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巖》2025年第6期|秦興川:又見炊煙(長篇小說 節選)

秦興川,1968年生,中學教師。在各種文學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篇。現居重慶。
導 讀
地處明月山深處的興河鎮,在城鎮化進程中,成了小城鎮建設的示范鎮。返鄉干部馮奎任興河鎮代理鎮長,感受到了影響興河鎮發展的諸多現實問題。以鎮長馮奎、第一書記藍娟為代表的農村基層干部,積極踐行“兩山”論,發展特色農業,保護地方文化,創建和美鄉村,讓興河鎮山村面貌及鄉民精神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又見炊煙
秦興川
第一章 驚蟄
1
山里的季節最容易讓人產生錯覺。
立春之后,一連幾天的響晴,白花花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明月山的溝溝嶺嶺,興河場的人以為,寒冷的冬天已經過去,溫暖的春天馬上就會到來。然而,一陣扯著哨音的寒風,從山外掃來,還帶著淅淅瀝瀝的細雨,才讓人意識到,山里就是山里,料峭的春寒還遠沒有過去,真正的春回大地仍需時日,而且還得耐心等待。
時值驚蟄,早上七點不到,天還沒亮透,街道上已經人來人往了。這天是趕集日,山里人沒有睡懶覺的習慣,興河場九溝十八嶺的山民們,不愿放棄任何一個趕場的日子,早早地把山里的姜黃、山藥、冬筍、葛根粉、連翹、松茸、野豬肉裝進背簍里,從四面八方朝興河場趕來。他們所背來的,大多是去年的存貨,賣不賣得了還兩說,關鍵是,去晚了,連個攤位都擠不到。
馮奎剛在鎮政府旁邊的“好地方”面店里坐下來,準備吃碗牛肉面的時候,突然聽見十字街方向,傳來一陣密集的爆竹聲,偶爾還夾雜著沉重的禮炮響。那聲音響徹云霄,震耳欲聾,經久不息,好像整個山川大地,憋悶了一肚子的怨氣,終于弄出了一聲聲吶喊;又像是壓抑太久的老天爺,好不容易放出了一個響亮的臭屁,炸出滿世界的轟響來。
馮奎扯著嗓子問端面過來的老板娘:“是哪個搞這么大的陣仗?討婆娘嗦?”
老板娘花二嫂放下碗,用圍裙擦著手上的湯水,笑扯扯地說:“馮鎮長,幾天沒回家了,聽到火炮響就想婆娘了?”
馮奎也笑了:“不是討婆娘,哪搞這樣大的陣仗?”
花二嫂大聲武氣地回答:“今天是個好日子,好耍得很,上街的‘八仙居’和下街的‘金鑫’農貿市場同時開張,他們都以十字街為中心,向上街和下街同時放火炮,兩個老板在比高低,看哪個能把興河場炸出花來。狗日的房產老板就是有銀子,比賽著燒錢耍。嗨,這么大的陣仗,你鎮長大人還不知道呀?”
花二嫂突然意識到自己說偏了嘴,用圍裙擦著手,紅著臉鉆進廚房里去了。
剛代理了三天鎮長的馮奎,確實不知道興河場最大的兩家房地產公司,同時建了農貿市場,并且在今天同時開張,正想打個電話問一下,沒想到,電話卻響了。
電話是黨政辦代理主任藍娟打來的。藍娟說十字街打群架了,是“金鑫”和“八仙居”兩家房地產公司保安,為了爭搶顧客,把人打了。又說,其他領導還沒上班,只得給他打電話。
馮奎忙放下碗筷,給派出所所長張發子掛了個電話,急急忙忙向十字街走去。
城鎮化以后,興河場就有了模樣。十字街是興河場的中心,也是興河場最繁華、最集中、最擁擠的地方,相當于北京城的王府井、上海市的南京路。
平山縣是西南地區有名的勞務輸出大縣,地處平山縣西北山區的興河鎮,更是勞務輸出的大鎮,大多數成年男女,把妻兒一丟,就加入了沿海城市務工大軍,像候鳥一樣,不到過大年的時候,山里難得看到他們的身影,新年還沒有過完,鋪蓋一卷,又三五一群地飛到遠方的大城市里去了。
趕場的大多是山里的村婦,她們穿上壓箱底的衣服,在臉上胡亂地抹幾把雪花膏,背著背簍,帶著滿身的清香,三三兩兩地走在興河場上。山里的女人難得湊到一起趕回鄉場,她們答應過長年在外打工的那些“砍腦殼”的,要在開春前后,買幾刀土黃紙、香燭,給他們的祖宗上上墳,保佑她們的男人們在外面掙大錢。
那些“砍腦殼”的,隔三岔五地打來電話,電話里牛皮哄哄:香燭要買那種一人高的,黃紙要那種手工的,火炮嘛,挑最大的拿!不要舍不得那幾個小錢,列祖列宗們高興了,還愁你老公掙不回那幾個錢?男人們在電話那頭大聲武氣,好像外地滿地都是金子銀子,隨便彎個腰,就能拾到一大堆。交代了祖宗的事后,又問了兒女考試的成績、爹娘的身體狀況,就木木地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女人在電話這頭等了很久很久,也沒等到她們想要聽的那句話來。
一路上,年輕的媳婦們都打打鬧鬧,把對丈夫的那點意思消融在對別的姐妹的打鬧中。到了街上,籌辦好了上墳禮物,又把眼睛往兩邊的小攤上瞧,生怕錯過了那些好聞的香水和五顏六色的衣裳。
滿街滿巷都是人。背簍、籮筐、挑山擔、平板車、自行車、摩托車,擠得滿滿的一大街。馮奎穿插在滿是背簍和籮筐的大街上。
街道兩旁擺滿了貨物,牙膏牙刷、鍋碗瓢盆、衣褲鞋襪、油鹽醬醋、雞鴨魚鵝……應有盡有,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大街上人頭攢動,到處彌漫著硫黃味兒。鞭炮爆炸后留下的紅紙屑,像斷了翅膀的蝴蝶,隨著人們的腳步到處翻飛。還有推著三輪車的小商小販系著油膩膩的圍裙,聲嘶力竭地推銷油餅、清明粑。街道兩旁的電器老板,緊盯著洪水般的人流,高聲傳達電器大降價的信息。
馮奎老遠就看見十字街轉盤處圍了一大群人,一眼就認出領頭的那人是“天五爪”。“天五爪”穿著深灰色制服,提著警棍,戴著印有“八仙居安保”字樣的袖套。
二十多年前,馮奎在興河場鎮中學讀初中的時候,就知道“天五爪”是興河場一帶的狠角色,經常躲在暗處,敲詐學生的零用錢;成年后,翻寡婦的院墻,刨鄰居家的祖墳,天不怕地不怕,是個壞事做盡、爛事做絕的混混。當地人可憐他是孤兒,也不跟他計較,因本地有句俗語“木匠不做齊頭料,屠夫不殺五爪豬”,就給他取了諢名“天五爪”。
只是二十多年不見,“天五爪”的背有些駝了,頭發里也夾雜了些灰白,深陷的眼珠更深了。幾個同樣戴著“八仙居安保”袖套、提著仿制警棍的小青年圍在“天五爪”的周圍。另外七八個穿著黃色制服的,估計是“金鑫”房地產開發公司的保安了。
人群中間的地上,斜躺著上街開豆腐店的“蔣豆腐”。蔣豆腐裝豆腐的三輪車歪倒在一旁,鮮嫩的豆腐灑得滿地都是,上面留著踩踏過的鞋印,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的幾只花腳蚊子,不時地在白花花細碎的豆腐上盤旋。蔣豆腐滿臉血跡,雙手抱著一條腿,腳上還冒著血,臉抽搐著,嘴里發出“哎喲哎喲”的叫喚聲。“天五爪”一手叉著腰,一手提著警棍,氣勢洶洶指著蔣豆腐,破口大罵,那樣子像要把蔣豆腐抽筋剝皮,再一口吞掉似的。穿黃色制服的幾位保安顯出義憤填膺的樣子,圍著“八仙居”那幾位理論。雙方保安都臉紅脖子粗,指指戳戳,唾沫橫飛,那樣子像是借出五斗米,還回一籮糠似的,氣焰囂張得很!
人群看見新來的鎮長,趕快閃開一條路。
馮奎徑直走向蔣豆腐,蹲下身子查看蔣豆腐的傷勢。
“天五爪”的氣焰有所收斂,把揮舞著的警棍收回,來回地敲打著自己的手掌,閃著腿,斜著眼睛望著馮奎,一副不屑的樣子。
馮奎撥開蔣豆腐捂著腿的手,見腿上有幾處烏青的痕跡,腳踝上正冒著血,臉上沒有被打的傷痕,看情形臉上的血跡是用手擦上去的。
蔣豆腐一看是新來的鎮長,眼睛一下子就紅了,拉著馮奎的手:“鎮長、鎮長,不得了,沒王法了,老子賣豆腐又沒有惹他幾爺子,莫名其妙就把老子打了,你要給老子做主喲,哎喲,哎喲……”
“天五爪”望著蔣豆腐,閃著腿,咬著牙笑了:“你也不曉得甘蔗哪節是頭頭,哪節是尖尖,還要給鎮長當‘老子’,老子還想給你一棒。”
馮奎瞪了“天五爪”一眼,“天五爪”立馬收斂了笑容。
“金鑫”的幾個保安眼睛也冒著火,都附和著說,幾個人無法無天,橫行霸道慣了,沒王法了!
“天五爪”一下子火了,跳起腳朝“金鑫”保安吼:“蔣豆腐不懂事,你們幾個也不懂事?看今天有哪個敢站出來,老子弄死他!”說罷就要掄起警棍撲向穿黃制服的保安。
馮奎猛地站起來,雙手叉腰,瞪圓了眼睛,雷霆般地吼道:“看哪個敢動手!翻天了?沒王法了?”
“天五爪”一下子像消了氣的皮球,訕訕地說:“哎呀,馮鎮長,我沒說你!”
這時,警車嗚兒嗚兒地開過來了,興河鎮派出所所長張發子氣沖沖地從車上下來,沖著人群大聲吼道:“閃開,閃開,有個什么看頭!”
人群迅速閃出一條道路,張發子看見馮奎在這兒,氣焰立即收斂了一半。
馮奎打電話叫鎮衛生院馬上出車到十字街接人醫傷,又叫張發子把“天五爪”和“金鑫”那兩群人帶回派出所,把情況問清楚,再向他匯報。
離開十字街的時候,馮奎在人堆中看見副鎮長陳文的影子閃了一下,好像穿得還很周正。
2
回到興河鎮政府大樓鎮長辦公室,馮奎打電話叫辦公室主任藍娟過來一下。
不一會兒,樓道上就響起了咔嚓咔嚓高跟鞋撞擊地板磚的響聲,人還沒進屋,脆生生的聲音就飄了過來:“馮鎮長,有啥事?”
