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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陶專欄·晚安江南 《雨花》2025年第6期|黑陶:藍色海洋西岸(兩則)
來源:《雨花》2025年第6期 | 黑陶  2025年07月08日14:06

南方太極城

溫州,位于浙江的中國東部古城。又到溫州,又見溫州塘河,又乘船行于夜晚的塘河之上。黑暗的塘河中,在我的感覺里,仿佛游動著一條矯健的南方白龍。南北走向的塘河,連接起溫州境內兩條東西走向、流入東海的甌江和飛云江。矯健的白龍,在相互貫通的塘河、甌江、東海和飛云江之間,順時針或逆時針游動著、嬉戲著。因此,黑暗中的溫州城既穩固又輕靈,它的內里充滿著富有動感的勃勃生機。

成型于晉代,由天然河道結合人工開鑿而成的塘河,是“溫州文化的母體”。總長“七鋪”(一鋪為十華里),塘河歷千余年未變,依然溝通著北端的溫州城和南端的瑞安城(瑞安,縣級市,屬溫州)。

現實中和歷史上的塘河都很美。史載,永嘉太守、“書圣”王羲之曾坐船自郡城沿塘河至平陽一路賞荷。南宋祝穆《方輿勝覽》引《郡志》:“自百里坊至平陽嶼一百里皆荷花,王羲之自南門登舟賞荷花即此也。”今天,從溫州鹿城區小南門碼頭至瑞安東門碼頭,河流兩岸,仍遍布目不暇接的榕樹、拱橋、石頭河埠、民居、市井煙火和古代的水閘遺跡。

船移于夜晚的塘河之上,心很安寧。想象著那條矯健白龍,就在我看不見的身側,在溫州的黑暗里,與我靈動并行。

個人想象中的塘河白龍,溯其源頭,應是來自溫州文化中的尚白傳統。

溫州有那么多祥瑞的白。早在晉代,中國堪輿先祖郭璞在甌江南岸規劃營建溫州城時,傳說有白鹿銜花而過,以其為瑞兆,故溫州最早就被稱為“白鹿城”。

塘河南端的瑞安得名,也是因為白色。瑞安最早的名字,為羅陽、安陽、安固。據載,唐代天復二年(公元902年),有大群白烏棲息縣境。而彼時,視鴉為祥瑞之鳥。白烏棲縣,被視為祥瑞久安之兆,于是改縣名為“瑞安”,沿用至今。

塘河上還有著名的白象塔(聯想起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白象塔是宋代古塔,1965年拆除,現又重建。當初拆塔時,塔中出土了大量宋代的珍貴文物,記錄了宋時溫州的盛世繁華。白象塔出土的北宋活字佛經殘頁《佛說觀無量壽佛經》,有專家認為是“迄今發現存世最早的活字印刷品”;塔中除有舍利外,出土的彩塑菩薩立像被譽為“東方維納斯”,目前是溫州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白鹿,白烏,白象,以及我想象中的白龍,此刻與黑暗的塘河、黑暗的溫州城,以及溫州城東浩瀚的黑暗東海交融運行,形成了一幅氣場強勁的溫州陰陽太極圖。溫州,就是一座南方太極城。

我私人的南方文學版圖,分為五個文化專區:江南水鄉文化區、徽文化區、楚文化區、贛文化區、東部沿海文化區。

溫州,就是東部沿海文化區中,一方誘我深入、豐富復雜的特殊地域。

溫州為東甌故地,公元323年設立永嘉郡。唐高宗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取此地冬無嚴寒,夏無酷暑,氣候溫潤之意,改郡名為溫州。此前的“永嘉”:“永者,水長也”(《詩經》“江之永矣”);“嘉者,美也,善也”(《詩經》“其新孔嘉”),“永嘉”二字,合則意為“水長而美”,同樣是內斂而又詩意的名字。

從經度上看,溫州處于亞歐大陸東端和海洋交接地,兼有大陸和海洋氣質。從緯度視角看,溫州位于北半球氣候的南北交界處,在個人視野中,溫州是中國有榕樹生長的最北緣,還是吳越文化和閩粵文化之交匯處。

溫州陰陽氣場的交融,還在于它強烈的現世事功追求與濃烈的民間精神信仰奇異共存。另外,像熱量充沛、作為溫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豬臟粉(原料主要是豬腸、豬血、粉干),和清火祛熱、系中國國家地理標志產品的甌柑,都在此地域并行不悖,同樣體現了溫州的奇特和包容。

當然,溫州作為太極城,其陰陽強勁交融的最顯性特征,在于它獨特又可親的山和水。

溫州境內多水。溫州城本身就是一座水城。南宋溫州人葉適這樣描寫家鄉:“雖遠坊曲巷,皆有輕舟至其下。”

