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文學(xué)》2025年第4期|黃風(fēng):泥爐歲月
爐煙直上屋檐,有的被椽垂塵一樣掛住,有的越過屋檐散去,或折下來撲到窗戶上,一邊貼著窗戶彌漫,一邊尋找縫隙。
窗戶足夠嚴實了,上面的窗格用麻雀走神撞上來都會哭的老麻紙糊著,下面的玻璃用棉窗簾捂著,可爐煙還是鉆進屋子。帶著屋外的冷,又攛掇了屋內(nèi)的冷,一絲看不到卻長芒了,把頭埋被窩里也擋不住,打起噴嚏來。
聽到喀喀聲,女人說起吧,爐快生好了。
泥爐蹲在臺階上,女人站在臺階下,對著通風(fēng)的爐兜,拿笤帚一搧一搧。
女人說爐快生好了,其實還早著呢,她是嫌男人睡懶覺,該起了。爐煙由白變成黃白,再由黃白變成黑的,再再由黑變青了,才算“快生好了”。接下去青也淡了,爐口只剩下旺盛的火苗,泥爐便真正生好了。
爐煙的變化,男人從煙味就能聞出來,現(xiàn)在還是柴味,引柴在燒,煙一定是白的。等柴味變成炭味,爐煙就發(fā)黃了,炭味越來越濃,炭完全燃著后,煙就成黑的了。再到炭味一團的濃變縹緲了,爐煙就黑袍換青衫了。
每天女人一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生爐,整個冬天幾乎日日如此,將夜里熄滅的泥爐抱到屋外臺階上,掏出爐灰用篩篩了,把沒有燃盡還能繼續(xù)燒的乏炭揀出來。然后生火,在掏干凈的爐膛內(nèi),最下面墊點易燃的軟柴,接著是一層硬柴,多為剝下的玉米芯,往碎掰時嘎巴嘎巴的。最上面是炭了,先放小點的,再放大點的。
軟柴和硬柴都是引柴,點著后女人便拿笤帚搧起來,好盡快把炭燃著。女人腰勾了一搧一搧,爐口的煙一涌一涌,偶爾熛一團火,跟著煙躥向屋檐,快到屋檐時滅了。或爐內(nèi)煙憋多了,被埋著的火拱著,從爐口一下冒不出來,就呼地從下面的爐兜撲出,把女人撲得灰頭土臉,眼淚汪汪的。
再早些時候,泥爐還待在堆房的角落里。從堆房搬出時,地里的風(fēng)聲肅殺了,樹上的黃葉著忙起來,家里一面忙秋收,一面準備過冬的“爐火”,其中一項就是收拾泥爐。
收拾泥爐是男人的事情,瞅個響當當?shù)奶鞖猓ズ苓h的紅泥灣,挖一袋紅土背回來。泥爐是用紅泥“捏造”的,收拾它還得用紅泥,而他們村不缺的是黃土,紅土只有十多里外的紅泥灣才有。
挖回的紅土,在碓窩里搗精細,用細篩子過一遍,再用羅面的面羅子過一遍,然后加水和了。和好以后,像做油糕搋糕一樣,卷起袖頭,將紅泥反復(fù)搋了。搋得差不多了,再在地上啪啪摔打,經(jīng)過幾番摔打,直到紅泥見“油性”了,抓一團精拽拽的。
首先收拾的是爐膛,他們叫“套”爐子,把爐壁上結(jié)的渣疙疔去掉,把燒酥的泥皮剝下,還有燒壞的爐條換了,然后將爐膛淋濕,先修補破損之處,再用紅泥整個涂抹了。“套”過的爐膛,腹大口小,亮光光的。收拾泥爐外面,同收拾爐里面大致一樣。
收拾過的泥爐大變樣,說“光鮮”也成,但那是大人之狀,倒更像是一個胖娃,系片紅兜肚坐那里,散發(fā)著奶香似的泥味。嘴憨巴兒了,多少帶點口水。
那段日子,幾乎家家都收拾泥爐,像前面人家一樣認真的,也傳出啪啪的摔泥聲。飛高了的摔泥聲,白肉片兒一樣。村里唯一無爐可收拾的餓鬼,耳朵一瞭到白肉片兒,就興沖沖地去看。
站到正忙乎的男人一旁,開門見山地說,他不是來看“套”爐子,是來看摔泥的。你聽這聲啊,就像摔打肉蒲團,摔打得越響亮,肉蒲團就越水。不管泥著兩手的男人應(yīng)不應(yīng),他都要說,說得紅光滿面了。
跟著摔泥聲,從上午第一家開始,看了一家又一家,直到中午一家看過,他才不看了。從懷里掏出個酒瓶,對男人搖一搖說,今兒中午就你家了,酒是我的,飯是你的。
吃飯時夸贊男人,全村數(shù)你摔泥摔得好,水水的。男人希望他接下來說,全村“套”爐子也數(shù)自己“套”得好,但他不說,只說男人摔泥摔得好。
說完了問女人,我說的對不對?
