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11期|楊獻平:再見白戈紅
祁連山上的雪線雖然上升了不少,但積雪的力量仍舊強大,尤其它們體內蘊含并不斷釋放的肅殺之氣,在鄰近的酒泉站還是能夠明顯地感覺得到。老同事來接,我們在一家小餐館里吃了一碗羊肉燴面,再度上路。沿途無邊的戈壁沙漠還是舊時模樣,蕭瑟的零星村莊與鐵青色的荒灘之后,便是白沙堆積、一望無際的巴丹吉林沙漠了。到達單位所在地已是傍晚。老同事說他已經約好了幾個當年的同事,晚上小酌幾杯,為我再回巴丹吉林沙漠接風洗塵。
我笑說,我這是又來接受大漠風沙的洗禮了!
原以為是一個普通的同事聚會,卻沒想到,老同事居然也叫上了白戈紅。白戈紅的父親早年到我的老單位做工人,據說還是一個手藝相當出眾、招人喜歡的廚師,北京很多大領導來我們單位視察工作的時候,都吃過他做的菜。只可惜天不假年,白戈紅父親四十多歲得了肝癌,幾年后與世長辭。
逝者已矣,生活還要繼續。白戈紅母親帶著兩個女兒,即白戈紅和她姐姐,手腳并用,把姐妹倆養大,且沒有改嫁。白戈紅的姐姐名叫白占紅。一看這名字,就透著一股濃烈嗆鼻的時代氣息。白占紅本來條件還算可以,倘若好好學習,讀個大學,有一個正式工作也不算難事兒。可造化總會逗弄人,白占紅高中畢業之后,回到老單位沒多久,就嫁給了附近鄉村的一個男人。白戈紅讀到初中就輟學了,原因并非學習不好,或者家庭困難,而是因為她自己堪稱荒謬絕倫、世所罕見的奇特長相。
我還在這里的時候,各種餐廳、飯店也不少,但基本上都是蒼蠅館子,最多也就有幾個包間,銷售的酒水高檔一點而已。看到白戈紅的剎那,我已經顯老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有點兒不自在。幾年前,我以她個人的經歷為主要內容,連實錄帶虛構地寫了一篇散文,在一家雜志發表之后,引起了老單位人的關注,當然也紛紛議論。也不知道白戈紅從誰那兒找到我的新的電話號碼,劈頭蓋臉地把我罵了一通。當時她說:“老楊,你這個人也不是個啥好東西,把別人的糟心事、苦難經歷寫成文章,自己換成稿費,抽煙喝酒,逍遙快活;痛苦和丟人敗興都給了當事人,還要變本加厲,真不是個好東西!”
我無言以對,文章一旦發出去,就不受控制了,想撤回是不可能的,尤其是這個網絡時代。慶幸的是,白戈紅只是罵了我一頓,并沒有訴諸法律。就此一點,我內心里已經很感激她了。畢竟,那篇文章里的人事,雖然有部分是虛構的,但絕大多數,甚至明確的地點都是老單位的。要是打官司,我肯定得輸。
也就是說,當年,白戈紅還是放了我一馬。
看到白戈紅進到包間,我當即愣了一下,旋即滿臉堆笑,兀自起身走到她面前,臉掛笑意說:“戈紅,好久不見。”白戈紅臉上也堆出笑意,看著我說,“是好久不見了。這不,聽說你回來了,都是老朋友,不管以前咋樣吧,理應見個面。”
