兒在吃水。迷蒙中,我睡著了。醒來時,已是紅日滿艙。然后就看見那高聳的水塔了。

那是奇特的一夜,至今,彼時彼景偶爾還會掠過腦際。興化的水,已成為我的精神底色。

戴窯

戴窯是我老家。老屋位于鎮中心的中大橋下,北岸,東邊是廚房,西邊就是中大橋的石欄。家門外有個小院子,南面是個陡坡,下面就是那條被呼為“夾溝”的小河。

老屋是個連家店,兩層的小樓朝南,住人;朝街的是店面,面食店,早飯賣油墩子、油條、米餅、麻團、油圈餅,中午是面條、餃子(就是餛飩),晚上賣一點零嘴兒,就是芋頭羹、炒螺絲之類。這么多東西,現在我一看就知道累人??勺疃鄷r我家是十一口人,不這么干可真不夠吃飯。我出生時,店已經公私合營了,我家保留了住人的小樓,店面變成了飲食合作社的一部分,我爺爺奶奶成了大集體的員工。

我記憶中的老家,以小樓為核心。小樓不大,下面是兩間,一間算堂屋兼飯堂,另一間是奶奶的臥室;有個木樓梯通二樓,二樓上是一個大通間,朝南有個窗戶,可以看見我家的廚房屋頂,還有個像現在所謂落地窗的大花窗,面對夾溝。

我們回戴窯,父母住在二樓,我和弟弟在樓下跟奶奶睡。記事的時候,爺爺不在了,叔叔一個去當兵,一個插隊,很遠,青海。我很喜歡跟奶奶睡,她的床下有個跟床差不多大小的踏板,床上也暖和??墒俏页31黄婀值穆曇舾阈?,是奶奶在哭,幾乎每次我們回戴窯跟她睡,她半夜都哭,慢慢我知道了,她是為青海的叔叔哭。那時我只覺得怕,被嚇著了,現在我理解了她對老巴子的牽掛。

我們在小樓更多的還是快活。我們很皮,也很小,身子小就無形中多了很多樂趣。我們喜歡爬樓梯,上上下下,不知疲倦;喜歡從二樓的窗戶看廚房上的貓,如果不是有一回我爬窗子踏上廚房頂被罵了,我會經常上去玩;落地窗就更有意思了,跟西邊的橋一般高,我們可以盯著夾溝,看魚吃水,看河里的船東來西去,撐篙子的、劃槳的、搖櫓的,全有。

大人們警告過:花窗前,你們不能一起站,更不能晃,太瘋了當心掉下去!掉下花窗這事沒有發生過,但我弟弟還是從二樓掉下了一樓。我們好幾個小孩在樓上玩,抽陀螺(我們叫“抽李逵”,打不死的李逵之意),抽陀螺需要大場子,不知是哪一個執鞭,反正弟弟在看,執鞭的一直說:你退退,往后退。我弟弟退著退著,腳下一空,撲通,在木梯上直滾,掉樓下去了。都嚇壞了,我弟弟大哭。幸虧沒事,后腦勺起了個包,但沒有影響智力,他后來高考一擊即中,還成了科學家,就是證明。

樓梯邊的墻上有個凹窗,窗臺上擺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我認得的有皂角,洗衣裳的,還有一塊胰子,我以為是肥皂,有一回我在外面跟人家去學自行車,手上沾了機油,回來自己用胰子洗手,可是洗不干凈,越洗越怪異,黏糊糊的,還有一股羊騷味,我大叫:我有一個發現!肥皂跟機油反應,原來有羊騷味!可是大人告訴我,不是肥皂,那本來就是羊油。兜頭一盆水,澆滅了一個科學發現。

