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5年第6期|洪放:鵲橋會

洪放,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出版有長篇小說《秘書長》《追風(fēng)》《撕裂》等12部,散文集《南塘》《幽深之花》等3部。小說曾發(fā)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等,并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曾獲安徽省社科文藝出版獎(政府獎)、省五個一工程獎、冰心散文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廣西文學(xué)》獎、《安徽文學(xué)》獎等。
鵲 橋 會
□ 洪 放
1
山上早晨的空氣,有些清冽。樂耶被一陣鳥鳴聲喚醒,他穿衣洗漱,心里竟然蕩漾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快樂。他住的是一幢木屋別墅,兩層,六個人住,每人一個房間。云浮山莊里,像這樣的別墅,還有三十幢。當初選定這里作為公司開發(fā)部的團建駐地,就是看中了這里風(fēng)景好,空氣好,別墅好,安靜得好。果然,昨天下午,大家一下車,就被這里的“好”給鎮(zhèn)住了。云浮山莊坐落在天柱山的半山上,從環(huán)山公路往下走兩百米,即是依山而建的別墅民宿群。傍晚時分,站在山莊接待廳門前的空地上,向南邊看,天柱峰正沐浴在晚霞里,金黃,又給原本堅硬的山體,增添了幾分柔軟。近處,巨石間的松樹,一半照著陽光,一半處在正慢慢浸染上來的陰暗之中,像被刀子刻出來的版畫,令人印象深刻。而當大家被安排進一幢幢的小別墅時,一個個心情更好。平日里,大家都坐在格子間,在海量的信息與永遠無法完成的設(shè)計之中度日。現(xiàn)在,他們一下子放松了。甚至,包括樂耶在內(nèi),有一種置身在晚霞里的那種輕松感。這種感覺已經(jīng)久違了,當它再次回來時,甚至含著一縷微波似的顫栗。
一夜無夢。這也是近年來少有的。說近年,是因為樂耶這兩三年一直處在焦慮與動蕩中。先是做博士論文,簡直就要被泡成圖書館里的一只標本。等論文答辯結(jié)束,戴上博士帽后,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就業(yè)。他不想再做什么博士后,太難熬了,何況自己已經(jīng)熬了二十三年。太可怕了,人一生有多少個二十三年?他不僅不想熬了,也不想再呆在導(dǎo)師的身邊,他選擇了現(xiàn)在的這家公司。作為行業(yè)發(fā)展的龍頭,他的選擇既高端又無可非議。尤其是公司設(shè)計部,是無數(shù)行業(yè)精英期待進入的地方。他投了簡歷,半個月卻沒有回復(fù)。他直接跑到公司,找到老總,毛遂自薦,居然就被錄用了。這過程看似水到渠成,但其實中間有許多水下暗藏的石頭,他得一個一個地去繞開,去搬動,從而順利地到達他自己所期望的目的地。他為此又“蒼老”了幾分,經(jīng)常失眠,偶爾會依賴安眠藥來解決問題。他一個人,沒有女朋友。當然,以前有過,那是他唯一,卻失敗了的戀愛。他進了開發(fā)部,才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但他不能說。這成了他心里的一個秘密。加上開發(fā)部看似寂靜無聲,人畜無害,其實,波瀾起伏。有一階段,他瘋狂地喝咖啡,不僅沒瘦,還胖了十幾斤。他成了整個開發(fā)部前十名的胖子。有意思的是,這前十名的胖子中,除了副總老王外,其余都是未婚。其中連同樂耶在內(nèi),有六個連女朋友都沒有。這要是在外人看來,有些奇怪,但到了業(yè)內(nèi),卻正常不過。日子像繃緊的鋼絲,時時地勒著。何況在這鋼絲之中,還有一根格外地讓他心緊。樂耶有時就想:這兩三年來,自己曾睡過幾次囫圇覺,他幾乎想不起來。所以,當早晨一醒來,他先是掐了下耳朵。一夜無夢,睡到被鳥鳴喚醒,這是多大的幸福啊!
