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是南宋著名愛國詩人，平生十分喜愛梅花，其《園中絕句》“梅花重壓帽檐偏，曳杖行歌意欲仙。后五百年君記取，斷無人似放翁顛”，塑造了“梅顛”形象。清末民初方守彝深有感慨地說“物情足以移人情，嗜好所專見品格”，點出梅花實是陸游的自我寫照。較早注意陸游詠梅和愛國之關(guān)系的是清人吳錫麒，其《讀〈放翁集〉》云：“鐵馬金戈夢不成，熏爐茗椀寄余情。蘇黃以外無其匹，梁益之間老此生。擊賊未忘垂釣日，臨終如唱渡河聲。長吟直與精靈接，千億梅花坐月明。”此詩尾聯(lián)特別化用了陸游《梅花絕句》中“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前（一作花）一放翁”所創(chuàng)“化身梅”范式，進(jìn)而揭示放翁在兩宋詩史上獲得崇高地位的原因之一在于他始終不渝的愛國情懷。林庚、馮沅君稱陸游“對愛祖國這個莊嚴(yán)主題，他用千差萬別的題材，多種多樣的手法，隨時隨地來表現(xiàn)，從而寫出許多情辭并茂的詩篇”（《中國歷代詩歌選》），二位先生所說的各類題材中，“詠梅”是最有代表性的一類。

在陸游的傳世作品中，最早的詠梅詩是南宋紹興二十四年（1154），陸游30歲所作《看梅絕句五首》，最晚且含有梅花意象的作品是他辭世當(dāng)年前一月即南宋嘉定二年（1209）十一月所作《病中雜詠十首》“半黃半綠柳滿城，欲開未開梅有情。放翁一病又百日，回視新春如隔生”和《游山》“疏梅漸動清溪曲，霽雪遙看古塔層。喚起故年清絕夢，數(shù)聲柔櫓下巴陵”。從中可見，即使身患重病，陸游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探看早梅，腦海中不斷閃現(xiàn)蜀中八年的賞梅場景。縱觀陸游半個多世紀(jì)的詠梅詩詞，其所到之處，如川、陜、湘、鄂、贛、閩、浙，以及故鄉(xiāng)山陰等地皆有他駐足賞梅、結(jié)社詠梅的身影；無論軍營、驛站、道觀、寺院，逢梅必探；不論野生、盆栽、瓶插，抑或畫梅（墨梅），他總喜歡聞梅香悟道（此即為佛教所說鼻觀）。一方面，陸游繼承蘇軾的“梅格”傳統(tǒng)，通過對比贊譽江梅“一春花信二十四，縱有此香無此格”（《芳華樓賞梅》）；另一方面，他極力標(biāo)舉“高標(biāo)”，像“高標(biāo)已壓萬花群”（《十二月初一日得梅一枝絕奇，戲作長句，今年于是四賦此花矣》）、“高標(biāo)我自有，何憾老空谷”（《歲暮雜感》）等詩句，無不是詩人的托梅自比。

陸游所說的“梅品”與“高標(biāo)”，主要是指比德層面的精神氣節(jié)，像《射的山觀梅》“凌厲冰霜節(jié)愈堅，人間乃有此癯仙。坐收國士無雙價，獨立東皇太一前”，《雪中尋梅》“幽香淡淡影疏疏，雪虐風(fēng)饕亦自如。正是花中巢許輩，人間富貴不關(guān)渠”，《梅花絕句》“士窮見節(jié)義，木槁自芬芳。坐回萬物春，賴此一點香”，《落梅二首》“雪虐風(fēng)饕愈凜然，花中氣節(jié)最高堅”等，都在一定程度上隱含了佛偈“不經(jīng)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的要義，凸顯了不畏磨難的理想信念，彰顯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儒家剛毅人格。除自勉外，陸游還常以梅之幽香與愛國志士共勉，如“小橋流水一枝梅。衰病逢春都不記，誰謂？幽香卻解逐人來”（《定風(fēng)波·進(jìn)賢道上見梅贈王伯壽》）。這表明“梅品”是當(dāng)時愛國士人共同的精神追求。

