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讀唐賢柳宗元《永州八記》，嘆瀟湘山水何其幸哉！因子厚貶謫到此，寂寞無名之嶺，靜謐絕塵之澗，始名傳天下，人皆神往。柳公蒞永州，何有片刻消沉？每日輕吟淺詠，為文以志，錦繡鴻篇天成。況近山之崢嶸，一遇活水，自成“叮咚”響徹山澗；不因僻壤而無往，木欣欣識柳公曠然；山雀鳴鏘，潭澈照蘊赤子貞心。世傳名勝，多以名人逸趣文事為由，自借名士之光得以顯，與所著之文，而廣播流傳。永州山水冠甲天下，料亦無他山可與爭焉。

癸卯八月，余受湖北省文聯指派，擔任十堰茅箭區賽武當小川村，鄉村振興駐村第一書記。本著文藝賦能工作大局，余與村“兩委”同志，齊心協力，發動村民參與，以文旅融合為先導，尋溪澗、探幽壑、攀嶂嶺，命名“八景”“九溪”“四峰”“五品”。人云“何其雅也”。旨為小川村塑魂，賦其生態人文涵蘊。余于夜山聽溪，似有所悟。素崇柳公，因踵前賢，而以東施效顰之切切，撰《川溪八記》，文陋句俗，淺不足以觀。余常以己之觀山而幻作柳公記山，自笑以己之拙筆何敢仰永州續文章？實癡心代川溪言，述藏山清溪，深隱無聞實大美超拔也哉！余心足矣！

太白溪記

舉凡太白之游蹤，于中華大地多矣！然據實可考者寥寥。世人寧信其少憑，爭與太白神游也。

癸卯霜降后一日，賽武當小川村炊煙裊裊，祥云繞舍。余心閑適，遂尋溪徑至。緩步入溪口，攀蘿蔽巖，湍湍水聲急瀉，陣陣倦鳥奔林，隱隱犬吠傳遠；參差丹楓映霞，巉屼橫槊漫陳。不是謫仙遺蹤，恐罕有此一溪幽謐之境哉。同行者云洋、張萍二君皆道：好似太白經過。余曰：便是“謫仙所游”。俯拾片石，于裸壁間蘸水書“太白游于此”五字，乘月而歸。

白石清流，玄意變幻。若言太白未達此處，吾不信也。

夜山記

倦游之客初臨川溪，定不識其秘境之大美。停數日，攀山涉水，左覽右吟，適心稱意，吐納無所礙，周身爽怡欣然，詩意之棲居。

云纏嶺端，徐徐開，隱隱移；微風動，嵐光又浮。恍似仙宮閬苑，因何于此際逢遇？村舍菊籬，陌上之耕煙。久住城市，哪得天開云閑之妙，足慰也哉，足慰也哉！

太白溪似老友頻招。翩然信步白石清潭，流泉瀑響，白沫紋散，游魚可數，滌心泰然致遠，余詞窮難述其韻雅。至若晨夕漫步，南軒聽溪，壟上踏霜，瓦舍品釀，老嫗農話。嘗同微友發嘆，“此乃平生未有之福也！”

暮色漸濃，一輪皓月起自東山。三五雞鳴，隱隱犬吠，不覺即入恬夢。夢中似有高士問余：此至小川樂乎？余囈答：蒼山藏境，萬類共遵其本，樂無涯。

隔一日，余意猶未盡，即作川溪吟二首，再申昨夜對山幽懷：

其一

山云叢樹活水輔，

疊澗嶂嶺亂灘入。

凌霜菊含露嬌妍，

八月沁心勝春初。

其二

九溪清韻浸書來，

宵深秉燭漢闕裁。

心蘊筆墨始大化，

水自繞嶺杜鵑開。

川溪漫記

余自癸卯秋杪至川上，歷冬、春矣。初來小川，便往南山山麓賞菊，仰高峰覺此地奇逸，遂問村民：此山何名？鄉人答：無名。余曰：此真如陶淵明采菊，悠然之南山也。稍長，又涉一溪，澗清而幽謐，絕似太白仙游，即以“太白溪”呼其名，為之作《太白溪記》。