馮奎倒了一杯水,看一眼扎著馬尾辮、身材高挑、丹鳳眼、皮膚顯黑的姑娘,示意她坐下,皺著眉頭問:“小藍,怎么兩個農貿市場同一天開張?屁大的一個興河場用得著兩個農貿市場嗎?”
藍娟一怔,知道這位上任不久的領導,對“八仙居”與“金鑫”兩個在興河場能呼風喚雨的房地產開發商,搶建農貿市場一事還一無所知,看來,剛調任縣國土資源兼城建局局長的前任鎮長伍明,沒把這件事對他的后任作交代。見馮鎮長急切的樣子,藍娟坐下來,端起水杯,把她所知道的情況細細地講給馮奎聽。
“興河場逢三、六、九號趕集,原先沒有固定的農貿市場,每逢趕場天,人山人海的鄉民都擁擠在中街的十字街做買賣,賣菜賣油,賣米賣面,賣雞賣鴨,把不到百米的十字街擠得水泄不通。興河街是318國道必經之路,來來往往的車輛又多,于是‘十字街’趕集成了大問題,經常出現車禍,曾有一年發生15起車禍、死亡12人的事故記錄……”
馮奎打斷藍娟,說:“我是本地人,這些我都知道……”
藍娟急忙說:“馮鎮長,我知道您是本地人,還是我們雨仙村的第一個大學生呢,您肯定還知道現在的匡縣長、原來的匡鎮長在興河場掀起的集鎮熱潮,把一個小小的山中鄉場,建設成為平山縣明星場鎮。”
馮奎說:“誰不知道?全縣人民都知道!”
藍娟說:“但您不一定知道現在的伍局長、原來的伍鎮長,不花政府一分錢,同時建成兩個漂亮的農貿市場。”
“不花一分錢?”馮奎詫異地看了看眼前這位膽大的姑娘,“天上掉下來的?”
藍娟笑了:“那倒不是,是本地兩大房產老板奉獻的!”
馮奎詫異了:“房產老板獻愛心,回報社會?”
藍娟說:“那也不是,是為了自己的房子賣更多的錢。”
藍娟接著說,雖然匡縣長在興河場轟轟烈烈地搞起了集鎮建設,把山里的農民吸引到了場鎮,但一直沒有解決買菜難的問題,后任的幾任鎮長也一股勁兒地修房子,場鎮越建越大,居民越來越多,但菜攤肉攤還擺在318國道兩旁,老百姓對此意見很大,到了伍明這屆政府,下決心解決這個問題,為此專門向縣里打了報告。
馮奎問:“縣政府同意了嗎?”
藍娟笑著說:“當然同意了,還撥了專款,興河人都說,是沾了匡縣長的光。”
馮奎說:“匡縣長對興河的建設肯定很重視。”
藍娟說:“那當然,興河場的人都說,沒有匡縣長,就沒有興河的今天,他們也不知還要在山里爬多少年的坡坡坎坎。但伍鎮長卻沒有用這筆專款建農貿市場。”
馮奎驚異地問:“那怎么建的?”
藍娟說,鎮長伍明有意把修建農貿市場的消息透出去,說建農貿市場只劃土地不撥資金,還要按設計圖紙把市場建好。消息一出,猶如石沉大海,全鎮干部包括病休在家的鎮黨委書記李龍義,都勸伍鎮長改改口,說哪個吃飽撐的來做這樣費力不討好的事。伍鎮長還是一直穩起,沒有松口。果然,沉默了一個月,下街的“金鑫”房地產老板黃金鑫主動上門來,聲明不花政府一分錢,只要政府在下街“金鑫”的正街劃一塊地就行,無償給全鎮老百姓提供一個現代化的農貿市場,為繁榮當地經濟作貢獻。伍鎮長很滿意,當場就與“金鑫”房地產開發公司簽了合同。沒想到在上街搞房地產開發的“八仙居”老板羅疤子,也連夜找上門來,死皮賴臉地圍著伍鎮長轉,非要用相同的條件,在上街靠“八仙居”房產的地方建一個現代化的農貿市場,也要為當地經濟發展作貢獻。也不知伍鎮長答應沒答應,反正兩家房產公司比賽著建修農貿市場,本來“金鑫”提前建好,準備開張剪彩,沒想到“八仙居”聽到了消息,匆匆完工,匆匆剪彩,兩家公司竟然在同一天開了張,同一天剪了彩,這樣興河場就熱鬧了!
藍娟說到熱鬧處,眼睛亮晶晶的、臉蛋兒紅彤彤的,喝了一口水,接著說:“按理說興河鎮這么大的形象工程,剪彩也應該請政府領導壯壯門面,但辦公室一直沒有接到邀請,馮鎮長,您接到邀請沒?”
馮奎沒有回答藍娟的問題,三天前,他跟伍明交接的時候沒聽他說起過,到任后,也沒聽到分管國土的副鎮長陳文匯報過。他倒不是關心請不請領導剪彩的問題,人家伍明鎮長出的力,憑什么請你新來的鎮長露臉?要請也只請原來的伍鎮長現在的伍局長,只是跳開鎮政府請縣局領導,人家也未必肯賞臉,他不想把這層紙給藍娟捅破。只是他不明白,誰愿當冤大頭,自個賠錢賺吆喝?馮奎把自己的疑問對藍娟說了。
藍娟一聽便知道,這位新來的鎮長,對房地產開發的一些門道不一定摸清楚了,自己有必要給他提個醒,于是莞爾一笑:“人家錢倒不一定賠了,但吆喝一定賺足了。馮鎮長,您應該知道興河鎮是市里小城鎮建設的示范鎮吧。”
馮奎說:“我當然知道,全縣的人都知道。”
“那就應該知道,興河場最火的是什么?”
“房地產嘛!聽說房價跟縣城有一比了。”馮奎脫口而出,“只是不明白,這跟搶建農貿市場有什么關系?”
“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建農貿市場就是賺吆喝嘛!”
“賺吆喝?”馮奎還是不明白。
藍娟說:“鄉場上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莫過于農貿市場,就相當于大城市的中心廣場,人來人往有人氣,一有人氣,他們的房子就好賣。興河場今年房價比去年漲了五六百元,如果人氣一提升,再漲個四五百,那還不是小菜一碟,修農貿市場那幾個錢不早就賺回來了?”
馮奎一臉尷尬,自己一直跟文字打交道,對土地市場還是個門外漢,怎么能擔當得起小城鎮建設示范鎮經濟發展的重擔?更何況自己還是興河人!但他不得不為兩家房產公司老板的氣魄和眼光所折服。
馮奎問:“你說的羅疤子,是不是老街的疤哥?”
藍娟問:“就是他,您不知道?”
還有一點二十年前的印象,馮奎努力在記憶中搜尋:大塊頭、鼓眼珠、小胡子、一條蚯蚓樣的疤從左到右地劃過臉部,據說是打架留下的印記。他時常左手牽一條大黑狗,右手把玩著兩顆碩大的石珠,大搖大擺地從街上走過,樣子挺嚇人。那時,馮奎還是初中生,遠遠看見疤哥走來,就會有魂飛魄散的感覺。
藍娟說:“就是二十幾年前興河場有名的大哥大,混社會的雜二哥。聽說年輕時候上少林寺當過和尚,收了一幫子的難兄難弟,十處打鑼九處響,興河場哪里有水響哪里就有他羅疤子嘛!”
馮奎點了點頭:“聽說過的。”
藍娟繼續說:“前幾年興河場房地產開發搞得火熱,羅疤子就立馬扯起竿子成立公司,叫‘八仙居’房地產開發公司,聽說里面的股東都是各顯神通的神仙,在興河場上街變魔術般地修建起幾大片樓房來,不到幾年就成了腰纏萬貫的大老板。”
馮奎說:“改邪歸正搞企業,可以嘛!”
藍娟沖口而出:“可以個屁!興河鎮哪個不曉得,人家有來頭嘛,他羅疤子背膀子不硬,拿得到那些地?”
馮奎詫異地看了一眼興致勃勃的藍娟,兩汪湖水般的眼睛里波光粼粼,沒想到“屁”這么粗俗這么隨意的詞語,竟然從這么個妙齡的女子的嘴里吐出來,看來,農村果然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再矜持的人兒也會磨出棱角。他笑著問道:“他背膀子有多硬?”
藍娟說:“我也不知道有多硬,人家叫‘八仙居’嘛,肯定是各路神仙了。”
“那上面撥的專款呢?”
藍娟又喝了一口水,端坐了身子回答說:“伍鎮長用縣上撥的資金改造了街邊的路燈,又在街道河道上安裝了石欄桿,算是為全鎮做了一件大好事。現在,每到夜幕降臨,興河場上上下下照得亮晃晃的,徹底結束了興河場河道無欄桿、街道無路燈的歷史。群眾對伍鎮長不收市民一分錢,就把整個興河搞得亮亮堂堂大加贊賞,這件被稱作‘興河光彩工程’的形象工程,被縣里列為去年‘十大民心工程’之一,曾當作縣里典型宣傳,興河鎮也就如愿評上市里的‘小城鎮建設示范鎮’。伍鎮長也就披金掛彩,春風得意地坐上了縣國土資源局兼城建局局長的寶座。”
馮奎當然知道興河鎮評上市“小城鎮建設示范鎮”,不只是因為伍明的“光彩工程”,沒有匡縣長及前幾任鎮長打基礎,興河場還是大山里一個毫不起眼的偏遠小鄉場。
馮奎問藍娟,羅疤子跟鎮里簽了修建農貿市場的合同沒有。
藍娟莞爾一笑:“我只曉得上街的‘八仙居’跟下街的‘金鑫’兩家房產開發商打得火熱,至于羅疤子跟伍鎮長簽沒簽合同,馮鎮長都不知道,我一個小蝦米怎能知道?”
“誰知道這個事兒?”
“分管村建的副鎮長陳文。”
馮奎看著眼前這位亭亭玉立、心直口快的姑娘,突然問道:“小藍,聽說你是派駐在雨仙坪的第一書記,怎么在政府做起了辦公室工作了?”
