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5年第5期 | 阿微木依蘿:影淡無蹤(中篇小說 節選)
小編說
阿微木依蘿的中篇小說《影淡無蹤》首發于《鐘山》2025年第5期。生活在現實與幻想的邊界,此為“影”;時間對記憶與現實進行稀釋,此為“淡”;對生命真實性與永恒性的追問,即是“無蹤”。小說以虛實交錯、生死難辨的魔幻質感,以克萊爾的“異化”歷程,從追求婚姻的孤獨青年,到生出狗尾巴的邊緣存在,再到沉迷煉金的地下隱者,呈現出一場關于價值追求的悲喜劇,一種靈魂的分裂與流離。
影淡無蹤(節選)
文丨阿微木依蘿
在我們這個村莊的黑夜里,生活著一只包括我在內誰也沒有看見過真身的黑狗,但我萬分確定它是一只黑狗并且絕對地存在。今晚又是那條黑狗在夜色中活動,按照慣例,它先繞著村子跑一圈,最后會在屬于我家的這口水井邊玩耍,有時也會在紅椿樹那兒逗留,那個地方的大樹下也是狗的樂園,有些人家用鐵皮牢固地把雞窩圈在樹下,他們覺得那個位置空氣和風景最好,在此長大的土雞肉質鮮美。今晚我準備好了很多食物。今天是大年三十。所有人都在這個晚上守夜,等待舊年過去新年到來。
三十三年前我媽生我的時候遭遇難產死了,三年前我爹也死了,這是我獨自過的第三個年。第一年我不習慣,第二年不得不習慣,第三年……也就是眼前這個年,無所謂習不習慣啦。
今年我三十三歲,生日在臘月二十九,昨天許了愿,夢想是娶一個通情達理且賢惠貌美的女人跟我一起過日子。時間常走,光陰不留,俗人生在俗世,再豐滿的靈魂也有茍延殘喘的時刻,我潛意識里覺得一個人的日子會越來越無聊,年齡再大些,可能會很孤獨可憐,應該找個伴。
沒有女人看得上我家的條件,這是鐵打的事實。她們也看不上我的容貌。可如果這樣我就放棄,那我就不是克萊爾了(他們說我給自己取名“克萊兒”土洋土洋的)。我不再使用爹媽給我取的名字,沒有那個必要,當他們死去,我的束縛也就沒有了,作為他們的兒子這個事實就此完結。我現在只須為自己的生命和生活質量負責。雖然不再是以前帥氣的樣子(我堅持認為自己以前是個帥小伙兒),姑娘們總是對我挑剔來挑剔去,如何挑也挑不到我的好,但我不能就此泄氣,就像買東西,越是挑剔的那雙手,最后越是挑個很一般的。我賭她們有一天會突然失手,或者發現我除了外貌之外的好。可我除了曾經好現在不好的外貌之外,還有什么好,我自己也說不上來。
我有時候非常著急,作為苦苦等待著被選擇的對象,很想發瘋一樣敞開胸膛站到大路上,對著每一個過路的姑娘喊話,讓她們趕緊來選我。
白天,阿克森林來跟我說,要帶我去某個村相親,實際上他是來騙酒喝,我請他吃完酒,他再沒有提相親的事兒,醉醺醺地走了。人不能落魄,否則叫花子吐你口水、騙子誆你感情、癩疙寶沖你放屁。阿克森林就是個無賴加騙子,他的承諾從來沒有兌現過。
井水在我耳邊響,讓人忍不住思鄉,即便故鄉近在咫尺。也許我的故鄉并不近在咫尺,我媽死去的時候把我的故鄉也打包帶走了。現在的我,等同于坐在陌生而遙遠的鄉土上,幻想仿佛聽到她喊我吃晚飯了,我對她的聲音無比熟悉和依賴。給了我生命的這個陌生女人,我似乎與她生活過很長的時間,她曾經溫和而不是猝然地離開,給我留下了許多晶瑩剔透的關心和愛。當她某時到我的夢中,跟我揮手告別,告訴我她是個注定短命的人,交代她走以后我必須一個人好好活下去,我無比懂事地保證自己是個聰明人,懂得人生無常,懂得珍惜和放下,已坦然接受生死離別,而她,聲音稀薄如天邊游過的一絲殘云——我多么懷念她啊,此時此刻,這個生了我,卻完全不存在于我生活中的母親大人。
井水很涼,我踩著一雙涼拖鞋,白天太陽出來還不冷,這會兒天黑,風把十個腳指頭吹得恨不得絞在一起。