溫州的水,形態各異。相互連通的溫州水系中,塘河,入世又親切;楠溪江,出世且無塵;奔流的甌江,急涌有力;而巨鏡似的東海(太平洋),則浩瀚無垠。

溫州有好水。確實,坐竹筏浮游于楠溪江上,滿眼跳動的,是大自然美好的波光。即使在一切似乎都在飛速改變的21世紀,看見楠溪江仍會忍不住激動:這就是原始的江南,千年未變的清澈江南仍然存在!楠溪江完全純凈,經科學檢測,其水含沙量僅為每立方米萬分之一克,“天下第一水”并不虛傳。藍空綠樹,隨江倒影,游魚卵石,歷歷在目。用手掬水喝楠溪江,江水緩緩浸潤肺腑的過程,整個人也感覺清澈透明起來。

我又想到南朝陶弘景在《答謝中書書》中的句子:“山川之美,古來共談。高峰入云,清流見底……實是欲界之仙都。”

由楠溪江養育的水邊村落,也都整潔可愛。以文房四寶布局的蒼坡村(村落建筑形制顯示人心理想),充滿了新發樟葉和曬筍干的濃郁的春天氣息;麗水街,一邊是溪流,一邊是古老的商業店鋪,溪流和店鋪之間有帶長廊的石板街道,有持續不斷、江南漫長悠閑的“美人靠”……而這一切,又全都在楠溪江水的波光晃映之中。

至于溫州的山,當以東南形勝的雁蕩山為代表。

海濱名山雁蕩,它的特別之處,在于白天和夜晚皆可觀游。

夜之雁蕩,較之其他入夜就黑漆漆的名山,多了一份特殊的朗照。據當地友人介紹,因為浩瀚的東海就在近側,夜晚大海表面的無盡波光反射過來,所以雁蕩群山即使在夜里也能看得清楚。這是自然的物理現象,但令我心神激蕩,我感覺到其中蘊藏的恢宏詩意:大海的暗藍夜光,像舞臺上空的特殊光效,照耀著雄秀雁蕩。

在入夜的雁蕩山中,我看到眾多巨大的山影,或立,或蹲,或坐,像巨人在私密交談。人處其中,靜下心來,便覺自身也會無限伸展,與巨峰并肩,參與他們夜晚的交流。

而在白晝,雁蕩聳立之群峰則如一枚枚巨印,鎮壓著這方海邊大陸,讓其沉固,不讓陸地隨海波海風而起伏、移動。

溫州繁華,由來已久。北宋浙江臨海人、蘇東坡詩友楊蟠,曾任溫州地方官兩年,其晚年回顧宦游生涯時,曾這樣表白:“生平憶何處?最憶是溫州。”他的著名詩作《詠永嘉》,在今天已接近于溫州的廣告詩:“一片繁華海上頭,從來喚作小杭州。水如棋局分街陌,山似屏幃繞畫樓。是處有花迎我笑,何時無月逐人游。西湖賞宴爭標日,多少珠簾不下鉤。”

“一片繁華海上頭”的溫州,探討其繁華之因,除了此地人民的聰慧勤勞外(清乾隆《永嘉縣志》:“人在其地者,皆慧中而秀外,溫文而爾雅”),跟溫州城天然的地理位置也有關系。

當年郭璞建溫州城,也是費盡思量。據明弘治《溫州府志》記載:“郭璞初謀城于江北。取土稱之,江北土輕。乃過江,登西北一峰見數峰錯立,狀如北斗,故名斗城。”郭璞因地制宜,在甌江南岸,不僅“連九斗之山”,讓古城墻依山勢而筑,還“通五行之水”,開鑿二十八宿井,城內一坊一渠,渠與河相通,河與江相連,城市用水、排水、防火、水運等功能彼此結合,形成溫州城“倚江、負山、通水”這一契合自然地貌的獨特城市形態。

在中國傳統的文化地理領域,有一種“水口”的概念。所謂“水口”,是指人類聚落(村、鎮或城,無論大小)的進水口和出水口。一地的進水口叫“天門”,一地的出水口稱“地戶”。“天門要敞,地戶要閉”,進水的“天門”可以不管不顧,盡情敞開,而出水的“地戶”則一定要閉鎖,要盡力挽留和送行。因為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水象征財和生氣,不能讓財和生氣白白流走。所以現在說“水口”,一般專指出水口的“地戶”。

比如,上海作為世界著名的東方都會,它的“地戶”就有天然的閉鎖。上海的水口,在長江入海處。長江作為中國巨流,在上海流入東海時,就有龐大穩固的崇明島和附屬的橫沙島進行有力的閉鎖和挽留。