泥爐收拾好了,在太陽下掐掐水分,便搬到背陰處去陰,陰干的爐膛不易裂,敲上去有陶質(zhì)感,會燒得紅磚一樣堅硬。泥爐陰干了,有一事不能錯過,那就是“聽爐”。
最先聽的當然是男人了,把泥爐重新搬到日下,先扒到爐口去瞧,如果爐兜正迎著陽光,爐膛內(nèi)會紅彤彤的。瞧好了,再從爐口伸進手去摸,先一根根摸爐條,然后轉(zhuǎn)周兒摸爐壁。深入細致地摸過了,方拿耳朵去聽,一只聽完換另一只。
都聽完了,像當初女人身重了,伏到女人肚上聽胎一樣,起身對女人說,鬧好了。
鬧好了,也就是“套”好了。女人半天看著,聽男人如此一說,同樣像當初男人聽完胎一樣,收起臉上的笑,邊走了開邊說,鬧好沒鬧好,也就是個它了。
再就是孩子們。在泥爐未干之前,他們其實已經(jīng)偷聽了,只是未干之前什么也聽不出來。干了之后,堵住下邊的爐兜,把耳朵埋爐口上,像買下新暖壺聽壺一樣,會聽到一種“不同凡響”。冥冥地,由遠及近亮起來,同時爐膛也在擴大,聲音由嗡嗡變成嘯,仿佛風(fēng)在另一個世界低徊。星斗滿天,耳朵成了翅膀,蝙蝠一樣飛翔。
或像泥爐要生的火,在爐壁后面等待著,一群小兒似的絮語,只等哪天讓他們出來歡騰。輪流聽過后,最后一個捂住耳朵叫道,好燒啊,爐里著火了。
前面男人聽完爐的時候,女人還有一句話要說,卻沒有說出來,就是“快點準備生火的吧。”也就是柴炭,柴炭不備的話,泥爐“套”好也白搭。
準備生爐的柴炭,其實在收拾泥爐之前就開始了,軟柴多是脫了粒的高粱穗,硬柴多是剝下的玉米芯。炭卻不是自己想準備就有的,是村里派車去煤礦上拉回來分的。
每年到了該分炭的時候,村人就像餓鬼關(guān)注天上的白肉片兒一樣,關(guān)注村里大喇叭的喊叫,盼望拉炭的馬車及早回來。架在村中老爺廟大殿上的天天斷不了喊叫的大喇叭,哪天突然冒出“各家各戶分炭了”,全村立刻騷動起來,不用告訴分炭的地方,也知道去哪分。
炭是按戶分的,在一片空場上,一戶一堆已經(jīng)分好,每堆分量都一樣,去了想要哪堆要哪堆。每戶實際上是兩堆,所說的是煙炭,還有燃著無煙的藍炭,與煙炭一起拉回的,跟分煙炭一樣。用小車拉的拉,用籮筐挑的挑,用袋子背的背,大街小巷都是運炭的身影。
唯一袖手不動,像看熱鬧的是餓鬼,他分下的炭要賣,誰想買就買給誰,給錢給酒都行,給了錢他也是沽酒。別人過冬靠爐子,他過冬靠的是酒,晚上睡覺摟個酒瓶,什么時候冷得睡不成了,什么時候啜幾口。
從“套”好的那天起,就等待生火的泥爐開始生火,但生火的人家有早有遲,大多生得比較遲。哪天冷得扛不住了,特別是夜里孩子被凍醒,或白天從外面冷兮兮回來,滿臉哭樣地質(zhì)問,別人家都生爐了,咱家為啥還不生?