有些風(fēng),看不清來路,既像是從山峰上刮過來,又像是從坡谷底刮上來,還像是從空地四周的那些小別墅叢中跳躍上來的。風(fēng)里還沁著露水,樂耶感到眉毛被風(fēng)一刮,立即就重了一點。山道上也晃動著人影,還有人爬到了更高些的小山頂上。在那小山頂?shù)哪沁叄褪撬麄冞@次團建項目點。這些年,團建越來越時髦,越來越廣泛。公司在樂耶來之前,就已經(jīng)組織過好幾次團建項目。樂耶也沒有想到,老總會將公司開發(fā)部今年的團建項目設(shè)計,交到他的手上。公司總部有三百多人,這還只是開發(fā)部和財務(wù)審計、市場部的人員,下面三個工廠,還有五千多員工。開發(fā)部實打?qū)嵉乃氖蝗耍渲杏兴娜苏谕獾貙W(xué)習(xí)或出差,因此,昨天跟車過來的,一共三十七人。這個數(shù)字,樂耶必須精確掌握,這將影響到后續(xù)團建項目的具體實施。團建項目,說到底都是圍繞著人來開展。當初,老總直接跟開發(fā)部主任提議讓他來設(shè)計團建項目時,他還推辭了一下,但很快,內(nèi)心那個勒著他的秘密,讓他答應(yīng)了。他開始搜尋資料,了解開發(fā)部情況,又參照其他公司團建的項目,設(shè)計了一套三個子項的團建流程。報上去后,很快得到批復(fù)。他也因此成了這次團建的最具體的執(zhí)行者。這會兒,他摸摸被山風(fēng)吹重了的眉毛,手卻突然地抖了下。有些畫面,雖然你想不起來,而且也許一生都不會再記起,但它卻烙印在時間和空間的最深處。一遇上合適的機會,它就像現(xiàn)在這樣,毫無防備地跑出來,讓你的手指“抖”一下。僅僅一下,卻有些疼,有些跟割樹脂一樣的感傷。
樂耶沿著空地北邊的山間小徑,邊走邊整理了下情緒,又將上午的團建項目再次過濾了一遍。昨天晚上開發(fā)部主任通知他,公司老總和開助理也專程過來參加。主任說,這是老總對開發(fā)部的高度重視,他是來給大家鼓勁的,是“與民同樂”。樂耶并不在乎老總來不來。反正在公司一年多,他除了當初直接找老總自薦外,再沒有正式跟老總單獨見過。老總五十多歲,海歸,因為隔著層級,他也不可能對老總有多大的了解,開助理叫開悅,啊,不,叫開若琳,他真的不喜歡這名字。因為老總和開……開助理的參加,團建項目具體執(zhí)行時,就得有所改變。他特地問了下主任,他們參與不參與具體項目,主任說當然參與,他們就是沖著這來的,說你設(shè)計的項目有意思,得在這項目進行中,好好地構(gòu)建公司的企業(yè)文化。
什么文化!樂耶往回走的時候,輕輕地說了一句。
2
四月底,氣溫正好。天柱山中,不動時,還有些涼;一旦動起來,就覺得這氣溫是最好的,既凍不著,又熱不死。從云浮山莊向東,沿著山路,走半個小時,就到了團建項目所在地,也就是從山莊空地上能看見的那座小山峰的前面。樂耶為選這樣的一個地方,還著實花了心思。對于團建項目,他是先有了第三個,再回頭來找另外兩個。三個湊齊后,他就找地方。離合肥太近的地方,大家都去過,不新鮮,也沒意思。天柱山雖然離合肥一百多公里,但因為這山一直以來的“寂寞”,所以,去過的人不是太多。這山離樂耶的老家桐城也不遠,直線距離三十公里。小時候,天氣晴好時,從老家村后的高崗上,能清晰地看見天柱峰的尖頂。樂耶一共爬過三次天柱山,算是比較熟悉了,但他還是跟著在管委會工作的高中同學(xué),來來回回地在山上轉(zhuǎn)了一天,最后選定的這地方,名字也很有意思,叫“一窩石”。乍一聽,以為是說這里有一窩石頭,其實是指眾多的石頭,形成了一座下尖上圓的石坑,石坑四周又都是亂石,亂石間還生長些著老松。這情景,很有些古意,又透著幻覺般的現(xiàn)代性。樂耶繞著“一窩石”跑了兩遍,就說,定了,就這。他讓老同學(xué)幫忙,安排了一些簡單的道具。
通往“一窩石”的山道,只有一人寬。到了“一窩石”邊上,山道更窄,稍胖些的人,要側(cè)著身子,才能通過石門。從外面看,就是一堆亂石,而通過石門,則豁然開朗,原來別有天地。果然,大家一過石門,都像一只只原本緊閉著的河蚌突然炸開了。“呀,太……太神奇了。”有人就站在石門前拍照,石門的粗糲,被闖入者打破,加上山間正飄蕩的霧氣,生動,而且幻美。沿著石門,有一道臺階下到坑底,坑底面積足有小半個足球場大。此刻,坑底中間,豎著一塊兩米高的隔板,將圓形的坑底切成了兩個半圓。三十七個人都到了,樂耶問主任,能開始不?