溫州的水口,主要在甌江入海處。溫州對甌江的閉鎖和挽留,更為熱情、隆重。在甌江入海口,溫州分別以江心嶼、七都島、靈昆島三個漸次增大的明珠島嶼進行阻水、聚財,此為溫州之利,在傳統觀念中,也是溫州繁華的地理之因。

在江心嶼、七都島、靈昆島這三個自西向東依次閉鎖甌江的島嶼中,江心嶼最小,但它的人文能量最大,承載的地方歷史文化信息最為豐富深厚。

東西長、南北狹的溫州江心嶼,現在是中國四大名勝孤嶼之一,與福建鼓浪嶼、哈爾濱太陽島、長沙橘子洲齊名。

江心嶼的成名,首先要感謝南北朝的著名詩人謝靈運(385—433)。公元422年,謝靈運任永嘉郡守,在職一年,遍歷境內各縣,包括登上江中這座孤嶼。《宋書·謝靈運傳》記載:“郡有名山水,靈運素所愛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歷諸縣,動逾旬朔,民間聽訟,不復關懷。所至輒為詩詠,以致其意焉。”

謝靈運所作《登江中孤嶼》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似乎也是江心嶼首次見諸詩文,其中我們熟知的詩句有:“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

謝靈運在唐代名氣就非常大。白居易解釋他創作的動力來源:“謝公才廓落,與世不相遇。壯志郁不用,須有所泄處。泄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讀謝靈運詩》)韓愈想象謝靈運游江心嶼的場景:“朝游孤嶼南,暮戲孤嶼北。所以孤嶼鳥,與公盡相識。”(《題謝公游孤嶼詩》)。

因為謝靈運,李白和杜甫都神游過江心嶼。李白曾寫過:“康樂上官去,永嘉游石門。江亭有孤嶼,千載跡猶存。”(《與周剛清溪玉鏡潭宴別》)杜甫也安慰即將遠赴永嘉任職的朋友,不妨像當年謝公那樣優游山水間:“孤嶼亭何處,天涯水氣中。”(《送裴二虬作尉永嘉》)

江心嶼上,還有過宋代皇帝的蹤跡。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金兵渡過黃河,大舉侵宋。高宗趙構聞訊南奔,經鎮江、蘇州,直至杭州。后又在金兵追趕下,被迫與侍臣、嬪妃等乘船避于明州(今寧波)海上。直到次年正月,高宗御舟經臺州洋,向溫州港靠攏,二月初二日登上江心嶼,住在東峰下的普寂禪院中。高宗在此寫下了“清輝”“浴光”四字。現“清輝”二字仍存,嵌在嶼上江心寺殿東側壁間。

一代忠烈文天祥(1236—1283),在艱險抗元途中,也曾短居甌江中的江心嶼一個月,寫下“萬里風霜鬢已絲,飄零回首壯心悲”的詩句,吐露心跡。現嶼上有“宋文信國公祠”以資紀念。

著名的弘一法師(1880—1942),1918年在杭州虎跑寺出家。出家后的第三年,弘一在溫州佛學界人士周孟由、吳璧華居士陪同下,來到溫州,駐錫大南門外的慶福寺。此后,他“以永嘉(溫州舊稱)為第二故鄉,慶福作第二常住”。在溫州期間,弘一法師同樣喜愛并停留于江心嶼。1928年6月10日,他致函因弘法師,落款是江心嶼上的江心寺;1928年9月24日,他致孫選青的信中說:江心寺“房舍甚好,頗宜閉關”。同日致李圓凈、豐子愷信:“朽人現擬移居,以后寄信件等,乞寫溫州麻行門外江心寺弘一收,為宜。”

在人文能量深厚的江心嶼,我印象最深的是嶼上最古老的建筑:東西雙塔。雖歷經千年歲月風霜,兩塔始終巍然聳峙。尤其是東塔,被毀的塔頂上自然生出繁茂的榕樹,如此,石質的古塔便仿佛活著的生靈。這兩座古塔不僅是江心嶼的標志,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航標之一。在我眼里,它們還是兩支聳挺的桅桿,在星月之夜,領溫州巨舟破浪駛向東方的海洋。

在太極城溫州,我看過、聽過古老的南戲。溫州富庶的市民生活、旺盛的商業文化、發達的對外交通(唐人詩句:“漲海嘗從此地流,千帆飛過碧山頭”)、集聚的各色人等,給溫州南戲的誕生提供了肥沃土壤。