男人女人,尤其是當媽的,被問得很歉疚,在孩子眼里渺小了。他們也早想生爐,只是為節(jié)省點炭,只要天氣不很冷,能扛住的話,就盡量多扛幾天。現(xiàn)在扛不住了,在孩子的質(zhì)問之下,便把泥爐生起來,直到漫長的冬天過去。如那開頭一幕,每天一早起來生爐,就成了女人日日的緊要事。
村里除了學(xué)校與個別人家生的是鐵爐,其余人家生的都是泥爐。鐵爐自然闊氣了,生爐時不用搬到屋外,爐上架著漂亮的白鐵皮煙筒,煙筒一頭插在屋壁上與煙囪相通的孔中,或從窗戶上方的窗格子穿出去。生著以后,煙筒吸得呼隆隆的,爐火撲著爐蓋,甚至燒紅了,屋子很快就暖和起來。
但鐵爐一般人家用不起,不僅買爐貴,烤火也費炭,還必須配備煙筒。泥爐除了省炭,其他的遠比不得鐵爐,最麻煩的是生爐時得搬到屋外,生著等煙燃盡了再搬回去。直到多年后,泥爐也用上煙筒,生爐才省事了一些,不用搬到外面了。
泥爐生好了搬回屋里,放在緊挨炕廂的凳子上,或一個反扣的小甕上。
夜里爐火熄滅后,屋內(nèi)積聚起來的冷,漸漸被逼退。如果男人還不起,女人就響天動地了,把窗簾嘩地摘掉,把外面堵著的光亮放進來,帶著一股透窗而入的冷氣,將剛剛滿屋了的熱攪擾了。
女人一邊生男人的氣,一邊將孩子搭在被窩外面的衣服,塞到孩子被窩里面暖了,把被角掖掖好。孩子知趣地縮了頭,從被縫偷看當?shù)模數(shù)南七^被窩干笑著爬起來。
跟著光亮進來的冷氣,又被熱趕到窗戶上,卻沒有進來時容易了,想出去一下出不去,在窗戶上爬來爬去。被屋里強壯了的熱,與爬上窗的陽光,撕吃棉花糖一樣撕吃了。玻璃上窗簾沒捂好的地方,一夜結(jié)下的冰花開始模糊,水順著玻璃流下,或滴滴答答了。
孩子從被窩里冒出頭,沖窗戶叫道,媽,玻璃又哭了。
一早生著的泥爐,白天家中無人時,就把爐火用爐灰封起來,奄奄一息的樣子,人回來再捅開。抱到屋外捅開了,加上煙炭或“煤糕”,再加上剛?cè)贾鴷劝软懙乃{炭。
“煤糕”是用煤摻上土打的,與炭一起結(jié)合著用,光用炭烤火的話,分下的那點炭,支撐不了一冬天。打“煤糕”就像做發(fā)糕,將拌好的煤和土和起來,打成寸多厚的一大塊,再劃成一小塊一小塊。喂泥爐的時候,餅子一樣掰碎了。
煙炭或“煤糕”的煙燃盡,將藍炭燃著后,女人再把泥爐抱回去。抱泥爐的樣子,與早晨生爐時一樣,像雙手抱著孩子把尿。藍炭燃旺了,“爐火純青”,起初有股刺鼻味,剛毛似的。可即便是夜里,也從未出過什么事,那時屋子好像捂得再嚴實,也難免走風(fēng)漏氣,總能把泥爐的嗆味散發(fā)了。
夜里只為取暖時,便不再給泥爐喂好炭,都是早晨篩下的乏炭。乏炭沒有煙,泥爐吃乏炭,就像人嗑炒大豆,嘎嘎嘣嘣的。
泥爐使漫長的冬夜又長了一截,使雞叫聲又長了一截,叫一聲許久落不下去,把夜空劃出一道火來。可與生爐前相比,并不感到漫長,常常一閉眼就睡到夜走了。
整個寒冷包裹的冬天,幾乎家家冬閑并不閑,仍有不少活計要做,白天做不完,黑夜泥爐陪伴著繼續(xù)做。沒生爐之前卻做不成,做上一會兒就冷得思睡,尤其是屋外下雪或風(fēng)呼嘯的時候。