說完,白戈紅臉上的笑意愈加扭曲,但充滿一種奇詭的善意。我看著她那張形似歪把子冬瓜的臉,忽然又沒來由地理直氣壯了起來,也才覺得,人對于自己和他人外表的重視,不僅是審美,還是一種來自心理、生理甚至天性式的要求。白戈紅就因為她那一張不規則,還可以說有些奇特、怪異的臉,初中二年級時,自個兒主動退學的。按照她自己的話說,爹媽把她生成這樣子,即使上了清華北大,來到社會上,無論在啥地方、哪個單位,也還是被人看不起,不如啥也不學,跟在媽身邊,伺候她老人家一輩子,盡孝道,自己則孤苦到老,實在不行了,找個地方一閉眼死了算了。
那時候,白戈紅才十四歲。她做的這個有些決然與凄然的個人決定,肯定是經過猶如壯士斷腕般深思熟慮的,盡管她當時年紀小,思慮肯定不周全,可事實上白戈紅確實堅持到了三十歲左右。也就在那幾年時間里,白戈紅不僅做了全單位都知道的事情,而且把人生的俗世的基本要求和夢想基本上都實現了,甚至比正常人還要曲折多姿和輝煌燦爛。
那一晚喝酒可以用喝慘近乎廢了來形容,但每個人都挺高興,紅口白牙地說了一些過往的人事,然后散伙。第二天早上醒來,回想起來,昨晚在酒桌上,我和白戈紅說話最多,其中有軟聲細語的道歉,也有大言不慚的胡侃。當年,白戈紅犯渾的時候,想盡各種辦法逼迫她的男朋友就范。男朋友不從,她先是提著一只十升的汽油桶到我當時就職的單位門口,猶如一個不怕死的敵將,在城外瘋狂叫陣一樣嘶喊,要她的男朋友趙武林趕緊、立馬滾出來,要是不出來的話,她就把自己點燃了。
我那時候在單位負責保衛工作,對于這樣的突發事件,肯定責無旁貸,當即帶著幾名同事跑過去,先是苦口婆心地勸白戈紅放下汽油桶和打火機,有啥事兒坐下來說。可我的嘴巴都快成正在著火的煙囪了,白戈紅仍舊提著油桶,站在大門口叫罵不休。為了防止惡性事件發生,情急之下,我只好來他個擒賊先擒王。我給同來的幾個同事使了一個眼色,幾個生龍活虎的小伙子猛虎一樣撲過去,強行奪了她手中的油桶和打火機,然后架著她兩條小短胳膊,也不管她連續發出殺豬般的哀號,硬是把她拉到了單位招待所。
必須給人家一個交代!
這是領導的要求。我立馬落實,喊來了白戈紅當時的男朋友趙武林,口氣嚴肅地叮囑他和白戈紅好好談談,務必盡快擺平這件事。說完,我就大步出門,把趙武林和白戈紅這對冤家反鎖在屋里。心想,一日夫妻百日恩,解鈴還須系鈴人,他們雖說這一時刻算得上情人相見分外眼紅,可畢竟有過一段感情,在這種狀態下,斷然不會鬧出啥幺蛾子來。
外面凄冷,大風吹得到處哀鳴。我剛點了一根香煙,煙霧還沒奔出嘴唇,就聽見屋里一陣噼里啪啦。我暗叫不好,開門沖進去,瞪眼一看,桌子早就底朝天了,歪斜著。趙武林兩只手還在舉著一把凳子,臉膛通紅,小眼圓睜,正要朝白戈紅身上砸。白戈紅則雙手掐著她那小短腰,故意把頭斜過去,大義凜然地說:“你趙武林今兒不砸死老娘,你就不是女人生的。”
趙武林紅著兩只小眼睛,鼻孔里呼呼地喘著粗氣。我一把奪了趙武林手中的凳子,呵斥他說:“趙武林,你想干啥?”趙武林眼睛發紅,盯著白戈紅說:“你這個姓白的,老子就是今兒個死在這里,也決不會跟你再有一個拇指肚兒那么點兒的關系!”
白戈紅還嘴說:“趙武林,前兩天還口口聲聲說老娘人好心好,身子更好,發誓要跟老娘過一輩子。現在一轉眼,你就變成了驢臉狗臉。你是個男人,說話從屁眼里出來的?不是嘴?”