老屋里有很多奧秘。奶奶的床下我就鉆進去多次,我發現了墻洞里的一個雪花膏瓶子,里面的東西我也看到了。另一個奧秘是半公開的,家里人全知道,店里的同事也知道,我家的堂屋北墻,有個通飲食店的墻洞,家里來人了,要款待,奶奶就會朝墻洞喊:老蛆子,下一缸餃子。老蛆子是一個同事的外號,一缸子是一茶缸,搪瓷的。那邊應一聲,不一會兒,茶缸就遞過來了。茶缸里的餛飩,實事求是地說,比店里賣的肉餡大??赡苓€臥了雞蛋。

我當然吃過茶缸里的餃子。有一回我從徐揚回戴窯,到了家天已經全黑了,奶奶從床上起來,去飲食店自己動手下了餃子,沖著墻洞喊我,讓我去接。那一回是唯一一次我沒跟家里人一起去,我帶了個同學,瞞了父母,奶奶當然也不知道,我們逃學,兩人悄悄去了戴窯。起因是一本書,《談蛇》,我父親買的。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那么多種蛇,居然還有個蛇島,全是蛇!這本來也沒什么,看看我們當地的水蛇,想象想象也就罷了,可我們聽到了一個消息:有個蛇展,正在我們蘇北巡回展覽,而且,到了戴窯了!實在太想看看世界各地的蛇,我就拿主意,逃學了,還拐帶了那個同學。我們走啊走啊,腳酸了,餓得前胸貼后背,傍晚在元有,還被一只野狗追。到戴窯時,天已經黑過了頭,只有少數店家的燈,還照在青磚小街上。我打門,喊,奶奶!奶奶,是我?。?/p>

很快我們就吃到了從墻洞遞來的餛飩。我們狼吞虎咽,奶奶說,乖乖哎,在這兒開了好幾天啦,明天早上去看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去文化站。文化站很近,只隔一條街,可是沒有蛇展,只看到不少人在打康樂棋,他們笑嘻嘻地說,走啦,昨天是最后一天,你們來晚啦。最后,我們只在墻角看到了一根蛇蛻。

我的短篇小說《看蛇展去》,寫的就是這個故事。它是我早期的代表作,我很偏愛。

戴窯有三個大廠,棉花加工廠、制藥廠和窯廠。棉花加工廠在鎮東,制藥廠在鎮西,窯廠在鎮的南邊,比較偏。從歷史看,窯廠最久,那一座一座的磚窯,已經幾百年了;棉花加工廠也比較老,戴窯周邊產棉花,這個廠專門把收來的棉花軋出棉籽,做成粗棉;最新的是制藥廠,我很小的時候,那塊地方還是一座監獄,后來又成了“五七干?!?,大概“文革”后才變成了制藥廠。制藥廠的浴室對外開放,我有時會去那里洗澡,那浴室的池子很特別,房頂很高,燈也很高,窗戶是又高又小,這有點異常,但你要是知道這里原來是監舍,就明白了道理。

三個大廠吸納了鎮上多半的勞動力,但三個大廠似乎還有等次,制藥廠的人最神氣,因為他們干凈,有的人還把白大褂穿出廠,有炫耀的意思。窯廠的人最臟最累,好像也沒有自己的浴室,他們下班基本上蓬頭垢面,大汗淋漓,但也有個好處,就是他們的糧食供應比一般人高,因為要出大力。棉花加工廠也有點臟,他們的布帽子上總是掛著不少棉絮。

在鎮上人的心里,棉花加工廠的地位最高。鎮上居民的電燈,依賴這個廠的電力。掌握時間,也要靠棉花加工廠傳來的汽笛聲。所以,這個廠里的工人,常常有點自豪,哪怕他們的工資并不如窯廠的人高,哪怕他們看上去沒有制藥廠的人清爽。

戴窯鎮當年也位列“興化十大鎮”行列,其實并不很大,一條與夾溝平行的小街,東西向,不超過兩里。街也不寬,下大雨常常變成小河,孩子們找到最窄的地方,能從北面店家的臺階一下子就跳到南面。

