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5年第12期|楊遙:手鑄(中篇小說 節選)

楊遙,中國作協會員、文學碩士。著有長篇小說《大地》等,出版《二弟的碉堡》《流年》《村逝》《柔軟的佛光》《閃亮的鐵軌》《隱疾》《理想國》等多部小說集。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小說選刊》獎、《山西文學》和《黃河》優秀作品獎等獎項。小說《父親和我的時代》入選《建黨百年百篇文學短經典》,正在被改編為電影。
手鑄(節選)
楊 遙
常乙第一個看到要強做出的壓面機。
常乙和要強是陽明堡的兩個奇人,兩人小時候還是同學,卻差著十萬八千里。
要強心靈手巧,人又勤快,是鎮上的發明家。在陽明堡鎮的人們看來,要強幾乎無所不能。要家鐵匠鋪叮叮當當的聲音伴隨了鎮上好幾代人,日常使用的菜刀、斧頭、鐮刀、鋤頭、鐵鍬、镢頭、犁鏵等不需說,打日本人那會兒,要家還打過大刀、長矛,據說還做過土槍,鎮上誰家沒幾件要家打造的鐵器?到了要強這一代,他讀過幾年書,自然多幾分見識,不僅把祖上的技藝全部掌握,而且心靈手巧,幾乎看到什么就能做出什么。學校重建時,他做了一尊半人高的陶行知像,和真的一模一樣。平時他經常給兒子要越亮做手槍啦、小人啦和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樣樣精致,讓人愛不釋手。要家在要強手里要發達,誰都能看出來。
常乙上學時成績和要強不相上下,也是班里前幾名的學生,記憶力特別好,看了啥當下就能記住。他有句口頭禪:“咱要走出去。”高中畢業那年,他爸作為煤礦工人早早吃了勞保,他氣憤于爸爸早早就不干活兒,放縱開自己,不像別的沒考上大學的去種地或學手藝。
陽明堡這個地方,誰也說不準確是哪個年頭建立的,至今鎮上還有一座明代重建的紀念晉國大夫羊舌叔向的寺廟,另外還有一處據說是和珅留下的府邸。在鎮上抬頭一望,南邊北邊都是山,但鎮上許多人一輩子沒去過山里,他們生活在山之間,也就是平原上。每家有幾畝地,除了種地,大家幾乎都有別的進項。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耍手藝的耍手藝,賣力氣的賣力氣,他們的日子仿佛從很久很久以前就被固定了下來。尤其那些憑手藝立身的匠人,一個個日積月累反復錘煉,技藝爐火純青,很多在十里八鄉都很有名氣。像王小寶家的鹵牛肉、李漁真家的紙貨、要強家的鐵器,就號稱鎮上的三寶。許多年輕人不上學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學門手藝。
常乙卻不學手藝,也不種地,整天游手好閑,掛著他那句口頭禪,現在又多了一句:“陽明堡太小了。”他從東家竄到西家,傳播各種消息,賣弄不知從哪兒得來的亂七八糟的知識。常乙三十多歲還沒結婚,在陽明堡算大齡青年,爹媽都急著給他找對象。常乙的爹拿兒子沒辦法,常乙的媽久病在床,自然幫不上忙。常乙不急,或者他急別人看不出來。他總穿一套干凈的舊西服,手里拿本書,咬文嚼字,一點也不像個村里人,隔段時間就消失幾天,人們說他到外面浪去了。因為常乙這樣,學生們先開始叫他常乙己,漸而演化成常乙,鎮上人都在叫,他的真名常山竟被人們忘記了。
常乙在要強的鐵匠鋪看到迎門的柜臺上蹲著一件黑不溜秋的家伙,像只半大不小的狗。他習慣性地撩了撩梳成中分的頭發,用手里拿的《兵器知識》敲了敲柜臺問:“又發明新玩意兒了?”
要強聽到常乙發問,來了精神,從笸籮里拿出一塊面團,揉了幾下,放進機器上方的窟窿里,搖起手柄來。常乙看到機器蠶吐絲一樣,吐出又細又均勻的面條。
他驚訝地問:“這是個啥玩意兒?”
要強神秘地微笑著說:“壓面機。”
常乙更驚訝了:“壓面機?”