再等會。主任的意思樂耶清楚,是等老總和開助理。好在沒等上五分鐘,老總就出現(xiàn)在石門邊上。他身材高大,穿著西裝,在石門邊向大家招手。主任帶頭鼓掌。石門太窄,也看不見老總身后。只有當老總下到臺階時,身后才出現(xiàn)了開……開助理,她朝大家笑了下。畢竟年輕,笑起來,跟山莊前的映山紅一樣明亮,加上她所處的位置,那笑就有些貴氣。她腳踏上第一級石階,前面的老總突然停下來,他身子并沒有轉(zhuǎn)過去,但手伸向了后面。樂耶看見開若琳稍稍猶豫了下,就在猶豫當中,手向前伸給了老總。兩個人像拉麻花一樣,一步步地從石階上走下坑底。這過程中,樂耶仿佛聽見他們腳步的聲音,如同石子,一粒一粒地敲打著水面,發(fā)出尖銳而令他不快的聲音。當然,其他人可能并不曾聽見,唯有樂耶。老總他們一下來,主任簡單地匯報了幾句,老總一揮手,說,開始吧!開始!
樂耶越過老總的肩膀,望了眼開若琳。她穿著一套登山服,神情說不上嚴肅,但至少也不是十分的溫和,這是她在公司里一貫的作派。開發(fā)部說起來都是一班做研究的人,平時了無趣味,但有時候,大家也會集中時間來放松放松,私下里討論公司里的大小事件,也會議論到一些高層人物。開若琳是公司總裁助理,年紀跟開發(fā)部的大多數(shù)人都差不多,她自然會成為話題。大家討論她時,樂耶基本不參與。他就像一個走在半山之中的人,對于經(jīng)過的山中風(fēng)景,他了然于胸,已經(jīng)沒有再討論的興趣。而對于往上走的風(fēng)景,他沒有經(jīng)歷,甚至有意拒之,他更是無話可說。既是討論,準確的,或者猜測的,幾乎參半。他也不去糾正。他只是聽著。有時,也難免心頭一顫,但很快,就恢復(fù)了。他覺得他必須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才能支撐他堅持到最終打破平靜的那一刻。
老總說完話,就站到邊上去接手機去了。老總忙,所有人都清楚。開若琳的目光,這時與樂耶的目光碰到了一塊。樂耶沒動,但她很快就避開了。主任向樂耶招招手,意思是可以開始了。樂耶上前介紹了第一個項目的實施方法。按照他的安排,三十八個人隨機分成了兩組,分別站到了隔板的兩邊。然后,樂耶再分別給兩邊的人抽簽。簽是隨意的,按照簽號,各人背朝著隔板,站到隔板前。除了開若琳,還有樂耶自己,所有人都抽好了簽。樂耶過來,請開若琳站在中間的位置。然后,自己跑到了隔板的另一邊。按照項目設(shè)計,隔板很快就被拿開。而所有人因為互相背對著,也不知道自己身后是誰。剛才在打手機的老總,此刻成為了指揮者。他笑著,喊道,往后靠,往后靠。腳不要動,往后靠。
腳不要動,往后靠,這是這個團建項目的靈魂。后面是什么?你相信后面會是一種支撐?還是一片虛無?