藍娟一下收斂了笑容,說:“我得聽領導安排嘛,再說,雨仙坪那地方能住人嗎?天天都在轟轟地放炮,到處都是飛沙走石的,馮鎮長,您是雨仙坪那地方的人,您是知道的。”
雨仙坪盛產石膏石,一下子冒出了大大小小的幾十個石膏礦,也是近十年的事,興河鎮之所以能成為市“小城鎮建設示范鎮”,很大原因是雨仙村石膏粉和龍泉村紅泥磚兩大支柱產業。兩大支柱產業還是匡大富縣長在興河做鎮長時搞起來的,聽說當時費了很大的勁兒。現在,平山縣政府從老城遷往新城,正在轟轟烈烈地搞建設,所用的紅磚和石膏,大多來自興河,當地的許多村民就是靠這兩大產業,才走上了致富的道路,興河場老百姓把匡縣長當作恩人,也是緣于此。這些,馮奎早有耳聞。
馮奎問:“小藍,你也是雨仙坪的人吧,學的還是旅游專業,聽說你是自愿申請到雨仙坪做第一書記的吧。”
藍娟驚乍起來:“馮鎮長,您連這個都知道!我是雨仙山的,老家在蟠龍洞旁的藍家院子,離雨仙坪兩三里路。”
馮奎笑著說:“看來我們是真正的老鄉呀,雨仙山真是個好地方啊,不但山美水美,連走出的姑娘都是水靈靈的!你下派前所在的縣旅游局,現任局長鄧芳菲是我的同學。”
“同學?您跟芳菲姐是同學?”
“我倆不僅是高中同學,還是大學同學呢,讀一個專業的。”
“中文?”藍娟驚乍乍地,端著水杯仔細地打量自己的老鄉,“局里人都八卦,說芳菲姐在大學里有一名紅顏知己,莫非就是您?”
馮奎心里一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了:“你看我是‘紅顏’嗎?黑臉差不多,我倒是想問問你,怎么想到回雨仙坪去呢,又怎么到了政府呢?”
藍娟尬了一下,隨即臉紅了,說:“我知道雨仙坪那一帶是明清時代著名的古驛道,荔枝古道的必經之路,陸游、范成大還從那兒路過呢,那里潛藏著巨大的旅游資源,我學的是旅游專業,當然知道雨仙山的價值,沒想到一下來,人家根本就不支持,這不,就調到鎮辦公室來給領導們端茶倒水了。”
興河鎮是遠近聞名的小城鎮建設示范鎮,迎來送往不知有多少領導,有多少客人,用這樣一位青春靚麗的少女來裝點門面,該有多么的恰當,伍明確實精明。馮奎正想要問問老家雨仙坪的情況,手機卻響了。電話是老婆楊柳的同事翁玲打來的,翁玲和楊柳是平山一中的高中教師,在同一個教研組,又是他和楊柳的媒人。馮奎不敢怠慢,趕緊接了。
“馮奎,你知道楊柳得病了嗎?”翁玲直問。
馮奎愣了一下,楊柳一直有慢性胃炎,都是在鄉下教書時,不按時吃飯造成的。不過也不打緊,發作的時候,吃幾片快胃片就解決問題,楊柳也從未把它當個病。馮奎說:“翁老師,我知道,胃病嘛,都老毛病了,家里面有藥!”
翁玲說:“怕沒那么簡單吧,楊柳近幾天老是吃不下飯,我帶她到醫院去檢查,醫生說,縣醫院就這么個條件,最好去市醫院做個檢查。”
楊柳的胃病沒少做檢查,查來查去還是那么個結果。馮奎知道,楊柳的病不是在身上,而是在心上,十多年的夫妻了,他懂的。上個月,馮奎向楊柳透露,他將要到興河鎮代理鎮長,楊柳一下子就黑了臉,上班前下班后都不理睬馮奎,默默地干著家務活,馮奎有意找她說話,她也繃著臉,轉身就走,根本不給馮奎解釋的機會。
馮奎知道,楊柳的心病來源于他的同學,縣旅游局局長鄧芳菲。
鄧芳菲跟馮奎是高中和大學的同學,兩人有過那么一段。兩年前,鄧芳菲從市旅游局掛職到縣旅游局任副局長,馮奎代理興河鎮長前一個月,鄧芳菲扶了正。興河鎮在荔枝古道上,旅游資源豐富,兩人的接觸肯定不會少。馮奎發現,楊柳兩年前就有了心病,得知自己去了興河鎮后,心病更重了。所以,他沒把翁玲說楊柳有病的事放在心上。
翁玲問:“聽說你一連幾天都沒回家?”
馮奎說:“忙嘛,要值班,路又遠,鄉下工作就這么個狀態。”
翁玲說:“怕是借口吧,跑到鄉下躲清閑去了吧。再忙嘛,兩口子的那點事兒也不能忙脫吧!”
馮奎迷惑了:“哪點事兒?”
“你是兩三歲的小孩?都兩三個月了,你是和尚呀!”
馮奎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藍娟,臉上直發燒,直埋怨楊柳什么話都敢跟翁玲說。翁玲也是,什么話也敢說。
翁玲是梁輝的老婆,梁輝跟馮奎同一天進宣傳部當記者,住同一間單身宿舍,跑同一條線新聞,關系鐵得了不得,唯獨在耍女朋友這方面,馮奎趕不上趟兒。梁輝見馮奎好些年不交女朋友,心里著急,就使勁動員翁玲給馮奎介紹對象。翁玲拿出教書的認真勁兒,一連給馮奎介紹了十幾個女孩兒,都不成功,原因都在馮奎這邊。兩口子也不氣餒,又拿出打上甘嶺戰役的那勁兒,非要攻下這個堡壘,正好趕上從鄉中考進一中的楊柳,終于“凱旋”了。
馮奎覺得在電話里跟翁玲說不清楚,趕緊說:“回城再跟你解釋。”
翁玲說:“解釋什么,你還解釋少了?要有誠心的話,趕緊回城,趕快帶楊柳去市醫院做一次全面檢查。”
馮奎連連回答:“好!好!好!”
收了電話,馮奎看著藍娟,說:“小藍,你準備一下雨仙山那些有旅游價值的資料,過幾天,你們鄧局長要到雨仙坪古驛道走一走。”
藍娟吃驚地看著馮奎,又驚乍乍地問:“可是……可是雨仙坪那地方烏煙瘴氣的,有啥好走的?”
馮奎說:“你只管準備就行了。”
3
馮奎心中有事兒,中午飯就吃得少些,本想飯后在辦公室小睡一會兒,卻沒有一點兒睡意。在機關待久了就有了午睡的爛習慣,平時,只要一放碗,眼皮就有些沉重,好像午飯里放了安眠藥似的。馮奎曾夸張地對鎮里的同事們說,他一放下碗筷,就得趕緊回辦公室,稍微走得慢點的話就會睡在路上。同事們打趣說,這是睡的干部覺,機關同志養成的好習慣,哪像我們這些泥腿子,村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煩得你想睡都睡不著。飯后,馮奎確實沒有了午睡的感覺,他想起上午藍娟說的話,打算到副鎮長陳文那里了解一下建農貿市場的情況。
書記鎮長辦公室設在政府大樓的三樓,副鎮長副書記辦公室在二樓,鎮里的領導不算什么領導,跟群眾接觸的機會多,群眾到鎮里反映情況,先找分管領導,實在解決不了,再找書記鎮長,這里面的道道,馮奎懂。
馮奎走到二樓陳文辦公室外,還沒進門,就聽見了呼哧呼哧的呼嚕聲,像一扇被風推動的破門。見門是虛掩著的,馮奎徑直走了進去,看見寬大的辦公桌前的皮轉椅上,仰面躺著一粗壯漢子,用報紙蓋著臉部,正呼呼大睡。漢子的一雙腳搭在辦公桌上,一雙皺巴巴的皮鞋上沾滿了黃泥巴,呼嚕聲像打雷。馮奎看那肥滾滾的身子不像瘦精精的陳文,心想,有誰這樣放肆,敢大白天在副鎮長的辦公室仰面睡大覺?
馮奎走上前去,輕輕揭開報紙,想看看是何方神圣。一股刺鼻的酒味迎面沖來,馮奎本能地向后退了退。這才看清是鎮政府對面的“胖兒酒樓”老板楊大國,俗名楊國兒,雨仙坪的村主任。楊國兒怎么大搖大擺地把鎮政府當成了自己的家了?馮奎想問個明白。于是用手敲了敲辦公桌,沒想敲了幾次也沒把楊國兒叫醒。
馮奎火了,用拳頭重重地擂了一下辦公桌。
楊國兒才慢慢地把腳從辦公桌上收下來,嘴里含混嘟噥道:“你個陳酒精,死……死到哪里去了,疤哥請……請你喝開張酒,你……都……不給面子……”睜開眼一看是馮奎,酒立刻醒了一大半,尷尬地站起來,紅著臉說:“哦,是奎哥,哦……馮鎮長,馮鎮長,我還以為是陳鎮長回來了,我都找他一上午了!”
馮奎想起早上陳文在十字街閃過的身影,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拾起掉在地上的《平山報》,對楊國兒說:“我也正在找陳鎮長,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嗎?”
楊國兒忙轉到辦公桌前,從衣袋里掏出香煙,畢恭畢敬地給鎮長敬上一根。馮奎不抽煙,用手擋了擋。楊國兒訕訕地把煙叼在嘴上,想了想,又從嘴上把煙取了下來,插了幾次,才把煙裝進煙盒里。楊國兒說:“我……我是來找陳鎮長匯報工作的,等了一中午,也沒見人影。電話也打不通,奎哥……哦,馮鎮長,你……你也找他,那我到外面去找找。”說罷,就要往外走。
三天前,馮奎與各村干部見面時,楊國兒當著大家的面,老遠張開雙臂與馮奎擁抱,分明向大家表明他與新來的鎮長特殊的關系。當時,馮奎還真沒把楊國兒認出來,直感覺一座肉山向他壓來,他本能地朝后退了幾步,直愣愣地看著。楊國兒說:“奎哥,你不認識了?我是國兒呀,雨仙坪的國兒呀!”