舉凡世間名勝，以賢圣游蹤為名者乃多，詳考者又罕，然覽勝者皆能得之歡也。何故？蓋文心駐，情境遙接可娛。雖南之太白，移于北溝之醉臥；晉賢陶令，換面以宋之坡仙臨江，人道“不違”。四方之士附會興追無減，移花接木而巧焉。

余閑時覽山臨水，復歸寓舍展卷，快讀《廬山草堂記》《永州八記》《游褒禪山記》《西山十記》諸游記，尋文境與我所游者自證，遂嘆古賢游記，掬心意而答者為至上法也。卷底筆隨心動，亦真亦幻，亦虛亦實之奇哉，搖筆即成鴻篇。代山川言，臥游心愜，意思足矣！

古柳溪記

柳為木之一類也，天南地北時時可見。自賽武當伏龍山峰巒間，瀉出涓涓玉珠，匯入劉家院一隅，水流緩緩似含靈焉。恰數十米之外，一株千年旱柳挺立，以古柳溪名是溪也。

愚以為，尋溪探幽之至樂，往往亦樂在尋古木奇樹。倘遇百年千載樹齡植于溪畔，其溪亦獨勝。余自癸卯秋杪時節客川上，初瞻古柳雄姿，又聞邑人言：此古木數年以前，僅皮相微存，其木窟窿肉稀，且將朽焉！后好善者悉心護木，施以土、石，碎草藤蔓填充其間，本不作發達之望，竟疾消病愈，人謂“起死回生”者也。秋盡冬臨，殘陽如血。觀此古柳枝干蒼雄郁勃，柳梢勁挺，嘆為神物。畫家熊平安先生創作“古柳迎夏”畫幅，只一樹聳立，如山峰巍峨，其勢奪人，囑余題跋于畫上：

賽武當小川村，景尤奇宕，因山深林茂，古木甚多，百年數百年古樹名木遍布山野村溪。“古柳迎夏”乃小川八景之一。古柳者，學名為金錢柳，亦稱旱柳，春初發新芽，至盛夏其綠盛矣。若傘蓋覆鄉舍民宿，遠望可人，近觀震撼，山民世代守護古柳，歷經千載風霜雨雪，依然蒼勁挺拔，引四方賓朋聚此寶地納涼憩息，打卡留影。癸卯小雪時節，湖北省文聯文藝賦能小分隊深入茅箭區，走進賽武當國家自然保護區，意在為小川美景塑魂，為古樹名木寫真，雖隆冬寒寂，更待春萌夏濃，古柳迎賓，清涼怡人。

世間清涼多矣，然千載古柳蔭濃，此必珍也。余述古柳緣由，亦泛清溪之自適。

雙獅溪記

世間萬物理皆互通，況峰巒茂林，與珍禽獸骸。有以連山疊嶺之奇，比喻走獸之像；或以松、竹、梅、石與人化之。放眼古今無異哉。

某日，余與小川村“兩委”，商議“小川八景”事，其中一人語：“山后有獅子巖。”余未以為然。蓋龍、虎、獅、豹，鷹諸類威禽神獸，呼作山峰之名者屢聞不鮮矣。

癸卯霜降后二日，晨起漫行。忽至一峰，乃半隱，陳君道，“此便是獅子巖”。未具言其詳即返。次日，余與云洋又至。見兩峰峙聳，其峰高約九十米，兩峰相間約五十米。山巖凹陷處仿佛獸目探遠；嘴巴微張，其勢威猛凌人，觀之，似真獅雄踞亦不遠。山間雜樹紛披，儼若雌雄二獅毛發之茸茸，余名曰“雙獅巖”。昔山民稱其為“獅子巖”，然眼前分明為“雙獅”而立也。

余順坡入澗底，仰觀其峰，雙獅合照，竟栩栩如生，實造化之奇者。溪畔橫石依巖，大、小、粗、細不勻，乃山體崩裂所致。中有巨石斜臥，其狀若“電熨斗”，一面凹凸不平，疑似崩裂之前嵌入山巖之一面，與裸露一面之狀。因何故巖崩墜溪，及其年輪久遠，皆無從考。余名“雙獅巖”下之清溪，為“雙獅溪”也，略述緣由。更待博聞者補述究竟。