兩人這么一來二去,胳膊和嘴巴掄圓了,相互怒罵好一會兒,震得剛刷了的墻皮也都忍不住顫了幾顫。我讓人把他們兩個分開,喝令趙武林到另一個房間老實等著,為了防止出現其他方面的意外情況,還專門派了一個同事和他待在一起。返回來,我慢聲細氣地勸白戈紅說:“你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即便趙武林被逼和你在一起,他人在心不在,以后你不是更難受、更鬧心嗎?再說,夫妻嘛,就是過的一個開心,兩情相悅,恩恩愛愛。”
白戈紅依舊怒聲說:“我不管,反正趙武林在我身邊就行了,其他的,他心里愛誰誰就誰誰!”我又耐心地說:“其實啊,男人最怕你們女人這樣的無理取鬧,你要是真的愛趙武林的話,就應當拿出點美德來。有兩句話這么說的:柔弱勝剛強,潤物細無聲。”
白戈紅啊了一聲,似乎有所領悟的樣子,沉思了一會兒,嗓門突然放小說:“你們這些破男人啊,越是給好的、美的,你們反而驢上犟,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不是沒給過他趙武林軟的,而且不止一次,一百次都有了!哼!”
這話說得我哭笑不得,想反駁她,卻覺得,不能再惹這個女人神經錯亂了,她要是再這么胡鬧,會很麻煩。我咧嘴笑了一下,對白戈紅說:“你先休息一下,這都十二點多了,有事兒咱們明兒個再說。”
我的話剛說完,白戈紅忽然眨巴著眼睛問:“有吃的沒?”她的這句話,差點把我的金絲眼鏡驚得跳下驕傲的鼻梁。我也瞬間覺得,這人還知道餓,沖我要吃的,那說明她還有強烈的求生欲,她到單位來鬧這一出,無非是逞一下威風,耍一下手段,妄圖逼迫趙武林就范罷了。我們壓根兒不用擔心她真舍得把自己一把火燒了。
趙武林之所以和白戈紅建立戀愛關系,最根本的動力是,白戈紅說她家里人和我們單位的某個領導關系熟悉,只要白戈紅媽媽開口,就可以幫助趙武林調動工作,并且在他晉級調職方面給予一定的關照。于是乎,兩人相處了一段時間,趙武林發現白戈紅說的那些都是子虛烏有,就覺得白戈紅欺騙了他,心里就開始打鼓,想到,白戈紅這個女人長得奇丑無比,作為老婆,別說在外面,即便在自家床上也根本拿不出手。即使自己的爹娘,頭一次見到,也會被嚇個半死,自己堂堂大學生,長得也算是一表人才,怎么能跟這樣的女人消耗掉大好年華呢?
白戈紅的長相,一般人極難想象:額頭、眉毛和眼睛基本上算是齊整,拼湊得基本上像是個人,可從眼睛向下,鼻子、腮幫和嘴巴直接扭到了左邊。按照趙武林的說法,那叫“等閑不識東風面,遙看瀑布掛前川”。實際上,十足是一個扭曲變形的葫蘆瓜,還差兩個厘米,下巴就落在左肩上了。
有人說,白戈紅不是她父親親生的,而是她母親早年間和另一個男人的。還有個別傳言說,她父親當年得了肝癌,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聽從老家一個江湖術士的說法,即再娶一房媳婦,就可以沖掉這大災。
可終究還是撒手人寰。
白戈紅是她父親的遺腹子。
這一次,我再見到白戈紅,她的臉形依舊,她又學會了描眉畫目,臉上的脂粉也厚得用鐵锨能鏟下來一層。我嘆了一口氣,心里想,女人還是自然的好,越是涂脂抹粉,老得就越快,說不定到了八十歲,還離不開化妝品。像白戈紅這樣的,最好不要跟風去搞什么美顏化妝。這世上,有些女人化妝能遮丑,有些女人則是越化妝越是丑不可言。在酒桌上,我之所以對她百般逢迎,也是為了報答她當年沒有一紙訴狀把我告到法院之恩。
我也知道,她和趙武林當年的事情,還是我一手處理的。白戈紅第一次到我們單位門口大鬧之后,兩個人的關系有所緩和,據說,兩個人再次相約去酒泉玩。回來之后,趙武林私下對我說,他堅持要開兩個房間,白戈紅堅決不。睡下,白戈紅就爬到他床上來了。趙武林罵,“老子不想跟你再有一根毛的關系!”白戈紅不但不生氣,反而嘻嘻笑著說,“我白戈紅就想跟你這個狗日的睡!”
