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5年第6期|緹逽:樹人(節選)

緹逽,00后作家,四川師范大學在讀研究生,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四川小說家星火計劃入選作家。作品發表于《作家》《飛天》《四川文學》《青年作家》《雨花》《星星詩刊》《詩歌月刊》等刊,有小說被《小說選刊》轉載。
樹人(節選)
文|緹逽
一
祖父被鋸倒的柳樹砸中時,鐵灰色空氣里滿是刺鼻的汽油味和柳樹汁液的苦澀氣息。頓失陣仗的祖父被抬走后,村民們鋸掉了柳樹林村的最后一棵柳樹,倒掉的巨柳仿佛一個披頭散發的巨大頭顱,被他們連拖帶拉著,終于推進村邊的屯江。江面炸起的水浪如沖天焰火。
巫公吉木吉當時正站在不遠處的土坡上,他看到村子里百來號男女老少都參與了這場終結性的砍伐。
當那棵最古老、最粗壯,對祖父有著救命之恩的柳樹發出沉痛而絕望的呻吟倒進屯江,岸邊的男人們在號叫,女人們發出尖銳的嘯聲,他們圍著點燃的篝火扭動臀胯,手挽手踏起有節奏的步伐。孩子們則個個發神經似的,撿起斷落在地的柳條互相抽打,直到渾身上下落滿道道鮮紅印記,才心滿意足把這些柳樹的殘肢全數丟進滾滾江流。
“余安生啊余安生,余下的都安生吧!”
望著屯江水面打著轉還未被沖走的柳葉,吉木吉的念叨不知是祈禱還是求和。
我的祖父余安生,曾是屯江上游匆涿江主河道的一名趕漂工。匆涿江,匯千山融冰,納萬壑溪流,浩浩蕩蕩流經生養祖父的夾皮溝,轉瞬即逝,向來顧不得把沿岸的一草一木、一舍一物多看一眼。
水運木材興盛時,成百上千的原木像上天拋撒在匆涿江面的一把牙簽,一眼望去,見木不見水。祖父和另外五個趕漂工如同御水的精靈,駕馭釘實扎牢的木排在激流中凌波踢浪,累了就撐篙小憩,渴了就掬水解乏。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每次放排這六弟兄都齊整上陣。“頭棹”陳伯負責用橈片掌舵,“尾棹”祖父使篙竿靈活轉向,“二棹”鄭伯、韋伯和“幫棹”謝伯、堯伯搖棹配合。二棹、幫棹、尾棹聽命頭棹,六人又須同舟共濟,才能躲過漩渦避開險灘,否則非死即傷,甚至尸骨無存。
“有女莫嫁漂二娃,漂二娃干的是短命活,風里雨里拆木垛啊,漂二娃不知死與活。”這是從雪山一直漂往入海口的忠告,亦是父親從小在祖父懷中聽到的,祖父和出生入死的弟兄們酒醉后的自嘲。
來到柳樹村前,六個趕漂工都是光棍兒。年紀最大的陳伯快五十,最小的堯伯——大家順口叫的“老幺兒”——也三十過半,六弟兄都認定終身當孤佬。直到那天,正在匆涿江放排的他們遇見了這輩子最詭異的一場暴雨。
泛濫的江水和悍戾的暴雨混在一起,像倒流的瀑布撲向天空,讓人分不清雨水是從天而降,還是從江面升騰而起。六個趕漂工無法用手中的竹篙控制方向,只能任由木排如同虛弱的樹葉在洶涌江水里跌宕。
木排最終在電閃雷鳴中解體,魂飛魄散的趕漂工被拋入沸反盈天的江流。