煙江疊嶂溪記

川上山巒起伏。溪幽、澗清，夾林木茂，蔭翳風穴，巖壑蔽日。自五步河上溯，移步換景，畫家流連忘返，無處不是上上粉本。其中亦藏先賢佳話，當驚世矣。

昔蘇軾貶謫黃州，世人盛譽《黃州寒食詩帖》之書翰，《赤壁賦》之文，與《念奴嬌 赤壁懷古》之詞。然事雖出于蘇，禍卻連牽晉卿，人未識其詳焉。

今十堰茅箭賽武當川溪一帶，宋代偏僻荒寂。晉卿因禍連貶此，窘況自是難堪。川溪山重水復，嶂嶺疊連，晉卿疲憊身心稍得慰藉。

彼時，晉卿自馬家河入，越山嶺、趟深溪，攀藤蔓。絕谷飛泉，縈紆怪石時隱時現。偶至谷口即見平川，又憾其路斷困厄，險難頻發。絕壑之行，增益于晉卿。三載讀山蓄志，吟山詠水，胸中已蘊畫本漸豐，晉卿詩書丹青徹悟通達。故東坡于晉卿詩后曾跋：“晉卿為仆所累，仆既謫齊安，晉卿亦貶武當。饑寒窮困，本書生常分。仆處之不戚戚，固宜。獨怪晉卿以貴公子罹此憂患，而不失其正。詩詞益工，超然有世外之樂，此孔子所謂可與久處約，長處樂者耶。”

北返汴京，晉卿與東坡劫后余生，相逢對視竟無一語。晉卿作《煙江疊嶂圖》以紀，坡翁援筆長題，遂成詩、書、畫三絕。故蘇與王，心自通，而景境交融，情深兩相知也。

癸卯仲秋，余初至川溪，行篋中攜王詵《煙江疊嶂圖》。閑時便循晉卿之圖對覽，興致來時，一一訪前賢舊游仙蹤，妖游飽看為快。晉卿所繪《煙江疊嶂圖》中，“煙江”所指，余疑非實景照搬，乃沉思而化也；“疊嶂”實取川溪之真山真水。余以為此圖卷中所繪“煙江”，暗含東坡貶謫黃州之長江，與己貶謫“嶂嶺”，合璧而成一卷，即表其實，也寓二人情契性合之真。故蘇軾長題卷后，足證君子高風，曠世逸韻。

余無日不臨川溪，思晉卿獨惜蘇子，縱使連累于己，也始終無悔；亦感于東坡，真知晉卿罹難，而生至誠之袍澤。“煙江”與“疊嶂”，仿佛蘇、王神游太虛之幻。雖東坡未涉川溪，委實其精神暢游川溪間也。東坡詩中曰：“江上愁心千疊山，浮空積翠如云煙。山耶云耶遠莫知？煙空云散山依然……”

識晉卿，天下只一人哉，乃為蘇子；肝膽護蘇子，世間人無數，晉卿為第一者。余臨川溪，幸蹈前賢遺蹤，唏噓煙江疊嶂之奇緣，遂名是溪為煙江疊嶂溪，以懷杖藜游溪者晉卿，與神游疊嶂嶺之東坡也。

東坡詩云：“還君此畫三嘆息，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

顧善濤記

余受派駐村，期滿將返，獨一人所顧念，其姓顧，名善濤者。

癸卯歲秋，余初到小川村，訪顧家，知其為啞巴。細審室內陳設，潔凈井然；院種蔬菜油綠，藤蔓越墻徑攀，獼猴桃掛果肥碩，幾欲墜。善濤撫育一子一女，皆大學就讀。啞之家，無困頓窘迫。究其緣由，惟善濤以匠人身手專勤，掙和家飽暖之殷實。凡村中勤務諸事，如拌、扛、鑿、補、砌，與種、割、揚、掘，爬等筑基壘土、建房施工與巧匠苦力，多善濤出手周旋。每完工得酬，微信轉清，薪資高出旁人亦多，聘顧者應接不暇。余嘆其力能自給，不輸常人。村民路遇呼“顧啞匠”，善濤一笑示好，摩騎風掣而馳遠。

