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戲
我的家鄉河南省唐河縣,位于南陽盆地的東南部,因蜿蜒流淌的唐河而得名。這條清澈的河流,曾滋養過著名的“馮氏三兄妹”——哲學家馮友蘭、地質學家馮景蘭、文學史家馮沅君,也孕育了著名詩人李季、著名作家田中禾……與河水一起日夜流淌的,是婉轉悠長、綿綿不絕的戲曲唱腔,那是我記憶里最美的鄉音。
唐河地理上與湖北相鄰,自古楚腔漢韻聲聞于斯。這里戲曲劇種豐富,除漢劇(二黃)外,還有豫劇、曲劇、越調、宛梆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鄉親們普遍愛戲,農閑時節,村村競相“起戲”。唱戲是農村最隆重的事情,家家戶戶都會提前把親戚接到自己家,殺雞宰鵝招待,再一同走向戲場——村中空地上臨時搭起的戲臺。
戲臺前早已被各種椅子、板凳占住了位置,外圍路邊擺滿了各種攤位。燒餅爐、水煎包鍋飄著陣陣香氣;琳瑯滿目的貨郎擔前圍滿了兒童;吹糖人的藝人變戲法般吹出各種造型;套圈的場地上擺滿了五光十色的貨品,總有想試試手氣的年輕人在這里流連……鬧臺的鑼鼓響起來了,人們從四面八方匯聚到戲臺前。姑娘媳婦們都會穿上最好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年輕小伙子們一邊看戲,一邊轉頭朝人群中漂亮的姑娘瞄上幾眼,被瞄的姑娘一旦發現,臉霎時比臺上花旦的臉還要紅。老人們“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完全入了戲,一把鼻涕一把淚和角色共情。還有一些人——大人小孩都有,不在前面看戲,就愛在后臺隔著縫隙看演員化裝。愛美的家長會掏兩毛錢,讓劇團的師傅給自己的小孩開個臉,然后既驕傲又羞澀地抱著孩子在舞臺上亮個相,引來許多羨慕的目光。舞臺前沿往往會齊刷刷趴著一排小孩,像乳燕待食,目不轉睛看著臺上,沉浸在奇幻世界里。我就是那些少年中的一個。
記得第一次接觸古裝戲是10歲那年在鄰村趙莊。在此之前,在那個資訊匱乏的年代,我從來沒見過傳統戲服、臉譜是什么樣子。那天下午唱的是《二進宮》,當我從人群中鉆到前排,正趕上定國公徐延昭與兵部侍郎楊波上場。乍然看到徐延昭那張花臉,我頓生驚悚之感,害怕遠勝于新奇,許久才從亦真亦幻中緩過神來。當明白了他們都是由活生生的人扮演的活生生的角色,都是母親以前給我講過的戲文中的人物后,我瞬間便愛上了他們,就像認出久別重逢的親人。
從此我跟著大人、追著戲臺不停地看,看了一場又一場,聽了一遍又一遍,總也看不夠、聽不煩。我的眼前綻放出一個多姿多彩的藝術世界,姹紫嫣紅,美不勝收。雖然那時的鄉村戲臺還十分簡陋,但在我看來是那樣的神圣、壯觀,帶給我的震撼、驚喜絲毫不亞于后來走進世界任何國家的大劇院。雖然戲臺上的藝人表演水平有限,有的還“破喉嚨啞嗓”,但在我眼里他們是那樣的光彩照人、魅力四射,堪比明星大腕兒。幾十年后我依然清晰記得他們的名字(音):刁桂芝、來同志、大金牙、宋小九、麻旦、姚娃……當時誰也不會想到,戲臺上的刁桂芝更不會想到:臺下一個不起眼的小男孩、她的一名忠實的小觀眾,20年后會寫出一部名叫《程嬰救孤》的戲,而劇中飾演趙氏孤兒的趙君正是她的女兒!世間的事就是這么奇妙,冥冥之中會有一種因緣把人們聯系在一起。