祖父說,落入水中的那一刻,時間變得黏稠而緩慢,他眼睜睜看見一根根粗壯的原木在空中飛舞,又聽到隆隆雷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渾濁的河水夾雜著泥沙、斷枝和樹渣,沉在水中的祖父本能地屏住呼吸,試圖向上游動。其他五個弟兄也在拼命掙扎。水性最好的謝伯頭部撞上了漂浮的原木,鮮血從額角滲出,在江水中彌散開來,像天邊正在散盡的晚霞。鄭伯已經完全失去方向,陀螺一般在水中瘋狂旋轉……
就在六個趕漂工即將被癲狂的江水沖向更湍急的下游時,一股神秘的側浪將他們卷向一個出奇溫存的洄水灣。祖父第一個被沖進水道,這里浪平濤緩,原本渾濁的水質也逐漸清澈。他抬起頭,只見無數垂入水中的柳枝,正像無數只綠色的手臂在邀請自己上岸。
祖父伸手抓住一根柳枝,它異常堅實柔韌,完全沒有因祖父的奮力拉扯而斷裂。其他五個兄弟也陸續被沖進洄水灣,抓住了救命的柳枝。
暴雨仍在傾瀉,六個趕漂工艱難爬上岸,癱在江邊。當他們終于有力氣站起身,只見那些垂入水中的柳枝,宛如女人茂密而飄逸的長發。“老幺兒”顫抖著說,他抓住柳枝時,有一股暖流從枝條傳入他手中,驅散了江水的寒意。韋伯則賭咒發誓,是柳枝主動纏住了他的手腕,將他拉向岸邊。
大哥陳伯最先跪下來,其他兄弟相繼跪下。泥濘中,他們不停親吻柳樹的根須。
祖父他們獲救的這個洄水灣,三面環山,一面向江,柳樹長得格外茂盛。暴雨過后,六個趕漂工在岸邊用柳枝和泥土搭起了簡易的窩棚,靠捕魚和采集野菜,過了幾天原始的生活。
很快,他們發現洄水灣東南方有個隱匿的小村子,村子柳樹成蔭,掩映著幾十戶人家。他們自作主張叫這個村子“柳樹林村”。
柳樹林村的兩個漁夫也發現了這些外來人。他們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能從暴雨引發的洪水中活下來,決定帶這六個狼狽的“野人”到村子暫且安生。這里的村民用柳枝趕豬趕牛,用柳木制作家具,用柳葉泡茶治病,祖父他們不由驚奇。
村東有一間破舊的柳神廟,巫公吉木吉,像尊泥菩薩端坐在廟里。
“是柳神把你們從水里帶到了岸上,”吉木吉打量著每一個趕漂工,“眼下,你們先在廟里和我打擠吧。”
“等我們養好傷,會去討工錢,”陳伯帶著弟兄們對吉木吉說,“我們會報答柳神的。”
月亮升起,廟門吱呀一聲推開,幾個年輕村民簇擁著一個拄拐的老太走進來。“先前有災民來搶糧食……真不知他們是怎么找到這兒的,我們趕他們走,哪知道都落水死了,原以為你們是來替他們報仇……沒想到你們是趕漂工。”
年輕村民從門外挑進來一擔饃和水,擺在六個趕漂工面前。
“我們只能幫你們這么多了。”
老太說完就帶人離開破廟。
“工錢……”受傷最重的鄭伯咬著牙幫說,“都是為了那點工錢!真要應了背時咒語:一條爛命只為財,哪里死了哪里埋。”
“問題是,財在哪兒?錢在哪兒?我爺爺、我老漢兒當年趕漂,浩浩蕩蕩放一次排,那真是,成銀元鋪地,敗骨肉為泥。現在呢?成也見不著錢,敗更見不著錢!”
“前幾次放完排,還從木排上撬下幾百顆抓釘,又背著死重的抓釘,扛著死長的橈片篙桿往回走,來來回回一個多月,結果貯木場的汪場主,砍腦殼的汪場主呃,一個人三升米就把我們打發了!”