縱使常乙見多識廣,也從來沒有想過面條能用機器壓。要強仿佛預料到常乙會驚訝,他第一次看見壓面機的時候,也是這種表情。
作為地地道道的晉人,陽明堡的人們不例外,都喜歡吃面條,幾乎家家戶戶每天至少吃一頓面條,有的人家一天三頓都吃面條。但千百年來吃面條的人們都用手搟,從來沒有人想到用機器壓,也沒有人想到世界上居然還有人發明這種無聊的機器。
要強作為鐵匠,竟然弄出一臺壓面機!
要強從很小的時候就清楚,長大后要打鐵,每次行夜路,只要想到鐵匠爐里迸濺的火花,就覺得溫暖而踏實。作為鐵匠的后代,要強比別的手藝人的后代更自豪,因為鎮上處處能看到要家鐵器的痕跡,就連他讀的小學的鐘上面,也留著“要記”的字樣。別人也經常羨慕地對他說:“要強長大了不用發愁,有你爸爸的手藝。”要強從小想的就是接過爸爸的手藝,把鐵打好。
要強接過鋪子后,每天想的就是打鐵。
那時,日子真是好過,每件東西打出來幾乎都不愁賣,而且沒人討價還價,遇到旺季,每天晚上只能睡三四個小時。但兩三年之前,鐵器突然就不大好賣了。要強開始以為堅持一段時間就能熬過去,歷史上也有過不好的時候。要強比一般的手藝人愛讀書,《考工記》《天工開物》關于鐵器的那幾頁,已被他翻得毛了邊兒。他知道鐵器的普及和發展與人類社會的進步息息相關,他想無論社會怎樣發展,人們都不可能不使用鐵器,只要需要鐵器,就不怕打鐵的人沒施展手藝的地方,就不怕沒口飯吃。其實不光要強這樣想,鎮上的老手藝人都認為他們的手藝會地老天荒地存在,永遠不會被淘汰。
可是,鐵器真的越來越難賣了。
那段日子要強的睡夢中經常出現一片白茫茫的湖水,散發著陰郁的涼氣。要強想起每年夏天溺水而亡的人,告誡自己離湖水遠一些。可是湖水像有吞噬力,把他一步步吸過去,要強越大力掙扎,湖水散發出的吸力就越大,不管他怎樣掙扎,最后冰涼的水都會漸漸淹沒他……后來,要強只要一睡著,就夢到那個湖。他有意背道而馳,想繞開它,有幾次還夢到買上火車票,想離它遠遠的。可是無論怎樣努力,最后都會走到湖邊,被吸進去。要強每次從夢中驚醒,都大汗淋漓,黑暗中他瞪大眼睛,仿佛看見鐵銹長了腳一樣,爬滿鐵器,向他蔓延過來。
直到有了這臺壓面機。
要強盤算過,面條不像鐵器,買一件幾年甚至幾十年都用不壞;面條吃了就沒了。只要鎮上有十分之一的人來買面條,他就好過了。
要強把柜臺騰出一半,放了三個笸籮,一個放揉好的面團,一個用來盛壓出的面條,一個放壓好的面條。他用雪白的籠屜布蓋在笸籮上面,食品一定要干凈衛生。三塊白布與門楣上磨得發亮的“要記”牌匾一樣醒目,像三面閃閃發光的旗幟。要強把壓好的面條擺出來,雪白的面條又細又均勻,像一道閃光的瀑布,真是好看。要強瞧著身旁伴隨了幾十年的鐵器,第一次發現它們那么粗笨。
日頭一點一點往頭頂移動,快到中午做飯時,要強有些小小的緊張和激動。他準備好一沓塑料袋,以防買面條的人過多忙不過來。可是日頭漸漸移過了屋頂,家家戶戶屋頂上的炊煙聚起來又散了,要越亮給他送來的飯也涼了,沒有一個人來買面條。
一根根鮮嫩的面條變得越來越硬,好像一條條蚯蚓在烈日的炙烤下變得僵硬,要強聽到面條也在尖叫。前些日子,他總是不斷聽到鐵器在尖叫,它們因沒有用武之地而尖叫。面條尖叫的聲音和鐵器的不一樣,鐵器尖叫的聲音清脆而凄厲,像年豬被宰時的叫聲;面條尖叫的聲音混濁而沙啞,像流水被堵住的聲音,更讓人傷感。
要強一邊守著鐵匠鋪,一邊壓面條。面條一點也賣不了。
好長一段時間,要強家每頓飯都吃面條,陽春面、蔥拌面、炸醬面、燜面……終于有一天要越亮忍不住了:“爸爸,咱們能不能不老吃面條,換頓別的吧。”要強每頓飯吃面條,也吃得膩味了。可是面條賣不掉,自家不吃就浪費了;而不做面條,機器又閑著,還占地方。要強不想讓機器閑著,他壓好面條,在快干之前分給鄰居們,或者給偶爾來買鐵器的人搭著。
吃過要強壓的面條的人越來越多,可是還是沒人來買面條,因為在人們的思維中,面條自己能做,何必花錢買?