人群里有人笑出了聲,但大多數(shù)人都很認真地往后靠著,他們靠得小心翼翼。在這人世間,能直接而大膽地往后靠過去,已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使現(xiàn)在,大家明知后面有人,可是,那往后靠的動作,還是蝸牛一般,一絲絲地往后挪。有人靠上了,在他們身體的下方,形成了一座拱門。而有些人,靠著靠著,又直回來,直回來,再往后靠,就像兩只小獸,在山間相逢,彼此試探、防備、好奇。樂耶幾乎沒有這種感覺,但是他并沒有一下子就靠過去。他站在那里,看著石坑四周的亂石,他想:那些亂石,是不是有一千塊?如果有,一天一塊,那得壘上整整三年。他的腦子里,馬上石塊林立。每一塊石頭上,都嵌著部小電影,里面的人晃蕩著,晃蕩著,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接著,又越來越近。那種氣息,雖然隔了一米,他還是一下子就嗅到了。那是發(fā)絲的氣息,那是眉宇的氣息,那是耳朵后那顆黑痣的氣息……他閉上眼,又聽見了那呼吸聲。那是吹動著書本的呼吸聲,是輕拂在咖啡杯面上的呼吸聲,是貼著耳朵說話時的呼吸聲,是面對早春的樹葉時的呼吸聲。他甚至感覺到了背后不斷靠過來的熱量,他遲疑了下,便迅速地往后靠了過去。他雖然迅速,但卻輕柔。他們的背部剛一接觸,就猛然顫動了一下。她應(yīng)該也感覺到了,他好像覺得她往后稍稍扭了下頭。他們就這么靠著,像兩棵樹長到了一起。就在這時,有人在向后靠的過程中,錯失了對方的臂膀,差一點就倒到了地上。老總繞著大家轉(zhuǎn)了一圈,說,堅持,五分鐘。
五分鐘這時間要求,也是樂耶設(shè)計的。他要將夢里的那些時間,濃縮成五分鐘。他想起古代有個傳說: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繼續(xù)閉著眼,此刻,山消失了,“一窩石”消失了,石坑消失了。一種久違了的寧靜,云朵一般,托舉著他,同時也包裹著他,和他后面正跟他支撐著的那副肩膀。他居然慢慢的,什么也不想了。世界突然空了,所有的一切沉入了混沌。
老總喊了聲,好,好!相當好!
主任帶頭轉(zhuǎn)過身,大家也都轉(zhuǎn)身。很快,彼此看清了剛才靠著的肩膀與肩膀后面的那個人。有的人笑著,又擁抱了一下;有的人有些羞澀,低著頭;有的人干脆一下子走開,站到邊上抽煙去了。樂耶轉(zhuǎn)身后,與開若琳只是說了聲,謝謝。開若琳點點頭,臉色有些微紅。樂耶走到人群前,說,這個項目設(shè)計的初衷就是信任。大家在根本不知道后面是誰的情況下,因為信任,才放心地將后背靠過去,成為彼此的依靠。
老總開始鼓掌,接著說,好項目。信任是一個企業(yè)發(fā)展的重要支撐。看見大家剛才那么信任地互相支撐著,我很高興。我希望我們的企業(yè),永遠是一個充滿信任的企業(yè)。他朝著人群后面掠了眼,說,開總呢?開總也談?wù)劯惺馨桑?/p>
開若琳一邊掠著頭發(fā),一邊走到人群前面來,就站在樂耶的邊上,說,說真話,那一刻,我什么也沒想。我覺得信任是要發(fā)自內(nèi)心的,那是一種跟血液一樣滾燙又會自己點燃的東西。她回過頭,恰好與樂耶站成了一條斜線,說,唯愿大家都永遠地保持它。
樂耶鼓起了掌,其他人卻沒有動。直到老總也鼓掌,其他人才開始鼓掌。掌聲中,一陣山風(fēng)呼嘯著從石門間穿過,發(fā)出尖銳的石頭坼裂般的聲音。那聲音跟五年前他所聽到的西域魔鬼城里的聲音極其相似。他回頭看著開若琳。開若琳正沿著坑壁,一步一步地向亂石的邊緣爬去。
3