“我是真干不起了。”鄭伯又一陣劇烈咳嗽,他在水中傷了肺。曾經的大力士,現在連桶水都提不起。
“我在水里發過誓,如果能活下來,再也不干這要命的活路!”“老幺兒”一口哽下一個饃。
越往下說,大家越是狠狠地哽著饃。
突然,哽完幾個饃的謝伯兩眼放光地騰起身,廟里的燭焰被他扇得跳了跳,他眉飛色舞嚷道:“柳枝,柳枝會幫我們趕漂!嘿嘿,就像趕一群野馬,哪匹馬不聽話,柳枝就朝它屁股抽一鞭。嘿,我們只消爬在柳樹上,看柳枝趕漂,我們都不用下水了,嘿嘿嘿,都不用下水了……”
祖父和其他四個弟兄愕然望著謝伯,這次死里逃生,謝伯十有八九腦子進了水,開口閉口就是柳,柳樹柳枝柳條柳葉……柳樹在他心里已經無所不能。
“他,”吉木吉指著謝伯說,“他適合留在這個廟里。”
三天后,陳伯和祖父出發去匆涿江下游的貯木場討工錢。這次,他們鐵了心,不僅要從汪場主那兒討回他們兩人的工錢,還要替鄭伯、謝伯、韋伯、堯伯四弟兄討回他們的“撫恤金”。是的,他們都合計好了。汪場主許過諾,說是他們哪個三長兩短,要付讓他們的老老小小不愁吃不愁喝的“命錢”,汪場主專門解釋,這個“命錢”就是“撫恤金”。
“撫恤金”,趕漂工第一次聽說這樣文雅的詞,他們都以為“撫恤金”的“恤”是血汗的“血”。去討“撫血金”是磣得人心荒涼,但眼下還有什么辦法?只有這樣,才可能討回更多的錢。也只有討回更多的錢,他們才可能再也不干這要命的活路。
陳伯和祖父帶了四個披麻戴孝的村民:阿春阿夏阿秋阿冬,讓他們假扮成鄭伯、謝伯、韋伯、堯伯的遺屬。
“到了那兒,你們只管哭,傷傷心心地哭,”陳伯說,“不看活人面看死人面,汪場主這回再怎么也該開開恩。”
六天六夜后,討工錢的人終于回來。留在柳樹林村的四弟兄在村口接到他們,第一句話誰也不敢開口。從頭到腳把陳伯和祖父看了又看,好歹沒有挨揍,“老幺兒”這才心上心下地問:“多少討了點?”
“不是點把點哦!”祖父來勁了,“破天荒,從來沒有討到這么多過!”
“阿春阿夏阿秋阿冬起作用了?”
“我們哭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哭了……”四個負責哭的村民怪難為情,“那個木場主根本不吃這一套!”
“那……”鄭伯一急,咳得更厲害。
“最后莫辦法,大哥把衣服一扯,露出綁在身上的雷管,”祖父學著陳伯的陣仗把衣服一扯,“汪場主才說,好,好說好商量……呃,虧得大哥留了這一手!”
“這趟就是去闖鬼門關的,反正我是橫了心,姓汪的要再耍賴,老子就跟他——”到了廟門口,陳伯突然把話打住,“不說了,進廟不說菩薩聽不得的話。”
一陣風穿過廟門的縫隙,吹得殘破神位前的香灰四處飛揚。陳伯掏出三沓用命討來的命錢,解開系繩,浸透汗漬的紙票子還帶著胸膛余溫。三沓命錢擺在破朽的案板上,沒人說話,只聽見廟外風吹柳枝沙沙響。
陳伯從第一沓錢中取了些分給阿春阿夏阿秋阿冬,又拿了些給吉木吉,讓他修繕小廟。余下六人平分。謝伯拿著錢,忽地向空中撒開,紙票子剎那如柳葉紛紛揚揚,為了不讓它們落地,謝伯蹲著趴著嘟起嘴去吹吹這張又吹吹那張……
眾人撿起被謝伯拋撒的錢,陳伯轉手交給吉木吉。謝伯已經很聽吉木吉的使喚,掃地、擔水、敬香,喊啥做啥。現在,謝伯的命錢交給吉木吉,謝伯就算在廟里安生了。
“還有的,”陳伯拿起另外兩沓,對弟兄們說,“都交給老太吧,求她同意我們在這兒買塊地,從此以后住下來。”
就這樣,趕漂工在柳樹林村東頭買下一塊地,那里離救他們上岸的柳林不遠。
“這地界奇了,”村里的老石匠在幫他們勘地時嘟囔,“很少有柳樹長得這么老又這么翠,跟仙翁一樣。”
“快來看啊!”韋伯在挖自家地基時驚叫起來。
在韋伯挖開的坑里,滿是密密麻麻的柳樹根須。那些被鋤斷的根須不僅沒有枯萎,反而像活蛇般扭動掙扎,甚至纏住韋伯的鋤頭把。
“放開!快放開!”韋伯嚇得直跳腳。