我爹埋在很高的高山上,他的墳墓與我媽的不在一處,我覺得她不會喜歡跟他埋在一處。原因很簡單,我爹在我媽死后熱衷于四處相親,他人長得丑而且老,相親的條件卻離譜得像得了瘋牛病:要年輕的,漂亮的,奶子和屁股大,腰身受看,說話悶騷,對他癡情。
井水似乎變溫了。手背上肯定布滿了水珠。
有人說我娶不到老婆的原因是我太敏感,敏感卻毫無用處,敏感卻不成才,等于廢物。很多女人善變又虛偽(也許我應該承認她們最理性和聰明),她們自己缺乏溫柔卻對男人要求很高,喜歡我這種廢物的敏感但并不喜歡我整個人(我的全部),對我的性格進行拆分剝離,只取走她們想要的,廢物的部分歸還給我,如果不是我這個敏感的廢物會說一些充滿才華的美言,她們絕不會靠近我。這些美言是年輕的她們生活中臨時需要的,總要滿足一下虛榮心啊,至于她們的真心,恐怕寧可拿去喂狗也不會給我。她們的媽媽告誡,情話聽了就聽了,不可當飯吃,結婚是一輩子的事兒,要慎重,要找個長期能養活她們的“飯票”。后來她們就生了一堆孩子,仿佛是為了報答那些飯票而生。后來她們回村,就再也不是喜歡聽美言的姑娘,身材也走了樣,變得臃腫,精疲力竭,但她們堅稱臃腫是幸福的佐證,是肥沃生活的象征,干瘦則是被生活折磨透了。她們早就把我說過的情話忘得一干二凈。我也就越來越泄氣,總是通過一個好姑娘的身影看到她變成婦人的窘樣,我就無法愛這個姑娘了,相當于我無法愛我們的人生,愛這種倉皇的生活,這種生活讓我時刻覺得像是在受什么報應。每個人都是廢物,不分性別,不分胖瘦,為了證明這一點是錯誤的,人們變著花樣發掘自己的才智,提升所謂的個人價值和靈魂魅力,認真努力生活在他們以為的茂盛的土地上。
也就是說,我娶不到老婆并不只是因為別人挑我,也同我的內心困境有極大的關系。
井水很響,像瘋子的口哨。我恨不得對著山那邊吼一首歌,可要是這么做,明天就會被人恥笑。為什么我不能讓自己舒服一點兒呢,不在意他人的耳朵和想法,我就會舒服,但這個問題我得不到答案,我也做不到馬上大吼大叫,哪怕是為了我自己的舒服自由抑或該死的體面。明天我還得去一趟這個村德高望重的長輩那兒,畢恭畢敬地拜年,跪下去,對他呼喊:青松不老。也許我太文明了。我應該學習如何當一只豬,一只被圈養的豬,對自由和愛以及對舒服這件事的想法,就會逐漸停留在豬圈那么大的區域和面積。豬更知道自由等于尖刀這件事的真相,它們只需要知道這個真相就夠了,不需要多余的思考,不用去計較在豬的圈子里,是否有必要存在什么傳統美德和文明。它們放棄抵抗,讓舒服這個事兒在尖刀刺穿它們喉嚨之前盡數來臨,享受,并將其作為迷幻自己的精神慰藉品,讓尖刀只是尖刀,仿佛與它們的生存沒有任何關系,干脆將舒服這個事作為豬的追求和一生的理念,快樂地生活在豬圈里就算是豬的畢生成就。所以,當一只領頭豬帶著一大群豬跋涉千里來到豬圈門口,領頭豬只會說:看到沒有,相信我吧,這里面就是我們毋庸置疑的幸福生活。我應該學習豬的勇敢,以及如何看淡生死,如何在一個小小的區域,比如我的家,往再大一點說,我們的村莊,在這樣一片區域里早早地學習舒服地生活,因為我必須明白,我今天所得的舒服,是日后生命終結之時,用我全部的皮肉以及每一滴鮮血換來的。所以我為什么不早早地舒服一下,為必有的慘死做準備,為生活的尖刀做準備。
我想了這些,心里打了個寒戰,假設我完全按照豬的模式去生活,我就真的成了一頭豬。這太凄涼。
三十晚上大家都不睡,四面山坡上的人家全都濃縮成一盞一盞的燈。恐怕也就只有我,燈在燈那邊,我在井水邊。
黑狗又從井邊穿過,飛速旋轉著它的尾巴并東張西望,它的這些“動作”我閉著眼睛都能看到。
“你出來吧。”我對狗說。一種深遠的孤獨促使我終于忍不住打破這分恬靜,以往任何時候,我都沒有想過要叫它出來。