有一天,常乙晃到鋪子里說:“壓面機壓出來的面條不如手搟面好吃,手搟面筋道,壓面機壓出來的沒味兒。”常乙這樣一說,要強也感覺壓出來的面條不好吃,他懷疑自己錯了,不該弄壓面機。又堅持一段時間之后,要強沒勁頭了,壓面機閑置了起來。
要強望著漸漸落滿塵灰的壓面機,感覺人生越來越乏力,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該去干什么。鎮上的日子還是地老天荒地不變,要強不好意思和別人說鐵器賣不出去了,怕受到譏笑。
一天,常乙拿著卷報紙走進鐵匠鋪。要強打起精神問:“常乙,你哪兒來的這么多報紙?”常乙來精神了,白臉一下泛起了油光,他說:“我去鎮上了,鎮長給的。”“誰信你的鬼話。我能看看報紙嗎?”“誰騙你是你做下的!真的,鎮長……”
要強拿起報紙,整版的新聞他沒有注意,卻馬上看到了報屁股上小號字刊登的致富信息。他興沖沖地問:“這些報紙能讓我看看嗎?”
獺兔養殖、大棚蔬菜種植、玉米釀酒、郁金香栽培、毒蛇繁殖、蝎子養殖……要強攥緊拳頭,腦子里快速盤算信息實施的可能,他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么多事情可以做。不知不覺日頭照到了對面屋頂,要強看見一排排翠綠的瓦松變成了一個個金色的寶塔,似乎在放射著許久未見到的金色光芒。
常乙又溜達了過來,不知剛吃過什么,嘴角泛著油光。要強把報紙疊在一起遞給他,常乙卻用手推開說:“你喜歡就留下吧,我拿回去也是擦屁股。”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面團問,“壓面機還能用嗎?給我壓點面條。”要強想,不是嫌壓面機壓出來的面條不好吃嗎?但他還是興奮地回答:“能用。”要強把壓面機搬出來,還沒來得及擦拭上面的灰塵,常乙已經迫不及待地把面團塞進去。面條壓好之后,常乙說:“給我找個袋子吧。”常乙拿著壓好的面條得意揚揚地走了,要強還在發呆。
發了半天呆,他又把那些報紙拿出來,把認真看過的致富信息又認真看了一遍。他想了半天,覺得哪個信息都不錯,可是實施起來似乎都不容易。又想了半天,沒有結果,便無聊地看起新聞來。看了半天,還是想不出來能干什么,但隱隱約約發現了點什么。
要強喜歡上了看《新聞聯播》。以前他覺得《新聞聯播》是播給公家人看的,作為手藝人,他看天氣預報和電視連續劇就行了。現在一到晚上七點鐘,他準時坐在電視機前,絲毫不落地把《新聞聯播》看完。
要強開始收集各種報紙,發現重要的內容還把它們抄下來。一些以前覺得離得很遠的東西仿佛在慢慢靠近,一種新的東西從他心底生出,他捉摸不準,但感覺沉甸甸的。
期末考試成績出來,要越亮照例倒數。他滿不在乎地把卷子攤在桌子上就去玩游戲。要強看著爬滿卷子的鮮紅錯號,生氣地把卷子扔到地上,吼著說:“不好好學習,就知道玩!”要越亮不知道爸爸為啥發這么大脾氣,以前每次因為成績不好被老師責怪后,爸爸總是安慰他說:“能學到啥程度就學到啥程度,考不上大學就打鐵。”一聽“打鐵”兩個字,要越亮就覺得未來踏實無比,大不了跟著爸爸打鐵,做個好鐵匠。想到堅硬的鐵塊在爸爸手里變得像面團一樣柔軟,要越亮就自豪。要越亮爭辯說:“我努力了,學不進去,老師一講課我就瞌睡,我以后要跟著你打鐵。”“打鐵!打鐵!再打下去飯也吃不上了,以后你要好好學習!”要強氣勢洶洶地拍了下桌子。要越亮不服氣,站起來甩開門走了,他也是個倔脾氣。