吉木吉走過來俯身對柳樹根須輕言細語:“他們是來安家的。”那些根須便松開鋤頭,緩緩縮回土中。
后來,村民們幫忙建房,發現用這里的柳木蓋房格外順手。木匠邊刨木頭邊嘖嘖稱贊:“我從沒見過這么聽話的木頭。你們瞧,這柳木不裂不翹,刨花彎得跟姑娘家的發卷兒一樣。”
最神奇的是屋頂。用柳枝編成頂棚本是臨時之計,誰知抹上泥漿后,頂上的柳枝竟開始錯綜交織,嚴實得密不透風。
兩個月后,五間柳木屋落成。每間屋子都散發著柳木特有的清香,梁柱上的柳紋仿佛記載著古老的秘語,門上的柳木鎖扣不用鑰匙,輕輕一碰就能自動開合。
安頓下來,說媒的人找上門。最先成家的是“老幺兒”,“老幺兒”人才好,峻鼻星眸,連老太的孫女都看中他。
“和老太家結了親,我們在這兒就更安穩了。”陳伯覺得這門親事非同小可。
“只是,”祖父說,“那女子家的臉又黃又黑,像朵蕎巴菌。”
“蕎巴菌就蕎巴菌。”“老幺兒”沒想到自己也會有娶妻成家的這一天。
婚禮那天,“蕎巴菌”別出心裁用柳葉染了一身綠嫁衣,陽光下如同一只泛著碧波的螳螂。“老幺兒”頂著一頂用柳枝編的新郎帽,像棵微風輕拂的柳樹。那天大家喝的是柳芽釀的酒,吃的是柳葉蒸的糕,跳的是柳枝一樣搖曳的舞……
新郎新娘給陳伯敬酒時,陳伯的杯中酒斟得滿滿的,像他眼眶里包著的淚水。陳伯鼻翼翕動,哽咽著對“蕎巴菌”說:“難為你看得上我們漂二哥,我帶著弟兄們給你叩頭了!”
在場的趕漂工齊刷刷給新娘跪下。新娘羞紅了臉,一朵蕎巴菌映透朝陽般,撲撲生輝。
韋伯、陳伯相繼成家。韋伯常被老婆扯耳朵,背地里,弟兄們都叫韋伯老婆“折耳根”。陳伯老婆艾草帶著一個剛會說話的女兒、一個剛會走路的兒子,陳伯心疼她,不叫她“艾草”,叫她“艾”。
祖父成家晚。那年春天,村里來了個逃荒的女子,問她是哪里人、叫什么,她都搖頭。祖父見她生了一雙柳葉眉,“就叫你柳眉吧。”祖父和柳眉成了親。
祖父最先有自己的孩子。我父親余柳生滿月那天,吉木吉用他日漸幽深的眼神凝視著襁褓中的嬰兒,“這孩子,命里金重。”祖父和祖母相互望了一眼,各自臉上浮起一片溫旭。五行里,還有什么“重”比“金重”讓人能領受到一絲寬慰呢?他們感激地望著吉木吉。吉木吉呢,欲言又止,終歸補了句:“金克木啊。”
柳樹帶來的好運和趕漂工們僅有的余錢,很快干涸見底。
他們學村里人開墾種地,揮舞慣了橈片篙桿的手插起秧苗來歪歪扭扭,收獲的谷子空癟癟。他們的老婆試著養蠶,蠶寶寶吐出的絲黯淡無光。養豬豬害瘟,養雞雞飛蛋打,養狗,狗子盡偷別家的葷。
鄭伯落水染上的肺病越來越嚴重,整夜整夜咳嗽的他開始咯血。吉木吉用柳枝蘸水灑在鄭伯額頭,又把耳朵貼在鄭伯瘦骨嶙峋的胸膛上聽了很久。“水鬼在他肺里撒了柳絮。”
“折耳根”臨產時受盡折磨,接生婆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孩子就是橫在肚里不出來。韋伯找來吉木吉,吉木吉帶著法器中那面照不出人影的鏡子,將它對準“折耳根”高聳的腹部,鏡面什么都沒有。吉木吉說:“那里有一團糾纏的、青紫色的水草,把孩子纏住了。這孩子上不了岸……”
“救救他娘吧,他娘的血要流成一條河了。”韋伯的眼淚是自己溝壑縱橫的臉上下著的一場暴雨。
陳伯家不是缺鹽就是少米,艾帶來的兩個孩娃餓得眼白發藍。
祖父和祖母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兒去。我年幼的父親體弱多病,夜里總發癔癥
,“漲水了漲水了,要發大洪水了!”光著腳丫的小柳生吼著鬧著往門外跑。祖母只好用柔軟的柳枝編成細繩,夜夜將他的腳踝系在床榻上。
眼見鄭伯大口大口咯血,“折耳根”命懸一線,孩娃們餓得眼白發藍,陳伯和幾弟兄坐在屯江邊,望著滾滾江水一籌莫展。
“還能咋辦?”祖父打破沉默,“老本行。除了擺弄木頭,我們還會啥?”