午飯后,團建開始第二個項目。天柱山所在市的領(lǐng)導(dǎo),聽說老總親自帶隊過來參加團建,他們中午硬是拉著老總?cè)チ耸欣铮埨峡倿楫數(shù)氐慕?jīng)濟“把脈”,說到底,是想公司在當?shù)赜兴顿Y。老總是個明白人,也是個經(jīng)過風(fēng)雨的人,他哪樣不清楚。不過,他還是去了。臨走時,他讓開助理一塊。開若琳說難得出來放松一次,她就不去了,就在這山上轉(zhuǎn)轉(zhuǎn)。老總說也好,這么多人,這么好的風(fēng)景,能凈心,清心,養(yǎng)心。老總走后,下午團建的第二個項目照常進行。三點鐘,大巴車將三十八個人,全部送到了“最險處”。
所謂“最險處”,顧名思義,這是天柱山上最為險要的一個地方。從環(huán)山公路繞到東關(guān),上到整座山的三分之二處,山路忽然越來越窄,然后經(jīng)過一座石屏峰后,路開始垂直而上,坡度在七十度左右。路兩邊有鐵鏈,行人必須拉住鐵鏈,身子幾乎貼著石壁,移動向上。過了這將近一百米的天路,再垂直下降,又是一百米。一百米之后,是陰影重重的深谷。深谷上有橋,不過既不是木橋,也不是石橋,而是一座巨石,鯽魚背一般,向上拱著,寬處不到一米,最窄處僅僅四十公分。樂耶第一次來這里時,還是少年時代,他懵懂地跑步過了“鯽魚背”,惹得其他游客驚呼不已。第二次,他大學(xué)剛畢業(yè)。那一次,他看到了深谷所籠罩的重重陰影,他在“鯽魚背”上,再也不敢奔跑。他一步步地探著,也不敢回頭,但總算有驚無險地過去了。第三次是上次來考察團建項目。他跟著高中同學(xué),站在“鯽魚背”邊,看了看,頭有些暈眩。他沒再踏上“鯽魚背”,他不是不想踏,也不是不敢踏,而是想留著,等著,等有人跟他一道踏。
在石屏峰前休息了會,主任讓樂耶將第二個項目的要點,給大家做了說明。核心是兩個人一隊,全程協(xié)作,安全通過“鯽魚背”,到達對面的天柱峰下。有人笑著問,我是單身主義者,怎么走?主任搶過話,說,那就再來個單身,單單得雙,回去就吃喜酒。
所有人哄笑。石屏峰就像一個沉默的老者,暫時將最險的地方給掩藏住了。因此,沒有人知道,接下來的艱難,將如何一點點地粉碎他們。這回沒有抽簽,而是自愿組隊。很快,大部分人就找到了伙伴。主任與司機小劉在最前面帶隊,樂耶是項目的策劃者,自然得走在最后。開若琳是總裁助理算領(lǐng)導(dǎo),主任不敢直接安排,就用眼神問她。她莞爾一笑,說,我就在最后吧,我走得慢,怕影響了別人。主任說,好,領(lǐng)導(dǎo)殿后,大家放心。一群人笑著,說著,過了石屏峰,卻猛然剎住了聲音。向上垂直的天路,將他們的目光都拉直了,有的人就開始往后移動,后面的人也不相讓,大家也就繼續(xù)維持著剛才的隊形。主任第一個走上天路,他的臉,石頭一樣緊繃著,好像一松下來,就成了石木耳,會趴在石壁上。后面跟著的人,頭都低著,看著前面人的腳跟。聲音都消失了,似乎被石壁和鐵鏈給吸收了進去。等到前面三十多個人都上了天梯,樂耶才跟站在身邊望著遠處山景的開若琳道,上吧。你先上。
好!開若琳答道。
一切自然得像很多年前。樂耶有些恍惚,但是,這么陡峭的天梯,是不容他一點點分心的,何況,前面還走著開若琳。只有一兩次,他差一點喊她開悅。他甚至想,如果他真喊了,她會答應(yīng)么?作為一個搞軟件設(shè)計的人,他知道假設(shè)都只是假設(shè),百分之九十的假設(shè),得到的都不是你所想要的結(jié)果,這就像人生。他看著開若琳的腳跟和她腳上海藍色的運動鞋。她一直喜歡海藍色,到現(xiàn)在也沒變。天梯上到一半,前面的人已經(jīng)停住了,隊伍馬上聚成了一條“山螞蟥”,緊緊地貼著山體,但也不乏有人旁逸斜出,伸頭看著腳下的懸崖。有人趁機搖晃著鐵鏈,女生們開始尖叫。樂耶發(fā)現(xiàn),在興奮與害怕時,女生們發(fā)出的聲音,盡然相同。他的臉有些發(fā)燒,好在前面開若琳正側(cè)著頭望左前方山上的一棵開滿白花的大樹。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有人說那叫流蘇,也有人說根本不是,那就是楸樹。樂耶在后面嘀咕著,都是花,花都是一樣的,都是花。
開若琳回了下頭,看著樂耶,問,花都是一樣的么?
