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語文課本中杜牧的《山行》一詩中“斜”字的讀音跟從前不同，現(xiàn)在標音為xie，一時激起許多家長的“憤怒”。他們表示，小時候老師就是教他們讀xia（音霞），現(xiàn)在真的沒法輔導孩子了。

其實，這個字的讀音問題并不那么重要，而且也是沒有徹底解決的辦法的。

有一部分堅持認為“斜”應(yīng)該讀xia的人，不知道從哪里聽來一個說法：“斜”字古音就是讀xia。其實這個說法是不確切的。根據(jù)現(xiàn)代音韻學家的研究成果，“斜”的擬音既不是xie，也不是xia，而是zia或sia（根據(jù)《廣韻》，斜是似嗟切，這里方便起見，改用西文字母模擬近似的讀音，下同）。在這首詩里，“斜”字讀xie固然讀起來不押韻，但是讀xia也未必就是好的解決辦法，因為那樣無非是按照普通話的讀音暫時讓“斜”和“家”“花”押上韻了，但如果真的要按照古音來讀，那么“家”應(yīng)該讀ka（音喀），而不是普通話里的“家”，而且嚴格來說，這里的a音，跟我們普通話里的“啊”音也不完全對等，這里不詳細展開。

其實，南宋的朱熹在注釋《詩經(jīng)》《楚辭》時就遇到過不押韻的問題，他就在注釋里把許多韻腳上的字改讀成另一個音，后人將這種做法歸結(jié)為“葉韻”（葉，讀音如協(xié)，就是湊韻的意思）。明清的音韻學家對古音知識有了更多的掌握，就批駁朱熹的這種做法不合理。理由很簡單，既然你把一個字的讀音改成古音，理論上應(yīng)當全篇都按照古音來讀，不能只是押韻的字讀古音。而且，一首詩中的某個字，在押韻的地方改讀古音，而在不押韻的地方仍然讀今音，這種做法在邏輯上不能自洽。

語文課本中讀音跟從前不同的，還有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中的“衰”字。據(jù)說從前讀cui（音催），現(xiàn)在讀shuai（衰本字），其中一個原因是讀cui可以跟前一句的“回”字押韻。可是這么一讀，它跟末句的“來”字又不押韻了。這就成了一個兩難的選擇題。

有趣的是，李商隱的名作《樂游原》，韻腳是“原”和“昏”，按照古音，“原”讀niwen，昏讀huen（根據(jù)《廣韻》，原是愚袁切，昏是呼昆切），按照普通話讀也不押韻。但我從來沒有聽到有人提出在這首詩里要“葉韻”的。這大概是因為“原”和“昏”都是前鼻音，大致上還算押韻。可即使按照《詩韻新編》的“十八韻”，這兩個字分屬于寒部和痕部，也是不能相押的。為什么有些詩要“葉韻”，有些詩就不要“葉韻”呢？

實際情況是，用“葉韻”的辦法，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有些字的古音，既不是普通話的讀音，也不是“葉韻”之后的讀音，而是第三種讀音。所以有時候采用“葉韻”的辦法，實際上是憑空造出了一個非古非今的讀音，這是很不可取的做法。如《離騷》里有兩行按理應(yīng)該押韻的句子，“恐年歲之不吾與”“夕攬洲之宿莽”，至今還有人將“莽”字讀成mu（音母），這是沿襲了朱熹在《楚辭集注》里的“葉韻”法，為了讓“與”和“莽”押韻，就將“莽”注音為“莫補反”（按平水韻，“與”屬六語，“補”屬七麌，大致上可以通押）。但根據(jù)現(xiàn)代音韻學家的研究成果，這里的“與”應(yīng)該讀jia，而“莽”應(yīng)該讀ma，也就是說，這兩個韻腳跟普通話里的讀音沒有太大關(guān)系，是第三種韻腳，用“葉韻”的方法就是非古非今的臆造了。

所以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若只是從普通話的角度來討論這個問題，結(jié)果就是誰也說服不了誰。我認為，這些字的讀音問題是無所謂的，我們不妨寬容一點地認為，按照普通話的讀音也不算錯。因為一千年甚至一百年以來，語音都在變化，從前押韻的，現(xiàn)在不押韻了；這就好比南方人用他的方言寫的詩，北方人按他的方言來讀就可能不押韻，這是無可奈何的。當今的討論應(yīng)該建立在承認許多古今字的讀音并不完全相同的基礎(chǔ)上，先讓我們的孩子按照普通話正常來讀，然后讓他們明白這些讀音都是“權(quán)宜”的，雖然現(xiàn)在讀起來不押韻，但古人讀起來是押韻的。理解這個原則，比規(guī)定個別字的讀音更為重要。正如我們學習語文，學的不只是個別知識點，而是知識背后的整個語言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