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搞不清楚,趙武林究竟為什么自投羅網式地和白戈紅談起了戀愛呢?很多的周末,趙武林就睡在白戈紅的家里,兩人夜夜鶯歌燕舞,你親我愛的,鬧得動靜還很大。而白戈紅的媽媽,就住在隔壁。
但細想又覺得自己和其他人無異,對待女性,也有以貌取人的嫌疑。其實,我自己也長得不好看,要生成女人,說不定還不如人家白戈紅。有天晚上,我還給趙武林說:“世上有一個女人死心塌地愛你,這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兒。至于容貌,那都是天生的。”趙武林掏出香煙,給了我一支,點著,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笑瞇瞇地看著我說,“楊哥,要是你的話,你會不?”
對趙武林這句話,我竟然無言以對。
白戈紅確實有一個過人之處,就在她和趙武林戀愛的前三年,各個單位都發現,每天晚上,總是有個女的打電話找他們單位的某人煲電話粥,一煲就是大半夜。這一個單位沒人和她聊了,不過一天,下一個單位就會接到同樣的電話。
白戈紅的嗓音尤其好,說起話來,鶯鶯燕燕,婉轉流暢,特別會體貼人、挑逗人和鼓動人,令人如沐春風,甚至如醉如癡,弄得不少大齡單身男青年的心如小鹿亂撞,不能自已。但和白戈紅一見面,便大叫一聲,掉轉腦袋就跑。
趙武林之所以和白戈紅談上對象,除了現實的好處之外,那就是生理需求。起初,我對趙武林采取理解的態度。因為,常年在這風吹石頭跑的戈壁沙漠之中,四周荒野漠漠,天空地曠,按照老一輩的話說,這地方,連野兔和沙雞都是公的,在這里工作的都是男人,且還都是十幾到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本性中的生理欲望是個很重要的問題。
人說三年大沙漠,母豬賽貂蟬。趙武林周邊,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小伙子,又都處在二話不說、不管五六的青春期,男歡女愛,對于心靈和生理的安慰與要求,必然是迫切而且神往的,這也是人之天性和本能。再者,既可以談到對象,結婚成家,又可以在事業發展上得到幫助,這是古來所有的窮小子們一貫的夢想與追求,這想法和追求本身也沒有錯。
人總是世俗的產物,對于功名利祿的追求,對于美好事物的向往,包括個人擇偶以及對配偶的期望,都是正常的。
可世事無常,白戈紅這一招終究還是功虧一簣,就像一個肥美而甜蜜的巨大肥皂泡,再五顏六色,哪怕拱衛成一道燦爛的霓虹,也破滅得非常快。沒多久,趙武林就拍著胸脯、跳著腳,聲色俱厲地說,老子即使死,也不和你這個破女人在一起了。白戈紅卻以為,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如意郎君,月月有工資,還不低,也有身份,人也長得好,對方要放手,她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必須反抗,如果能把他牢牢抓在手中,那就是一輩子的依靠和天大的福分了。
夏天還沒持續多久,巴丹吉林沙漠就又一次進入了嚴冬的包圍,風沙不斷,尤其晚上的時候,漫天黃塵,沙子猶如響箭。這時候,人都在房間悶著。我正要睡了,電話響起來,是門崗打來的,說還是上次那個女的,身上的衣兜里裝滿了火柴頭,而且很大,還拿著一個打火機和一小包破棉絮,還是叫趙武林出來。
我一個激靈蹦到地上,聽著外面猶如兩軍酣暢廝殺的風暴聲,心里先是一陣沮喪,繼而又覺得事不宜遲,萬一這個瘋女人真的點著了自己,一團火焰在大門口飛舞,再加上通天徹地的沙塵暴,那可是一件曠古奇事。我當即給主管領導報告了此事。領導的語氣倒是平靜,只是讓我火速前往現場。
我迎著打臉的風沙跑到門口,看到白戈紅穿著一件破舊的黃色軍大衣,舉著她那張特有的歪南瓜臉,滿嘴風沙地大聲喊叫:“趙武林,你要是當龜孫子不出來的話,老娘這回絕對死給你看!”
