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愿望,及其回響
在這個信息奔涌的時代,能與《隱者山河》相遇,是需要一些緣分的。
這并非一部常規意義上的電影。從誕生之初,它就注定與眾不同。常有人關心:“拍這樣的影片能回本嗎?商業模式是什么?”若以金錢衡量,我無疑是失敗的。但我深知,若精于算計,便不可能有這部電影的存在。
這亦是一部“冷”的影片。許多觀眾在觀影中感受到了平靜與力量,這讓我欣慰。我洞察到了影像的“冷”“熱”之分——“熱”的影像依靠密集的分鏡與快節奏,帶著觀眾一路前行,讓人無暇思索,直感暢快;而“冷”的影像,則需要在留白與氣韻中,讓觀者靜下心去感受、去體會,與作品形成思想的對話。
當下的人們從不缺少內容,無論是電影還是短視頻。但我希望提供一種不同的觀影體驗——關乎思想、關乎精神、關乎生命本身的啟迪。這該是怎樣的電影形態?
一位觀眾看完后留言:“這不是一部為了被理解而存在的電影。它不追求敘事,不討好觀眾,也不打算證明什么。它不講故事,也不企圖讓你哭或笑。它像一封寫給自己的信,被無意公開。今天,我看見一個人——不迎合,不解釋,不證明,只是存在,便已足夠。”
這位影迷是懂我的。
緣起:一個愿望的萌芽
回望來路,宛如做了一場美麗的夢。這個夢,源自一個愿望。
我可能是一個“有毛病”的人,做事總想追求點“意義”,甚至希望這個意義能穿越時空。
我幻想著,若能尋訪一系列的有世界影響力的中國人,記錄他們的所思所想,他們的心靈安放,定會對許多人有所啟迪——這便是《隱者山河》的大背景。選擇陳其鋼,則源于我未竟的作曲家之夢。他的音樂和思想,一直是我心之所向。
于是,我翻山越嶺地想要找尋他,直到在網上看到了他的郵箱。我寫了一封郵件,坦白說,點擊發送的那一刻,我并未抱有太大期望。但奇跡般地,他回應了。
初見:星光下的渡河
記得那天從杭州出發,驅車四五個小時,路的盡頭竟是一條河。夜色已深,渡河時見滿天星斗倒映水中,如入超現實之境。對岸的燈火處,工作人員輕聲說:“那就是陳老師的住處。”那一刻,我想起古人“尋隱者不遇”的詩句,而覺得自己何其有幸。
次日清晨,順著坡道走進餐廳——即電影中陳其鋼喂貓之處。陳其鋼笑意盈盈地出現,并與我打招呼,這有點出乎預料,因為他在公眾面前多是嚴肅的。但寒暄很快就被一連串提問取代:“你為什么要拍這個?”“你打算怎么做?”“將來計劃在哪里發布?”
他的助理在一旁輕聲提醒:“陳老師,這樣問有點不太禮貌吧。”他半開玩笑地笑著回應:“這怎么了,萬一他是騙子呢?”
我誠懇地分享了我的初衷和創作理念,尤其強調我無意宣傳或歌頌,只想如實記錄,或許對年輕人有所助益。在結束早餐時,他對我說:“那就干吧。”
未曾想這幾個字,竟開啟了我歷時七年的漫漫旅程。
修行:在局限中尋找自由
我曾幻想至少一年完成一部作品,卻未料做好一部都如此不易。從“說得清楚”到“說得巧妙”,是一場漫長的淬煉。
陳其鋼從未對創作指手畫腳,他很尊重我的創作。但他會請朋友們觀看粗剪版,然后將收集的意見悉數發給我。這些意見五花八門,我要在這些各抒己見的意見中保持清醒、不忘初心,但足夠開放地吸收由于我思維的局限而沒有意識到的事。這個過程,如同影片中陳其鋼所說:我愿傾聽所有人的話,但誰的話我也不聽。
這七年里,我需要一邊維持生計,一邊推進這部電影的制作。有時這種分裂的生活讓我恍惚:我到底在做什么?但想到陳其鋼說到自己的經驗:實干,堅忍不拔地向前走,便會感到鼓舞。
但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一個的具體的表現問題的解決方案,有時候要明白無誤,有時候需克制得體,有時候只能意會,總之那是依靠音樂、場景、語言等構建的一種微妙的感覺。
感悟:在制作中看見自己
我原本想為年輕人尋得一份答案,最后卻發現,這個尋找的過程本身,就是最好的指引。陳其鋼用他的人生經歷告訴我們:做好你自己。這是一個已經變得有些濫了的詞,卻是一個藝術家能否成就的核心的核心。你敢做自己嗎?這是一條孤絕之路,也是陳其鋼在中國文藝標準和西方文藝標準之間,選擇的第三條路。
有一次在剪輯影片時,我被陳其鋼的一首吟唱深深打動,即靠近結尾處的《水調歌頭》:那個聲音帶著歲月的磨損與痕跡,是歷經人間滄桑后的羽化而登仙,這簡直不是吟唱,而是心靈的呼喊,不由得讓我感嘆,一百年后,我們或許都將煙消云散,但當下我們心靈的共鳴,是如此真切和動人。這一刻,陳其鋼、蘇軾將與每一位靜心聆聽的觀眾,都在那一輪千古明月的照耀下,連接在一起。
回響:螢火匯成星河
電影完成后,一個新的困境如約而至:這樣一部小眾的藝術傳記片,它將如何與觀眾見面?
幸運的是,經友人引薦,我們遇到了全國藝聯。他們在評估影片后,認為這樣的制作,應該在銀幕上分享給觀眾——不是因為它能創造多少票房,而是因為它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另一種電影的存在方式。
更讓我們意外的是觀眾的反應。
這樣一部不尋常的電影,意外地獲得了眾多觀眾的喜愛。打開視頻號、小紅書,隨處可見大家興致盎然的分享。在北京、杭州、上海的城市首映禮上,我被影迷簇擁著簽名合影,讓我恍惚: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讓我感動的是,有人看了兩遍、三遍,甚至五遍。他們說,每次看都有新的收獲。有人把觀影票作為禮物送給自己的朋友;有人說因為這部電影找到了繼續前行的勇氣。
一位觀眾在評論中寫道:“謝謝你們做了這部電影。在這個人人都告訴我們要如何成功的時候,它告訴我們還可以選擇如何成為自己。”
明月:照見千江之水
最初的那個愿望實現了嗎?我本想帶給觀眾思想的啟發,卻未料自己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陳其鋼說:“在藝術創作上,做自己就是創新,因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我深以為然。陳其鋼的路徑是:走出中國,走出法國,最終走回自己的世界。陳其鋼當然是音樂大師,但也是我們的同類,他的痛苦、掙扎、脆弱,與他的實干、堅忍并行,最終成為了陳其鋼。
這真是意外的驚喜。從一個愿望出發,從無到有,影響了這么多人。
千山同一月,千江有水千江月。
最初,陳其鋼是那輪明月,第一波觀眾是被明月映照的江水。隨后,更多不認識陳其鋼、不認識導演的人們,從四面八方匯入這片光影……螢光點點,彼此確認,照耀大地。
借《隱者山河》之緣,我們似乎正在創造著一片獨屬于自己的銀色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