被譽為“百戲之祖”的南戲,濫觴于兩宋之交,至南宋發展成熟。南戲是中國最早成熟的戲曲形式。南戲形成之初,被稱為“溫州雜劇”“永嘉雜劇”或“永嘉戲文”,這些早期名稱,表明了南戲產生于溫州的事實。

南戲的代表作,是《琵琶記》。《琵琶記》的作者,是元末明初的溫州瑞安人高則誠(1305—明初)。

《琵琶記》寫劇中人蔡伯喈遵父命,辭別新婚妻子趙五娘,赴京應試。狀元及第后,牛丞相倚仗權勢,硬逼他入贅為婿。在蔡伯喈羈留京城期間,家鄉連年饑荒,趙五娘支撐門戶,伺候公婆,吃糠咽菜,備嘗苦楚。公婆相繼去世后,趙五娘身背琵琶,一路賣唱,上京尋夫。在賢惠的牛小姐幫助下,終于與蔡伯喈團聚。故事最后以一夫二妻回鄉拜墓,皇帝下旨旌表結束。

《琵琶記》劇情起伏,悲喜交加,最后以大團圓結束,體現了中國社會中一般民眾對世俗幸福生活的想象。高則誠的《琵琶記》,為研究中國民眾的社會心理和價值觀念,提供了一個意義豐富的樣本。

在溫州之夜,在某個露天舞臺上,我注意到那位表演十分投入的演員在亮相停頓的時候,頭上的帽翅震顫不已。帽翅的這種震顫,與我白天觀察到的高鐵駛過某座溫州橋梁時,橋下竹制虬龍的龍須震顫,頻率同一。

溫州因其陰陽氣旋深勁,故此很難說盡。

比如,溫州是色彩駁雜之地。溫州有綠(朱自清寫過梅雨潭的綠),有紅(客居臺灣的琦君,永遠在懷戀家鄉的橘子紅了),有黑(王羲之洗硯的墨池),有白(白鹿城和溫州澤雅所產白紙),有黃(甌柑和黃酒),有藍(海、天之藍)……

比如,因為充滿水,所以溫州靈動。早在南宋時的溫州詩派就有“永嘉四靈”,四位代表性的溫州詩人名字中竟然都有“靈”字:徐照(字靈暉)、徐璣(字靈淵)、翁卷(字靈舒)、趙師秀(字靈秀,也稱靈芝)。

比如,溫州人物繁盛。尤其是東晉永嘉郡建立后,眾多中國文化史上的大家相繼來到溫州:王羲之(現在著名的溫州商業街五馬街之名,就源自王羲之當年五馬并驅之出游儀陣)、謝靈運(留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之千古名句)、顏延之、丘遲等先后出任溫州地方行政長官。至于本土人物,當推“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江山劉伯溫”的劉基(1311—1375)。劉基,字伯溫。他的一冊《郁離子》,思識博邃:“天地之呼吸,吾于潮汐見之”—劉基之壯闊;“君子與小人爭,則小人之勝常多,而君子之勝常少,何天道之好善惡惡而若是戾乎”—劉基之不解;“江海不與坎井爭其清,雷霆不與蛙蚓斗其聲”—劉基之超越。溫州之“伯溫”,非為虛名。

比如,溫州所轄各地,大多以人文命名法取名,地名祥瑞,如:泰順、樂清、瑞安、永嘉等。其中,劉基的誕生地文成縣,似乎是這個世間的從文者應該也必須謁訪的目的地之一。文成,一個氣場凝聚的地方。人到文成,中間加一個逗號,便是:“人到,文成”;文成擴寫,便是:“文于此成”。“斷崖日夕自撞舂,未近先看氣象雄;萬壑不停雷隱隱,一川長覺雨蒙蒙。”這詩描繪的是文成大瀑百丈漈。那天,在文成現場看百丈漈,如月華傾瀉,個人感覺,這文成大瀑,亦如劉基寫文章時揮毫其上的潔白長偉的宣紙。

溫州古稱東甌。“甌”字的繁體字為“甌”。甌,由匚、品、瓦三字組成。匚,讀音fāng,受物之器;品,三口,指眾多;瓦,陶器類小盆。看溫州全境地圖,西面是蒼翠群山,北面有甌江,南面有鰲江,恰如一個“匚”形,開口向著東海。所謂甌地,就是在這個“匚”形區域內,繁衍生息著眾多謀食子民。