有了上次的經驗,我一聲沒吭,快步走到白戈紅面前,一伸手,就把她手里拎著的棉絮袋子奪了過來,又一探手,抓住她的手臂,掰開她的手指,把打火機搶了過來。
我一看,這家伙還挺賊,這一次帶的打火機,居然是防風的,而且不止一只,我最終搜出來五只一模一樣的防風打火機。
白戈紅有點蒙,她沒想到,我二話不說,上去就把她的工具“沒收”了,算是搶占了先機,打滅了她作勢許久的企圖。趁她還在愣怔的時候,我一把扯過她的大衣,把兜里的火柴頭全部掏出來,順手扔進正在怒卷奔騰的風沙之中。正在這時,主管領導帶著趙武林,還有趙武林的直接領導,也急匆匆來到現場。我基本上把事情搞定了,還像上次一樣,把趙武林和白戈紅帶到招待所。這一次,我也不勸他們兩個了。
面對滿臉灰土,沙子從身上頭上雪花一樣下落的白戈紅,我直截了當地問:“白戈紅你這樣做害人害己,得不償失,賠了你自己還要折兵。我就問你,你的最終目的是啥?”
白戈紅厲聲說:“這還用說,就是叫趙武林和我結婚。”
我又問她:“要是人家趙武林死活不愿意呢?”
白戈紅想也沒想,張口大聲嚷著說:“那他就得賠老娘的青春損失費!”
我又問,“賠你多少?”
白戈紅說,“最少最少得二十萬!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趙武林雙腿一蹬,跳起一尺多高,大聲罵道:“哎呀,二十萬!婊子,就你那玩意兒,是金子還是銀子?你這是想吃我肉喝我血啊?就你那樣子,連皮帶肉,滿打滿算,五毛錢都不值!”聽趙武林辱罵她,白戈紅的小短腿蹦了一下,指著趙武林的鼻子說:“趙武林,你還是個男人嗎?前前后后睡了老娘一年多了,而且不分黑夜白天的。老娘要你二十萬,還是看了念了咱倆往日情分的!真正吃虧的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白戈紅!”
老同事帶著我,到我當年工作過的各個單位轉了一圈。冬天的巴丹吉林沙漠依舊酷寒無比,焦白如乳房一般聳立的沙丘,只有在落日時分,才顯露出炫目重彩的金黃色。在參觀和交談當中,我感受強烈,一切都在變化,無論是設施設備裝備等等,都是前所未有的。當年和我一起的很多的同事基本上都走了,只有少數幾個當了領導。更多的是一張張的新面孔,一代代的年輕人,從四面八方,會集在巴丹吉林沙漠。
離開老單位的前一天,白戈紅打電話來,說她想請我吃個飯。見我語氣猶豫,她說:“都是在一個地方生活和戰斗的人。雖然你離開了,可你還得承認,這里有你的青春年華,也有你一生中最難忘的人和事兒。”
話說到這里,我再推辭顯然就不對了。再者說,就她的愛情或者情感故事,我還想寫個后續,因為,我覺得白戈紅越來越有意思了。不是她外表的變化,更重要的是她的現實境遇的再度逆轉。老同事告訴我:“和趙武林結束后,白戈紅拿到了五萬元的賠償。”我說:“這個事兒我最清楚,因為是我當時經手辦理的。”老同事又說:“還有你想不到的。和趙武林結束了戀愛關系,白戈紅故伎重演,繼續以煲電話粥的方式釣單身的,寂寞如孤身在洪荒世界晃蕩的各路蠹魚笨魚。我們都覺得,這個白戈紅,再怎么努力,最終肯定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可沒想到,她卻又創造了一個奇跡。”
晚上吃的飯,仍舊在那家飯店,名字叫“大漠風情”。還是同一個包間。我和老同事進去,第一眼看到白戈紅,還有一個女的,細看是她姐姐白占紅。再一看,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長得一張嫩生生的小白臉,亮晶晶的大眼睛。我一進門,那小男孩就喊叔叔好。我笑著答應。順手把他抱了起來。老同事笑著說:“你知道不?這是白戈紅的公子——白愛。”
我哦了一聲,心里想,真難想象,這白戈紅,怎么又有了孩子呢?盡管心有不解,但這個場合,顯然不適合詳細打問。白戈紅倒是大方,笑著說:“他爸爸不要我們了,我們母子倆在一起也挺好的。既然他沒爹,當然得跟著媽媽的姓氏了。你說對不?”