活計從晚飯后做起,女人坐炕上就著笸籮剝玉米,先將玉米棒子捅開兩行,然后用手一排一排地剝,剝到剩下三幾行時,雙手攥住棒子一擰,便刷拉拉剝光了。或用釘子釘成的礤床擦,上下嚓嚓嚓的,一個玉米棒子就擦完了。
男人站在泥爐旁扯麻,一抱麻挨窗立著,扯一棵取一棵。麻是割倒后在麻池漚好的,將麻梢輕輕折斷,揪住折出的皮頭,順著麻稈往下扯,扯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纖毫不剩。扯時把握著手勁,盡量從頭扯到尾,不要中間扯斷了。扯掉皮的麻稈,與剝下的玉米芯,一起做生爐的柴火。
或女人坐在燈前納鞋底,鞋底是幾層袼褙做的,先用鞋錐扎透,然后穿針引繩,拽住細繩把針腳咬緊了。納好的鞋底,一萬個錐眼,五千個針腳,細細密密的。做完鞋再做衣服,全家人過年的時候換新,從頭到腳要換的,一冬天都得做好了。
或男人蹲地下拾掇農(nóng)具,鍬镢鋤耙什么的,先給秋天最受損的鐮刀換上新鐮把。新鐮把是秋后從柳樹上砍下的,還保持著濕度,在泥爐上烤柔了,該直處取直,該彎處扳彎了。按舊鐮把的樣子,稍微做些修整,使用時比原來更加得心應(yīng)手。
孩子偎在當媽的身邊,或躺在一旁的被窩里,白天沒玩累的話,躺進被窩也不會閉眼。無可玩的,就那么看著。玉米粒從母親指縫流下,金黃地閃耀,若來年種到地里,又會長成樹一樣的莊稼。針帶著細繩,穿過鞋底的時候,捋出一陣塵屑,像夏天的墨蚋。
父親扯下的麻纖,有的就做了母親納鞋底的細繩。麻在地里時綠汪汪的,現(xiàn)在半點綠也不見了。扯皮后的麻稈,取一截蘸上洗衣粉水,能吹出一串串五顏六色的泡來。新鐮把在爐火上烤的時候,會烤出汗一樣的汁,帶著清新的柳木味。
最讓孩子不眠的,是圍繞爐口的爐盤上,燙著母親剝下的玉米粒,也就一把半把的樣子,給他打牙祭。玉米粒將熟時,會跳搏蟲一樣蹦,蹦得孩子眼灼了,如有一粒不慎落入爐口,霍地化作一縷煙火時,便呀呀呀叫起來。
或爐兜里烤了紅薯或土豆,漸漸散發(fā)出香味。烤熟取出來剝了皮,甚至連皮也不剝,只將上面落下的爐灰吹撲掉,就下口了。兩手來回捯著,咬一小口煳燙煳燙的,像吃燙熟的玉米粒,用舌頭把煳燙拱掉,便烀溜溜的香,一時咽不下去,就張大嘴哈氣。
等待紅薯或土豆烤熟的時間很漫長,孩子覺得早該烤熟了,可是就不熟,便纏母親去看。母親放下活計,下地把頭埋到爐兜邊,拿火箸扒拉扒拉,說還得等一會兒。但扒拉出的香味更濃了,連半會兒也等不了,孩子又提醒父親,爹,差不多了吧?
當?shù)漠斷ト右痪洌耗阋裕?/p>
孩子嘴嘟了:我不要生吃。
淚明顯爬上眼窩,翻起臉瞥一眼母親,母親依舊神情專注地做活計。于是用手背把淚揉了,揉沒了的時候,突然對母親說“燈開花了”,拿起油燈下的剪子,探探索索地將燈花剪掉。問母親,這下亮了吧?
父親給鐮刀已換好新鐮把,正比比劃劃,看稱手不稱手。孩子看著,鄭重其事地說,我覺得可以了,接著問父親,能不能給我也拾掇一把?
你想干啥,殺人?