陸游的詠梅之作中影響最大的是《卜算子·詠梅》與《梅花絕句》。有關(guān)《卜算子·詠梅》的創(chuàng)作時地，歷來頗多爭議，我們認(rèn)同此詞于南宋淳熙四年（1177）作于成都的說法，它除了可以和同時同地所作《城南王氏莊尋梅》對讀以外，還集中反映了陸游當(dāng)時的一段心路歷程。淳熙三年，陸游遭受了人生中的一次重大打擊，他原本被朝廷任命為嘉州知州，誰知未正式上任就遭彈劾而降黜，改領(lǐng)臺州桐柏山崇道觀主管，做了無所事事的祠祿官。他的熱情雖暫時被澆滅，但他不與小人同流合污。同年冬，他作《漣漪亭賞梅》一詩，其中寫道：“苦節(jié)雪中逢漢使，高標(biāo)澤畔見湘累。詩成怯為花拈出，萬斛塵襟我自知。”由此可知，其所詠“梅品”對應(yīng)的是此前偉大的愛國者屈原與蘇武，即使孤獨無助，依然不變的是愛國初心，并懷有以死報國的決心。

《梅花絕句》是陸游78歲閑居家鄉(xiāng)山陰時所作，代表了他暮年的人生反思。限于篇幅，我們無法對《梅花絕句》六首作細(xì)致深入的闡釋與解讀。在此，僅專論其三“化身梅”范式。從寫法上看，它和陸游25年前的《卜算子·詠梅》形成多種對照關(guān)系：觀梅時間由詞之黃昏換成詩之拂曉；看梅方式由驛外斷橋邊（焦點透視）變?yōu)槁奖橐埃ㄉⅫc透視），自塑形象從高傲的孤獨者變成了不可勝數(shù)的化身；關(guān)注重點由梅“香”改為梅“形”與梅“影”。換言之，陸游的兩首詠梅代表作，雖然都飽含愛國情愫，但變化也相當(dāng)明顯：一是從個人主義向集體主義的轉(zhuǎn)變，二是從悲觀孤寂向樂觀奮進(jìn)的轉(zhuǎn)變。而這種樂觀向上的愛國情懷，一直保持至他臨終。臨終之作《示兒》那句“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成為千百年來的愛國名句。

總體而言，后世對陸游兩首詠梅名作的接受應(yīng)是：在古代，“化身梅”詩的影響遠(yuǎn)大于“卜算子”詞；近現(xiàn)代以來，因毛澤東、瞿秋白兩位革命家、政治家的唱和與推動，“卜算子”詞的影響大于“化身梅”詩。但無論詩、詞，它們都彰顯了鮮明的愛國主題。晚清楊浚《題放翁像贈陸沛泉》云：“百千萬億真面目，天下梅花皆姓陸。放翁幻相遍九州，又報明月出海角……生平結(jié)交多老蒼，展圖重看高士裝。況值王師底定日，化龍更祝成棟梁。”顯而易見，此詩是從“化身梅”范式敷演而成的，詩人再度塑造了陸游追求大一統(tǒng)的愛國志士形象。還有孫錤《詠懷古跡五首》之《陸劍南》“散吏頭銜陸放翁，江山高詠才英雄。詩題棧閣橫云里，人在梅花皓月中……庽公先后城南宅，俎豆真宜杜老同（今少陵草堂，并祀陸劍南）”，一方面把愛梅者陸游歸入愛國英雄之列，另一方面揭示了川中人民一直并祀愛國詩人杜甫、陸游的客觀史實。凡此，無非說明陸游愛梅，愛的歸宿是精神層面的梅之品、梅之節(jié)，而非物質(zhì)層面的形、色、香、味，后者僅多起比興之用而已。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福建師范大學(xué)閩臺區(qū)域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