我一邊逗弄那孩子,一邊說:“對的,你當然做得對!”
這頓飯開始有點拘束,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心里還有一些疑問,也不好講。大家就開始講各自聽到的看到的各種趣聞,比如,以前的某個老同事現在和老婆也離婚了,找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還有一個同事,離開巴丹吉林沙漠到地方上以后,才發現,原來兩地分居的老婆已經和當地的一個老板好上了,他只好離婚。還有幾個同事得了癌癥,不久就告別了人世。還有一個得了慢性腎炎,前些年是單位同事集體捐款換了一只腎,十多年后再換的時候,沒出醫院就沒了。
如此等等,大家唏噓不已,嘆人生匆匆,生命無常,曾經的青春年華,就像罕見的海市蜃樓般脆弱易逝。然后,大家一杯一杯地喝酒,喝之前,我們往地上也倒了不少,算是祭奠去世的同事們的靈魂。這樣一來,大家心情都很黯然、沮喪。
白戈紅和她姐姐白占紅似乎也受了感染,眼睛也紅紅的,甚至忍不住抽泣。可能是因為情緒激動,白戈紅忽地站起來說:“各位,我說幾句話行不行?”白戈紅抽了一張紙,擦了一下眼淚,哽咽著說,“不瞞各位,其實啊,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人家趙武林。雖然事兒已經過了這么些年。談戀愛就是談戀愛,要是成了,就算緣分到了;不成,那是緣分不到。搞得人家趙武林賠償給我五萬元。開始覺得,這錢花得很順心,很解氣,覺得自己很成功。可現在,每次想起來,心里不是個滋味。我聽別人說,趙武林回到臨洮以后,在當地的文化局上班。前兩年,據說遭了車禍,斷了一條腿。……哎呀這個事兒,怎么想起來就覺得心里難受。他好的時候,我可以恨他,罵他,甚至訛詐他;他不好了,我就覺得心里不是個滋味兒。”
說到這里,白戈紅哭了起來,我們紛紛勸她。白占紅拿著紙巾,不停地替她擦著眼淚。那個名叫白愛的小男孩看到她媽媽哭,他也哭,臉上充盈著一種驚恐和傷心的表情。我拉住白愛說:“沒事的,乖乖不怕不怕!”白戈紅抱住自己的兒子,摸著白愛的頭要他別哭,然后站起來,一把抓起桌上的分酒器,大聲說:“各位老朋友,來,為了咱們的青春年華,也為了咱們做過的那些錯事、蠢事、爛事,來來來,咱們一起干了它!”話剛說完,她仰脖子就把足有二兩的白酒灌了下去。
我們幾個也受到了感染,將分酒器中的酒一飲而盡。
夜深了的時候,沙漠戈壁上再度掀起狂風,飛行的沙子打在車身上和窗戶玻璃上,當當地響。老同事買了單,白戈紅帶著孩子去買單的時候,老板娘告訴她已經有人買過了。白戈紅很明顯地愣了一下,在服務臺前,站了好一會兒。我們出門,夜風撲面,空空的戈壁上,除了少數路燈,一切都被黑夜侵占了。