一會兒,要強聽見前邊鋪子里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要越亮正在打一把小鏟子。也許是基因的原因,要越亮從小就對打鐵感興趣,十歲就跟著爸爸打鐵。要強當時挺高興,覺得兒子可以吃這碗飯,他后繼有人了。現在看著身板瘦小的兒子一下一下掄著鐵錘,要強忽然想起小時候爸爸讓他猜謎:“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銀釘。”爸爸一念完謎面,他就脫口而出:“打鐵!”爸爸哈哈大笑,一把摟住他,用滿臉的絡腮胡子扎他。要強不生氣了,從兒子手里拿過鐵錘,耐心地說:“你以后要好好學習,打鐵這生意不行了,咱們以后得干別的。”說著要強內心更加凄涼,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感。
第二天要強照例早早打開鐵匠鋪的門,坐了半天,依舊沒有顧客。他想起自己的未來、兒子的未來,發起愁來。遠遠看見常乙走來,要強想常乙為啥總是不急不躁,啥也不干呢?
常乙掏出面團,不等常乙說話,要強把壓面機搬出來。要強搖動機器,又細又長的面條從機器里流出來。常乙說:“有這個機器方便多了。”要強想,常乙還不是懶,搟個面條費多長時間?但他馬上又想,要是鎮上的人們都像常乙這樣懶就好了。
壓好面條常乙沒有馬上離開,他撩了撩頭發,掩住嘴巴悄悄地說:“又新開張了一家紙貨店和賣牛肉的。”要強一怔,鐵匠鋪越來越不行了,牛肉店和紙貨店據說還不錯,但……
常乙仿佛看出了要強的心思,嘿嘿一笑,說:“社會發展嘛,該淘汰的東西自然會淘汰,可人哪,說到底不就講究個生和死?日子過得越好,吃得就越講究,這身后事也辦得越體面,人們可不就都朝這兩頭兒上使勁嗎?”
要強心里咯噔一下。
常乙拿著面條走了之后,要強才覺得以前小瞧他了,常乙也不是一無是處。他想,鐵匠鋪是真的不行了,自己干啥去呢?
沒有等要強想好干啥,春節過后,鎮上出現許多外地人,有理發的溫州人、開大餡餃子館的東北人、賣炒貨的邳州人,等等。陽明堡的人都有些無所適從,這些人原來在哪里,怎么一下子都不約而同到了他們鎮上?
以前,他們為陽明堡地處交通要道、繁華熱鬧而自豪,現在這種繁華卻引來了他們的不安。因為來到鎮上的每一位外地人,給鎮上帶來新東西之外,也在蠶食著他們的生意,還破壞著由來已久的秩序。
這批外地人來了半年左右,要強收到王小寶的邀請。
六月的天氣又潮又熱,麥地里密不透風,長長的麥芒刺在人身上又痛又癢還不能抓。關鍵是六月的天說變就變,一場大雨下來,麥子假如沒有收回去,今年就白忙活了。每年這幾天,大家都搶著收麥子。
要強家種有麥子,王小寶家也種有麥子,他們和鎮上所有人家一樣,都種著麥子。該澆地時一起澆地,該播種時一起播種,該施肥時一起施肥,該收割時一起收割,都在唯一的紅星磨坊磨面。陽明堡的人們種的莊稼一模一樣,也都是遺留下來的。前些年縣里的糖廠紅火,每家都種甜菜,花開的時候漂亮不漂亮沒有人注意,收甜菜的時候大家都擁到地里,互相幫忙,收完一家的收另一家的,用不了幾天時間,幾千畝地的甜菜就收完了。
王小寶約的時間是在晚上。
一早要強一家人就去了地里,直到半下午才把麥子拔完運回家。他們拉著麥子回家時,路過王小寶的牛肉店,店門關著。要強猜想他們家還沒有把麥子拔完。
一對山里的夫婦正在王小寶牛肉店對面卸一頭牛。這頭牛一看就是從山上摔下來的,兩條腿和脊背蹭破了皮,嘴角還在流血。對于這樣的牛,王小寶從來不收,因為摔死的牛和現宰的牛不一樣,沒有及時放血,肉不嫩。現在這頭牛被卸下來,運進了對面新開的牛肉店里。牛被抬進屋里后,睜開眼好像滿不在乎地瞧了要強一眼,然后閉上了眼睛。要強感到一陣心悸,大熱的天,身上竟有些陰冷。他為王小寶感到憋屈,這么大的鎮子,這個新來的人去哪里開店不好,非要開在他家對面?