大概十一二歲時,大哥帶我進縣城為生產隊拉硝土,晚上第一次走進正規劇場,在人民會堂看了一場縣豫劇團演出的《春草闖堂》。比起鄉村草臺班子,縣劇團的演出自然講究多了。初次看帶有聲光電的演出,引起我許多好奇,好長時間我都在琢磨天幕上的月牙和星星是怎樣制成的。
除了在戲臺上看戲,廣播里每天早晚都會定時播放戲曲唱段,這讓身處偏僻鄉村的我們,也能欣賞到豫劇“五大名旦”常香玉、陳素真、崔蘭田、馬金鳳、閻立品,“曲劇皇后”張新芳、曲劇名家海連池、越調大師申鳳梅等藝術家們的精彩唱段。播放頻率高的有豫劇《花木蘭》《三上轎》《朝陽溝》,曲劇《卷席筒》《陳三兩》《風雪配》,越調《收姜維》《李天保娶親》《火焚繡樓》和四平調《小包公》等。播戲的時段全村最熱鬧,也最安靜,收音機里都播放著同一個旋律,人們靜心屏氣欣賞著,干活都躡手躡腳,生怕驚動了什么,任電波里的唱腔伴著裊裊炊煙,在小村的上空自由升騰、飄蕩。這時間如果哪只沒眼色的公雞打鳴,哪頭不識趣的黃牛哞叫,一定會招來全村人的嫌棄。
鄉親們不但愛看戲,自己也愛唱戲,人人都能唱幾段,高興時唱,傷心時也唱;干活唱,收工也唱。出村唱“威風凜凜出府門”,下地唱“洼洼地里好莊稼”,高興時唱“一家人歡天喜地把我來請”,悲傷時唱“小蒼娃我離了登封小縣”,紅喜事唱“府門外三聲炮花轎起動”,白喜事唱“秦雪梅見夫靈悲聲大放”;老婆生氣了唱“下位去勸一勸貴妃娘娘”,受委屈了唱“三江水洗不盡我滿腹冤枉”……我們村有過戲班,有幾位長輩會唱戲、拉大弦(曲胡),我三哥從小跟著他們學會了拉大弦。多少個農閑季節的夜晚,在三哥的伴奏下,幾位長輩輪番上陣,一人一本戲,自己敲著梆子從頭唱到尾,直唱到萬籟俱寂、月掛中天。我總是最忠實的聽眾,鄰居們都打著哈欠回去睡覺了,我還興趣盎然地等待著下一出。在這樣的環境下耳濡目染,自己很快就能跟著三哥的弦子,唱出《卷席筒》里多個唱段。我和小伙伴們還會戴上自己制作的老生胡子,披上花被單當戲服,撅一根樹枝削成白木條當銀槍,想象自己率領千軍萬馬對敵開打。
家鄉戲也是一條河流,一條文化之河,日夜滋潤著我們的心靈世界。《打鑾駕》中包公的“十保官”是粗獷的鄉村搖滾,《斷橋》中白娘子的“哭啼啼”是細膩的東方詠嘆;《小姑賢》倡導良好婆媳關系,《墻頭記》叩問不孝之子的良心。戲里有家長里短,更有家國情懷——寇準“國有難我若是袖手不管,白吃俸祿做的什么官,我寇準拍拍良心對不起天”,穆桂英“一不為官,二不為宦,為的是大宋江山和黎民”,包青天“慢說你是國太到,宋王爺來了我也不饒”,七品芝麻官唐成“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唱的都是愛國情感、法治意識、民本思想和為官操守。戲曲的旋律流淌在鄉親們的血脈中,戲曲的精神形塑著鄉親們的靈魂,中原兒女的勤勞、質樸、誠信、友善,都能從家鄉戲中找到根脈。
家鄉走出的先賢,誰又不曾深受家鄉戲的濡染呢——馮友蘭、馮沅君兄妹都很喜歡家鄉戲,馮沅君后來還成了戲曲史專家。李季從小就“入迷般喜愛”家鄉的曲子戲,他創作的《王貴與李香香》既受陜北信天游影響,也蘊藏著家鄉曲子戲的節奏韻律。田中禾同樣酷愛戲曲,曾跟隨劇團討生活,輾轉豫南大地,后成為資深的豫劇專家。
而我,仿佛命運注定,大學畢業進劇團當了編劇。
這些年,故鄉離我越來越遠,但家鄉戲這一植根大地的最美鄉音,時常喚起我對故土深深的眷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