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里的作者屬性
向內看,今年是中國電影依舊困窘的一年,《哪吒之魔童鬧海》的開局捅破了天,隨后卻是全年干旱。向外看,中國藝術電影年內拿下歐洲三大電影節“大滿貫”(導演霍猛憑借《生息之地》斬獲柏林銀熊,蔡尚君執導《日掛中天》助攻辛芷蕾威尼斯封后,畢贛的《狂野時代》收獲戛納“特別獎”),與《哪吒之魔童鬧海》一道,從電影藝術、工業和市場三個維度為中國電影的未來筑基。
《狂野時代》注定是一部比《地球最后的夜晚》還要撕裂的電影。有人第一個章節下來,便開始為還要忍受漫長的兩個多小時而絕望。而資深影迷則從開局即被此起彼伏的世界電影百年彩蛋所吸引,甚至有觀眾說心上的石頭被風吹開。
首先,《狂野時代》不是那種掃一遍就能輕易看懂的電影,需要非常強大的電影基礎才能找到更多共鳴。其次,它是一部作者屬性極強的電影,且需要一定的哲學底蘊才能和導演同頻或共情。
獨一無二的文本
文本上,《狂野時代》是一部關于電影的電影,創作上以虛無縹緲的夢為介質,最大限度發揮電影的造夢機能,不僅創造出多種不同維度的夢境奇觀,還巧借迷影元素,致敬世界電影百年。
片中易烊千璽飾演的“迷魂者”,作為寄夢主體或說裝載夢境的怪獸,與舒淇化身的“大她者”構成哲學二元,同時也是敘事視角。“迷魂者”即是夢境的代入者,一次次設身處地讓觀眾在其夢中神游太虛。而“大她者”則是帶入者,或說講述者、在場者,像是夢境的注腳,不僅要負責非關聯夢境之間的縫合,還時不時提醒觀眾保持“他者”距離。
結構上,影片分為六個章節,前五章對應五重夢境,五重夢境又依次對位眼、耳、舌、鼻、身,然后與第六章的意,組合成“六識”。其中首尾兩章呼應,且都是“大她者”出鏡介入“迷魂者”,隨著第六章“大她者”給身死的“迷魂者”戴上夢境怪獸的頭套,結束“迷魂者”一生的同時,完成時間閉環。
喜歡《狂野時代》的觀眾,估計第一章眼識篇就瘋了。上世紀初的默片時代,舒淇沿著民國大煙館畸形的時光隧道拾階而下,那里深藏著用膠片驅動的夢境怪獸。導演一邊借“大她者”的移步易景,用運鏡展示電影景片由幕后到臺前的魔術般的視覺變幻,一邊用穿梭者歷史覽勝的步伐,引領我們穿越世界電影百年博物館——1895年的《水澆園丁》、1902年的《月球旅行記》、1920年的《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等悉數登場。
第二章耳識篇,人物那句“刺穿雙耳才能穿過鏡子”的寓言,塔可夫斯基的《鏡子》似乎躲在銀幕里竊竊私語。第五章千禧年前夜的身識篇更是視聽語言的極致,呼應的是1922年吸血鬼電影鼻祖《諾斯費拉圖》,導演玩的是野心昭然的半小時超長鏡頭。這是一個足以載入中國電影史冊的長鏡,時間跨度從前夜到天明,鏡頭始于江畔終于江心,將重慶山城及其小巷的錯落與逼仄盡收,空間流轉和動線設計的把控精準到位,而且還是集青春言情、動作打斗和群演游走于一體的高難度調度。
東方哲學式思考
前面所講的獨一無二之文本,其實不過是《狂野時代》外練的筋骨皮相,導演在幻夢中涉獵的東方哲思,才是本片的精氣魂。六根、六識、六塵的佛教涉獵,其中第三章舌識篇最具東方哲思。在這個近乎“聊齋”的單元故事中,還俗和尚淪為“破四舊”時期的廟賊,風雪夜滯留的他飽受牙疼折磨,幻化出人性的苦妖,讓他找出廟里最苦的石頭,便可根除這牙帶來的苦痛。其實這個苦,已超出舌識味覺之苦的大綱,既有人生之苦,亦有時代之苦,既有家庭之苦,亦有因果之苦。苦妖在水缸里劃出“甘”字,苦人在雪地碼出“苦”字,苦妖差一步可以成佛,苦人差一步可以苦盡甘來。
第四章鼻識篇的老千故事似與哲學無關,只是改革開放初期的金錢污染,實則非也。老千千算萬算,騙到手的錢終究清零,老頭再怎么有錢,逆轉不了孫女出走死亡的現實,而并無特異功能的小女孩,則精準地“聞”出燒成灰的信箋上的內容。雖然是出千得財,對老千是鏡花水月,對小女孩則不失為老頭的一份“財布施”。片中父親給小女孩留下的那句“什么東西離開身體就不再擁有”的謎底,其實是“屁”,離體,即是身外之物也,暗指錢乃身外之物。
不僅如此,影片在致敬世界百年影史的同時,還勾勒了中國社會百年變遷。前五章的視、聽、味、嗅、觸對位的大煙館時期、諜戰時期、“破四舊”時期、改革開放時期和1999年的最后一夜;前五章眼識、耳識、舌識、鼻識、身識都是識外物,而第六章意識則是精神之識,所謂意識能于五塵之境分美丑辨善惡,六識的閉環正好是中國百年滄桑和蛻變,是為“破”六塵。
借修真界的說法,僅此一役,畢贛已不再是當初那個人見人夸的凝氣小天才,也不是人人喊打的筑基少年;憑借天賦和秘技,他如今已然是達到結丹大圓滿、足以挑戰“元嬰老怪”的存在。
(作者為電影評論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