要強想起以往跑了山的牛,王小寶不收,山民們就自己把牛分解開,自己煮好,走村串戶賣。他們的牛肉總是不如王小寶煮的香,有時還煮不爛。“牛頭不爛,多費點柴炭”,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作為手藝人,要強完全明白另一個手藝人王小寶。
山民們為賣不幸的牛得忙活好多天,要強坐在鐵匠鋪,看見這些拖著自行車賣牛肉的,總有種優越感。要強想起這些,忽然覺得當時的自己挺可憐。
夏日的白天格外悠長,一只只躺在墻腳的狗站起來,伸著濕答答的舌頭在鎮上逡巡時,也還七點鐘不到。要強從院里的菜地摘了七八顆西紅柿、五六只大辣椒、三四個茄子,還有一把豆角,裝了滿滿一袋子,想了想,又壓了二斤面條。他出門的時候,火紅的夕陽把街上燒得通紅,他看到整個鎮子上空冒著一縷一縷的白氣,兩個溫州小孩在街上戲跑,他們說著嘰里呱啦的溫州話,他一句也聽不懂。賣大餡餃子的東北人趕著一頭沒毛的白豬,豬一條后腿瘸了,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抬起那條瘸腿,像狗一樣撒了一泡尿。東北人和沒毛豬走遠了,要強鼻子里還充滿難聞的尿臊味兒。
在王小寶家門口,要強碰到了李漁真,他提著兩瓶雁門高粱白。這個扎紙貨的老頭,平時臉就煞白煞白,走路輕飄飄的,現在紅彤彤的夕陽沒有把他的臉照亮,反而讓他的臉像掉在爐火里的炭,有些發黑。
要強心里一陣唏噓。鐵匠鋪紅火的時候,他經常買王小寶的碎牛肉。爸爸氣管炎去世后,用的是李漁真的紙貨,那匹幾乎快要跑起來的白馬至今還讓他記憶深刻。李漁真想起家里用的鐵器都是要強家打出來的,也喜歡吃王小寶的牛肉。行當不一樣,前些年他們又都太忙,竟沒有坐下來一起喝過酒,現在居然在這個拔麥子的季節約到一起了。
王小寶的院子里堆滿了麥子,但麥子清新的香氣沒有遮住牛肉的香味兒,要強和李漁真一進院子就被濃郁的肉香籠罩。
王小寶聽到朋友來,穿著一件皮圍裙出來迎接,他渾身散發著肉的香味兒,像塊緩慢跑動著的牛肉。這個魁梧的漢子背有些駝了,眉毛也有些發白。
一臺嫩綠色的電風扇在屋里搖啊搖,漆皮已經斑駁,有的地方露出了銀白色的鋁合金。要強、李漁真和王小寶喝了好幾輪酒,才知道王小寶約他們來是要告別的。王小寶在縣城里買了樓房,而且給孩子找好了學校,暑假就要搬過去。
要強和李漁真心里暗暗吃驚,縣城的樓房王小寶也能買得起,還給孩子找到了學校,這需要托多大的人情?王小寶看出了他們的疑惑,倒了杯酒傷感地說:“我沒本事,把我們家鹵牛肉的秘方賣給平遙人了。”院子里忽然有狗猛叫起來,要強和李漁真進院子的時候沒有看到狗。王小寶卷著舌頭喊:“虎虎,虎虎!”狗叫聲平復下來,王小寶沮喪地說,“我不孝,我不孝……”
幾年前,平遙人來陽明堡買王小寶鹵牛肉的配方,出的錢可真不少,王小寶拒絕了。傳說他家鹵牛肉的配方是從宋朝時傳下來的,這個東西無法考證,可是《水滸傳》里明明白白寫魯智深從渭州到代州雁門縣,到過他們這里。哪里的牛肉能比《水滸傳》里的牛肉好吃呢?哪個演員做的廣告能比魯智深做的廣告有影響呢?王小寶想,等兒子大了,繼承他的手藝,申請個專利,或許他們家的牛肉能像“老干媽”和“王致和”一樣,紅遍大江南北!
