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失落的鄉音——讀徐春林《南墻北墻》
青年作家徐春林的散文集《南墻北墻》,經由淳樸語言表達心境,撿拾江西修水老家近乎被人遺忘的農耕往事和散落村莊各處的鄉音俚語。作品集中的26篇散文,用“聲音敘事”的方法建構起三重修辭維度:作為記憶載體的物質性聲音(狗吠牛哞),作為情感符號的隱喻性聲音(月亮的叫聲),以及作為文化基因的儀式化聲音(鍋莊舞中的吟誦)。這種聲景書寫,恰與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中物我相通的哲學性敘事、李娟《冬牧場》的紀實性聲景形成美學對位,進而顯現出徐春林“以聲溯史”的獨創性。全書清晰可見樹木枯榮、歲月更迭,最打動人的是書中那些普通的人和事,一草一木,簡單、真實,卻總能戳中人心最柔軟的地方。細讀之下,讀者仿佛和作者一同感受到生活的無常變化,聯想到先輩的命運起伏,領悟到生命的輪回之美。
“我以為一個文學寫作者,一輩子都在尋找故鄉的聲音,一輩子都在書寫故鄉,那是一個人的來處,也是歸途。”這是徐春林在自序《村莊的聲音到底有多長》的心聲,他在自序中還寫道:“我的文字漸漸地被各種聲音包裹著,它們是生活的源泉,也是生命的記憶。”印象最深的是他筆下那個只會說“嗨”的小男孩,《南墻北墻》里的這個細節也特別打動人:“黎明的雞叫聲能傳到星星那里,牛的哞聲能碰到天上的白云。”《村莊的聲音》一文,“我”趴在田埂邊,耳朵貼著泥土,想聽聽這片土地最后的心跳聲。可鎮上來的人拿著文件說要移民拆遷,這事兒來得突然,跟夏天的暴雨似的讓人猝不及防。“我”在日記本上歪歪扭扭地寫著:“狗聲消失在村莊里,就像柳條兒拂過峭壁上的月亮,寂靜得讓人心慌。”
另有《一個人的顏色》中失明的外婆,聞聲辨人識物,那種對色彩的執著讓人心疼。或許,通過聲音消除障礙,打開心靈的通道,“看見”更加光明的世界,才是“我”寫作的追求和意義所在。盲人外婆的世界比我們還要鮮活:“春風的顏色是嘰昂嘰昂的,狗的顏色是悠長,雞鳴是白色。”這位老太太用耳朵在黑暗中勾勒出了整個村莊的模樣。每當拖拉機轟隆作響,就像打翻了她心里的顏料盒;外公臨走前那聲咳嗽,在她聽來沉進了黑漆漆的底。40多年來,她把村里的每一聲響都刻在心上,織成了五彩斑斕的畫卷。《南墻北墻》里那堵斑駁的老土墻靈氣十足,“南墻根下的禾苗可愛得像剛出世的嬰兒”,而北墻那頭三喜的“嗨”聲始終在縫隙間流淌。當移民搬遷的卡車碾過墻垣,作家敏銳捕捉到這種撕裂:“他的聲音像小溪流向遠方,而村莊失去了最后一雙眼睛。”
《一個人的鄉愁》中裝滿了說不盡的故事。爺爺走之前總在念叨原生地“湖北通山南林橋”,那執拗的樣子讓人心疼。鄉愁不單是想老家,更像是在找尋文明的根。走在故鄉的土地上,每一步都是踏著祖輩的足跡。作家把這些零碎的記憶串成珠,編織出一幅正在消逝的鄉村生活圖景。站在老屋那片殘垣斷壁前,“我”恍惚聽見夜色里傳來兩個聲音呼喊自己。外婆的身影已被風吹散,連熟悉的鄉音都在縣城的水泥地上越來越淡。“聲音的傳遞不舍晝夜。如何從歷史中把沉寂已久的聲音重新打撈出來,轉達給今天的人,我想,這也是一個作家的使命,是屬于我的文學聲音。”他如實地把那些消失的東西記下來,用文字建構一座鄉村博物館。
讀完整部作品,再次回顧《自序》結尾,徐春林其實一直于坍塌的墻垣處追尋失落的鄉音:那個在煤油燈下拼命讀書的少年、想要靠知識改變命運;三喜那聲帶著泥土味的鄉音問候;外婆那雙能“聽”出顏色的神奇耳朵;還有鄉親們面對去留抉擇時臉上那種既糾結又決絕的神情。作家通過具象化的描寫,映現出日漸消逝的傳統農耕生活,喚醒那些村莊基因里沉睡的鄉音。
(作者系文藝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