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中有一種巧妙的美感，它體現(xiàn)在非二元性之中，而這種非二元性又與二元性密不可分：如描述黑暗中的光亮，與光明中的那抹陰影，以達(dá)到一種恰到好處的感覺；如描繪一片俯首帖耳的密林，與一只飛速穿梭于其間的小鹿，以達(dá)到一種含蓄的詩意。當(dāng)作家們提筆綴文時，就像用石頭雕刻葡萄一樣，他們既不削弱石頭的冷峭，也不抹去果實(shí)的柔軟，而巧妙地將它們合二為一。

這也是我在《常俗派》的寫作中進(jìn)行的嘗試。比如在第五章“在臆斷途中”里，我寫了一位充滿矛盾的差使：

“誰都知道他是個果斷的人，他下決定很快，他果斷的精神并非體現(xiàn)在酷刑、痛苦和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苦難上，而是體現(xiàn)在一種定式中，我們常以三言兩語來描述這種人的品性：那是一個白色的、霧蒙蒙的冬天，大雪掩蓋了地下正在發(fā)生的所有變化。”

他乖僻而孤獨(dú)，饑不擇食。他說：“你的過失在于你追尋的心靈。”這是一種通透的靈感，可他的猜忌卻成了一種自我驗(yàn)證的預(yù)言。小說中的姐妹倆被他抓住了，他是個多疑的人，他裝模作樣地審問她們，問她們做了什么好事。他將種種巧合拼湊在一起，妄圖截斷她們的思緒。他拒絕了姐妹倆的賄賂，沉浸在臆斷之中。他內(nèi)心深處是極為痛苦的，他渴望一種全心全意的信任與關(guān)懷的感覺，于是他向姐妹倆坦露了自己的心。他說自己是個可悲的人，說“疑心重重的盡是傻子、呆瓜”，他說真正聰明的是那些易于信任人的人們。他這么坦白了，卻在結(jié)尾處，再次因?yàn)樽约旱亩嘁桑_槍打傷了一個人。

與之類似的，就是那個在第四章的“大車店里”出現(xiàn)的學(xué)生。他并不滿意現(xiàn)狀，不滿意自己腳下平坦的道路。他渴望一條獨(dú)屬于自己的道路，他的心中存有一種天真的善意，一種非俗世題材的浪漫的懷想。他癲狂但也理智，他麻木但也怵惕，他自我審判的同時也在自我辯護(hù)，他野心勃勃、自卑敏感，他有些沉重，有些輕盈：

“但他們都照顧你，他們用草喂您……是他們的心拖累了你們，你愛念媽媽的臉，您就還要回來。您應(yīng)該愛那些遠(yuǎn)遠(yuǎn)看你的人。所以放下吧，盡情享受，然后揮揮手離開吧，你們所謂的這輩子不過是一條流向你們的河流。”

他渴望擺脫束縛，卻又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靈魂托付給了大車店里一對初次邂逅的姐妹。他曾掏出了幾顆羅望子分給姐妹倆吃。羅望子樹的根系深廣，果實(shí)酸甜可口，有實(shí)無虛。在這里，羅望子代表著一種臣服，一種坦白，或者說是一種酸澀的痛楚。

在第十章中，出現(xiàn)了一個任人買賣的侏儒。姐妹倆隨他一起登上了一輛列車，這列火車最終的目的地是“一百年的聚寶盆”，這里它代表著百年的生命，與這期間的富饒與快樂。“這輛列車將把我們帶向何方？它將帶我們至溫暖的火爐、舒適的床鋪、美味佳肴之處……它將我們帶至那些竊竊私語的眼眸和燈火通明的房間中；它將我們帶入一個安穩(wěn)、可靠、眾人都向往的生活中。”姐妹倆不禁思索，難道這就是人生的終極答案嗎？難道人們降臨于世，最終的歸宿就是這個“百年的聚寶盆”嗎？

他時時刻刻提醒她們離開這列車，她們也頓然醒悟，不顧粉身碎骨的風(fēng)險，毅然決然跳下了行駛中的列車。可當(dāng)她們想要帶著他一起離開時，他卻拒絕了。他說他要走他自己的路。

《常俗派》中的每個人物都來自同一個起點(diǎn)，也將要走向同一個終點(diǎn)。他們看似分離，實(shí)則緊密相連。這也是我日常生活中最深刻的感受。從小到大，我相遇的每個人都似曾相識，好像在哪里見過面一樣，給我一種親密但也恐怖的感覺。

我記得那是一個夜晚，一次頒獎典禮后的酒席，桌上滿是山珍海味，煙霧繚繞，人們酒酣耳熱，氣氛很是熱烈，但我卻覺得如芒刺在背，渾身不舒服。

這令我很迷茫，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我覺得十分難耐，就自己一個人出去，在燈光昏暗的走廊里坐了一會兒。飯店里很是吵鬧，但我感覺一切都變得靜悄悄的，我心里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疑問：“我為什么來到這里？”或者說：“我為什么又回到這里了？”繼續(xù)想下去，這個疑惑就變成了：“我們?yōu)槭裁从只氐竭@里了？我們該從哪兒出去？”

想了很多，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哭了很久，直到衣服都濕透了，心中有種想要逃跑，卻又不知該逃到哪里去的感覺。有富有，就有貧窮；有健康，就有疾病；有名氣，就有詆毀；有愛情，就有磨損；有和睦，就有爭吵；有崇奉，就有執(zhí)著。人們不可能只要其中一個，而不要另外一個。它們總是如影隨形，難舍難分——或者說，它們本來就是一體的。那么，有什么東西是不會腐朽的，乃至于就連死亡也無法奪走的呢？

我就是抱著這份疑惑寫出《常俗派》這本書的。我在寫作中表達(dá)了我的疑惑，也試圖在寫作中尋找一個答案。我期待在某天，當(dāng)某位讀者在不經(jīng)意間翻開這本書時，或許他（她）會想：“哦，原來這兒有個人和我一樣，我們在思考同一個問題。”那么就皆大歡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