王小寶猶在喃喃自責,李漁真想起自己的紙貨。
這些年人們喪事越辦越隆重,紙貨需求量越來越大,李漁真的生意剛好了幾天,鎮上就新開了兩家紙貨店。他們扎不來栩栩如生的馬、轎子、房院、打道鬼、引路菩薩、善財童子、金山銀山等,但他們出活兒快,價錢便宜。李漁真紙貨的每一道工序都是他親手制作。比如做人們用得最多的花圈,他要用那種特殊的長稈子高粱,把它們炙烤彎曲,做出架子。然后把紙裁好,一朵一朵做花。白花圈好說,用白綾紙就行,五色花圈要用各種皺紋紙,一朵一朵的花還要做出不同的花樣。把這些花插到架子上,最后還要剪出綠葉,做出真葉子那樣的褶皺,配到花的下面。李漁真每一道工序都有專門的工具,如裁紙刀、曲剪,有的人們見都沒見過。也許他給做的紙貨灌注了情感,每一件都像有生命。
新開的紙扎店就不一樣了,他們所有的東西都是現成的,有人專門供貨,做一個花圈,只需要把送來的架子和假花組裝到一起即可,充滿塑料感。但除了一些講究人家,誰在乎紙貨是手工做的還是機器做的?人們都買現成的,反正最后都要燒掉,哄鬼!
明明王小寶搬遷是件喜事,但這頓飯吃得沮喪。這是王小寶、李漁真、要強三位手藝人第一次聚在一起吃飯,也是最后一次。
九月份開學的時候,王小寶在縣城教場附近開了一家牛肉館,店名叫“魯智深牛肉店”。
新來陽明堡的人們像一道強勁的西北風,帶著凜冽的氣勢,改變了許多舊習慣。男人們以前理發,不外乎是平頭、寸頭、光頭、長頭發,現在多出了許多花樣:光寸頭就有圓寸、毛寸、板寸;還有兩側剪短,頭頂中間支棱起來的飛機頭;頭頂留一塊,四周理短的鍋蓋頭。多少年后,人們在電視上看到郭德綱,才覺得這種發型挺新潮。就連吃的瓜子,以前常吃的是原味和咸瓜子,現在有了紅棗味的、山核桃味的、綠茶味的、焦糖味的……大概有十幾種。人們發現這世上的人家不是每家每天都吃面條,還有的每天吃大米。最令人驚奇的是來了一個壓面條的重慶人,在鎮子東邊靠近東河的一處地方開了個壓面的鋪子,人們竟然很快接受了他,紛紛去那兒買面條。明明要強先開始賣面條的,可是誰都不來買,現在重慶人來了,人們卻紛紛開始買。
常乙給要強分析說:“這就叫時機!你做壓面機那會兒太早了,人們還沒到接受這個東西的時候,而且那時候人人都有閑工夫,誰樂意花錢買面條啊?現在可不一樣了,大伙兒都忙,就圖個省時間。人家這一出手,正好卡在節骨眼兒上!”要強覺得常乙分析得有道理,后悔自己沒有堅持下來,不免耿耿于懷。
常乙分析完這件事情的當天晚上,高升理發店一位漂亮的學徒跟著大車司機跑了。常乙也不見了。
幾天之后,要強把臨街的門店盤了出去,買了一處靠近東河的大院子,就在新開的那家“重慶鮮面條”附近。
人們知道要強受刺激了。他們說不清為啥以前不買要強的面條,現在卻買重慶人的,更不理解要強為啥要在東河那邊買院子,不怕看見重慶人扎心?