這,這。樂耶沒有料到開若琳會回頭問他,只好囁嚅著,說,本質(zhì)上是一樣。當然,形式上是不同的。
開若琳說,你還是……她咽下了后面的話,繼續(xù)往上攀登了。
到了天梯頂,接著往下。主任背貼著石階,一步步地挪動,后面的人也跟著,但跟著跟著,有人就改變了姿勢,開始面對著石階,一步步地往下倒走。開若琳一開始就選擇了倒走,但樂耶偏偏迎著她,直往下走。她只要一抬頭,就能碰到他,但顯然,他有意拉開了距離,他手拉著鐵鏈,說,記得那次去老龍頭野長城嗎?比這還險。
記得。開若琳沒有抬頭,身子一直往下,嘴里說,你一直還記著?
能忘記嗎?他問。
開若琳不再言語。等大家都下到天梯最底端,看到橫架在深谷上的“鯽魚背”巨石時,人群一下子炸開了鍋。有人直接嚷道,樂耶呢?樂耶,誰讓你找了這么個地方,這也太險了吧?還有人朝前走幾步,又朝深谷下看看,說,這可是要死人的。太可怕了!把命都建沒了,還團建個啥?
主任也問樂耶,怎么過?真要過?
樂耶說,當然過。一個人過不了,一個組就一定能過。
開若琳見大家都不說話,也沒人往前,便對著樂耶道,我們走吧。我們先過!
“鯽魚背”這塊巨石,看起來奇險無比,其實要過這塊巨石,是得掌握一定技巧的。尤其是兩個人過,協(xié)同好了,很快就能過去。倘若協(xié)同不好,四十公分的地方,將緊緊地勒住你,使人寸步難行。樂耶朝開若琳示意了下,讓她先上。上了巨石后,樂耶說,不要看兩邊,只管看前面。到了最窄的地方,就停下來。開若琳說,你走過?
走過,但這次沒走,這次專門……他看見開若琳轉(zhuǎn)過了臉,便不再說。跟在開若琳后面,走過巨石上寬闊些的地方,很快,他們就到了巨石上最窄處。最窄處長度大概有三米,如果像少年時代那樣一陣風(fēng)樣的跑過去,三米只在一兩秒之間,但現(xiàn)在,跑是不可能的了。人越長越大,思考的問題越來越多,看到的艱難也越來越現(xiàn)實。開若琳停住步子,后面巨石上,已經(jīng)有一些人走上來了。他們遠遠地看著前面。開若琳說,怎么解?
樂耶說,無解。
開若琳說,無解就是有解,無解也是解的一種方式。
樂耶嘆了口氣,說,還是冰雪般聰慧。
開若琳說,走吧。
樂耶說,別急,我先走。
樂耶蹲下身子,分開兩腿,騎馬似的騎在巨石的最窄處。四十公分,正合適。他朝前移動著身體,回頭讓開若琳也如此這般。開若琳蹲下來,騎上巨石。石頭照過陽光,有些溫?zé)幔拷鼈?cè)面下面的地方,還有些陰涼。她往前挪動著,就在她挪動的時候,樂耶停止了移動。他們之間僅僅相隔著十幾公分的距離。她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著,如蝴蝶的翅膀,擦過了他的肩膀。他將雙手反伸回來,摸索著她的手。她的手迎了上去,卻在最后一瞬間,猛地縮了回來。樂耶輕輕地喊了聲,開悅!
她沒有回答。好在山風(fēng)很快淹沒了一切。后面的人喊著,快走啊,快走吧!過了“鯽魚背”,一個月不加班!