旁邊的干部連忙介紹說,這是雨仙坪的村主任楊大國。
馮奎的腦中閃現出一幅兒時的畫面來,那個歪戴帽子斜穿衣的精瘦小子,時常鼻子下掛著兩條長龍,隨著鼻翼的一呼一吸,那兩條長龍一長一短,眼看長的那條要掉在地下了,馬上有一只靈巧的舌頭,“嗖”的一聲,將那鼻涕快速地卷入嘴中。小子的父親是走街串巷賣假老鼠藥的二流子,靠坑蒙拐騙混日子,家里窮得叮當響,老婆早就跟人跑了。二流子走街串巷混自己的日子,全然不顧家里餓得鼻涕長流的兒子,好在小子特別會來事兒,嘴巴甜得像抹了一層蜜,追著滿村子的人爺爺奶奶公公婆婆叔叔嬸嬸親親熱熱地叫喚,喚得比自己的親人還親,還恰到好處地牽著爺爺奶奶走路,幫公公婆婆打狗,給叔叔嬸嬸遞扇子,這沒法不叫人憐愛,沒法不叫人賞口飯,雨仙坪的人都叫他“金白嘴”。小時候,馮奎見小子實在可憐,常常把半舊的衣服給他穿,把好吃的飯菜悄悄地勻給他。沒想到,二十幾年不見,原來瘦精精的楊國兒,一下子竟胖得這個樣子了,除眉眼還有些印象之外,原來那個倒吸鼻涕的小子模樣全然不在了,好像沒見面的這些年全長肉去了。
馮奎笑著說:“你哪里還是原來那個國兒喲,分明是個楊胖兒了嘛。”
其他的村干部也都笑了,說,他就是胖兒了嘛,人家開了“胖兒酒樓”呢。
見面會后,楊國兒非得要在“胖兒酒樓”給馮奎接風,馮奎卻笑著拒絕了。
馮奎知道從楊國兒嘴里掏不出幾句實話,也沒有挽留的意思。楊國兒出門的時候,他注意到了楊國兒手里的煙是紅鮮鮮的“華子”,一個村干部,抽上這么有檔次的煙,看來,這小子混得真是不錯。
下午,派出所所長張發子給馮奎打了電話,說,今天在“十字街”打架一事調查清楚了,是上街“八仙居”農貿市場和下街“金鑫”農貿市場的保安,為了爭奪顧客引起的爭端。蔣豆腐本來在上街有店鋪,偏要推著一車豆腐到下街去湊熱鬧。“八仙居”房產開發公司的保安隊長“天五爪”,帶著一幫人堵在十字街,要上街做生意的都要到“八仙居”農貿市場去,說今天開張,不收管理費,還管茶管煙。蔣豆腐卻站出來說,下街的“金鑫”農貿市場也不收管理費,今天也管茶管煙,說人家的農貿市場大些,熱鬧些。這就惹惱了“天五爪”一伙人,開始只是拉拉扯扯,把蔣豆腐的豆腐車推倒了,蔣豆腐不服管,加上“金鑫”的幾位保安在旁邊煽風點火,“天五爪”就打了蔣豆腐幾棒。
張發子說,現在“金鑫”和“八仙居”各有七八人在派出所,怎么處理,請馮鎮長指示。
馮奎皺了眉頭,想了一會兒,說:“打架斗毆擾亂公共秩序、破壞社會治安是你們派出所管的事,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那是你的事。關鍵是兩邊的保安膽敢在十字街搶顧客,想在哪里做生意全憑人家的自愿噻,居然還動手打了人,簡直無法無天!他們的幕后指使者是誰?誰給他們撐的這么大的腰?出了這么大的事他們老板也不出個面,這還得了?”
張發子也沉默了一陣子,不咸不淡地回答:“我們也只能管得到直接動手打架和鬧事的人,至于他們各自的老板,即使還有幕后指使者,我們也不便過問,我們不是太平洋的警察,管不了那么寬,馮鎮長,你說是不是?”
馮奎聽了這話,火一下子就躥了上來:“你是吃這碗飯的,你不管哪個來管?他公司的職工犯了事,他老板還穩得起?喊他老板親自來領人,不然,關他十天半月,總有個舅子會出面!”
張發子聽出了鎮長的脾氣,才曉得新來的鎮長不是個省油的燈,于是,在電話那頭哼哼哈哈地答應。
馮奎緩了緩口氣,問:“那警棍是怎么回事,要調查清楚!”
張發子說,“天五爪”已經交代了,說“八仙居”沒料到“金鑫”農貿市場會提前開張,看見對方訓練了市場保安,統一了制服,很有些氣勢,想壓倒對方,但時間來不及了,就通過關系,到縣城借到一批高仿警服警械,倉促上崗,本想壯壯門面,沒想竟派上用場了,現在把他們的警棍全部收繳了。
馮奎一時竟也無話可說,人家連巡警服裝和警棍都搞得出來,你說他有多大的后臺?你還能把他怎樣?于是問了問蔣豆腐的傷勢。
張發子說:“蔣豆腐是屬蟬的,干嚎得兇,其實只是腿骨有些裂,接起也很容易,并無大礙。”
馮奎提高了聲音說:“骨頭都裂了,還不是傷?就不醫了?”
張發子連忙說:“‘天五爪’答應賠付醫療費。”
馮奎說:“就光是賠付醫療費那么簡單?”
張發子在電話那頭明顯地愣了一下,說:“還要讓他賠誤工費。”
馮奎厲聲問:“光是花幾個錢就把問題解決了,你們派出所平時都是這樣解決問題的嗎?”
張發子囁嚅道:“那……那就請教鎮長,看怎么解決?”
“該賠禮的賠禮,該道歉的道歉!”
張發子唯唯諾諾。
馮奎嘆了口氣,掛斷了電話。
第二章 春分
4
似乎山里什么都比山下來得遲,時值春分,山下的櫻花、杏花、柚花已經吐蕊放香,路邊的野草已經有了春的顏色,地處明月山中的興河場,才勉強收到春的訊息。春寒料峭,老天爺又走過了冬天的腳步。
馮奎決定把所有的村子都跑一遍。
興河鎮十八個行政村,以興河場為中心,五個在山下,十三個在深山中。說是山下,也是相對高山來說的,基本屬于山地丘陵地貌,除了場鎮所在地興河村外,其余四個村都沿著一條水泥硬化的村級公路延伸。由近及遠依次是興河、天生、普墩、南灣、龍泉。相對于深山里的十三個村,山下五個村是興河的寶貝肉,經濟相對發達些,最遠的龍泉村盛產本地特產龍泉柚,馮奎在大學期間,時常把龍泉柚帶到學校,送給老師,或者與同學分享,很有炫耀的成分。當前,支撐興河鎮的兩大支柱產業,其中之一的紅泥耐火磚,就出自山下的南灣村。
馮奎決定先到山下四個村去跑跑。鎮里有一輛公務車奧迪Q5,是上屆鎮長伍明買來,說用于接待貴賓用的專用車,馮奎不想把動靜搞大,就把副鎮長李子林停在車庫的摩托車借來,也不帶人,加了油,出了興河場,沿著村級公路向最近的天生村跑去。
第一站,馮奎吃了個閉門羹。
馮奎老遠看見“天生村”三個紅色大字,待走近了才知道,村部在幾個零亂院落的中間。通過院落直奔村部,他這才發現村部大門緊鎖,四周寂靜無聲。透過鐵柵欄漏縫,能看見村部院壩,里面零亂地擺放著幾張斷腿的辦公桌,生了銹的體育健身器材,滿地的樹葉破紙,顯然是好久都沒人來辦公了。
馮奎沿著村部走了一圈,進了附近的幾個院落,發現建筑基本上是兩層小樓,青磚灰瓦,大多的立面墻壁上,都貼了白色的條形瓷磚,只是脫落得厲害,顯得千瘡百孔。街沿曬壩幾乎都用水泥硬化過,因為少有人往來,上面生出厚厚的苔蘚。院子周圍,長滿蒿草,高低不齊、東倒西歪。村子里死一般沉寂,連個帶聲的活物都找不到。
馮奎回到村部,正要離開,一位身穿黃色大衣的大爺,牽著一頭黃牛從門前路過。馮奎問:“大爺,這里面的人呢?”
大爺耳朵有些背,走近馮奎,大聲說:“你是買牛的嗎?你看我這頭牛還行吧,四歲口的,殺了就可以賣肉。”
馮奎打量著這頭膘肥體壯的黃牛,疑惑地問:“殺了賣肉?不犁田了?”
大爺這回算是聽明白了,拍了拍黃牛,白了馮奎一眼:“誰還犁田?你去方圓幾里地看看,人都沒幾個了,誰還種田?”
馮奎對著大爺的耳朵:“村子里的人呢?”
“死絕了!”大爺覺得不妥,又說,“打工去了,就我們幾個老家伙在家里等死。”
馮奎問:“你們書記呢?”
大爺又糊涂了,東望望西瞧瞧,說:“書記在哪里?趙奉鏡回來了,他老娘又過生日了?”
馮奎說:“我就是來找趙書記的。”
“買瓷磚?找趙奉鏡,他在縣城東門大街。”大爺,牽著牛走了,邊走邊罵罵咧咧,“撞了個鬼喲,誰在村里修樓房?鬼都沒得一個!”
天生村支書趙奉鏡兼著村主任,馮奎在上次見面會上見過,如果不是在干部會上碰頭,馮奎完全不相信趙支書是位村干部。他身材微胖,戴一副秀氣的無框眼鏡,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夾著一只鱷魚皮手包,在眾多的村干部中格外顯眼。后來聽人說,趙支書在縣城經營一家陶瓷公司,生意十分紅火。
馮奎給趙奉鏡撥了電話,趙支書格外熱情,說新來的領導馬上想到了天生村,是天生人民的光榮,問領導有什么指示,奉鏡立即執行。
馮奎冷冷地問:“你們村部就沒干部值班嗎?”
趙支書立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收斂了熱情,問:“馮鎮長親自到天生來檢查工作了?對不起,今天不是我值班,應該是張麗吧,村婦女主任,怎么沒在村部,可能有事出去了吧,我馬上給她打電話。”
馮奎問:“趙書記就沒在村里嗎?”
“在在在,我馬上就趕到。”
馬上個鬼!馮奎收了電話,騎著摩托向普墩駛去。
普墩村坐落在一個山灣里。剛進村口,迎面走來一位七八歲的小女孩,手拿一根竹條,正趕著五只白鵝從村里出來。小女孩頭發蓬松,衣服破舊,踩著一雙拖鞋,鞋子前端開裂,露出黑黢黢的腳趾。幾只白鵝被摩托車驚得撲棱著翅膀四處飛散,小女孩揮動著竹條,左擋右攔地護著白鵝。
馮奎急忙熄火,下了車,幫小女孩攔鵝。白鵝很聽話,乖乖地奔向小女孩,還用堅硬的扁扁的喙啄小女孩的腿,小女孩溫柔地用手撫摸著白鵝身上的毛:“乖乖,莫怕莫怕,有媽媽保護你。”
馮奎被小女孩的天真逗笑了,問:“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唐小花。”
“幾歲了?”
小女孩抬起頭,怯怯地說:“七歲了。”
“七歲了還不上學?”馮奎想到這個時候,正是學校上課的時間。
小女孩用亮汪汪的眼睛望著馮奎,不回答。
馮奎問:“你家住在哪兒?”