常乙消失了一段時間,回來時從外面運回整整一卡車舊電器。卡車大小和要強搬家時的那輛差不多,上面一層又一層摞著電冰箱、洗衣機、電視機。這些昂貴的電器,積木一樣層層摞著,人們誰也沒有見到過這么多的電器。卡車緩緩駛過鎮子,被一條橫跨馬路的電線攔住。常乙站在電冰箱上把電線撩開,撩電線的時候他不忘用手理理梳成中分的頭發,人們看著踩著的電冰箱心疼。
常乙把電器卸在舊供銷社門前,五間門面房前的空地都擺滿了。一臺二十五英寸的松下電視機只要三百塊,一臺海棠牌洗衣機只要兩百塊,冰箱貴些,但五六百塊就能買一臺。常乙從店里面接出一條電線,插線板上同時連著好幾臺電視機,他把這些電視機一起打開,上面都在播《北京人在紐約》。大提琴手王起明與妻子從北京前往美國,飛機降落在紐約肯尼迪機場……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重播了,人們還是被吸引住,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供銷社門前。
沒有人下手買電器,人們害怕這些舊玩意兒用不住,又害怕買得貴了。常乙一點也不著急,他又拉來一條線,插線板上同時連了一臺洗衣機和一臺電冰箱。他買來一籃子雪糕放進電冰箱里,告訴大家第二天過來免費吃,送完為止。然后他把洗衣機打開,從旁邊的水渠里接上水,把襯衫、背心統統脫下來,塞進洗衣機,又讓旁邊兩個看電視的臟兮兮的小孩兒把衣服脫下來。小孩兒害羞不敢脫,常乙拿出兩根雪糕,小孩兒就脫下了衣服。還有幾個小孩兒起哄問還要不要了,常乙將軍般說有多少要多少。他給脫下衣服的小孩兒每人發了一根雪糕,然后把衣服都塞進洗衣機,倒了兩把洗衣粉。一集電視劇還沒有播完,常乙打開洗衣機拿出衣服,人們看見衣服上閃著亮晶晶的彩虹般的泡沫,變得干干凈凈。
晚上,常乙坐在一堆電器中間,一群人陪著他看電視。直到電視屏幕上涌出白色的雪花,人們才意猶未盡地散去。
后來,雪糕很快被分完。人們認為用處最少的電冰箱賣得最快,太陽快落山時,最后一臺掉了漆皮的冰箱被人買走了。來得晚的人覺得便宜被別人占了,他們在后悔的同時,趕緊選購其他電器。接下來賣得快的是電視機,尤其是進口電視機。電視機賣完之后,洗衣機很快也被人們一掃而光。
僅僅幾天時間,鎮上好多人家家里有了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有午后在街頭下棋的人,經常故意大聲說把剩下的飯放到冰箱里,不怕餿了。人們的衣服明顯比以前干凈,散發著洗衣粉的香味兒。
重慶人打開賣面條的生意之后,緊接著有人開始賣饅頭、賣年糕、賣窩頭、賣魚魚。這些東西剛擺出來時,人們以為沒人買,大家都會做,但就是有人買,而且買的人越來越多。沒多久,鎮上沒有人親手去蒸這些東西了。
只有要強這個賣面條的開山祖師沒有買過這些東西,都是他和老婆親手做。后來人們大量買大米、白面,鎮上只種植玉米時,要強還堅持種著二畝地的麥子。這時紅星磨坊已經關閉,要強自家安了臺石磨,自己磨面吃。
要越亮上了初中,回家看到爸爸磨面、媽媽蒸饅頭,總是責怪他們老傳統,不與時俱進,還親手做這些東西。要強面對兒子的責怪,總是嘿嘿一笑,不做解釋。
要強在河灘邊一口氣開出了十幾畝荒地——原來他當初在河邊買房,打的是這個主意。要強種芹菜、白菜、菜花,還養殖肉牛、蝎子、蚯蚓,他這個打了半輩子鐵的鐵匠,成了比農民還純粹的農民。他每天天不亮就扛著鋤頭下地,拖著沾滿露水和泥巴的身體回到家里后,還對著書本琢磨怎樣發財。
蔬菜倒是能賣掉,可一到上市季節,滿眼都是賣菜的,價錢便宜極了。蝎子和蚯蚓就別提了,辛苦養半天,總也找不到銷路,最后只能曬干了當藥材賣。有一次要強還被蝎子蜇了嘴,疼了好幾天。肉牛行情倒是不錯,火鍋店越開越多,要強還給王小寶的牛肉館送過幾回貨。可養牛是樁拴人的活兒,整天得往地里趕。等莊稼長高了,就得把牛群轟上山去放。兒子讀了初三后,要強要陪伴兒子讀書,一咬牙,把二十幾頭牛全賣了。