殺莊稼。明年我就長大了。
屋外斗轉(zhuǎn)星移,男人女人把活做完,或困倦得不能再做了,就給油燈一口氣,鉆進被窩。一旁的孩子,早滿足不滿足地睡了,或者還不想睡,躺在被窩里瞅著屋頂。
泥爐的火苗已蔫兒,隨著爐里的炭下陷,落到爐兜里的變成灰,但熄燈后仍顯得明亮,在正對的屋頂上照出一片光。跟著火苗的蔫兒,那光愈來愈暗淡,被爐口收了回去,或隱退到屋頂里面,要么透過屋頂,隱退到外面漆黑的夜里。
有時屋頂上被照的地方,會扒著一只小老鼠,好像一直靜靜地瞧著,在熄燈前就瞧了。瞧爐盤上蹦跳的玉米粒,或爐兜里眼看不見,但鼻子瞅得著的紅薯或土豆,直到它們燙熟了或烤熟了,小主人吃。
孩子一下眼亮了,像吹滅的燈重新點著,他沖小老鼠要叫,但被大人的鼾聲阻止了。他想那小老鼠只為取暖,如果不扒在那里,待在漆黑的洞里會很冷的。孩子望著小老鼠無聲地笑了,一串兒從他眼窩小跑到屋頂,又從屋頂小跑回來,一直跑到他夢里。
一夜一夜忙碌著,度過冬天的大半程,進入年味裹著日子,像滾雪球似的臘月,是人和泥爐最忙的時候。人有多忙,泥爐就有多忙。
女人把平時不怎么舍得用,好像買下就是為臘月準備的,在角落里消閑的鋁壺或銅壺拎出來擦亮了,坐到泥爐上。壺水從早到晚幾乎是滿的,開之前沙沙響,開之后“瓦特”了,咕嘟咕嘟頂著壺蓋。
經(jīng)年的被褥需要拆洗,女人一床床拆洗了,搭到屋外的晾衣繩上,搭到泥爐旁的炕邊。晾干以后,舊里舊面該換新的換成新的,在偌大的炕上鋪開,把棉花重絮了,一行一行地絎。絎得針疲了,在頭發(fā)上鐾一鐾。
只有過年時才用的家什,男人像女人拎鋁壺或銅壺一樣,一件一件拎出來。拔縫長毛了的炕桌,生出哈喇味的木條盤,還有灰頭土臉的豆芽盔子,壺嘴銹綠的錫酒壺,先逐件刮擦了,再拿熱水“淋漓盡致”地清洗。
最費水的是生綠豆芽,天天需要冷水和熱水。把綠豆在黝亮的盔子里泡上,用棉衣或棉被包起來,一夜就會發(fā)芽。綠豆芽生出來,每天早晚都要“酘”(tou)的,冷水兌上熱水,倒進盔中泡一泡潷了。女人潷水的姿態(tài),有點像抱泥爐的樣子,左胳膊托住盔底,右手按住盔蓋子,把水從盔中潷出來。
晚上女人“串”蓋簾,將光潔細長的秫秸,穿針引線地摽了,橫一根豎一根,摽成上下兩層,然后按舊蓋簾的大小用刀切圓了。或剪窗花,拿剪在描好花樣的紅紙上彎來繞去,剪上一會兒舉起來,飽覷剪得如何,走樣了沒有。
男人在地下?lián)v作料,用蒜臼把過年的鹽搗下,把過年的花椒搗下,花椒是在泥爐上焙過的,搗得滿屋麻味。或燙洗“豬贈”,也就是豬頭豬蹄,在泥爐里燒紅火箸,刺啦刺啦燙干凈,再用熱水清洗幾遍。
晚飯顧不上動灶,就在泥爐上熬一砂鍋小米粥,在爐兜里烤兩三個玉米窩頭。砂鍋泉似的歡騰,偶爾溢出一滴來,在爐盤上嚓地焦了,或化成一絲騰空的氣。熬熟的粥香濡濡的,烤出的窩頭味發(fā)煳,但都一樣的金黃。
一如既往的夜里,孩子偎在當媽的身邊,無可玩的就看著,乏味了吐個呵欠,興致了把眼睜大。母親“串”好的蓋簾,不僅要蓋什么,年下還要放餃子,包好的餃子,一個個擺放在上面。那些剪下的窗花,趕在蓋簾擺放餃子之前就貼到了窗上。母親一剪一剪,紙屑紛紛的,也不光是紙屑,還有剪碎的燈光。
但他最上心的還是吃,從母親“串”的蓋簾,到父親燙洗的“豬贈”,無不讓他浮想聯(lián)翩。特別是那豬頭豬蹄,汁淋淋鹵好了,一塊豬臉或半只豬蹄,就吃得他嘴油光光的,不小心呃個嗝兒,也肉丸一樣。
在臘月的盡頭,一年最后的一天,女人天不亮就下地,把泥爐抱到屋外生好。男人也不用平時那么催促了,與女人最多差一截生爐的工夫,也起來了。
還有孩子,爬出被窩叫道:
媽,我不睡了。
媽,我早就醒了。
男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泥爐上滾好糨糊,把大大小小的對聯(lián)貼上。一手端著熱騰騰的糨糊,一手拎著凳子,從院里貼到院外。孩子拿著對聯(lián),給父親打下手。今天他表現(xiàn)一定要好,表現(xiàn)好了好處多多,但眼下他最惦記的是爆竹。父親早買下了,怕他偷拿出去放,一直鎖在柜子里,他希望父親貼完對聯(lián)能拿出來,給他幾枚鞭炮。
在清理掉舊對聯(lián)的屋柱或門板上,男人用刷子刷好糨糊,叫一聲“拿來”,孩子就把對聯(lián)遞過去。對聯(lián)一副一副標好了,挑出要貼的對聯(lián),登著凳子貼上去,裱匠似的利索,貼慢了糨糊就會凍著。
大聯(lián)兒是請人寫的,小簽兒是男人自己描的,像屋里貼的“抬頭見禧”,屋外貼的“出門見禧”,窗上貼的“人丁興旺”,還有圈棚上的“膘肥體壯”,樹上的“枝繁葉茂”。有的年年都一樣,有的是臨時想出的,比如雞舍貼上的。
孩子哇地眼圓了:爹,個個大!