鎮雖不大,但什么都有,各式飯店、百貨商場、醬園、劇場、學校、派出所……應有盡有。另有一些單位,散落在鎮的四邊,譬如,糧供所、雞鴨孵化站、種豬場、輪船碼頭……這些地方,是我們的樂園,棉花加工廠從前是駐軍所在,那炮樓一直還在,我的小叔叔,帶我們去挖過“銅炮兒”,就是彈殼;糧供所麻雀特別多,多到你會抱怨彈弓只能單發;種豬場的豬像小牛犢子;煤建站最多的其實是木頭,木排不知從哪里沿河放過來,工人們把它們解開,鋸下來賣。

各有各的樂趣,我最喜歡的是煤建站。其實“煤建站”是不是這三個字,我沒把握,它肯定賣煤,也賣木頭、竹子之類,這個“建”字有點費解。且不管這個了,總之煤建站因為有木排,產生了一種特別的釣魚方式:站在木排上,從木頭夾縫里下鉤,連魚竿都可以不要,但常常釣到大魚。

窯廠其實也好玩。我們在木排上釣魚,玩水,難免會把褲子搞濕,這時候,窯廠就有了特殊的作用。窯廠的主體是一座“輪窯”,不是圓的,是長的,有很多窯孔,所謂“輪窯”,就是許多窯孔輪流燒磚,如此,就總有些窯孔卸完了磚,空著,但它依然很熱,腳下比夏天的鐵板還要燙。我們兄弟和幾個伙伴,鉆到窯孔里,實在熱得吃不消,那天,我把褲子烘干了,卻又干過了頭,烘糊了。換季時母親拿去洗,手一搓,一個洞出現了。我沒敢老實交代。

戴窯的磚窯是很多的,除了窯廠,中學也有不少廢棄的磚窯。沒有山的平原,磚窯就是山,上面長滿了一種植物,這植物結的小果子有六個角,角上都有刺。要爬到窯頂玩沖鋒,必須留神腳下的刺,我們叫“地雷”。我沒有上過戴窯中學,也沒有想到,后來的某一天,我父母的家會搬進去。

在小鎮住久了,耳邊就會刮過許多故事,這一家,那一家,這個姓,那個姓,原來有那么多的陳年糾葛,愛恨情仇。戴窯人做的主要是周邊農村的生意,農民來趕集,帶來他們的農產品,買走他們需要的農藥、種子之類,他們離不開鎮子,鎮子其實也離不開他們。但鎮上人自有他們的等級觀念,鎮上人之間,和氣生財,表現得含蓄曖昧,但對農民有時就不那么客氣。有糾紛了,如果是鎮上人之間的,還好說,三姨六舅的,都是“窯上的”,若對方是農民,圍觀的人就會說,是“不是窯上的”,鑒定完畢,就會拉偏架。我小小年紀,慢慢也看懂了點人情世故。就連我,也曾被誤認為“不是窯上的”,弄得我有點自卑,直到我們家搬到了安豐,我才有了點底氣。

安豐比戴窯大多了。

安豐

我們家從徐揚搬到安豐,學校已把住房安排好了。教師宿舍在最南邊,成一字線,一條大路又把教師宿舍分了兩個區,我家在西區,最西邊的第二間,第一間是蔣老師家,東邊一墻之隔是孫老師。蔣老師家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如花似玉,二女兒尤其漂亮,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而且,她還跟我同年級。我到南京上學后,必須在興化轉車,有一次在街上偶然遇到,兩人都吃了一驚,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那時她已嫁到了興化。

安豐中學很正規,是個縣重點應該的樣子。父親的高中是在興化上的,初中在安豐,安豐中學也是他的母校。他帶著兩個兒子來他的母校讀書,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感受——這個問題是我現在才想到了,當時可沒想這么多,第一是年齡小,第二是,有個問題當時可是明晃晃地擺在面前了:兩個兒子,不能都上重點班吧?名額太緊張了。