折騰了幾年,要強放棄了在土地上的掙扎,去礦上打工。這幾年縣里的鐵礦發展得如火如荼,人們才知道,南山北山到處是鐵礦。好多河北人、江蘇人、東北人、四川人都擁來,縣里有頭有臉的、以前積累下點資本的人也都去開發鐵礦。幾年時間,縣里修建起好幾個氣派的酒店,街上出現許多以前根本見不到的豪華小轎車,還多了一些洗浴中心和歌城。
要強打工的地方是選礦廠,把從山里挖出來的原礦石加工成礦粉,然后賣往各個煉鋼廠。要家打了幾輩子鐵,數不清的鐵塊在他們手里經過萬千變化成為各種器具,但他們從來不知道冶煉鐵還需要這么多程序。要強每天看著紅色的、黃色的、綠色的、棕色的礦石進了機器,最后變成黑色的礦粉,仿佛在給自家補很久以前欠下的一課。
下班后,要強騎著自行車走在108國道上,身邊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運送鐵礦粉的大卡車,它們一輛接一輛,像首尾相接的蜈蚣,不知疲倦地奔向遠方。車輛發出地動山搖的隆隆聲,像這個時代發出的巨音。要強聽著這種聲音,一方面有些失落,覺得好像被時代淘汰了;一方面又心有不甘,覺得自己要干點什么。
一天,要越亮回到家里,興沖沖地對要強說:“爸爸,我看了一個作家寫的小說,叫《異稟》,挺有意思,你也看看。我覺得你就是有異稟的人。”
要強愣了半天,說:“讓我瞧瞧這篇小說。”
《異稟》是汪曾祺寫的,要強讀完之后,腦子里滿是賣熏燒的王二,先是覺得王小寶就像王二,他們都賣鹵肉,后來覺得自己也像。想了幾天,晚上竟然夢到王二,夢到那片白茫茫的湖水。湖水里漂滿各種各樣的鐵器,有的是他常打的各種農具,有的像各種各樣的熏燒,有的像李漁真栩栩如生的紙貨,有的像《西游記》里四大天王拿的法寶,有些他根本沒見過。奇怪的是它們都是鐵做的,卻沉不下去,就在他周圍漂來漂去。后來他竟也變成鐵做的,身體居然可以隨意彎曲,還可以隨時變形,也輕飄飄的,能浮起來。夢醒之后,要強起夜,竟然不由自主地先解小手,后解大手,又想起王二來。
要強把以前的家伙找出來,又叮叮當當在敲打。要打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確定自己是有異稟的人。
常乙闊綽了一段時間,又開始倒騰二手電腦。那會兒鎮上只有理發的溫州人開的網吧里有電腦,常乙弄來電腦,很快被一搶而光。后來趕上鐵礦潮,他又當起了掮客。哪里有鋼廠需要礦粉,哪個選廠的礦粉品質高,常乙都了如指掌。幾年時間,常乙買了一輛小轎車,還買了兩輛跑運輸的大卡車,娶了個比他小十歲的媳婦,成了鎮上的一個人物。人們開始叫他常總。
這天常乙喝完酒,在重慶人那兒買了面條,聽到要強家傳出的聲音便推門進去。常乙看到要強院子里奇奇怪怪的鐵器,說:“你應該到798看看。”
要強以為常乙喝醉了,連數字順序都說不對,給他端來一杯涼白開。
常乙理了理他的中分頭說:“你以為我喝多了?根本沒多。我是真建議你去798藝術區看看。以前我也覺得自己見多識廣,可前段時間跟著朋友去了趟798,真是開了眼界。那兒的東西太震撼了,你真該去看看!”
要強笑笑,想起當年常乙給他的分析。
常乙看到要強對他說的話不當回事,有些生氣:“你不要光笑,真的到798看看,尤其要領上孩子去看看。人年輕時見點世面,絕對有好處,我當年要不是經常出去……”常乙頓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語氣更加急促地說,“798那可是老工廠改造的,你去看看人家是怎么把破廠房變廢為寶的。”
提到孩子,提到破廠房變廢為寶,要強想到了要越亮,想到了長久以來自己心頭的那塊石頭,心動了,便笑著說:“798在哪里?”
“北京。798在北京,離咱們這兒不遠,星期六坐上火車去,玩上一天,星期一早上就能回來,啥也不誤。”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