4
夜霧涌動,天柱山很快就潛入了夜霧之中。云浮山莊前的空地上,也有一層薄霧擦著草叢和樹尖,悠悠地飄著。樂耶從酒桌上下來,他不能喝酒,一喝,身上就癢,嚴重時會掉一層皮,但這他沒在公司說過,他只是不喝。老總晚上從市里趕回來,專門拿了酒,說要好好請開發(fā)部的同事們喝一杯。老總敬的第一杯酒,樂耶不得不喝。但第二杯開始,他就以水代酒了。開若琳沒有出現(xiàn)在酒桌上,也沒人問。只要老總不問,誰也不好再問。樂耶其實想問,他不斷地扭頭看著門外,坐在他邊上的方欣玉,拉了拉他衣袖,問,有事不?
沒,沒。他有些慌張,趕緊喝了口水,說,這里的天比市里黑得早。
當然。方欣玉說,沒事吧?看你剛才那一杯,有些痛苦。
我不能喝的。樂耶說,沒事了,謝謝。
方欣玉眼睛盯著樂耶,說,下午我看見山莊后面有個池塘,晚上陪我去看看吧?
樂耶吃了口菜,說,我要睡覺。
方欣玉是剛來半年的碩士,平時,她跟樂耶坐的工位,正好相對。兩個人偶爾抬頭,就會看見對方的腦袋,或者是正在同樣抬著的額頭。她長得小巧,南方人,說話如同鳥鳴,而且,她講話時喜歡夾雜些方言,有時候,同樣是南方人的樂耶不得不成為她的臨時翻譯。有兩次,樂耶從電腦桌上抬起頭來,正撞著她的目光。她朝他一笑,又攏了攏頭發(fā),那姿勢,讓樂耶一下子想到他腦海里的畫面。他低下頭,打開奶茶杯蓋。這奶茶其實也是方欣玉拿過來的。她什么話也不說,只是將奶茶放到他的桌子上。他也沒說。開發(fā)部幾十號人,這事,越說越難說得清楚。
不過,樂耶心里是有數(shù)的。他覺得自己是一塊火石,早已燃燒透了。雖然沒有成為灰燼,但至少不會再有炸裂和激情了。
晚飯后,樂耶站在別墅門前,看了會夜色中的天柱山。同事們,打牌,唱歌,聊天,有的獨自坐在石頭上發(fā)呆……他看了會,便回房。但很快,他又出門了。他繞著別墅群走了一圈。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別墅,每一幢的設(shè)計都不一樣,有圓形的,有方形的,有尖頂?shù)模袌A頂?shù)模辛碎g的,也有四人間的,還有更小的二人間。但在山莊靠南的山坡上,卻獨立著一幢別墅,燈光隱約。樂耶走過門前,發(fā)現(xiàn)窗簾上映出的人影,如同剪紙。他覺得那輪廓、形態(tài),都與開悅相似。他甚至想走上前去,按下門鈴。可一陣山風(fēng)吹醒了他,他掉過頭,慢慢離開。他嘗試著給他一直記著的手機號碼發(fā)了個短信:“都好嗎?謝謝你一年前讓我進了公司,又給了我這次團建的機會。”
他站在山道上等著,夜風(fēng)中有草香、葉子香,還有些濃郁的花香。他不時朝別墅望去,那“剪紙”消失了。他的手機一直沉默。他又發(fā)了一句:“我永遠在你的大海里!”
這句詩是當年她送給他的。那時候,他們剛成為碩士同門不久。后來,他一直把這句詩寫在電腦和手機主屏上,一打開電腦或手機,他第一眼就會看見這句詩。他不僅看,還會在心里讀一遍。他懷念這讀的感覺。他不想弄明白浪花離開大海背后的原因,他只感到,一直在,一直都在大海里。她在他的大海里,他也在她的大海里!
半小時后,手機依然靜默。樂耶回到住處。進門前,他抬頭看見天上一顆大星,孤懸著,像隨時要被風(fēng)吹向濃墨般的天柱峰尖。
新的早晨,樂耶是被同事喊醒的。他居然又一夜無夢,也一夜沒醒。早飯后,大家向團建第三個項目點出發(fā)。上了大車后,樂耶沒看見老總和開助理,他也不好問。主任說今天的第三個項目最有意思,小樂設(shè)計時,就給起了個名字,叫“緣分”,大家在一起就是緣。待會兒,進了神秘谷,大家就知道這項目的高明了。
樂耶說,具體保密。既是緣,那就隨緣吧!
