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詩客 家國情懷
一
詩人、書法家祁茗田先生,近日以詩詞集《湖海心潮》書稿見示,囑作序言,弁諸卷首,余欣然應(yīng)之。20世紀(jì)90年代初,我們同在遼寧沈陽,供職于省直宣傳、文化部門,工作中,聲應(yīng)氣求,同舟共濟,相互支持;作為道義之交,相知相重,置腹推心,嘗以知己相許。爾后,他奉調(diào)南遷,久居閩浙,彼此仍有信息溝通。余固欽其為人,慕其政聲,賞其才氣,樂其詩文書畫之大有成也。
三十一年懷舊雨,落花時節(jié)讀華章?;驶蕯?shù)百首,臨窗展讀,悅賞不置,吟哦者至再,那種被激活、被照亮、被提升的感覺,確是一種切理饜心的美的享受。在我看來,這些按時序編排的詩詞,可說是一部生命之書,一面心靈的鏡子,一個重回曾經(jīng)的自我、反思已逝韶光的平臺。在思想的運行、文林的交往、情懷的展示、事理的磨勘中,隨時展露出詩人的心跡與時代的刻痕,側(cè)記了一位高級知識分子在新的歷史時期的生命歷程、藝術(shù)實踐。
《湖海心潮》形象而真實地印證了詩人六十余載精神生活的軌跡,舉凡游蹤所至、居常所見、靈府所思,個人情志、出處經(jīng)歷、友朋交往,包括舊游重到、昔夢追懷,無不一一發(fā)而為詩。或述志,或抒懷,或詠物,或酬答,意無不達(dá),事無不切,使事用典,瀾翻不窮;興會、形象、韻味、氣脈俱足,充分展現(xiàn)其灼熱的生命火花的輝耀,展示出現(xiàn)實主義輻射下的深層次的情緒集結(jié)。
二
茗田先生詩如其人,格調(diào)灑脫、清麗,寄至味于淡泊,于抑揚抗墜之間滲透出高情遠(yuǎn)韻,在平淡的描述中,含蘊著自得自娛的澹蕩情懷;而且,瀏亮?xí)尺_(dá),朗朗上口,不現(xiàn)斧鑿痕跡。
開篇之作《未名湖夜話》,“同學(xué)少年”(作者時年二十),云程發(fā)軔,流動的時間里縱談古今,有限的空間中放眼天下,典型的“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波光塔影轉(zhuǎn)冰輪,三五書生話古今。莫道燕園天地小,未名湖映五洲云?!?/p>
1971年雞鳴風(fēng)雨、憂患頻仍之秋,他曾賦《湘中夜思》五律:“久作瀟湘客,幾曾入夢酣!鮒魚枯旱道,孤雁叫霜天。月照心生冷,云飛意不安。紛紛家國事,何事可開顏?”
閩中履新經(jīng)年,情懷激越,踔厲奮發(fā),有《除夕社科院晚會抒懷》之作:“歲末回眸意若何?南來一載未蹉跎。騰蛟起鳳烏山麓,樹蕙滋蘭白馬河。左海風(fēng)光時下好,閩中俊彥此間多。登高縱目江天闊,一片春潮萬頃波?!?/p>
入浙后,作《鷓鴣天》詞,紀(jì)游麗水東西巖的感懷:“遠(yuǎn)道來親大自然,穿林探穴上青巒。沿途無處無風(fēng)景,越少人為越可觀。 天曠遠(yuǎn),樹斑斕,山山水水俱澄鮮。城中霾患逃無處,凈土一方在此間?!?/p>
《水調(diào)歌頭·和家園》,狀寫其古稀之年息影林泉的蕭散自如生活:“萬木蔚蓊郁,百畝小園幽。遠(yuǎn)離市井喧鬧,林下送春秋。繾綣朝朝暮暮,熟稔一花一草,最愛鳥啾啾。清氣沁心肺,物我兩悠悠。 穿林樾,走石徑,過溪流。繞園萬步,思如飛鳥任遨游。遙望天邊霞彩,細(xì)品人生況味,有悟在心頭。且看夕陽好,何必覓閑愁!”