某日清晨，機車鳴響。聞山民開工建房，三人合作，顧在其中矣。余時觀善濤勞動情狀，身雖不魁，尤顯結實，顧立于屋頂，不避重、難、險、累，工匠細作精且熟也。三月苦辛，房屋落成，主人悅，遂鞭炮齊鳴，善濤亦喜。

匠人之本，最應細致心到。昔年顧善濤外出務工，狡儈商人以為顧啞，欲陰惴不端，令顧專司施工質量監理一職，暗示善濤敷衍塞責，以欺善啞而謀禍人之非利。善濤專注樸誠，不懼威，不貪非分之財。每細察材與工之省缺，進度急緩調適，一一切指要害。奸商難堪極矣，憤憤辭顧。善濤返鄉，仍不改匠者本真。

世間多善言者，徒有口齒之伶俐，未必所言皆稱善。善濤雖啞，心自坦蕩蕩。善濤工匠作，亦巧手慧心。某年巡山，偶遇棄置杜鵑枯樁，顧拾回剪理培栽，逢季春花繁橫枝，蝶飛蜂繞，庭院增輝，時邀鄰人共賞，善濤怡然得其樂哉。某日，游客過顧家，甚疑城中雅士所鐘寶物，竟植于村宅門庭，欲購之珍玩。其兄騙善濤外出，私售與他人。顧知怒不可遏，任憑甜語豐資，拒不將山花易主。啞人之家，爛漫春光若此，余僅知顧家外，他處絕無聞也。

顧生長于僻壤山鄉，幼時患病耽誤服藥，致終生啞，乃憾，惜善濤苦楚遍嘗矣。然不因其啞，困作田舍郎，坐等他人接濟度日。憑雙手之勤，匠心鉆專，食自給、家興旺。余審周遭，感善濤勝慵懶惰夫百倍之自強。因作顧善濤傳，以彰其志堅，勸人效顧勤樸，飽暖自爭，積真善而得家之余慶焉。

大明峰記

凡志于登山者，無一不望峰而起興也。往往過嶺攀巖，生意氣勃發，凌絕頂壯懷，力達高峰盡覽群山逶迤。縱目寥廓，胸發浩然贊山川之勝，風物宏美。

八百里武當險峰峙列，卻同向拱衛，人云“七十二峰朝大頂”，引天下達士贊嘆。大明峰乃七十二峰之一峰也，其覽勝之佳狀，堪與金頂媲美。雄峰隱接，武當仙山氣象令置身云外清都者膜拜。

癸卯重陽前一日，爽秋光，祥云繞，余登大明主峰，自喜乃平生幸事。

峰曰“大明”，因明代北修紫禁城，南建武當山所暗指。中華山峰何止千萬？而競秀各呈其優異，然峰名冠以朝代，余未聞有漢峰，唐峰，宋峰者，此已寓卓異無雙。然古時未嘗有人攀緣登臨大明頂峰，更莫作建樓筑觀供百姓蹈攬之奇想。

濮萬學先生乃大明峰子，先祖世代居于此地。濮君少時仰觀云巒而時生攀登之志，數十載耿耿未移，久而彌堅。故于一己之心志，奔勞不懈，忍辱精進。匯眾人之齊力，經黨和政府助推，排艱克險，千日之精工，人之至誠終臻善至美，大開明峰以傳佳訊也。

余謂大明峰之真意，實昌明盛世之象，與萬山明達之致，極目大明之欣欣然也。四顧綿延之豪宕，總于胸襟起泰然。更或如冰清之玉頂，青松映襯而合抱，仿佛天宮玉闕，與金頂合為“金玉”冠頂，曠世之綺麗。

嗟夫，再險之山，莫不以人為其峰也。人即為峰，山川風物世世崢嶸。

【作者簡介：李勁松，湖北谷城人。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中國書法家協會職業道德與行風建設委員會秘書長，湖北省政協委員，湖北省文聯委員，湖北省書法家協會駐會副主席兼秘書長。舉辦個人書法展、聯展十余次。在《人民日報》《中國書法》《西泠藝叢》等發表書法學術散論六十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