項目地點在神秘谷內(nèi)。神秘谷是天柱山主峰天柱峰前的一條石谷。整條谷里,堆滿巨石。巨石下面的縫隙,形成了一條幽深的隧道。大家進了谷口,樂耶看見老總和開若琳也來了。老總說,我已決定了,昨天團建中過了“鯽魚背”的,一個月內(nèi)不安排加班。
所有人都說,我們都過了。
老總說,那就全體不加班!
一陣歡呼。樂耶覺得在這山口,老總也好像變了個人。平時,他可是個玩命的家伙,幾乎全年無休,連帶著公司開發(fā)部門,也加班不斷。晚上十點,開發(fā)部的燈光依然亮著,電腦鍵盤聲清晰地叩擊著暗夜。一個月不安排加班,真的好。到公司一年多來,樂耶似乎從沒有感覺到有假期。他由此心里生出一些成就感,因為是他設(shè)計的團建項目。他向大家解釋了接下來項目的具體進行方法:每兩人為一組,隨意抽簽。抽簽抽到同樣一個號的兩人,一人從谷外往谷內(nèi)行進,另一人從谷內(nèi)往谷外行進。在谷內(nèi)與谷外交匯處,會有不同的情景,如石橋、步道、亭子、石桌、屏峰等等,這些設(shè)計大都來自中國古代傳說,有《牡丹亭》《梁祝》《天仙配》《武家坡》《鵲橋會》《白蛇傳》等。大家最后進入什么樣的情景,就是什么樣緣分。他這一說,很多人開始議論了。緣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現(xiàn)在被樂耶給設(shè)計得具象化了,每個人心里就有些打鼓。從開始抽簽,樂耶就發(fā)現(xiàn),平時聒噪的那些人,都沒聲音了。抽著簽,也不問誰抽到了同樣的簽。老總沒有抽簽,老總說我得感受感受大家的緣分。樂耶看開若琳站在老總邊上,就從手中的簽盒里,隨意地抽出一張,遞給她,說,就這吧,看緣!
樂耶自己拿了盒子里最后剩下的一張簽,然后出了谷口,從神秘谷的外圍小徑,一直往前走。路上,他不斷地碰到拿著簽正尋找入口的同事。大家都不問,只默默地尋找。他走了大概百十來米,就到了神秘谷的中段,他看見一處半月形的石門,上面貼著12。
是的,12,就是12,這也是一個人的生日。他像一個懷揣著巨大秘密的孩子,手心里出汗。他在月形門前站了會,便彎腰走了進去。里面的過道里,透著從石頭上方縫隙里射進來的陽光,打在腳底下的細石上,幻出各種光影。他想起前不久有一次去看量子研究,量子糾纏的玄妙與美好,讓他差點流淚。也許人就是宇宙間的一個個量子,無論多遠,只要曾經(jīng)有過交集,就會糾纏終生。只是這種糾纏,帶著歡樂,也帶著痛苦,有時,它們在天穹上跳躍;有時,卻只能在深谷中暗自開花。就像在這谷中,兩個抽到相同簽號的人,他們相逢的結(jié)局早已注定,但相逢之后,他們能看見什么,得到什么?幻滅,還是新生?沒有人知道。倘若說這就是緣,那么,緣起緣滅,也不過是一種被注定的結(jié)局的再現(xiàn)吧!
出了狹窄的石洞,樂耶站到了一座橋上。橋下有流水,淙淙而響。這是座三米長的石拱橋,橋欄上雕著《鵲橋會》的戲文圖案,書生和小姐正一步步地走向橋中間,而那一刻,正楊柳婆娑,春光無限……
如果她出來,走到橋上。樂耶想問的第一句話就是,還愿意在我們的大海里嗎?
他站在橋上,看著橋下的流水,耳朵卻在傾聽著從那邊谷里通往這里洞口的動靜。終于,他聽見有聲音了,細碎的,像捧著瓷器一般的,又如一只桑葉上的幼蠶蠕動著,慢慢地,近了,近了,他感覺那聲音已經(jīng)到了洞口了。然后,那聲音慢慢地接近橋頭,然后……
樂耶回過頭,看見方欣玉掩著嘴站在那里。她眼睛里似乎有淚。
樂耶身子又顫了下,說,剛才橋頭的那只鳥,真的,飛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