它有它的生活習性,對于黑暗中的狗,我只能自作多情憑借想象力去了解它的習性,并且想當然地以為完全了解了它,包括它對食物的要求和它的長相,比如它的毛色,我堅持認為它跟黑夜一樣黑。這么多年來,我把這只黑狗看成了朋友,彼此尊重(我覺得它也是尊重我的),互不干擾。要是我猜得不錯,這條狗今年也三十三歲了(它必須長壽,不同于別的狗),我在童年隱隱約約記事的時候就知道它常出沒于黑夜中,有一回我甚至還摸著了它的尾巴,那引起我的恐慌(也許是極大的高興),哭了整整一個月。我不知道為什么哭,只覺得那條毛茸茸的尾巴太毛茸茸了,除了哭我不懂如何表達激動萬分的心情。我的哭聲讓爹心煩意亂,那一陣子他很倒霉,掙不到錢,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我的哭聲就像在給我們貧窮的生活號喪。他抓一把棉花準備捂死我,被人及時發現,從我嘴里扯出棉花,像扯出一堆亂七八糟的生活殘渣。后來我再想摸它的尾巴,就再也摸不著了,但我知道它一直在黑夜里、在我身邊,它和我差不多大,和我一起長大。
我點燃一根香煙,讓它亮在指尖。黑夜里響起輕柔的腳步,那是狗的腳步聲。許多年前我留意過這種聲音,也是在這樣的晚上,那天我爹剛死,爹的親戚朋友來吊唁,他們在那里哭喪,我則坐在井水邊發呆。我在想,要不要也去哭它幾下,畢竟的確是我爹死了,這樣想著想著,卻一直沒有動,一直等到狗的腳步朝我靠近。那天晚上它在暗處陪我度過第一個完全失去雙親的日子,相當于代替了我的親人。
狗聽了我的呼喚,從暗處靠近,它的腳步使我想起一片正在下雪的天空下茫茫的風聲。
沒有打開手機燈。我一直不習慣使用手機,在這個全民上網交友的年代,我是唯一不上網的人,所以我也沒有什么朋友。
狗走近,第一次發出它的叫聲——汪汪。
我說:“謝謝你,今年開始,我就大旺了。”
我們這個地方四季如春,冬天一飄而過,大年三十以后,山花遍地。我的鼻子猛然間聞到了井水對面紅椿樹的味道,想打噴嚏又沒打出來。緊接著,貓頭鷹叫了一聲,狗也跟著叫了一聲。
“多管閑事。”我說狗。
紅椿樹旁邊住著一個老鰥夫,姓趙,已經快七十歲了,人們當面喊他趙老者,背后喊他“背時砍腦殼的趙瘋子”。他有時候學貓頭鷹叫,他有兩個兒子,所以他偶爾學兩個兒子說話,模仿兒子的聲音跟自己說幾句話,再用自己的聲音回答自己,搞得不知情的人以為他那兩個外出討生活的兒子突然回來看他了。他也說他的兒子們會在深更半夜回來看他一下,然后匆匆離開,他把兒子們形容得像兩個鬼魂。無聊會使人發瘋。
狗發出它那種聽上去挺悲慘的笑聲……嗚嗚。我聽了有點喪氣也有點來火,覺得它遲早也會這樣嘲笑我,沒準兒嘲笑的樣子更可恨,因為我還不如老鰥夫,他好歹有過老婆,我則連女人味都沒有聞過。掏出手機點亮了手電筒,照見一團白物——它是渾身白毛的一條狗。
“哦喲,”我說,“我以為你是黑的。”
我半天才提起一點兒驚訝的表情說這句話,驚恐的表情和語氣都表現得慢半拍。
狗深吸了一口氣,像吃飽了準備打嗝,往前抽了抽身子再縮回來,然后就站著不動了,也不說話。當然它也不會說話。我繼續讓手機燈亮著,照見它和我之間的這塊地方。就在這塊亮著的地方,一個小男孩突然走了進來。我以為他是小男孩,仔細看了以后發現他下巴上的胡子都白了。是個小矮人,身高最多一米二,長得倒很敦實,假如是正常的身材,也是個不錯的壯老漢。
他腫聲腫氣,指著狗對我說:“它可是我的狗兒,你不要欺負它。”
我慢半拍的恐懼這時候才頂到嗓子眼兒,聲音有點發抖,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話,就胡亂說了句“沒有”。
他捋了捋胡須,盯著我上下打量,神神秘秘像個算卦先生,然后笑瞇瞇地說:“你長得倒是比我的狗兒更健康些,起碼你不是一身白毛。”
這話讓人想生氣。我怎么可能一身白毛,我又不是狗。他再捋捋胡須盯著我。
“你是誰?”我問。
“我從這兒過路的。莫非你們這兒的路不讓人過?”