后來我才從老同事口中得知,和趙武林結束了激烈的戀情之后,安靜了一年多時間,白戈紅又采用煲電話粥的方式,和新分來的一個大學生談上了對象。那大學生老家在西安,一米九三的大個子,白臉蛋,濃眉毛,一口白牙,說話還溫聲細氣。名字叫朱蒙蒙,很女性化。也不知道朱蒙蒙當時心里是怎么想的,不但沒有嫌棄白戈紅非同尋常的長相,而且不顧父母的激烈反對,毅然決然地和白戈紅談起了戀愛,還在單位隆重地舉辦了婚禮。據說,當時朱蒙蒙的父母親千里奔赴,找到朱蒙蒙單位的領導,哭著請他們出面干涉此事。不然的話,馬上勒令朱蒙蒙轉業,或者開除他都行。朱蒙蒙沒違反相應紀律,當然不能這樣做,戀愛自由,婚姻自由,他人干涉不得。朱蒙蒙的母親氣得吐血,幾次當場暈倒;父親更是發誓說,只要朱蒙蒙娶了白戈紅做老婆,他立馬斷絕他們的父子關系。
朱蒙蒙還是和白戈紅舉辦了婚禮。婚后不到半年,就生下了白愛。白愛最初的名字叫朱兮兮。婚后,兩個人出門成雙,在家恩愛。其他人看到,可能心里都覺得別扭,但誰也不會當面說什么。
可他倆的婚姻也沒逃過眾人的預測,婚后第三年,朱蒙蒙突然變卦,很堅決地和白戈紅離了婚。白戈紅開始也像對趙武林那般,到朱蒙蒙所在單位鬧了好幾次。眼看婚姻實在無法挽回了,白戈紅就要求朱蒙蒙把孩子留給她。朱蒙蒙爽快地答應了不說,還給了白戈紅十五萬元。
聽到這里,我不禁嘆了口氣了,也覺得,白戈紅這個人,也真不容易。長相從來不是某個人的錯,更不是誰一個人可以決定的。倘若個人可以進行調整和控制,這世界上的女人全都是貂蟬、楊玉環和關之琳、張曼玉、艾瑪·斯通、杰西卡·阿爾芭、斯嘉麗·約翰遜之類的了,哪還有什么長相上的缺陷與區分?
白戈紅說,自己小時候,爹娘安慰她說這都是命。那時候,她根本不相信這個,總責怪自己爹娘,咋不把她生得好看一點,哪怕平常人就行。現在看來,還真的是命。可能還真是自己上輩子做了惡事,這輩子受到了懲罰。自己做的孽,自己受,不能怪趙武林,更不能怪孩子的爸爸朱蒙蒙。聽了她的話,我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悲涼,緊接著又是一股暖意。老同事嘆了一口氣,又說:“咳,你不知道,這幾年,據說白戈紅做了居士。”
我嗯了一聲,心里想,人在很多時候的轉變,有些確實是突然的,與常理相悖的。
白戈紅堅持要送我到酒泉車站,并把車開來了,還帶著她的兒子白愛,坐在賓館大廳等我下來。從內心講,我肯定十萬個不愿意,我不愿意的緣由,還是因為她的那個長相。但她很熱情,也說自己正好帶著孩子去酒泉玩玩,讓他看看動物,到泉湖公園去滑滑梯、坐小船等等。
我只好答應。
白戈紅把她的紅色桑塔納轎車開得不快不慢,我乘坐的時候感覺很穩當。我坐在后座,抱著白愛。沿途稀疏的村莊沉浸在冬天的風中,黃色塵土幾乎粒粒肉眼可見。過了鼎新鎮,就是一色的大戈壁了。白戈紅突然說:“楊哥,這么長的路,反正沒啥事,不如說說話,免得我打瞌睡。”
我說:“好啊!”
