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 結

2024年所有的指甲都裝在

一個透明的圓形塑料盒里

有幾次身在外地而指甲已長

他忍住沖動，回家坐在瓶子前

仔細修剪，不讓任何一片飛迸出去

一件事需要完整，如同每一年

都是會完整的一年

尤其在總結的時刻

薄如一頁紙，也是完整的

隨著盒底被完整覆蓋，一年已經

過去一半，像一艘小船漂浮在水中央

有人說這很厲害，或者說，有病

一個人說，這是藝術，或藝術作品

直到一個人說，你這樣做等同于

認真打理自己的遺體

而一個活人目睹自己的遺體

大小不一又彼此交錯的碎片

在不斷升高、復雜和成形

這真的是一種幻覺，或者哲學

他沒有讓任何人看到那一盒指甲

他并沒有把一年的指甲保存

每次都有這個想法

甚至憧憬把十年

乃至更久的指甲全部保留下來

還有頭發、淚水，或者其他

來自身體的物件

放棄的原因在于總結

普遍是輕薄的，無論一年

還是一生或者一天

少量的事物會保持堅固

更多的事物在流逝

例如指甲，和剪下它們的

金屬指甲刀，漂在時間上的

浮沫，在光線里明暗不定的碎屑

一切都來自我們自身，并且

以各自的力量帶走我們的身體

不 朽

鞋子都在以不同的方式

損壞，腳趾位置是

最容易破裂的

腳尖和鞋跟其次

偶爾腳面塌陷

這可能是一次不恰當的

涉險和奔跑

去了不該去的地方

踢了不該踢的物體

讓鞋子承受

定義之外的重壓

人也是從局部的

病痛邁入整體的潰敗

只是這些年

鞋子的質量普遍很好

縫線膠水和材質不同以往

它們被拋棄

往往因為落伍難看

把人和鞋子類比

是艱難和殘酷的

雖然我們每天穿著鞋子

更多的鞋子在等待中

但它們不再

和命運保持一致

它們越發牢固，先我們一步

接近長存和不朽

顏 色

在我所有寫過的詩里

幾乎看不到關于

顏色的詞

看不到對顏色的凝視

向往和涂改，由此

我在生活中

不以顏色為重點

生活中的顏色太多

多到任何一種

都是多余的

如果我專注于顏色

意味著專注于隔絕

消除和否定顏色

某一種或者全部

所有這些正在

詩歌中實現

一束光

車廂里是低沉的男聲，播放

一部科幻網文，情節來到

一個物理法則完全不同于地球

甚至銀河系的地方。我戴上耳機

繼續播放最近的爽文，男主角

（一般而言姓葉）渡劫在即

就要在漫長的告別后飛升

去另外一個位面的天地

兩個聲音響起，多個世界交織

初冬的夜晚一片冰寒，殘留的燈光

慰藉著我們，借助突兀的光亮

車輛加速減速，在路口等候

我回家，同時也和陌生的司機

以及更多的陌生人一道

在多個宇宙之間奔走

密閉的車廂里

很多個宇宙正在同步演化

一輛尋常的網約車

一份普通的主城區的訂單

一個深夜謀生的人和一個從朋友中間

提前離開的人，在確切的導航

和道路之中奔走。一輛車

以有限的動力撞破眼前唯一的現實

像多年前射向黑暗深空的一束光線

轉眼間，以消失不見的方式

成為蒼茫浩大的一部分

入睡前

洗澡之后倒頭就睡的

時光已經一去不返

年歲讓我們忙于更多事

甚至有了清單

用棉簽吸干耳朵里的水

給受傷的膝蓋敷膏藥

給疲憊的雙眼點眼藥水

喝一口熱水暖胃

這些只是小事，龐大的

慢性疾病和它們旗幟般的藥物

在前方等待，像一支伏軍

時間是最好的掩護

忍住不去查看殘酷的新聞

也是睡前需要用力去做的事

裝作不關心世界

只關心明天的早飯和衣服

深夜的時間有一種魔力

讓人一步步走近，哪怕

伴隨著萬物的坍塌

遠方星空和附近的燈光

同處于一個平面

時間一次次攤開，卷起

再攤開，在最后一次伸縮之后

進入深沉的睡眠，勻速拂過

失去彈性和韌性的身體

時間從不存在，而又一直向前

我們手忙腳亂，從不停歇

每天忙于最細微的事情

清空晚上喝茶的茶壺茶杯

把鬧鐘調到存在又不存在時間之上

潿洲島日出

觀賞了一場壯觀的日落后

隊伍來到島的另一邊

七點零四分，太陽升起

我們理解先人對太陽的崇拜

那種劇烈的新生

大海因為必將有大事

發生的無邊的顫抖

但我，以及周圍的人

在天文知識的改造之下

不會崇拜太陽

我知道我正站在一顆行星上

目睹一顆恒星撲面而來

先人中的少數人

定義了恒星和行星，隨后

每一個被光芒照耀的人

讓它們之間有了聯系

陽光經過人才會落在大地之上

一個人，在作為一個人的時光里

讓一顆行星和一顆恒星

有了相認的可能

往 昔

畢業后那幾年，我喜歡一位女孩

那幾年，我住在老舊的小區里

樓梯漆黑，沒有路燈

那些年的手機也沒有手電筒

在日復一日的黑暗中我爬上六樓

每次都帶著緊張：如果她坐在門口

等著我，我會高興成什么樣

然后，又怎么和另一個人一起生活

那漫長的日子，每一天都緊迫而扎實

那幾年，每一層樓梯的臺階上

都出現過等候的人

還有人在門洞口，在墻角

我全部都不認識

一直到搬走，那個女生也沒有出現

在日復一日的失望中

我養成了良好的習慣：在暗處

要打開手電，在空無一人時

努力把想象的事唱出聲音

【作者簡介：李黎，1980年生于南京郊縣，2001年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現供職于出版社。1999年開始發表詩歌、小說作品，獲紅巖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拆遷人》《水滸群星閃耀時》《夜游》，詩集《山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