茗田謙和雅正,端乎其容,有儒者風(fēng),人道是“恂恂君子”;而為詩詞,卻充分彰顯性靈,雅俗共賞,慣常莊諧雜作,逸趣盎然。《江城子 ·霖兒出生喜賦》,堪稱觸筆成妙:“老來得子喜如狂,忘秋霜,又春光。阿彌陀佛,母子俱安康。姹紫嫣紅花滿室,歡迎你,小三郎。 溫情相對細(xì)端詳,臉兒方,眉兒長?;馍?,男兒貌堂堂。從此膝前不寂寞,老與小,樂洋洋?!?/p>
三
如果說創(chuàng)作成果主要是展現(xiàn)作者的個性與功力,那么,其成功的路徑、深切的體悟、規(guī)律性的經(jīng)驗則具有普適性,可以成為澤被詩苑、引渡后學(xué)的共有津梁。
其一,胸襟、眼界與識見。胸襟、眼界決定著一個詩人的識見,而識見對于詩詞創(chuàng)作是至關(guān)重要的。今人論詩,多及于哲思、理趣,此尤須依賴于眼光、見識。因為每個人的審美追求和襟抱情懷,都會滲透在他的社會觀念、人生態(tài)度和進退抉擇中。而詩詞相比其他文學(xué)形式,更加注重主體意識的張揚、心理圖式的透視和感情色彩的疊印。茗田為詩,純?nèi)缙淙?,格調(diào)雅正,又能以意象出之。他的詩以人生態(tài)度與生命意識為根柢,不違心,不矯情,不虛飾,形成一種超出世俗功利的藝術(shù)特色。
其二,至情至性,以情感人?!霸娧灾尽保瑸槲覈娬撝_山綱領(lǐng);迨至西晉,陸機又提出“詩緣情”的主張。過去有些人把二者對立起來,其實,在“本乎性情”這一點上,它們是一致的。前代詩人有許多詩句,如“自把新詩寫性情”“提筆先須問性情”“天性多情句自工”,不一而足。清人方東樹更是一語破的:“詩之為學(xué),性情而已?!痹娭挟?dāng)然離不開景觀、物象,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為了體現(xiàn)作者的衷懷。王國維就說過:“一切景語皆情語也?!薄逗P某薄分性S多懷念親人的作品,都極為真切感人。
“言志”,總離不開說理。其妙處在于寓理趣于形象之中。古人說得清楚:“詩不能離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薄袄碚Z”是在詩中說理,是抽象的,議論式的;“理趣”則是運用形象來表達(dá)含蓄的道理,是趣味的,詩性的,如鹽溶于水,不見形跡。茗田有“桃李不言花自艷,溪泉出谷水長清”之句,雖為贈詞,實際也是夫子自道。“惜君畫若紅顏面,墨跡卻如面上斑?!边@是批評畫家不習(xí)書法,都是用形象說話。
其三,感悟,體驗。體驗是一種真實的感受、精神的投入,是“我”與對象之間同鳴共振的心理活動。因此,若要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豐贍的蘊涵,充滿生命活力,就應(yīng)以創(chuàng)作主體的深切體悟為敘述軸心,讓生命的靈性灌注于思維客體,使情思匯聚于所感悟、所剖斷的審美對象,努力形成情感與智性的渦漩。詩詞寫作是詩人表現(xiàn)與塑造自我形象的特殊形式,是人格精神的外露。在創(chuàng)作中,個性化可以抵制繁瑣、無聊、淺層次的欲望化和心靈萎縮趨向,表現(xiàn)出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guān)懷、對審美意蘊的深度探求,使心靈情感的開掘達(dá)到一個較深層面。
其四,學(xué)養(yǎng),才氣。清代詩人王漁洋認(rèn)為,為詩之道,有根柢與興會二途,根柢源于學(xué)養(yǎng),興會發(fā)于才情。詩才是很重要的,但并非有了才情、感悟就一定能寫出好詩,還有賴于才學(xué)、底蘊。關(guān)鍵在于讀書要能夠讀得“破”——書為詩用,不為詩累;理為詩眼,不為理縛。
為詩之道很多,這里只說語言。詩詞用語不同于散文,也不同于白話詩,它要高度精練,要講究形象性和音樂性。前人有效的捷徑,就是記誦古代經(jīng)典詩詞。讀之既久,深得其詞匯、章法、句法、作意、用筆之妙,理趣、神致、韻味,脫口便是。我們會注意到,茗田先生之詩詞,韻語詞匯十分豐富,嫻于熔化故實、成典,圓熟自然,充分顯示出古典詩文的底蘊與功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