“我發過誓……”“老幺兒”的聲音一下從高處跌落,“我發過誓再不下水。再說,干那要命的活路又能拿到幾個錢?”
“有總比沒有強。”
“以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現在是拖家帶口。”
……
陳伯干澀的目光掃過兄弟們的愁眉苦臉,最后落在岸邊的山林。夜色中,那片茂密的山林只剩下漆黑的影團。
“干吧,”陳伯終于開口,“自古以來就是靠山吃山。以前趕漂,我們只是在水里撬木頭,現在,不如自己砍樹、自己運樹、自己賣樹,這樣才能最快掙到救急的錢。”
大家都望向岸邊的山林。
“避開救過我們性命的柳樹,砍這片雜木林。”祖父站起身,似乎早有預謀,“我看過,這里有的是杉木、桉木、松木、楊木……”
“對,”大家應道,“砍了扎成小排。”
“繞開主道。”
“趕進小型的筏子口。”
“見錢就賣!”
……
趕漂工們又開始了水上漂的營生。和以前不同的是,現在先得砍樹。
祖父撫摸著樹木光滑的斷面,暖暖的,像一個人身上帶著的余溫。他心里涌起一股一閃而過的不安,這種不安從未有過,叫他心尖微微發怵。他想起,吉木吉說過,樹木通靈,最知人意,也最記恩怨。
“下水!”
陳伯一聲號令,弟兄們把扎好的木排推入水中,顧不得多想直往排面上跳。一年多沒下水,基本的平衡力還是有,只是手腳都沒有從前活絡。陳伯依然是頭棹,尾棹仍舊是祖父,二棹韋伯,幫棹“老幺兒”。二棹少了鄭伯,幫棹少了謝伯,影響不太大,畢竟他們現在的木排比以往的小得多,當季的水流也還溫順。
“頭棹忙,二棹沉,幫棹尾棹要拿穩。”他們都還記得放排的要領。這一趟,木排沒有散架,也沒有起垛,像是駕了朵祥云,順風順水,趕到了一個小型貯木場。
“就這么些?”姓奉的場主嗤笑一聲,“還不夠塞牙縫。”
陳伯賠笑:“我們這,這都是上好的料子??”
“好料子也得成批量!”奉場主雙眼一愣,“零敲碎打的,當我這兒是收破爛的?”
好說歹說,奉場主終究付了這趟趕漂的辛苦費,至于料子錢,說等收齊了兩百方才結。
“兩百方?”“老幺兒”驚聲叫起來,“那要砍到什么時候?”
為了湊夠木材,祖父他們的斧刃卷了又磨,鋸條斷了再接,手掌的血泡破了又起。一棵棵百年老樹,就像招惹到了這些眼睛發綠的人,它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平白無故一頭栽倒在他們的快刃利斧下。
秋分后第三天,陳伯帶著祖父、韋伯和“老幺兒”又一次推排下水。正午剛過,天氣驟變,原本青綠的江面突然翻涌起墨黑的浪頭,憑空劈下,猶如巨大的板斧,原來扎實編牢的木排,千顛萬簸,終究分崩離析。陳伯早令棄排保命,弟兄四人瑟瑟站在江邊,眼睜睜看著他們費力砍伐的木材隨波逐流。
“追!”
前面的江沱,堵起橫七豎八的木垛。
“看我的!”追上前的“老幺兒”緊緊攥住撬杠,他在弟兄里身手最敏捷。
“小心!水太渾,看不清底下!”陳伯在岸邊吼。
“老幺兒”赤腳踩上最邊緣的一根原木,一個趔趄后穩住身子,深吸一口氣,將撬杠的鐵尖穩準狠楔入木垛卡死處。
“開——!”
幾根翹在上面的原木猛地滾翻,濺起爆開的水焰。祖父他們頂上來。“老幺兒”咬死牙關,將撬杠更深地插入縫隙。這一次,他借助水流再次發力。
“起!”
