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許多文化人來說，云南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一者，彩云之南，氣象萬千，多元的民族文化，與人們熟悉的中原文化大不相同；二者，雖然云南在歷史上有時隸屬中央，有時自立，但主流歷史中未曾缺席。越熟悉歷史，就越熟悉“滇王與漢使者言曰：‘漢孰與我大？’”“漢武帝修昆明池操練水軍”“諸葛亮五月渡瀘七擒孟獲”“大理國段氏王朝”“平西王吳三桂永鎮云南”；再者，研讀中國近代史時，云南是繞不過去的一環，尤其是抗戰時期西南聯合大學的成立，和時下的社會發展、學術傳承息息相關。既有文化上的時空距離，又有文化上的血脈聯系，注定了云南的獨特吸引力。

寫云南的名人名作有不少，以老舍的《滇行短記》和汪曾祺的散文為代表。前者不以文采取勝，平鋪直敘，頗具歷史價值；后者筆法飄逸飛揚，寄物抒懷，盡顯個人襟抱。二者都是今人寫不出來的好文章。

三年前，我在昆明待了十多天，大開眼界。當時，我先去青島參加青島啤酒節的活動，而后乘飛機到昆明，參加央華版《雷雨》的排演。因為之前已經巡演了兩年，排練的日程不算緊湊，正好有時間逛一逛。

誰承想剛一上飛機，我就因突發急性腸胃炎，疼痛難忍。好不容易到了酒店，劇組的同仁送來一點黃連素，也不怎么見效。第二天，各種藥都買齊了，藥店的工作人員還給我推薦了一款當地的土茶，說是能治療因水土不服導致的腸胃疾病，但不能和藥同服。我想了想，這急性腸胃炎應該是在青島吃海鮮時引起的，到昆明后，一口當地的食物都沒吃，我還是老老實實吃藥吧。

第二天下午，拖著病體參加排練，一忙起來，身體好了大半。休息時，我掏出那袋土茶，仔細端詳，撲克牌大小的透明塑料袋里裝著曬干（或炒干）的綠葉黃花，挺鮮艷。劇組里也有鬧腸胃疾病的同仁，特地叮囑：“少放，苦得很。”我拈了兩片葉子一朵花，用開水沖泡，剛入口，苦味襲來……

既然到了昆明，又得了當地的土茶，豈有不喝之理？我每天堅持喝一杯，此后十幾天，沒出現任何腸胃上的問題，看來這土茶還是有效果的。

身體漸漸康復，就有精神出去逛了。我來的時間真是不湊巧，西南聯合大學的舊址正在修繕，不對外開放。既然文的看不成，那就看武的吧，我去參觀了大名鼎鼎的云南陸軍講武堂舊址。一百多年過去，建筑仍是舊時模樣，但油飾后顯得新一些；操場雖空曠，仿佛還留有學員們整齊操練的身影。盡管眼前的建筑是民國初年重修的，但這所軍校自打晚清就有了，想想當年混亂破敗、狼煙遍地的中國，再想想從這里走出的一批批軍事人才，怎能不心生感慨？

追溯云南陸軍講武堂的歷史，蔡鍔是必須提及的重要人物；在北京想的蔡鍔和在昆明想的蔡鍔，完全不同。想當年，蔡鍔東渡日本求學，歸國即起義反清，民國成立后出任云南都督。民國二年（1913），他被袁世凱調往北京，擔任虛職，受到嚴密監視，兩年后伺機返回云南，發起護國運動。那時的蔡鍔早已掌握云南的軍政大權，若想和光同塵，再容易不過，但他還是選擇振臂一呼，起兵討袁。蔡鍔是有熱血的！

參觀展覽時，我被講武堂的校歌感動了，反復吟詠。因地理位置所限，云南的文化成就與其影響力不相匹配，就比如這首校歌，不但感情真，而且文采佳——那種不轉文、平頭百姓都明白的文采，讀來令人熱血沸騰：

風潮滾滾，感覺那黃獅一夢醒。

同胞四萬萬，互相奮起作長城。

神州大陸奇男子，攜手去從軍。

但憑那團結力，旋轉新乾坤。

哪怕它歐風美雨，來勢頗兇狠。

練成鐵臂擔重任，壯哉中國民，壯哉中國民！

堪嘆那世人，不上高山安知陸地平。

二十世紀風潮緊，歐美人要瓜分。

枕戈待旦，奔赴疆場，保家衛國，壯烈犧牲。

要知從軍事，是男兒本分。

鼓起勇氣向前進，壯哉中國民，壯哉中國民！

展覽中呈現的歌詞，與網上傳播的版本多有出入，大概是時代變遷，進行相應增刪所致。其中的“感覺那黃獅一夢醒”，“感覺”一詞或許是“撼覺”之誤——撼動使之覺醒。某版歌詞中有“學堂軍隊，鍛煉精神，尚武為根。本朝野，結同心，將相努力，共談兵。操場野外雖演習，要如臨敵境”，又是朝野同心，又是將相努力，當是晚清的版本。

在檢索的過程中，我又發現了一首《中國男兒》：

中國男兒，中國男兒，要將只手撐天空。

睡獅千年，睡獅千年，一夫振臂萬夫雄。

長江大河，亞洲之東，峨峨昆侖，翼翼長城，

天府之國，取多用宏，黃帝之胄神明種。

風虎云龍，萬國來同，天之驕子吾縱橫。

狼奔虎攻，日暮途窮，眼前生路覓無從。

中國男兒，中國男兒，何不奮勇向前沖。

我有寶刀，慷慨從戎，擊楫中流，泱泱大風，

決勝疆場，氣貫長虹，古今多少奇丈夫。

碎首黃塵，燕然勒功，至今熱血猶殷紅。

有人說，“《中國男兒》由石更作詞，辛漢作曲，1895年成為大清陸軍軍歌，至1918年，成為云南陸軍講武學校校歌”，這肯定是不準確的。1898年才戊戌變法，清朝陸軍的軍歌怎會包含如此先進的思想；至于《中國男兒》與前文提及的云南陸軍講武堂校歌的淵源，因史料紛雜，一無所獲。

行文至此，啞然失笑。觀講武堂，頻頻慨嘆，壯懷激烈；動筆作文，卻落到校歌歌詞的考訂上，疑問還越來越多……百無一用是書生，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