小女孩用竹條指向不遠處的破舊瓦房。馮奎順著小女孩所指方向,看見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大娘坐在門前洗衣服。
普墩村兩委的牌子,掛在兩間用紅磚砌就的平房中間。還沒到門前,馮奎就聞見一股難聞的腥臭味兒,同時聽見嘰嘰喳喳的雞叫聲,馮奎皺了皺眉頭。
聽見摩托聲,正在給雞添食的普墩村主任唐一兵,提著一桶雞飼料從屋子里走出來。唐一兵穿著長筒膠鞋,系著長皮圍裙,挽著袖子,手上沾滿了雞飼料,見來人是鎮長,連忙丟了飼料桶,趕緊把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迎著馮奎的雙手握了過來:“哎呀!馮鎮長,歡迎您來普墩指導工作。”
馮奎拍了一下唐一兵肩膀:“都是老同學了,還給我來這一套,我來你們村看看。”
“咳,領導就是領導嘛!”唐一兵仍舊搓著手說。
唐一兵是馮奎在興河場讀初中的同學,馮奎記憶中,唐一兵高高大大,人很本分,課余時間,大家都跑到操場搶球玩,他卻安安靜靜地留在教室里做作業,成績也不錯,只是因為家庭貧困,沒有進城讀高中。二十多年后,再見到老同學,除了臉上多了些皺紋,輪廓沒怎么變,卻有說不出來的生分。
唐一兵把馮奎領到另一間辦公室。說是辦公室,其實也很簡陋,墻壁上掛著獎狀、黨旗、入黨流程圖、村干部分工圖,屋里一排木質資料柜、一套桌椅。
馮奎站在村干部分工圖前面,仔細看了一會兒,問唐一兵:“你們村干部職數都是齊全的,怎么就只擺一張辦公桌?”
唐一兵把圍裙脫下來,掛在墻壁的釘子上,搓著手說:“齊全是齊全,但難得全一回,書記老姜有病,長年駐扎在興河場,說是方便開會辦事,過年的時候,才回村給他老娘墳上燒紙。婦女主任在外地打工,都好幾年沒回過村了。”
馮奎問:“墻壁上安排你們輪流值班,那他們怎么值班?”
唐一兵苦著一張臉,說:“輪流個啥,都是掛在墻上好看,就我一人在值班。”覺得又有些不妥,又說:“也沒多大個事兒,反正村里也沒幾個人了,我就是個光桿司令。”
“沒幾個人了?”馮奎很詫異。
唐一兵說:“十幾個吧,都老幼病殘的。”
“一個村就十幾個人?”
“也不止,戶籍本上的有五百多人,做生意的做生意,打工的打工,讀書的讀書,往城里跑了,往興河場跑了,反正,不愿待在村里。常住在村里的就十幾個,壯勞力就我一個。我在村里收收電費、蓋個章什么的。我也好趁這個機會,用空出來的辦公室養養雞。”
馮奎怔住了,一個五百多人的村子,只留守了十幾個,還叫個村子嗎?平壩村是這樣,山里的村子,簡直不敢想象。看著唐一兵一手的雞食,馮奎說:“村辦公室養雞,怕有些不妥吧,你就不怕上級領導來檢查工作?”
唐一兵局促地搓著手,老老實實地說:“村里都兩三年沒來個領導了。”
馮奎嘆了一口氣,又問起剛才碰見放白鵝的小姑娘來,都七八歲了,怎么不去讀書?
唐一兵說,大多數有孩子讀書的家庭,都在興河場買了房子,或者帶出去打工了,原來幾個村合辦了一個基點校,在南灣村,現在也招不到學生,撤并到鎮中心小學去了。村里即使有孩子要讀書的,也在鎮里租了房,守著孩子,不然的話,就天天租摩托車送。唐小花母親生下女兒,嫌家里貧窮,跟人家跑了。她父親有些殘疾,一邊在外打工,一邊找老婆,家里就只留守行動不便七十多歲的老娘,沒有能力送孩子上學。
馮奎問:“就沒有把她家列為貧困戶嗎?你們不知道扶貧的政策嗎?像她這樣的家庭,屬六類兒童,讀書是完全可以享受政策補助的,你們村委就沒想個辦法?”
唐一兵低下頭:“肯定把她家列為扶貧對象的,按政策都給予了補助,但學校離村里近十里路,每天上學放學租摩托接送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不好解決。”
在馮奎的記憶中,每個村都應該有個村小,即使沒有村小,也是相鄰兩三個村集中辦一個基點校,便于小學生就近讀書,六七歲的孩子能夠走多遠?馮奎立即給中心小學校長打了一個電話,問怎么壩下幾個村連個基點校都沒辦?最遠的龍泉村的孩子,上個學要走多遠的路?
校長明顯地怔了一下,回答說:“馮鎮長,你還不知道吧,興河鎮原來有五個基點校,主要是解決偏遠山區一至三年級的孩子讀書的問題,但為了推動小城鎮示范鎮建設,鎮政府要求停辦村小,把學生全部集中到鎮中心學校就讀,以推動商品房的銷售。其實,縣城也是這樣的,新建了很多學校,農村的孩子一下子就涌進城里,縣城里的學區房好賣得很,據說,這是我們縣推動城鎮化的一大經驗呢。”
馮奎經常聽楊柳埋怨說,現在做教師太難了,班額大得嚇人,她們學校有好幾個班超過百人,學生密密麻麻坐在教室里,轉身都不容易,改一次作業都要費好長時間,而且學生基礎極差,這些大班額學生,差不多都是從農村擠進來的,很難提高教學質量。
馮奎嘆了一口氣,問校長能不能想些辦法,恢復幾個基點校,解決像唐小花這樣上學放學困難的學生的問題?
校長想了一下,說:“馮鎮長,恢復不了呀,現在村里沒幾個學生上學了,有上學孩子的家庭基本上在鎮里買了或者租了房子了。”
馮奎很氣憤:“那像唐小花這樣留守在村里的貧困孩子,就不讀書了?就沒有辦法了?你們義務教育是怎么搞的!”
校長急忙說:“我們當然得想辦法,我們準備建設留守兒童中心,讓這些孩子住宿在學校。馮鎮長,你放心,我們明天就讓唐小花入學。”
馮奎又叫唐一兵陪著他到村子里轉了轉,村里的確沒一個精壯勞力,大多是老人小孩。馮奎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跟天生村一樣,村子里的房屋關門閉戶的,大多很陳舊,甚至搖搖欲墜,沒有一幢是新修的房屋。
馮奎把這個疑問說給了唐一兵,唐一兵驚訝地看著馮奎,說:“馮鎮長,你不知道嗎?不只是我們普墩,興河和其他村都有三年沒修過新房了,鎮里規定,為了爭創市“小城鎮建設示范鎮”,只允許改建,不允許新建,不批新建房手續,你說,有幾家還在破房子上改建,這不是逼著大家去買縣城、鎮里的商品房嗎?”
馮奎問:“那你為什么不在興河場去買一套商品房?”
唐一兵說:“總得有人守住這個老家吧,不然的話,那些睡在地底下的老祖宗都會感到冷清的。”
馮奎心里一震,良久不說一句話。
唐一兵要留馮奎吃午飯,馮奎說還有兩個村子沒跑,得趕去看看。
果然如唐一兵所說,馮奎走了好長一段路,也沒見著一個人。雖然有許多人家,卻大門緊閉,雞鴨全無;所過田野,皆荒草連天,人跡罕至。馮奎猛然生出“雞犬之聲不聞,桑梓之地成空”的凄涼之感。正在感慨之時,突然聽見遠處有爆竹的聲響,隱隱約約還夾雜著撕心裂肺的哭聲和哀樂聲。馮奎心中一動:無論如何,總算還有點生氣嘛!
轉過埡口,馮奎看見一處山洼里,有一個農家小院。小院很雅致,三合院,四周綠樹環抱,門前還有一條小溪。正對面是一棟兩樓一底的小樓,飛檐碧瓦,藍色玻璃幕墻,青色條石院壩。這樣的小院落,跑了這么遠,難得一見,只是玻璃幕墻上布滿了灰塵,翹角的飛檐缺了一角,條石的院壩也塌陷了兩處,好像一位身著華麗的貴婦,疏于洗臉和打扮,顯得邋里邋遢。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和哀樂聲正是從小院里傳出來的。
馮奎駛近一看,大門兩旁擺滿了花圈,孝子賢孫披麻戴孝,白花花地跪了一大片,對著大門放聲大哭,一起一伏磕頭不止。十幾名穿戴整齊的樂手,費勁巴力地奏著哀樂。原來這家人在辦喪事,正在等著出殯。
誰說村里沒人煙?馮奎估計,僅這一堆人也有百十來個吧,原來村子里的人都跑到這兒來了,看來,普墩村并不如唐一兵說的那樣悲觀。
孝子孝孫們哭聲一陣比一陣高,吹鼓手們哀樂一陣比一陣激越,爆竹放了一陣又一陣,還是沒一點出殯的跡象。馮奎感到很奇怪,走近大門一看,大吃一驚。
透過大門,馮奎看見客廳里赫然壘起一座新墳!
新墳上鋪滿了白色的鮮花,屋子四周擺滿了花圈,新墳前香煙縈繞,孝子手握引魂幡,長跪不起。新墳后面,立起一幅巨大的老人遺像,老人鶴發童顏,慈祥而又笑瞇瞇地看著屋子里的一切。
馮奎努力搜索所有的記憶,也絕對想不到,這樣漂亮的一棟小樓,竟然與荒冢墓地聯系起來,就是小說中杜撰的“鬼屋”,也難以勾連。正當他驚駭之際,儀式已接近尾聲。馮奎看見,孝子們脫掉孝衣孝袍,從一位壯壯實實、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手中接過紅包,迫不及待地騎著各自的自行車或者摩托,從馮奎身邊經過,陸續散去。
馮奎發現騎著一輛三輪車過來的一位老者有些眼熟,才想起是那天在十字街被“天五爪”打了的蔣豆腐。蔣豆腐也認出了馮奎,忙剎住三輪,跟馮奎打招呼。
馮奎問:“老蔣,你的傷好了?”
蔣豆腐忙說:“好了,好了,全靠馮鎮長,不然,‘天五爪’那龜兒子會賠醫藥費?”
馮奎問:“就沒跟你道個歉?”
蔣豆腐很吃驚:“道歉?‘天五爪’那龜兒子會給我個賣豆腐的道歉?能把醫藥費賠了就不錯了。”
馮奎嘆了一口氣,指了指小樓,問:“你家親戚走了?”
蔣豆腐笑了:“哪里是我啥子親戚嘛,是王老板老爹死了,請的人來送葬。馮鎮長,你沒看到過把棺材埋在自己家里吧,嘖嘖,王老頭他媽的真有福氣!”
旁邊路過的一位老者搶過蔣豆腐的話:“人家王老頭辛辛苦苦掙了一輩子的錢,才修成這么一個院子,兒子爭氣,在縣城自己買了別墅。這院子,老頭生前沒住多久,死了想住一輩子,也該!”
