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我六歲。徐州淪陷前，父親沒有跟隨他供職的報館撤退，而是帶著我和母親，雇了一輛牛車回到了祖居的家鄉——徐州北面一個小小的村莊。山村大道貫穿南北，向北經茅村、賈汪，可直抵臺兒莊。

祖父給了我們一處舊房子。一個不大的院落，油漆已經剝落的大門，一排幾間堂屋，院中一棵粗大的洋槐樹，枝葉繁茂，覆蓋了幾乎整個院子。這就是我的新家。我對于這個新的、陌生的環境很不習慣，也很害怕。院內的墻壁是土制的，時而往下掉泥土顆粒，夜里老鼠吱吱叫，沒有電燈，一盞用小盤子、棉花捻子制成的棉籽油燈，昏昏暗暗似亮不亮，讓人恐懼。白天五六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小孩子站在屋門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們衣衫襤褸，面有饑色。

而我身穿竹布大褂，腳蹬小皮鞋，洋襪子，真是天壤之別。我不敢去看他們，只躲在母親背后。他們天天來，像看洋片一樣地看著我。漸漸地熟悉了，我跟著他們去玩，玩石子，玩彈蛋，彈蛋是泥巴做的，非琉璃的。其實他們非常好，非常友愛。只是他們家里太窮，扯不起布，做不起衣裳。

一天剛喝過湯（當地人把吃晚飯叫做喝湯），莊子里來了一大隊隊伍。當兵的身穿破舊灰軍裝，戴著灰軍帽，帽子上還有一個圓形的帽徽。背上背著一個像大鍋蓋似的圓形的斗笠，斗笠下是個背包，還有一個斜背著長長的鼓鼓的東西，聽說那是米袋。打著裹腿，穿著用草做的鞋子。我以前沒有見過，原來草還可以做鞋。

當官的選了我家西鄰的學堂讓當兵的住下，排隊進入學堂。

學堂的大門朝南，進門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荒草，東北角有一棵高大的樹。樹上住著一窩斑鳩，每天清晨、傍晚都會聽到它們咕咕的叫聲。院子左邊有三間房子，是先生三位一體的辦公室、寢室和廚房。由此向北，沿一條筆直小路，上幾級臺階，便是一個大坪臺，坪臺上并排兩個大教室。教室是空的，因為學生的課桌、凳都是自備的。現在戰事起來了，學堂停了學，學生把桌凳都搬回了家。

當兵的進去便忙活起來，打掃教室，生火做飯，向老百姓借水罐子到井上提水，出出進進，門口還站了崗哨。

我們幾個孩子沒有見過這么多兵，而我從未見過當兵的，這是頭一次，都很好奇，便躲在學堂門口伸長脖子往里瞧。站崗的也不攆我們，出來進去的兵也不呵斥我們。有的還用手摸一下我們的頭，樣子很親切。我們更是大膽了，不肯離去，連大人喊我們回家都置若罔聞。過了一大會，他們開飯了，我們才戀戀不舍地回家。約好明兒一大早再來。

第二天一大早，幾個小朋友來找我再去學堂看，這里已經空無一兵。聽大人說：“天不亮人家就開拔了，沿西大路一路小跑北去。人家是川軍，大概是到臺兒莊打鬼子的。”又有大人說：“川軍規矩大，不禍害老百姓。”

沒有見到川軍，心中似有所失。我們不顧家長的反對阻撓，偷著跑到西大路，看看能否再見到他們。長長的西大路靜悄悄的，連個人影子也沒有，只有一只棗紅大公雞領著幾只黑、黃母雞在大路上游蕩。

過了一些日子，有位族叔來我家，神色很慌張，對父親說戰事吃緊，還是躲一躲吧，到親戚家避一避。

次日一大早，父親就背著我，母親挎著早已準備好的包袱，鎖上門，跟著這位族叔一家離開了家鄉開始逃難，去投奔親戚。走了大半天的路，我們到了一個叫狼古墩的莊子，找到了親戚家。但是住了十多天，又有人說，這里離徐州近，莊子大，恐不安全，不如挪個地方。父親與母親計議良久，決定去投奔父親的舅父。

舅爺的村子在狼古墩北面，與臺兒莊相距不很遠。那里的戰事正緊，可以聽到隆隆的炮聲。夜靜順風時還可以聽見嘟嘟嘟的機槍聲。炮聲槍聲晝夜不斷，令人恐慌。

激烈的槍炮聲持續了好些日子。忽然有一天接近拂曉時分，炮聲槍聲都沒有了。一片靜寂。但頃刻間這個小村子便沸騰起來，人聲、狗吠聲混成一片。

有人大聲說：“滕縣失守了，川軍全軍覆沒。”（編者注：滕縣城破之后，守城川軍除少數突圍出去，大部分壯烈殉國）有村民攜著行李，牽著牲口向村外出逃。母親早已把我叫醒抱到樹下。于是父親背起了我，母親挎著越來越小的包袱，融入逃難的村民中。

我伏在父親背上，小聲問父親：“什么是全軍覆沒？”父親說：“就是全軍人馬都戰死了。”我又問：“住在咱們學堂的兵都死了嗎？”母親大聲呵斥我：“小孩子瞎問什么？別說話！”父親很沉重地小聲回答我：“大概是的。”我聽了一陣難過，很想大哭，因為我想他們，但我不敢，只偷著流淚，淚水滴濕了父親肩頭的衣裳。

我們這次逃難的目的地，是蕭縣西南的一個小村莊，我外祖母的家。

這一行程非常艱苦，路程約有百里，沒有吃的，有錢都無處買。一路幾乎是討飯行走，有時也餓著肚子。有一天，翻越一座小山，剛到山上，便看見一堆尸體，尸體腿上纏著灰色裹腿，熟悉的帶圓圓帽徽的灰軍帽，被風一吹，滿地滾動。這景象真是駭人至極，我嚇得大哭起來，讓父親抱著，摟著他的脖子，閉上眼，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這是川軍。”

幾十年來，許多事情忘記了，但此一慘烈之狀，常浮現在我眼前，揮之不去。于是心中又浮起一陣恐懼，也升起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

我親眼見過川軍，目睹了犧牲川軍的尸骨，我想，川軍許許多多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跡，都蘊藏在這大無畏的犧牲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