白戈紅說:“我自己的這個經歷,這個事兒,說起來確實有意思。我也知道,自己以前也有不對的地方。這些年,年齡增長,心里總覺得對不起趙武林,還有朱蒙蒙。本質上,他們都是好人。”我說:“這事都過去十多年了,現在你能這樣想最好。世上的事情沒有絕對的對和錯,你當年那樣做事兒,我個人完全理解。事情都過去了,你也就不要再自責了。好好過以后的生活,才是真的。”
白戈紅深深嘆了一口氣,眼睛看著車子前方鐵青色的戈壁灘,語氣悠悠地說:“要是人生可以重來,我肯定愿意安分守己,天天躲在家里,再好的人也不招惹,啥人都不去見;更不會想著談啥戀愛結啥婚。……從根本上說,這些事兒,都是正常人應當做的,也是必須做的,但卻不是我這樣的人能做的。”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慚愧,覺得自己之前還真是小看了白戈紅。我正要開口說點什么,白戈紅拿出一塊白色的羊脂玉,放在手心晃了晃說:“楊哥,實話給你說,這幾年來,我順心了,不僅順了命運,還順了自己。按照你們作家的話說,這叫與自己和解,與他人和解,與世界和解,與萬物萬事和解,對吧?”
我笑了笑。
白戈紅又說:“哎喲,楊哥,難道你也是這樣?”我說:“人活在世上都不易,無論啥時候,遇到啥事,都該盡力往好處想,也往好處去做就行了。”我的話還沒說完,白戈紅就連聲說:“對對對……楊哥,你說得對!我也覺得,這世上有些事兒有些人,是求不來要不來的,該聚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就在一起了,該散的時候,即便有滿地黃金也留不住!”說到這里,白戈紅停頓了一下,又拿起她胸口的那塊白玉吊墜,用手摸了一下,對我說,“楊哥,你真是一個作家,說出來的話,總有點道理。我就不行了,有時候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可就是嘴里說不出來。”
到酒泉,臨下車的時候,白戈紅一臉誠懇地對我說:“楊哥,你回去以后,一定要把我的故事再好好地寫一寫。你前面寫的那個,也不錯,但我覺得不怎么完整,至少現在我這樣覺得啊。在那篇文章中,只寫了我強悍的一面,這一切當然是為了情感,為了婚姻,為了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那里面,盡管有些不真實的地方,可也沒什么。這一次,楊哥你一定要寫,而且要更加真實,把現在的我和以前的我放在一起寫,對比著,夾敘夾議地寫、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寫。”
我不住點頭答應。
白戈紅先是低下頭,大約一分鐘,忽然抬起頭,看著我說:“楊哥,你……能不能,抱我……一下?”她這話讓我吃驚,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
這正是旅客較多的時段,下車和進站的人很多。那么多不相識的人,來到的不知具體去向何處,離開的,也不知道明天落足何方。我露出笑意,背好背包,向前邁了一步,把白戈紅攬在懷中。白戈紅很溫順地貼在我胸脯上,兩只手還順勢抱住了我的背。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有點兒生硬地松開了她。
白戈紅似乎也覺察到了什么,沒抬頭,只是聲音很低地說:“謝謝你,楊哥!祝你一路平安!”
看著白戈紅母子漸漸遠去,我站在酒泉高鐵站廣場上,點了一根香煙,又看了看明晃晃地照耀著但沒有任何暖意的太陽,心里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周邊的楊樹上落著很多烏鴉,黑壓壓一大片。再看南邊的祁連山,這幾天,似乎又下了很多的雪,這使我忽然想起白戈紅給我看的她的那枚白玉吊墜。我也知道,這兩者在現實中沒有什么關聯,但在人心里,雪和玉,一定有著必然的聯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