“都是錢燒的包!”蔣豆腐白了老者一眼,又轉過來對馮奎說,“馮鎮長,王老板也把你請來了?狗日的好大個面子喲!”
馮奎搖了搖頭,驚訝地問:“送葬的都是請來的?”
蔣豆腐指著來來往往的人,神氣地說:“除他王老板,其他的孝子孝孫都是假的,請來的,王老板在城里賣王八,發了大財,到處打廣告,只要來給他老爹當孝子,發紅包,200塊!你看,好多人,縣城里都有來的!馮鎮長,你不是他請來的?我說,你也不會為了200塊錢,來給人家做孝子吧。”
馮奎的心一下子變得冰涼,說:“我是路過的。”
5
通向南灣村的路況越來越差,原來水泥硬化過的公路千瘡百孔,被壓斷的水泥塊大小不一地零亂擺放,高低不平,很多坑坑洼洼的地方,用掉下車的紅泥耐火磚墊著。馮奎的摩托車駕駛得小心翼翼、東倒西歪,他盡量挑選平坦的地方過,不時有拉磚的載重汽車轟鳴著從他身邊駛過,讓人膽戰心驚。
好不容易進了南灣村地界,從遠處一望,一排排煙囪高聳入云,一股股巨大的黑煙直沖云霄。在一條干涸的河床前,橫亙著一排排低矮的廠房,房頂用油毛氈蓋住,廠房里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南灣村部在廠房東邊,一個漂亮的小院落。走進小院,馮奎看見對面一幢辦公樓,三樓一底。辦公樓的兩旁是車庫、廚房、廁所、衛生室,車庫里停著幾輛嶄新的城市越野,院子中間是塑膠操場,用白色粗線畫有籃球場、羽毛球場、乒乓球場、健身場等區域,籃球架、乒乓球臺、網球網井然有序。
馮奎朝辦公樓走去,書記、村主任的辦公室在二樓。書記室的門大開著,卻沒有人。紅木辦公桌上擺著一個茶杯,還冒著熱氣,皮轉椅上搭著一件風衣。馮奎再走向另一邊的村主任辦公室,門同樣大開著沒有人。馮奎正要給南灣村支書王超撥電話,突然聽到上面有麻將聲,還有人叫好和擂桌子的聲音。馮奎上到三樓,才發現,這是黨員活動室,活動室里正熱鬧著,煙霧騰騰,煙頭滿地。
大概是贏了錢吧,村主任孫小洪牌桌前散亂堆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票子,他嘴上叼著香煙,橫披著衣服,兩眼放光,一只腳踏在椅子上,把自己的麻將牌推倒在桌子上,大聲叫喚:“極品管三家!”
牌桌上其余三家穿著體面,桌前疊放著整齊的票子,一臉沮喪地望著推倒的麻將。村支書王超與另外兩人站在一旁觀戰,神情比鏖戰的四人還要激動。
最先看見馮奎的是支書王超。王超趕緊迎了上去,滿臉笑容:“馮鎮長到村里來指導工作,歡迎歡迎!”
大家回過神來,孫小洪連忙吐掉嘴上的半截香煙,快速地把腳從椅子上收了回來,本能地從牌桌上抓了一把散亂的票子,往褲袋里塞,沒塞進的票子紛紛往下掉。三位牌友機械地站了起來。
馮奎沒理睬王超,鐵青著臉,默默地圍著牌桌轉了一圈,問:“這是活動室,大家都是黨員,在搞活動?”
王超指著牌桌上穿得體面的三位,尷尬地說:“不是的,他們是磚廠老板。”又指了孫主任及另外兩位,介紹說:“這是村主任孫小洪,您是見過的,另外兩位是村委委員。”
馮奎揶揄道:“班子成員都到齊了吧,大家經常在一起研究工作,不錯嘛!”
孫小洪紅著臉走過來,指著三位老板說:“三位老總過來繳納承包費,王書記他們還未來,在等待的過程中,三位老板非要拉著我跟他們玩一把。”
馮奎嚴肅地說:“他們拉你玩,你就玩?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嗎?”
孫小洪一臉尷尬,低了頭。
馮奎問:“不白玩兒吧?”
“打點小牌,打點小牌。”其中一位大腹便便的老板臉上堆滿了笑。
馮奎對三位老板說:“主動來繳納承包費,夠積極呀。”
三位老板點頭哈腰地說:“應該的,應該的。”
馮奎問:“繳去年的,還是今年的?”
大肚子老板滿臉興奮地說:“馮鎮長,我們都是守法講信譽的老板,去年今年的承包費,我們都繳了,我們是來繳明年的。”
“繳明年的?”馮奎有些遲疑地看著王超。
王超點了點頭。
大肚子老板說:“原來的合同四月份要到期了,我們來預繳明年的承包費。”
馮奎有些吃驚:“離四月份還早呢,提前簽合同了?”
大肚子看著王超,說:“那還不是早晚的事兒。”
馮奎拉下了臉,說:“合同都沒簽,怎么能先收你們的承包費呢?不合法吧。”
大肚子老板說:“我們愿意,我們愿意。”另兩個老板也跟著點頭。
王超喝道:“你們說愿意就愿意?先簽合同,再說后面的。”
馮奎說:“看來我們南灣的紅泥磚廠,果然搞得紅紅火火的,人家提著錢來等著簽合同。”
大肚子老板滿面紅光:“那是,那是,不是吹,我們的耐火磚不管是硬度,還是顏色都是一絕,平山縣沒有哪個地方比得了的。”
馮奎問王超:“你們靠這個磚廠,收入不錯吧。”
孫小洪搶著回答:“每個村民年底分紅三四千呢!在廠里務工的,每個月少不了三四千的收入。”
馮奎盯了孫小洪一眼,懟道:“收入不錯,就可以耍錢?你村主任都帶頭耍,那村民還不知耍成什么樣?再富的村,怕也經不起耍吧!”
王超語氣立刻變得嚴厲起來,說:“孫主任今天做得過分了,趕快給馮鎮長做檢查吧。”
孫小洪連忙面對馮奎,說:“馮鎮長,對不起,我不該……”
“不是對我做檢查。”馮奎揮了揮手,轉過身對王超說,“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村規民約,黨組織有沒有紀律約束?”
王超連忙說:“有,有,有。”
又對孫小洪說:“孫主任,今天的事,要在村委會上做檢查,還要通過廣播向全體村民做檢查。”
孫小洪臉紅得像猴屁股,連連點頭。三位老板幸災樂禍地看著他,搞得孫小洪更加尷尬。
馮奎已經看出了王超對孫小洪的袒護,也不好再說什么,就對王超說:“你領我到村子里去轉轉吧。”
大肚子老板笑著說:“馮鎮長,轉啥呢,沒兩個人住在村子里,他們村的人富得流油,拿著分紅到興河場和縣城買房子去了,你看磚廠那么多人,下了班之后都進城去。馬上到中午時間了,走,我請客,請您到鎮里去吃個便飯。”
另兩個老板也附和,走走,我們請客,我們請客,“胖兒酒樓”火燒貍子不錯呢!
馮奎正色道:“我是下來檢查工作的,不是來吃飯的。”
王超白了三個老板一眼:“你們就知道吃。”
馮奎估計這里與其他村子情況相同,也覺得沒有轉村子的必要,就去廠區看了看。和料、拉坯、上窯、出窯、堆放,每個廠子都一樣的程序。工人們裹了頭巾,有的還系著大圍裙,灰頭土臉,各自忙忙碌碌。每個廠子都塵土飛揚,都鬧鬧嚷嚷,馮奎感覺到整個人都仿佛置身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之中。
臨走時,馮奎皺著眉頭對王超說:“你們村子昏天黑地的,村民就沒有意見?”
王超說:“怎么沒意見,我們這幾年連個麻雀都難看到了,村民鍋里每天都能掃出二兩灰來。”
馮奎說:“那還不把磚窯停了?”
王超說:“停不得呀,大多數村民都在磚窯里干活,每天都有現錢賺,他們舍得?再說,他們手里都有錢了,把家安在了縣城或者場鎮上,污染再大,對他們也沒什么影響。”
“就沒有人不想離開村里的?”
“有是有,那些還想種柚子樹的老頑固,不曉得吃了鄭天明什么迷魂藥?經常吵著要推倒磚窯廠,還歸柚子地。”
“鄭天明?”馮奎疑惑了。
“就是龍泉村的老支書,柚子大戶。”
“那村民們的意見呢?”
“沒幾個答應,抱了個金飯碗,哪個還愿意回去撿原來的破碗?”
馮奎說:“我記得,你們原來跟龍泉是一個村的,怎么就分成兩個村呢?”
“我們原來是跟龍泉一個村,土壤也一樣,紅砂泥,呈弱堿性,也非常適宜種柚子,種出來的柚子跟龍泉的柚子一樣,個大味甜,但我們的水源不行,龍溪河離我們村遠,我們要用龍溪河的水,必須從龍泉村路過,龍泉村的人做得絕,把水源給我們斷了。那些年,龍泉柚的風光全被龍泉村搶去了,我們原打算從他們村再筑一道水渠,把水引過來,他們死個舅子不同意,好在這里的紅砂泥做成耐火磚相當不錯,我們就砍了柚子樹,一心辦磚窯廠。這些年房子修得多,紅磚供不應求,我們村就做成了特色。貓兒不跟狗扯火,我們就向上級申請單列一個村,這不,沒幾年的工夫,我們就把風光搶了過來。”王超有些興奮。
馮奎問:“你們磚廠這樣大的污染,對龍泉村柚子種植就沒影響嗎?”