曾經見過一幅塘河夕照的攝影作品:平淺的船上排滿竹筐,里面裝載的,是剛剛收獲的青黃色相間的甌柑。恬靜的河水,盡情熔金。世俗富足的平靜生活,引人神往。

在我的想象中,還有另一幅畫面:在溫州生活,可以西送日落群山,東觀日出大海,渾圓的太陽如太極之球,繞溫州古城周運不息。在黑夜與白晝交接的黎明之時,云蒸霞蔚,壯闊的天地為溫州結出媲美雁蕩的璀璨海樓—這是此方眾生可睹的奇異之景,也是溫州人日常即可領受的自然之福。

湘楚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這是唐代詩人孟浩然當年的感受。在2025年初春的岳陽城,我同樣感受到水的巨大波光。這種水的波光,來自于近側的洞庭湖,來自于長江。而大湖和巨江的水波水意,又神秘地傳導給我此方地域遠古云夢澤的強勁氣息。在岳陽,就想去看洞庭湖入長江的地方,又一處著名的江湖交匯之所。

城陵磯,長江名磯,就是洞庭湖匯入長江的地方。從岳陽城中的南湖畔打車去城陵磯,約十五公里,車程半小時,車費四十五元。陳姓司機頗為健談,從江浙經濟特征到臺海時局熱點,仿佛天下大勢盡在他的方向盤中。途中,經過岳陽城西的天下名樓岳陽樓,引發我的聯想和感慨:岳陽是中國文學的福地,這個地方氣蒸波撼,能量場強大,是總出不朽作品的地方。

公元768年冬,五十七歲的杜甫由湖北的江陵、公安一路漂泊到湖南,就是在岳陽,他寫下了《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這首詩,和我喜愛的《登高》《旅夜抒懷》《登樓》等一道,完全可以算入杜甫最杰出的作品之列。

當然,傳播最為廣泛的名作,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公元1046年農歷九月十五,未來過岳陽的范仲淹,應友人滕子京之托,寫就了著名的《岳陽樓記》。文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之句,已經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元素。記得當年在蘇州大學就讀時,重讀蘇州人范仲淹五十八歲時寫的這篇作品,內心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

出租車擦過岳陽樓,沿著洞庭湖邊的沿湖路向東北方向駛去。此處的洞庭湖并非圓形,而是狹長如大江形狀。一路前行,見到洞庭湖上竟然飛架有三座超長大橋,分別是洞庭大道公路大橋、杭瑞高速洞庭大橋、洞庭湖鐵路大橋。

車到城陵磯,我讓司機陳師傅直接開到水邊。于是,出租車在城陵磯“美樂購”超市處拐入小路,最后停在了高大僻靜的堤岸下。下車,上結實堅固的大堤。堤上有牌,牌子上有“長江航道”“三江口海巡執法大隊”等字樣。詢問堤上一位本地人貌樣的老者,確認此處就是湖與江的交匯處。抬頭看,不遠處被圍擋起來的一座老大樓的頂上,有“城陵磯港·千年港埠歡迎您”的大字。

城陵磯港給我的感受,是闊大、空曠、冷清的。港口現在以貨運為主,但資料顯示,在2002年前,這里的客運非常繁盛。在那個歲月,這里天天有長江航道客運班輪停靠,上可達重慶,下則往武漢、南京、上海,數千旅客每天在這里上下船,極其熱鬧。后因高速、高鐵等陸上交通快速發展,水上客運才逐漸冷落。

從堤壩上順著有些殘破的臺階走到水邊,亂石綠草的水灘上,有零星的釣魚人;一位年輕的父親帶著他的孩子,在水邊尋撿石頭。我也彎下身來,尋獲了一小塊顏色層次豐富、狀若仙翁的盈握江石。

重新上到高處,沿著堤壩,獨自進入看不到人跡的城陵磯港區。不遠處,船身涂成褐紅的巨船泊停水邊,有吊機在持續作業,但看不到人影。巨大潔凈的港區內,還有綠皮火車開動(同樣見不到人),港口內的鐵路專用線,據說與京廣鐵路相接。

暮靄沉沉楚天闊。欲雨暮前,洞庭湖和長江就在我的身旁,就在我的靜默注視下,緊緊交融。

華容,長江入湘第一縣,位于湖南省北端,由岳陽市所轄。華容,乃義薄云天的關羽釋放曹操的地方。從字面上理解,華者,花也,故此“華容”這兩個漢字,可以理解是花開從容,也可以是如花之容;從大一點的角度,也可以理解為中華之容。華容,一個吉祥的名字。

在華容縣看到的長江水,那種清澈的程度令我吃驚和欣喜。“春來江水綠如藍”,再一次有緣見證。

在華容,印象深刻的是塔市驛這個古老集鎮。

塔市驛,是華容境內長江南岸一處古渡古驛,與湖北監利隔江相望。塔市驛始名塔子磯,因古代有一座江畔白塔而聲名遠播。白塔始建于北宋,初建三層,后加高到七層。當年白塔既為航標,又鎮風水,以白塔為中心,華容、監利、石首長江兩岸三縣的商賈聚集于此,熱鬧非凡,被譽為“小漢口”,民間甚至有“華容彎塔市驛”之說。

