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花器是大地和山巒。

金黃色的油菜花，一朵一朵的看上去并沒有什么特別，也不會有人把油菜花栽到花盆里端詳。最美的油菜花都在田地里，在山坡上，要遠觀，成片成片地看才美，背景里有白墻烏瓦，遠景是藍天白云，再養眼不過了。有東北人為這種美景專門去訪江南。

北方也有油菜花田。那年我在內蒙古赤峰，去克什克騰大草原的路上，不期然遇見一大片花海。黃澄澄的油菜花田夾在松林之間，一直伸向遙遠的地平線，在松林的蒼綠和天空的湛藍映襯之下，格外嬌艷、明麗，用相機拍下來，可以當電腦桌面，養眼，養心。

2011年夏天我去西藏，在公路邊的坡地上也見過油菜花田，規模跟去克什克騰大草原路上見到的沒法比。然而在高海拔的西藏，你看見象征著江南、象征著春天的油菜花，哪怕那花開得稀稀拉拉，心情也格外振奮，為生命的頑強。去林芝，在魯朗林海的山坡上，叫不上來名字的花朵在草地上悠然綻放。大家都在拍仙境一般的遠山、林海時，一位同行者卻跪在草地上，端著沉重的相機，沒完沒了地給花朵拍特寫。那時我感到困惑，一個大男人為什么不拍大山，卻去拍小花？多年后，我多少理解了他的舉動——那些花朵，來自上蒼的賜予，朝開暮落，自在旖旎，未經污染，不在乎名氣。它們因為開放在高原的山坡上而讓游客格外關注。

遼東半島山巒重疊，丘陵起伏，每到春天，山地上花開百種，色彩繽紛，人稱“五花山”。葉子們各種層次的綠，將蓬勃的迎春、杜鵑、百合、梨花、桃花、櫻桃花，襯托得嬌艷喜人。野山、谷地，夏花綻放不斷。到了秋天，五花山上紅葉絢爛，黃葉多姿，葉子們也客串起花朵，將植物界的生命大合唱推向高潮。五花山的氣勢，怎是街頭的花圃、客廳里的盆景所能比？連綿起伏的遼東丘陵，是我喜愛的立體、壯觀的巨大花器。

人們喜愛花朵，不能經常到田野和山巒去賞花，就想辦法自己種植、栽培。北方鄉間，最普通的院落里也能看到向日葵或者大花馬齒莧——又名“死不了”。鄉下人的花器，是院墻邊、路旁狹小的空間或者廢舊的瓦盆，也有人在水缸里養幾朵蓮花觀賞、明志。在城市，人們把一串紅、百日菊等栽植到花壇里。那些花朵鮮艷、整齊、規矩，有著各種造型，擺出有意義的字符，也好看，但因為刻意修飾過，少了野性，看起來總不如長在山坡野地的那么生機盎然，饒有趣味。

北方冬季漫長，愛花人在室內栽花。適合置于窗臺、案頭的花器，材質無外乎陶、瓷、玻璃，近年興起碳化木，更有便宜又耐用的塑料花盆。多種材質的花器，或圓或方，或深或淺，與大地和山巒相比，這些花器像孩子們玩耍的積木，容納著被人類移植到小天地里的花花草草，撫慰渴望親近自然的人們。

小時候，我看見鄰居在院子里種死不了。死不了的葉子是一根根肉乎乎的小棒棒，花有紅、黃、白、粉多種顏色。夏天是死不了最開心的季節。太陽底下，它們熱鬧地開放，一朵擠著另一朵，把尋常人家的院子和日子，點綴得格外喜興。種著死不了的花盆，最高級的也就是那種土陶盆吧，也有舊搪瓷盆或者廢棄的汽車輪胎。死不了迅速分枝、爆盆，以熱鬧的姿態讓觀看者忘記了花器的土和破。死不了還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太陽花。

在東北，富貴竹是一種非常受歡迎的水培植物，是花市的常客，街頭流動的花車上也有賣，二十塊錢可以買回一大捧。根部稍微切剪，插到花瓶等水培容器里，很快就會生出根須。生根后的富貴竹，水淺了直接補充些，就可以保證枝葉茂盛。除了好打理、生命力強之外，富貴竹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隨意造型。花市上的富貴竹，散枝的買回家，隨意插放就好。而那些做過造型的，底盤大上面小，綁上一些鮮艷的紅色裝飾，看上去確有那么點節節高升的意思了，生意人尤其愿意擺放著討喜。富貴竹既不富貴也不是竹子，但大家都這樣稱呼它，買的人自然多，市場銷量好，它成了花市里的熟面孔。

花瓶里的富貴竹讓我想到蘆花。

蘆花是蘆葦的花，夏秋季節開放。裊娜的蘆花隨風搖曳起舞，那種集體舞蹈極美極壯觀。遼河入海口的盤錦濕地，蘆葦蕩一望無際。蘆葦生命力極強，在鹽堿地里深深扎根，無論是干旱還是洪澇，蘆葦都有應對的辦法。蘆葦充滿野性，不馴順，靠自己的能力任性地繁殖，除了一些人造水景邊小面積的綠化需要，沒聽說誰特意去種蘆葦。蘆葦蕩是多種珍稀動物的天堂，比如黑嘴鷗、丹頂鶴。蘆葦用處多多，可以造紙、入藥、葦編。在我眼里，蘆葦的花格外有吸引力，我曾剪了插在花瓶里，那種隱隱呈現紫色的蘆葦花，比花錢買的干花更合我意。

渤海之濱，在綠色的蘆葦蕩與藍色的大海之間，生長著另一種極富生命力、不比尋常花草遜色的植物——堿蓬草。堿蓬草在淡水中扎根，也不怕漲潮的海水。海邊的勁風，你讓我直不起腰，你讓我難以長高長大，卻不能阻擋我生生不息。無遮無擋的毒辣太陽，只能讓堿蓬草的生命更頑強。夏秋季節，一眼望不到邊的堿蓬草鋪成紅艷艷的大地毯，和飄逸的蘆葦花一起，倚蒼天，靠大海，無邊無際，蔚為壯觀。

被海水與河水共同滋養的遼闊灘涂，也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花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