那時候都知道可以高考了,學生們半懂不懂,不少家長們可是重視起來了??h里顯然也重視,把我父親調到安豐,本就有充實教學力量的意思。兩個兒子只有一個能進重點班,那當然是我弟弟,他功課從來就比我好。父親努力了,大家達成了共識;考一下,搞一個重點班篩選考試,畫個線,線上就進去。結果是,我也進去了。

父親還是沒有給我們兄弟上課,這是他的故意選擇,也是時勢使然。他教了文科班。我的語文老師是位老先生,父親說:這個老師教過我,這句話讓我心生敬畏,我算是徒孫了,實際上,我不能說他教得不好,但他的特色很明顯,他的古文不錯,講到古文就神采飛揚,可對現代文興趣不大,對高考也沒有研究,真到了高考,閱讀理解之類的題目一攤在面前,我傻了。

對我來說,最大的攔路虎是數學和物理。我運氣真好啊,我的數學老師叫何忍江,一個白凈的書生,無論多難的題目,在他面前都不是個事兒,堪稱一絕。事實上,一般的難題,我父親就能解決,他不行了,就說,我們去找何老師吧。就帶了我,去何老師的家。何老師說一聲老朱你坐,馬上就放下手里的家務,開始解題。偶爾他也會皺眉思考,但從來沒有被難倒過。他的課講得也非常好,條分縷析,舉一反三,一句廢話都沒有。只要你認真聽,聽進去,一定能有所長進。他顯然研究過往年的高考題,包括“文革”前的,有時題目擺到他面前,他就微笑道:這是某某年某某省的題目。隨手就解了。

何老師是一個純粹的數學老師,除了數學,我不記得他做過其他事,除了家務。他妻子也是學校的老師,不怎么會做家務,何老師很寵溺她。

教物理的是馮金官老師。他是揚州地區物理教學界的權威,他曾編寫過揚州地區的中學物理教材。這是個爽利明快的男人,個子不高,站在講壇上卻像個國王,物理世界的國王。從牛頓三大定律開始,到光學、電磁學,他步步為營,但幾個領域又在他心中融會貫通——他編過教材,有資格把教材丟開。雖然以前通過家里的書,了解了不少物理現象,還整天跟弟弟斗嘴,手舞足蹈地尖叫:我是麥克斯韋的妖精!但要熟練進行物理計算,還是感到艱難。馮老師循循善誘,他能極其熟練地抓住物理量之間的關系,啟發學生,撥開云霧。所有的公式盡在掌握,任何難題都迎刃而解。他不是個簡單的“小鎮算題家”,他懂前沿科學,八十年代初期,他就會給我們講解原子彈的構造,講光線的直線傳播和反射現象時,他問我們:國外有一種更先進的信號傳遞方式,叫光纖傳輸,你們知道怎么傳遞嗎?我腦子一轉,立即想起,可以射出一束光,在那個我沒有見過的、叫“光纖”的東西里傳遞,但馬上又意識到不對,因為光線只能走直線,那光纖不就不能彎了嗎?所有的電線可是都要曲里拐彎的啊。馮老師在黑板上畫出一根空線纜,又畫出一道帶箭頭的光,說對管口直射當然不行,可是我們可以利用光的反射現象,如果我們斜著射向管的內壁,光就會反射,在管壁內一直反射,無論管子怎么彎,只要不折疊,帶有信號的光就能傳輸下去。

最近,我在短視頻上,看到了光纖傳輸的原理。就是這樣。馮老師在四十多年前就給他的學生講過了。

我到南京上學后,還是有一門課,叫普通物理學,數學更深了,高等數學,這是個開頭。老實說,那個長得很像外國人的物理老師,和那個風度翩翩的女數學老師,就講課水平而言,比我的高中老師差了不少。我高考物理89.5分,在那年華東水利學院的新生中,排名第二,可是普通物理學還是讓我覺得困難。學期結束考試,一個班五十人,記得有二十幾個掛了紅燈,我雖沒掛燈,但只有六十多分,很受打擊。