歷史的記載中,有塔市驛的眾多身影。

紹興人陸游《入蜀記》卷五,曾記其停泊于此:“掛帆拋江行三十里,泊塔子磯,江濱大山也。自離鄂州,至是始見山。買羊置酒。”那天是公元1170年農歷九月初九,重陽節,四十六歲的陸游還向江邊人家討了幾枝菊花,覺得“芳馥可愛,為之頹然徑醉”。賞花飲酒之夜,江上落雨,“夜雨極寒,始覆絮衾”,陸游那晚是蓋著被子睡覺的。

陸游在塔子磯停泊過夜,除日記外,還專門寫有詩歌《塔子磯》:

“塔子磯前艇子橫,一窗秋月為誰明?青山不減年年恨,白發無端日日生。七澤蒼茫非故國,九歌哀怨有遺聲。古來撥亂非無策,夜半潮平意未平。”(《劍南詩稿》卷二)

除陸游外,史載毛澤東也曾于1927年在塔市驛渡過長江,北去武漢。

后來白塔圮毀,加上陸路交通的發達,塔市驛趨于冷落。現在隸屬于華容縣東山鎮的這個古老的江岸集鎮,已經空曠少人。正對街心的一個很大的個體超市,將花花綠綠的各色商品擺放在門口,寂寞地等待買主。但從集鎮留存的大小街巷,從街心旁那座已經翻修保護的高大禮堂,仍然可見塔市驛昔時的格局。

好在塔市驛重新振興在望。為什么?因為華容人念念不忘祖宗的白塔,他們在白塔舊址又發愿重新建造了新塔。

重建之白塔被命名為云夢塔,重聚氣場,更顯氣勢,未到塔市驛,先見云夢塔。此塔既非宗教部門承建,也非政府投資,完全是由當地群眾、寓外鄉友捐資建成。在捐資功德碑上,一位據說是漁民家庭出身的華容企業家,個人就捐資100萬元。

云夢塔2019年8月6日動工,2020年8月23日封頂。

我眼前的云夢新塔,高七層,八邊形樓閣式,實木加磚混結構,塔四周圍以大理石欄板。

以敬慎之心進塔,底層玻璃柜內珍藏陳列有白塔石頂遺物;塔的頂層則安放有毛澤東的純紫銅像,高度與偉人生前身高相仿。

全塔氣沖楚天霄漢,登塔頂而眺,蜿蜒長江,華容風物,皆歷歷在目。

在介紹云夢塔的資料上,我讀到倡議捐資發起人、華容前輩趙焱森撰寫的新塔聯語:

高塔軒昂,夢澤新觀,功德萬方揚正義;

長河滌蕩,周郎何處,浪花一卷笑虛名。

在塔市驛的中飯,我吃到了獨特的秈米團子。據說這是江對岸湖北監利人喜歡的吃食。團子結實,個頭很大,外表比糯米團子粗糙,其餡是將臘肉、豆腐干、醬蘿卜等剁成丁塊,再拌上多種佐料制成。蒸熟后,既可充饑,又可下酒。這是江上重體力勞動者的耐饑食物。一地食物,可見一地內在的生活與文化。

由塔市驛前往華容禹山途中,偶爾有野鴿子撲來車窗。一個又一個的村落、鄉鎮,散落在廣闊楚地。起伏的田土上,桃花盛開,麥苗油綠,金黃的油菜花一派耀眼。華容是糯米團子之鄉(地屬江南證明之一種),沿途廣告牌上別地難見的團子廣告,不時掠過視野。

禹山,傳說因大禹治水時登此山而得名。山上有古剎禹山寺。穿過重修的禹山寺,登小路上到山頂,還有古舊的禹王殿,傳說此處的禹王菩薩十分靈驗。在寺中,遇到僧人耀覺法師和尼師博緣,均為周邊人氏,為“菩薩接引而來”。博緣師將禹王殿前的山頂場地打掃得干干凈凈。場邊上,有一塊已被風雨侵蝕模糊的水泥碑,上刻杜甫詩:“禹廟空山里,秋風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云氣生虛壁,江聲走白沙。早知乘四載,疏鑿控三巴。”

查閱后知,此《禹廟》詩系公元765年秋,杜甫出蜀東下,途經忠州(今重慶忠縣)參謁忠州大禹廟后所作,非在華容禹山寺作。不過“禹廟空山里,秋風落日斜”句,若在秋季,倒也和華容禹山寺之景象高度吻合。