弟兄們同時撬桿,卡死的木垛終于松動,成堆木材如馬匹解套,東奔西散。“老幺兒”腳下那根承重的原木猛地向后一滑,丟失重心的他,瞬間跌進洶涌的江水。
“老幺兒——”祖父和韋伯下意識就要往水里撲,被陳伯厲聲喝住:“找死!去一個填一個!”
“老幺兒”的身影在黃濁的浪里冒了一下頭,隨即被一個卷浪按下,再次浮起,已被沖離原位好幾丈遠。
陳伯猛將漂鉤甩向“老幺兒”的方向,寒光忽閃,陳伯手臂被急速掠過的漂鉤劃出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漂鉤在陰沉天光下飛落在“老幺兒”前方不遠的水面。只差一點!
“抓住鉤繩!”
“老幺兒”掙扎著伸出手,被劈頭蓋臉的浪頭按下。祖父他們沿著泥濘的江岸深一腳淺一腳猛追,徒勞地收繩、拋鉤,收繩、拋鉤……
“老幺兒”在濁浪中一起一伏,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在一個湍急的江坡,渺如一片輕盈的柳葉,順滑地被捎了去。
祖父他們沿江追了兩里多,終是停下來。
身邊少了一個人,這個世界突然變得有些偏偏倒倒,他們每個人都感到重心不穩,這是在岸邊,又不是在江里的木頭上。祖父一屁股跌坐在地,陳伯、韋伯也跌坐下來。面前的江水不再只顧得往前奔涌,而是圍著他們包抄。他們似乎被江水包抄得越來越緊,最后也淹沒在江水中。嗚嗚嗚……很久,他們才回過神來,淹沒他們的,是自己的淚水和哭聲。
“再往前走走。萬一‘老幺兒’又被什么絆住了呢。”
天色暗下來,他們突然發現前面江灘的蘆葦叢邊,趴著個什么。
“是不是……”
三人相互望了望。
“不是不是,‘老幺兒’穿的不是這身衣服。”
三人放慢步子,似乎有一絲慶幸,這具不知從哪兒沖來的“水打棒”顯然不是他們在找的“老幺兒”。
走近了,祖父突然發現這具“水打棒”的手腕在陰沉的天光下反射出一道金屬才有的銀光。“是塊手表!”
“手表?”陳伯不敢相信。
“全鋼的!”韋伯蹲下身,聲音里混合著恐懼與驚喜,“還在走!看,針還在一格一格跳……”
祖父折了根蘆葦枝,小心戳了戳那塊表。陳伯拿過蘆葦枝,試圖撬開表帶,金屬表帶深深勒陷在“水打棒”腫脹的手腕和手掌之間。
“卡死了。”陳伯丟開蘆葦枝,干脆直接動手去抹表。他的手剛碰到“水打棒”的手,突然遭火苗燙著般,倏地縮回。祖父和韋伯的臉上瞬間掀起一片驚濤駭浪——他們都忘了,“水打棒”摸不得,摸了會被“水打棒”拉下水。
“管他的哦!說姓陳的不能在水上漂,老子還不是漂了幾十年,沒見得沉呢?”陳伯說著又要去抹表。
表帶卡死了,怎么抹都抹不下來。
“要不……要不……”韋伯猶豫著,還沒把話說完,已被自己的話駭住。
陳伯望了望韋伯。
“造孽啊……”陳伯昂頭望向天,此時此刻,天空中似乎有一雙正盯著準備作惡的他們的眼睛。虧得“水打棒”的臉埋在泥沙中,“對不住了!”陳伯反手一抽,拔出別在腰背后的砍刀。
祖父和韋伯把“水打棒”戴著洋表的左手臂朝外掰了掰,一起按著,就像這支手臂會突然掙扎。一刀下來,沒有刀落掌斷。皮肉浮腫,骨頭依然堅硬。陳伯咬著牙,額角青筋暴起,舉起刀,對準位置,又是一刀,再一刀……暗紅的血水濺在三人臉上、身上,誰也顧不了這么多。
腫脹的手掌終于和“水打棒”分離,陳伯拾起血肉模糊的斷掌,把手表使勁往下一抹,冰涼沁腥的家伙沉沉落在祖父和韋伯捧起的手心里。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5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