何老師馮老師都成了我父親的好朋友,何老師寡言少語,馮老師跟我父親更談得來些,他們一起去釣魚,他們弄了一副理發工具,兩家的孩子都是一起理發。我自認為在數學物理上,比我弟弟要差得多,但馮老師總鼓勵我,跟我父親說,老大也很聰明的。有一回,他正在講課,教室門口來了個農民,是來學校清廁所糞池的,他站了一會兒,開口問:請問老師幾點啦?他還做了指指手表的手勢。那時很少人戴手表,老師則一定戴表。馮老師告訴他??刹恢趺吹模€沒下課,那個憨憨的農民又來了,還是問,幾點了。馮老師不答了,嘴里什么也沒說,揮揮手,意思是你走吧。

這件往事,還明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在興化時,離農村很近,近得農民可以直接跟上課的老師對話。但很可惜,雖然身處農村,但我一直生活在校園里,到田野去,不是去勞作,而是撒野,這造成了一個遺憾:我對農事幾乎一竅不通。多年后,我寫小說,常常會遇到難題,我不知道越冬后的農田里長著什么,不知道小麥和稻子具體什么時候收割。好在我可以問長輩、問朋友。

我最喜歡的是何老師和馮老師,其他的老師也各有特點,一言難盡。有個老師,教過一陣子數學,他也是教過我父親的,他的特點是膽小,謹小慎微,他解放前當過“書記官”,其實只是個秘書,但這官名很怕人,于是就膽小了。那一陣子提倡“五講四美三熱愛”,其中一條就是不隨地吐痰,老師是必須在課堂上宣講一下的,可他大概是擔心得罪學生,很不好意思地說,隨地吐痰不好,真要吐了,你們不要吐到教室,就吐到路上,讓太陽曬一曬,消毒。學生們不怕他,一個個清起了嗓子,咳嗽聲一片,繼而哈哈大笑。

畢業實習路過上海魯迅公園,與同學合影,1984年

安豐中學成立60周年,我回到了母校。馮老師已經快80歲了,走不動,沒去參加聚會,我到他家看望了他。滿頭白發,人也佝僂了。何老師退休后回到了常州老家,我們有聯系,我曾在他侄孫考研的事情上幫過一個小忙,我們偶爾通電話,他總要提起這件事。他還是以前清洌的聲音,思路也還清晰,但他老伴性子急,常常會搶過電話跟我說話,片刻過后,何老師會在邊上提醒她:人家朱輝還有事……意思是,別拉家常了。他總是那么體貼細心。

何老師和馮老師,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燈。

他們盡了力,我也努力了,但是我弟弟考上了,我高考失利,只差了3分。原本我是想考文科的,但父母親相信“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這才考了理工科。當時年齡小,抗議無效,不過沒考上也不是那么難過,當時的錄取率還不到5%,考不上實屬正常。但弟弟考上了,做哥哥的卻要到紡織廠當工人,面子上有點掛不住。父親鼓勵我再考,廠里工作的辛苦也著實給我上了另一課。老實說,比較辛苦,悶熱、噪音,都吃不消。師傅們對我很好,他們視我為文化人。但有一回工間閑聊,我們的意見不一致了,不知怎么說起了林彪的三叉戟飛機,報紙上說,這飛機的一小時油耗,要好幾噸。可師傅們說怎么可能,我們田里的東風12型拖拉機,開半天才要一臉盆的柴油!報紙吹牛!我們爭起來了,他們不信,可我信。我說我們沒見過拖拉機前,家里只有油燈,哪個會相信還有個機器半天就要燒一臉盆的油呢?!