晚上住華容縣城,一夜安睡,晨間即起。燒水喝茶后出房間,找空僻處活動身體后,即在華容的晨街漫步。住地距縣城汽車站很近,站前空地邊上就停有一輛“華容—石首”的中巴車,有女人和站在車旁的司機問答后便上了車。進售票處看了一下,華容每天有開往張家界、常德、益陽、沙市等地的車,但班次最多的目的地,是石首、長沙和岳陽高鐵站,基本是半小時或一小時一趟。

湖南的華容和長江對岸的湖北監利一樣,有獨特的早酒文化。當地男子習慣早晨“先暈個二兩再說”。果然,在汽車站附近的范蠡路上,一家叫“混日子酒店”的店門前,就有兩個男人坐在露天的矮桌上,已經喝開了酒。而北支路上,早餐早酒的店鋪更多更豐盛。一家店堂寬大干凈的早酒店門口,貼有這家店的菜品介紹,分“特色鹵菜”和“小火鍋”兩大類。另外還特別注明:經營早中晚,經營各種小炒。真是非常誘人。除早酒店外,華容街頭還有很多團子店,一家名叫“湘糯情”的團子坊生意興隆。華容人對團子,確是真愛。

從“混日子酒店”到北支路,我是順著范蠡路走的。華容這條路以越國名臣“范蠡”命名,引起了我的好奇。經查,古代文獻上竟然有范蠡墓在華容的記載,明代《華容縣志》提到:“城西田家湖上,有范蠡墓”;《晉書·地道記》說:“陶朱冢在華容縣”。而我所知道的,是山東有范蠡定居終老菏澤定陶的遺跡與傳說;我的老家江蘇宜興,也有蠡墅、蠡河(我從小就是喝蠡河水長大的)、施蕩等和范蠡密切相關的遺跡。看來,范蠡是大智慧人,他辭別勾踐后,擺下迷魂陣,真真假假,保證了他隱于江湖,安全終老。

離開華容,輾轉向東南方,前往湘、鄂、贛三省交界區域,隸屬于湖南的平江縣。

平江首先讓我震撼的,是天岳幕阜山。

天岳,天之岳,山名何其氣派!海拔1596米的天岳幕阜山,是湘鄂贛三省邊界第一高峰(主峰在湖南平江境內),它被道家尊為第25洞天,傳說還是造人的伏羲女媧的婚居地,他們婚后選擇了天岳作為生活的家,所以,我們是否能夠說:湖南天岳,是傳說中人類的起源地?

五岳之外有天岳。但天岳謙遜,其高度與五岳相較,東岳泰山(1532米)、西岳華山(2155米)、南岳衡山(1300米)、北岳恒山(2016米)、中岳嵩山(1512米),是攜手共進的親密關系。

在天岳幕阜山,我還獲知了“岳陽”之名的由來。水之南曰陰,山之南曰陽,因為岳陽古郡治在天岳之南,所以得名岳陽。

坐纜車上山,感覺山極高峻,坐纜車的時間似乎遠超廬山、黃山。山腳下還是好天氣,纜車升到半山腰,始有雨霧。俯視身下山谷間,有一棵開得自在的野山櫻,很美。等到了山上,四周完全是霧雨白茫,于是穿起雨衣。

天岳山上有神奇的“白龜沸沙池”,是石塊壘成的大池,有臺階可以近水。泉眼噴涌,細沙如沸。伏羲于天岳無處不在,傳說他在池中曾養有白龜,受白龜背上紋路啟迪,畫出了八卦。當地民眾敬重此池,稱男人喝了身體健康,女性喝了求子得子。從濕滑臺階走下去,捧喝沸沙池泉兩口。身旁的山中松樹皆在雨霧中,宛若白汽輕拂間偶顯其身的一眾仙人。

繼續上行,天岳之巔有人造的“觀天臺”。沿旋轉樓梯登到臺頂,帶有水霧的大風獵獵,吹人欲倒。這里是天岳幕阜山的最高處,晴天時可眺三省,然而此刻一派白茫,什么也不見。雨霧浩茫連廣宇,轉念間我想,這種什么也不見的一派白茫,恰恰應了神秘的“天岳”之名:立于觀天臺頂,什么也不見,但也完全可以說是一切盡見。