“你不像過路。”
“我是這條白狗的主人。剛才已經跟你說過。”
“可它沒有主人。”
“你怎么確定它沒有,你又不是它。”
“我憑直覺。”
“直覺不是事實。”
“如果你是它的主人,那就是說,你也是這個村的人,可我們這兒沒有你這樣一個小老頭兒,鬼都不認識你。”
“那你如何肯定這條狗是這兒的?”
“我摸過它的尾巴。我確信這條白狗就是我以為的那條黑狗。”
“我和你也見過面。”
“這怎么可能?”
“那是你記憶的問題。也許你很快就有印象了。”
我不想跟他繼續這種無聊的對話,想開口趕他走,又不方便,這種不禮貌的事情我不太能做得出,便僵在原地。
小老頭從我的電筒光照亮的地方走開,走入黑夜,就好像他剛才的出現是一場幻覺。
白狗齜著牙,像是笑話我,它一直沒有離去,我把電筒光關了又開,開了又關,反復幾遍,它都還在原地。我打了一桶水提回去燒熱了洗澡,年三十晚上,很多人會洗澡跨年。我回頭又打了一桶水,給白狗也洗。我覺得它不離去的意思是要認我當主人。想起那個驕傲的白胡子小老頭兒就要失去他的白狗,而我即將替代他成為狗的新主人,就有點兒幸災樂禍。
水燒熱以后,我先泡,狗后泡。它被水打濕以后露出一身骨形,整個兒瘦了一圈,像個氣球被人扎了一針,那身威風凜凜的皮毛貼在身上,慘兮兮的有點兒滑稽。我發現它眼睛的顏色和別的狗不一樣,眼珠子一半灰色一半黑色。“可能是一只病狗。”但我又想了想,一只長期生活在黑夜中的狗如果跟別的狗沒有什么區別,那它還能是一只與眾不同的狗么?所以,它有這樣的眼珠子并不稀奇。
我突然渾身奇癢無比。平時就有皮膚瘙癢癥,家里的床頭和桌子上都各放了一支“萬事不求人”竹制癢癢撓。我拿它撓后背,覺得不像之前那么好用,像是伸進了一叢什么毛茸茸的東西里,形容不好,反正就是撓得很不順暢和舒服。
過了一會兒,阿克森林來敲門,邊敲邊喊“老表”。“老你媽個頭。”我在心里粗魯地罵。他肯定是給白天喝的“馬尿”憋醒了,又想誆我的酒喝。我沒有給他開門,默默地使眼色,讓白狗去給他點兒顏色瞧瞧(以他那膽子,光這一身白狗毛就夠他受了)。白狗完全能與我心靈相通,根本不需要磨合,我們已經像是在一起幾十年的老朋友了,它領會了我的意思,齜了齜牙,做出兇狠的模樣。白狗洗完澡吹干以后,毛發更比之前更蓬松旺盛,加上它一身大骨架,個頭像個野熊,渾身白得晃眼,這樣一個東西突然躥出去,阿克森林要是不被嚇著,我名字倒過來念。果然,白狗囂張地走了出去,我聽到阿克森林發出一聲慘叫。他知道我是不養狗的,也知道我們這個村落沒有白狗,何況是這樣一只眼珠半灰半黑的怪狗,它看人的時候,像帶著詛咒。阿克森林肯定是連滾帶爬。狗回到屋里,似乎想跟我描述一下它的戰績。阿克森林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他雖然被嚇到了,但一定會再來察看究竟。我和白狗兩個,端了一把椅子和一張桌子,在院子里坐等他來。我泡了一壺鐵觀音,其實不該在這個時間喝茶,影響睡眠,而且我對這種茶葉過敏,每次喝完覺得心慌魄亂,聽到自己的心臟怦怦跳,喘氣費力。
等來的是白胡子小老頭兒。
我和白狗瞪大眼睛,看著大搖大擺走進來的人,他面帶微笑,神神氣氣,仙風道骨。
“你來做什么?”我從椅子上站起,有點兒心虛,偷了他狗的那種心虛。
“當然是來看我的狗兒。”他望著白狗。
白狗往我腳上蹭了蹭。
“我覺得它不想當你的狗了。”
“你是說它要認你當主人?”
我點頭,搬出一把椅子招呼他坐。聊聊天也無所謂,就當是多一個人陪我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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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首發于《鐘山》2025年第5期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出生,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人。自由撰稿人。著有小說集《出山》《羊角口哨》《蟻人》等多部。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