這次的爭論沒有結果,因為誰也拿不出證據。但另有一個結果很明確了:我決定,我還要考大學。紡織廠很大、很正規,是個國營廠,它有個特點,就是女工多,她們年輕,都戴著白色工作帽,比醫院的護士也不差,就便找個老婆,是順理成章的道路,可我就是要考大學,而且考上了??忌虾螅瑐鞒鲆粋€流言,說我站在通往工廠的大橋上,對某個女工說,我一定要考大學,一定能考上。而且說,你也應該考。這就有點玫瑰色了。其實這事是沒有的。

高考有了點變化,考場設在縣城,要到興化考了。

興化

我的舅爺是興化人,他家的房子古色古香,天井幽深,我小時候到興化,就住在他家里。后來長大了些,全縣文藝匯演,學武術等等,也到縣城去過很多次。縣城的布局我是熟悉的,但都是過客。高考是在7月,最熱的日子,那年還有臺風,縣城里要涉水。考場在哪個學校,忘記了,只記得悶熱,頭上濕漉漉地往下滴水,手臂不時要挪一下,要不就把卷子洇爛了。

到南京讀書,在南京工作,寒暑假,我無數次途經興化。長途汽車,五個小時。

從江都開始,公路就緊挨著大運河,依河而行。陽光照射在河面上,金光閃爍,一列列船隊在運河中緩慢地前行,或向南,或朝北,它們比汽車慢。我從車窗探出頭,總是能看見有一條船上站著一只小狗,它仰著脖子朝我們叫,機聲隆隆,我聽不見它的叫聲。汽車再行片刻,我們就能看見運河的水中央,有一座寶塔。七層,青磚的,寶塔顯然已經有了年月,塔頂有一些殘破,長滿了蒿草,肯定有不少鳥窩。黑色的、白色的鳥,它們騰空飛起,繞著塔頂飛翔。陽光漫溢,飛鳥回旋,寶塔像一張貼在碧空的剪紙。

在高郵的一個臨時停車點稍作停留,再上車時,公路就偏離了大運河,沿著一條不大不小的河向東,向興化駛去。這條河與興化的河道相接,幾乎已有了興化的模樣。一路上要經過好些小村鎮,一溝二溝三溝,似乎還有一垛二垛三垛,因為年代久遠,現在已不能確記了。但總之,大概到了三垛,汽車往北一拐,興化城就已歷歷在望了。

興化美景多。水上森林和垛田,近年來更是名聲大噪。這些景點我當然去過,但也沒有反復流連。興化對我來說是一座城,它的北邊散落著我少年的樂園,徐揚、安豐和戴窯,戴窯更是我的故鄉。

很多次,有人問我,家鄉對你的寫作起到了什么作用,或者類似的話。我從前沒怎么思考過這種問題,怎么寫出更好的作品才是我的問題。現在我得說,興化的水土、風物、習俗,深刻地影響了我作品的氣質。天性和家庭氛圍無疑是決定性的,但是興化有個特別的風氣,那就是,那里的人,無論農民、手藝人還是單位職員,對斷文識字的人,總是比較尊重,甚至會高看一眼,這就是所謂文脈傳承。家鄉的人,對我寫家鄉,似乎有一種固執的期待,這可以理解。我其實也寫了不少,長篇小說《白駒》,寫的就是我的家族故事,當然也是興化的故事。據說有人不滿意:為什么叫“白駒”,“白駒”不是鹽城市的地方嗎?為啥書名要給鹽城?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白駒與施耐庵有關,在小說故事發生的年代,白駒還屬于興化,我忽視了現在的歸屬問題,“白駒過隙”這個詞又把我帶偏了。我固執地堅持,寫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寫好,話雖如此,我的新長篇《萬川歸》,其主要場景還是準確地安排在興化了。興化在這本小說里叫“楚水”,小鎮“萬窯”可以看作戴窯,也可以看成安豐。萬窯磚窯上的八角?。ㄒ环N植物種子)戳破了主人公萬風和頑皮的腳,輪窯里雄渾的熱浪幫他烤干了落水的褲腳……一個寫作的人,能做的,也就是在作品里復活它們了。

我是在對逝去的時光表達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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