平江帶給我的另一個震撼,是在平江的汨羅江畔,我瞻仰到了偉大的唐代詩人、詩圣杜甫的初葬之墓。

坊間多稱杜甫是死于湘江舟中,而到了平江,我才知道,事實是:杜甫和他的前輩屈原一樣,肉體的生命終結于汨羅江上。

我們可以簡略梳理一下杜甫生命最后一年的大致軌跡。

公元770年四月八日,湖南兵馬使臧玠殺潭州(長沙)刺史兼湖南都團練觀察使崔瓘,發生兵亂。杜甫這時正在潭州,事變發生在夜里,所以他也不得不“中夜混黎氓,脫身亦奔竄”,混跡于百姓中,開始向衡陽逃難。

這時,杜甫的舅父崔偉在郴州做錄事參軍,寫信讓杜甫去郴州。由衡陽南赴郴州途中,杜甫阻水于耒陽方田驛,食物耗盡。耒陽聶姓縣令饋杜甫以“牛肉白酒”。杜甫曾寫詩記此,詩題如敘事:《聶耒陽以仆阻水,書致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陸路去方田驛四十里,舟行一日,時屬江漲,泊于方田》。

六月,潭州兵亂被平定,杜甫北歸心切,遂改變原來南下郴州投奔舅父的計劃,又由耒陽向北折返長沙,準備“歸秦”。回到長沙,杜甫寫有《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這首詩。

公元770年冬,杜甫由長沙往岳陽,正式開始北歸故里。杜甫的孤舟由湘江入洞庭湖,遇寒風惡浪,重疾復發,在船上寫下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首詩:《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其中的“故國悲寒望,群云慘歲陰”一句,已見生命的凜凜寒氣。此時此景下,杜甫由洞庭溯汨羅江而上,往昌江(今平江縣)投友求醫。不幸的是,一代詩人竟病逝于平江汨羅江上,遂就近安葬于今湖南省平江縣安定鎮小田村。

比杜甫小六十七歲的元稹,在《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中,記載有:杜甫“扁舟下荊楚間,竟以寓卒,旅殯岳陽,享年五十九”。

杜甫落葬平江后,其子杜宗武、孫杜嗣業留下守墓,平江杜氏自此繁衍。《杜氏族譜》載:平江杜姓源于京兆郡,杜甫為開基始祖。至宋代,丁口鼎盛,人才輩出。自宗武一世至今已傳六十余代,目前平江杜姓有兩千余人。

我來到的平江小田村,不僅有杜甫墓,還有杜甫祠(杜文貞公祠),墓和祠均始建于唐。早在1984年,此杜甫墓就被國家文物局主編的《中國名勝詞典》認定為全國唯一的杜甫墓葬。

杜甫墓早期為花磚結頂,紅石墓碑,唐墓形制。現在我眼前的簡樸墓園已是清光緒年間重修,改用扇形麻石結頂,碑換青石,碑文為:“唐左拾遺工部員外郎杜文貞公之墓”。因北宋時杜甫被追謚為“文貞”,故后世也稱他為“杜文貞公”。杜甫祠的門額上,有這樣四個大字:“詩圣遺阡”。遺阡,即墳墓之意。

現在的墓祠內,仍保存有唐代紅砂巖覆盆式蓮花柱礎(為保護,已用玻璃罩住)、唐代卷草紋墓磚等實物,歷史文化信息真實豐富。

我置身的杜甫墓地,氣息安詳。杜墓周圍有磚砌墓墻,墓墻后是栽種青柏的坡地。放輕腳步上去,我數了一下,一共生長有二十三棵高大的柏樹。青郁的柏樹在汨羅江畔相伴詩圣,象征著詩之生命的長青。

汨羅江,這條發源于湖南、湖北、江西三省交界處的黃龍山梨樹堝(屬江西修水縣境)、最后在岳陽匯入洞庭湖的南方之江,是傷痛而偉大的,雖然只有短短的二百五十三公里,但是它收藏了中國詩歌史上的詩祖屈原和詩圣杜甫,所以,我心中的汨羅江,是當之無愧的中國詩歌之江。

這次湘楚之行的辭別地,是長沙。三月,初春,長沙的雨晨如暗暮。惟楚有才,于斯為盛。這座誕生了賈誼、歐陽詢、懷素、譚嗣同、田漢,發掘出馬王堆老子帛書的華中古城,在我離開的早晨,正下著瀟瀟的暗色之雨。春雨中,汽車啟動最高檔的雨刮器穩穩行駛。身邊的側窗上,雨水持續滑落,如一條條微型的長江和汨羅江。前方,那個明亮干燥、超大型的現代交通公共空間內,有我暫且不知的、凝定的電子漢字標語默默等待著我,它們是:“知足長沙樂”“湘見恨晚”。

【作者簡介:黑陶,詩人,散文家。出生于中國南方陶都江蘇宜興丁蜀鎮。出版散文集、詩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