王超猶豫著說:“這怪不得誰,他們不仁在先,也怪郭洪武他們自己不看清市場行情,守著柚子樹找飯吃,看不得我們的發展,經常找我們扯皮,不是挖我們的路基,就是攔我們拉磚的車輛。馮鎮長你來得好,得管管。”
馮奎抬頭看了看濃煙滾滾的天空,說:“那我還真得管管。”
又說:“你們磚廠那合同還沒到期,暫時不能續簽。”說罷,打燃摩托車的火,一陣風地向龍泉村駛去。
王超呆呆地看著馮奎越來越遠的身影。
6
馮奎把摩托車停靠在龍泉村山梁上,站在梁上,龍泉村盡收眼底。
一條南北走向的山梁,把龍泉村與南灣村分成了東西兩邊。東邊,一條蜿蜒的龍溪河橫穿龍泉境內,兩旁柚樹郁郁蔥蔥,綠浪翻滾;西邊,一排排煙囪高聳入云,濃煙滾滾。
龍溪河發源于雨仙山著名的旅游景點蟠龍洞,蟠龍洞是一個天然大溶洞,里面有眾多晶瑩剔透、千奇百怪的鐘乳石,洞口懸掛著“龍舌”“龍須”,一股清澈的激流,從“龍口”中噴涌而出,與其他的地下水匯合,形成一股磅礴的洪流,一徑流過之地,千百年來形成許多著名景點,如放翁峽、崖泉瀑布、黑天池、百步梯等,再加上雨仙山是明清時期著名的古驛道,川陜荔枝古道必經之路,自然成了古代文人游歷之所。龍溪河甘洌清澈、冬暖夏涼,一路逶迤而過,流經大半個龍泉村,造就了這里獨特的氣候、獨特的土質。
馮奎在宣傳部工作時,翻過縣志,知道龍泉柚的來歷。說是清代乾隆年間,本鄉進士刁思卓在福建任知縣時,回家省親,帶回一株沙田柚苗,種在老家龍泉村,經過兩百來年的種植,竟成就了本地著名特產,聞名大半個中國。20世紀龍泉柚曾獲得過全國食品博覽會的金獎,馮奎大學時候帶柚子到學校,送給老師和同學,大家無不贊嘆龍泉柚香甜爽口。
站在山梁上,馮奎被眼前的秀麗景色所陶醉。十幾個大小不一的小山包零亂地擺放在清澈明亮的龍溪河間,漫山遍野的柚子樹裝扮了整個山巒,微風吹拂,碧浪翻滾。綠樹之間,偶爾顯露出三兩家白色的院落,間或有一兩聲雞鳴犬吠,還有沒有散去的薄霧縈繞其間,好一幅人間水墨畫,有如仙境一般。
突然,馮奎聽見一陣嚓嚓的聲響,走過去,發現離他不遠的土坎上,一位年過花甲的老農,正在揮刀努力地砍伐柚子樹。馮奎性急,急忙跑過去奪過老頭手中的刀,摔在地上,惱怒地問:“好好的柚子樹,為什么要把它砍掉?”
老頭白了馮奎一眼,從地下拾起彎刀想要繼續砍樹。馮奎站在樹前再次阻止老頭砍樹。
老頭怒道:“我砍我家的樹,關你屁事。”
馮奎說:“我是新來的鎮長,怎么不關我的事?”
老頭吃了一驚,停下了手中的彎刀,說:“好好好,我們正好找你們當官的算賬!那些年,你們天天發動我們種柚子樹,說要富,多栽樹,還說,柚子樹是搖錢樹,我們信了,就大片大片地種,確實也掙了些錢,可錢還沒有捂熱呢,就掉價了。現在柚子錢還抵不了白菜價,你說我留下這些柚子樹有什么作用?不如砍了種白菜!”
馮奎吃驚了:“柚子還不如白菜?”
老頭說:“你不信?原來我們一斤柚子可以買三斤肉,現在三斤柚子還買不到一斤肉了。你們當官的只管催我們去鎮上買房子,你說,我們哪里有錢去買,也不管我們柚子賣個什么價,不如把它砍了。”
馮奎頂了一句:“那是你的柚子沒種好吧。”
老頭氣得發抖,從土坎上下到公路上來,馮奎才發現老頭腿有些瘸。老頭說:“我沒種好?你去問一下方圓幾十里,誰敢說我楊酒罐不會種柚子?老子種的柚子大領導都吃過。”
正在這時,村支書記郭洪武拿把剪刀從柚林深處走出來,見是馮奎,郭書記把剪刀放進衣袋,快步走過來,跟馮奎握手,說:“沒想到,馮鎮長親自到我們柚園來指導工作。”
馮奎說:“啥指導工作,就是來看看你們的柚子樹。”
郭洪武五十來歲,身材高大,滿臉風霜。郭洪武指著老頭說:“馮鎮長,老楊沒吹牛,他是我們龍泉村的柚子大戶,種柚子的高手,他家的柚子,曾由縣政府選送到了人民大會堂,還給中央首長嘗過呢。”
馮奎點了點頭,看著腳有些殘疾的楊酒罐,不解地問:“現在柚子怎么這樣個價?”
郭洪武指著遠處冒煙的南灣方向說:“馮鎮長,你看吧,就因為他們的磚廠,讓我們的柚子品質下降,賣不出去了。”
“有直接的關系嗎?”
“肯定有直接關系。”郭洪武說著,從旁邊摘了一片柚葉拿給馮奎看,“馮鎮長,你看,這個葉片上面的黑泥,就是從他們煙囪里冒出來的,你說,這樣的空氣,龍泉柚還能長好嗎?”
馮奎問:“你們就沒跟王超他們協商嗎?”
“怎么沒有,跟他們協商了好些年了,老書記鄭天明還把他們告到鎮里、縣里去了。”郭洪武氣憤地說。
“上級解決了嗎?”
“解決啥呀!”楊酒罐搶著回答,“人家造樓房要用磚,誰管你柚子好不好。”
馮奎問郭洪武:“聽說南灣村想把龍溪河的水引到他們村里去,是你們不同意,他們才建磚廠的。”
郭洪武說:“有那事,當時老書記鄭天明主事,那幾年天旱,河里的水位低,這邊的樹好多都是老樹,經不了大旱,他們那邊的柚樹,正值壯年,還能承受一些。如果把水引過去了,龍泉這邊的百年老樹就會干死,損失大得多。”
“他們是在找借口,是在放屁,明明是他們沒那技術。”楊酒罐說,“既然鎮長你來了,就得管管這件事了,不然龍泉這些柚子只怕保不住了。”
馮奎問郭洪武:“你也是來砍柚子樹的嗎?”
郭洪武從衣袋里拿出剪刀,說:“不是的,我是來給柚子樹打春枝的。不過,村里砍柚子樹的不在少數,大家都覺得種柚樹沒盼頭了,只有砍了,馮鎮長,這事你真得管管了,不然,我們平山特產就要消失了。”
馮奎問:“村里砍了多少柚子樹?”
郭洪武說:“恐怕有兩三成吧。”
“你們村干部沒管一下?”
“怎么管?柚子賣不出價錢嘛,人家會聽你的?”
“鎮里面就沒管過嗎?”
“管過的,副鎮長李子林天天往我們村里跑,教我們托罐育苗,還讓我們成立龍泉柚合作社,可是鎮里縣里的其他領導對我們不感興趣,認為我們思想保守,跟不上時代。馮鎮長,你是新來的領導,我倒想請教一下你,莫非像南灣他們燒紅磚,像雨仙坪挖石膏,把村子里的人都趕城市里去,才算跟得上時代嗎?”郭洪武說到激動處,脖子伸得老長。
馮奎一時竟回答不上來。
馮奎問:“你們村柚子不賣錢了,靠什么生活?”
楊酒罐說:“靠什么?靠種白菜,種洋芋,活一口氣嘛!”
郭洪武說:“我們村也有一部分人到他們村去打磚。”
楊酒罐鄙夷地說:“那些沒骨頭的家伙,在人家的磚廠里盡是看人家的臉色。”
馮奎說:“看來你們兩個村還是血肉相連嘛。”
郭洪武點了點頭。
馮奎說:“假如他們把磚廠停了,你們讓一條水渠過去,讓他們繼續種柚子,你們答不答應?”
楊酒罐跳了起來:“他們會停廠?你也想得出來!”
郭洪武直朝楊酒罐擺手使眼色,楊酒罐故意不朝郭洪武看,仍舊大聲說:“人家抱的是金娃娃,會把它砸了?”
馮奎反而笑了,說:“事在人為嘛!”
郭洪武沉默了一會兒,說:“只要他們把紅磚廠停了,我想我們龍泉村人會答應的。”
馮奎問:“聽說南灣磚廠承包期要到了?”
郭洪武說:“四月到期,我們早就摸清楚了。”
馮奎看了一眼楊酒罐,笑著點了點頭。
郭洪武邀請馮奎到村子里去走走,馮奎看了一下時間,想到下午還有一個會,就說,沒時間了,下次一定到村子里走走。
7
一連幾天,馮奎跑了大半個鎮,深山的村子比山下的幾個村情況更糟,有好幾個村,走很遠的路都很難遇到一個人,跟山下村一樣的是,村班子配備不齊,村支書與村主任一肩挑的現象普遍存在,村辦公室、村衛生室人去樓空,有好幾個村辦公室里養著雞鴨,雞糞鴨糞到處都是,難聞的氣味四處飄散,村民找村干部辦事難,怨言很多。同時,田土撂荒的現象十分突出,即使是肥厚的向陽地也是雜草叢生、枯槁遍野,難找到種上莊稼的土地,各村的經濟果木毀壞殆盡,令人心痛。還有,村民的住房破敗不堪,很多還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修建的木板瓦房,斷柱子缺窗戶,搖搖欲墜。村民普遍反映,由于政府不批建宅基地,一個村子都好些年沒吃過新房的上梁酒了,村子里自然倒塌的房屋一年比一年多,待在村子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少。
一個遠近聞名的小城鎮建設示范鎮,山村的現實竟如此荒涼,人人都有逃離鄉村的沖動,這是馮奎沒想到的。馮奎的心情沉重,晚上睡覺就成了負擔,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著窗外,漆黑的夜晚只有山風呼嘯,以及遠處傳來時有時無嘩嘩的麻將聲。他打算明天去雨仙坪看看,那是生他養他的故鄉,參加工作后,他把父母接到了縣城,到現在,他還沒有回去過一次。上次聽藍娟說,雨仙坪開采了石膏礦,污染嚴重,到底怎么個嚴重法?他實在擔心得很,他的腦海中翻騰的盡是鄉村衰敗的畫面。春寒料峭,但馮奎感覺身下燒著的是一盤火坑,迷迷糊糊,直到東方有了亮色,他才瞇了一會兒眼睛。
天還未大亮,馮奎翻身下床,準備吃了早飯之后去雨仙村,突然聽到大門外有吵嚷的聲音,好像是門衛小李的聲音。
鎮政府與住宿樓都在一個院內,還未到上班時間,院子里很安靜,大門口有一點聲響全院都聽得見。
門衛小李是軍人出身,身材魁梧,目光如炬,嗓門奇大,工作負責,把崗很嚴,雖然進出大門的人來人往,但想混進政府大門幾乎不可能。小李對領導都很尊重,平時見了馮奎身子挺得筆直。馮奎從窗戶看見,小李攔住一個想進入政府大院的老人,老人堅持進門找人,小李顯然沒有放行的意思,兩人言辭激烈,嗓音一聲比一聲高。
“你們是什么衙門?老百姓進都進不來了,要給買路錢嗎?”老人顯得很激動。
“誰收了你的買路錢,你進來做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嗎?”小李不甘示弱。
“我清楚什么?”
“你又是來告狀的,哪個不知道,現在還沒到上班時間,跟你說了多少遍。”
“我今天是來走親戚的,不是來告狀的。”
“走親戚,里面誰是你的親戚?”
“新來的鎮長。”
“馮鎮長是你的親戚?”
“你不信?”
“鬼才信!”
“你知道馮鎮長是哪里的人?”
“雨仙坪的人嘛。”
“我是哪里的人?”
“哪個不知道你是雨仙坪的?啊……不行,不行,你不是來告狀的,那你包包里背的什么?”接著又是一陣搶奪。小李氣憤地說:“說不許進就不許進,誰不知道你這個‘牛皮筋’?”
“老子今天就是要進去。”老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挎包環抱在手里,做出不進去不罷休的姿態。
“你……”小李上前去拖老人手中的挎包,想把老人拖出門去,老人卻死死地護住挎包不放。小李又去拽老人的臂膀,老人順勢倒在地上,用身子壓住挎包。
馮奎聽說是來找自己,又是自己的親戚,連忙走到大門去看個究竟,正看見小李在爭搶老人挎著的一個背包,一只掉了漆的人造皮革挎包,老人努力護住胸前的挎包。馮奎大聲喝住:“小李,快放手,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話!”
小李看見了馮奎,臉上很著急:“馮鎮長,‘牛皮筋’打著你親戚的招牌,來找你扯皮的。”
馮奎認真地打量著眼前的老人,七十來歲,頭發花白,臉上的溝溝渠渠,蜘蛛網一樣,但身板筆直,眼睛雖然有些渾濁,眼神卻格外倔強。馮奎覺得有些面熟,似乎是在哪里見過,一時想不起來。
老人說:“我是雨仙坪的劉盤清劉幺爺呢,你不是馮老師的兒子嗎?我都問清楚了,你不是來我們興河當鎮長了嗎?”
馮奎恍然大悟,連忙把雙手伸了過去,把老人從地上扶了起來:“哦,認出來了,你不就是雨仙坪開雜貨鋪的劉幺爺嘛!”
門崗小李急了:“馮鎮長,他是來找你扯皮的,找麻煩的,到這里來上訪告狀幾十次了,鎮里的領導都知道,哪個粘上摔都摔不脫,不信,我們把他包包里的材料拿出來看吧。”說著,又要去搶老漢手里的人造革挎包。
馮奎氣憤了:“住手,人家來上訪也是人家的權利,你不能讓人家進不了政府的大門,更不要搶人家上訪的材料,誰給你的權力。”
小李急得臉通紅:“馮鎮長,‘牛皮筋’真的是來搗亂的,伍鎮長給我們下了命令,不允許他進來搗亂,影響正常的辦公,見了上訪材料要沒收。”
馮奎皺了皺眉頭,說:“劉幺爺是我的親戚,你做好進出登記就行,放他進去。”
小李無可奈何地閃開了身,眼睜睜地讓老漢進了大門。
果然,馮奎帶著劉幺爺走向辦公室的路上,遇到陸陸續續上班的干部,見了他們,馬上加快了腳步,唯恐避之不及。
劉幺爺問:“馮鎮長,你也認為我是個瘟神吧?”
馮奎說:“哪能呢,你的事情,我聽說過一些,你到我辦公室里說說吧。”
辦公室里,馮奎給劉盤清老漢倒了一杯水,讓老漢坐下來慢慢說。
劉幺爺卻不坐,站在馮奎面前仔細打量了一陣子,說:“馮鎮長,你小名叫奎娃子吧,你長胖了,長變了。”
馮奎說:“是呢,我就是奎娃子,您叫我奎娃子吧。”
“哪能呢,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模樣,別的孩子來店里都是買水果糖,買玻璃彈珠,只有你買的是筆和作業本,大家都說你長大后最有出息,果然出息了,都回來當鎮長了,我叫你馮鎮長吧。”
“啥鎮長,在您老面前還不是奎娃子,我還記得你教過我編竹籃織草筐的,幺爺你還編織嗎?”
“編啥,早不值錢了。”
“聽說你爸媽都不在了吧,好些年了吧。”
馮奎告訴老漢,他爸媽進城后,得了病,先后去世了,都好些年了。
老漢嘆息了一會兒,說:“好人呢,雨仙坪都念叨馮老師一家人的好呢。”
馮奎說:“剛回興河鎮沒幾天,這幾天正打算把每個村都跑一遍的,本來今天打算到雨仙坪走一走,沒想到您來了。”
“你還要回雨仙坪?你不知道吧,早就不是原來的雨仙坪了!”
“幺爺,您坐下慢慢說。”
劉盤清老漢這才慢慢坐下,從破舊的人造革挎包里拿出一沓新舊不一的紙張來,中間還夾雜著報紙和相冊,說道:“馮鎮長,你聽說過我的事情吧。”
馮奎老老實實地說:“聽說過一些,但具體不是很清楚,幺爺,您到底為什么事一直上訪?”
劉幺爺說:“還不是為了雨仙坪開石膏礦的事,石膏礦糟蹋了我的莊稼,毀掉了我的承包地,震垮了我的房屋,我就是要告他們,我有證據,國家保護耕地面積,正在關閉有污染的小石礦、小煤窯,他們為什么不關閉?國家有規定,對毀壞的莊稼要賠付,破壞的耕地要復耕,他們為什么不執行?我不是無理取鬧,我是有根據的。”
馮奎翻開遞給他的材料,有用鋼筆書寫的原件,更多的是復印件,內容大多是向鎮里、縣里、市里反映的雨仙坪石膏礦污染的文字材料。還有一本貼了不少照片的簡易相冊,上面的照片有沒開礦時候綠油油的莊稼、水汪汪的稻田、如萬頃碧波的竹林、夯土建的吊腳樓,跟它們對應的是到處堆放礦石的野地、干涸開裂的稻田、大片大片干死的竹林、千瘡百孔的土房。還有許多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如《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礦產資源法》《北山地區關于禁止非法開采礦產資源的通告》等文件資料。從褪了色的字跡和毛了邊的紙張可以看出,這些材料有新有舊,最早的時間是2007年3月,離現在都十來年了。馮奎翻著手里的材料,心里沉甸甸的,眼里有些發澀,一個年邁老人,為了爭取合法的利益,風里來雨里去,不知吃了多少苦,受過多少白眼。
馮奎問:“您都告了哪些人?”
劉幺爺顯得很激動,額頭上的青筋暴跳,憤慨地說:“告過礦老板,告過村主任,告過興河鎮鎮長,告過平山縣縣長。美得像畫兒一樣的雨仙坪,被石膏礦老板糟蹋了,被那些當官的糟蹋了,要他們賠我的土,賠我的地,賠我的糧食,賠我的房屋。”
馮奎說:“您怎么不走正規的程序,到各級的信訪辦去反映情況?”
劉幺爺說:“怎么沒反映,材料送了一次又一次,誰管?沒效果,我就找鎮長、找縣長解決問題。”
“就沒有效果?”馮奎問。
“也不能說沒有效果,石膏老板賠付了青苗費,修補了震壞的樓房,村里也給我劃了一塊種玉米的莊稼地。”
“那您還不滿意,還一直要告?”
“不滿意,遠不滿意,青苗又打蔫了,房子上的瓦又被震掉了,鍋蓋一揭,滿鍋都是石灰。找他們,又沒有人管了,我還得告!”
“那您告到什么程度才滿意?”
“什么程度?石膏礦不關閉,我就不滿意,我就一直要告,他們叫我‘牛板筋’,我就‘牛板筋’了!我不能讓他們把好好的雨仙坪給糟蹋了。”
劉幺爺放下水杯,抓住馮奎的手:“奎娃子呀,你是知道的,原來的雨仙坪是多好啊,要山有山,要水有水,春筍冬筍隨便掰,綠頭菇九月香隨便撿,種一兩窩南瓜,一年都吃不完。”
馮奎有些恍惚,兒時的記憶再深刻不過了,他努力回到現實:“您都告了他們多少年了?”
“十年了!”劉幺爺眼睛有些發紅,聲音有些哽咽,“馮鎮長呀,你們的門不好進呀,你們的臉色不好看呀。”
馮奎覺得臉有些發熱,更多的是憤慨。
馮奎說:“幺爺,如果您相信我,就把這些材料放在我這里,我慢慢地看。”
劉幺爺望著馮奎,遲疑了片刻,說:“馮鎮長,我收集這些材料不容易,你要看就到雨仙坪來看吧。”邊說邊仔細地把材料折好,放進挎包里。又問:“馮鎮長,你認得楊國兒嗎?”
“雨仙坪的楊大國嗎?”
“就是,他現在是雨仙坪的村主任。”
“從小在一起玩大的,前兩天還見過面的。”
“他前幾天到雨仙坪來開‘農轉非’和宅基地轉讓會議,國家是真的想拿出錢來買雨仙坪那些老房子?有文件嗎?”
馮奎有些吃驚,文件剛剛發出來,縣里都沒有召開會議的,鎮里還沒來得及消化和研究,怎么村組一級干部就主動作為了?“有這么個政策,現在是宣傳階段,文件下發到各個村了,你們楊主任倒是搞得很積極。”
“狗吃屎守茅坑,人家是有目的。”
“有什么目的?”
“他動員雨仙坪的人去買他家的樓房嘛。”
“他家修了多少樓房夠雨仙坪的人住?”馮奎笑了。
“他是‘八仙居’的小老板,興河場沒賣出的樓房多的是。”
“哦!”
“這明明是政府想把我們都趕出雨仙山吧?”
“幺爺,也不是政府非得要趕你們走,雨仙坪不屬于高山搬遷區域,你們想要到鎮子里買商品房,全靠自愿嘛。”
“老屋基一下子要賣出這么多錢,想都不敢想,雨仙坪現在又是這么個樣子,誰不拿這筆錢去興河場買房子。”
“這也是個機會。”馮奎笑著說,“走城鎮化道路,國家鼓勵的嘛!”
“那我們雨仙坪不全部成了石膏場了。”劉幺爺眼神迷茫,“我告了這么多年的狀,那不就白告了嗎?”
“只要您不想離開雨仙坪,誰也趕不走您。”
“我就是搞不明白,憑什么外來人把我們本地人趕走,我們的老祖宗都在山里,誰也要講個先來后到吧,還要把我們的地盤搞得烏煙瘴氣。”劉幺爺古銅色的臉,在晨曦中有些泛光。
“您可以到興河場轉轉,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比較比較,到底哪里住著舒服一些,難說這不是一個機會。”馮奎說。
……
(節選自《紅巖》2025年第6期,全文見“紅巖文學”Ap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