又朝屋里道:媽,爹給雞貼個個大了!
貼完對聯(lián)壘旺火,搬出專門的鐵凳來,他們叫“旺火架”,在當院擺好了。去年壘的是炭旺火,今年壘的是柴旺火,一年交替一年地壘。
旺火是過年的標志,所用的柈子早劈好了,都是干脆的楊木柈子,在齊腰高的鐵凳上松塔一樣壘了。最后一塊柈子,貼著“旺氣沖天”的旺火簽,高高立在旺火頂上。與往年壘好炭旺火一樣,再把折回來的柏枝,一片一片插上去,披上柏枝的旺火,像“綠袍加身”。
旺火壘好后,把昨天打掃過的院子再打掃一遍,一直打掃到院門外,將自家院前的一段街也打掃了。然后一瓢一瓢灑上水,灑到不會結(jié)冰剛剛好,濕漉漉的氣息,像春回大地的返潮氣。孩子依舊跑前跟后,貼完對聯(lián)父親也沒有將柜子里的爆竹取出來,壘好旺火還沒有,打掃完院子該取出來了吧?
可他又不敢直說,便動小心思,拿對聯(lián)兜彎子,得到父親夸贊后,再提爆竹的事。于是指著雞舍說“個個大”,接著又說“個個大”。滿院貼得紅彤彤的,那是他唯一字都識得,也很明白意思的一個小簽。
當?shù)谋欢盒α耍O率謫枺闶遣皇且蚕胂碌埃?/p>
見爹樂了,孩子趕緊說,我不想下蛋,想放炮。
男人在院里忙乎,女人在屋內(nèi)操持,一臘月剩下的零碎事,還有年三十要做的事,這天要盡量做完,不能拖沓到來年。
把生好的綠豆芽從盔中取出一半,用簸箕嘩嘩淘干凈,在泥爐上焯過,再用冷水泡上。吃時撈上,配上土豆粉做的細粉條,熗上夏天采的“賊麻花”,還有必不可少的芥末,拌好了澆上老陳醋。盔中留下的另一半,單炒上或作配菜吃。
放在泥爐旁的面已經(jīng)發(fā)好,再蒸一鍋花饃。在盆里上好堿,然后扒到案板上揉,揉得十分筋道了,啪啪啪撅成面劑子。一劑子一個饃,搓成條搟開了,按照要做的花樣,一盤一疊成形后,在饃頭上安顆紅棗。
男人忙完也不能歇下,女人蒸起饃來,他要做年糕。將蒸熟的糕面和好,再兩手蘸上油反復(fù)搋,像“套”爐子搋紅泥,搋到精拽拽的,軟黃金一樣。然后包糕,抓一團兒包一個,包上糖或豆餡兒,在泥爐上的油鍋里,嚓啦啦炸了。
接著炸年糕聲的,是一樣油冒煙了的炒菜聲,雖然僅有幾樣菜,已燒好的肉,炸好的丸子,做好的豆腐,還有其他的,卻也是十足的豐盛了。
像往年一樣,把清洗過的炕桌鄭重其事地擺上炕,把做好的菜鄭重其事地端上去。最先端上桌的是涼拌綠豆芽,別的菜再好也得靠后,綠豆芽上披著豬頭肉,每片切得薄靈靈的,搛一片打顫。
錫酒壺燙在爐口邊,壺嘴上酒息縹緲。男人平時根本沒這么譜,即便有客也是冷喝,拿酒瓶直接倒上,自己一個人喝就更簡單了,在碗里倒一指來的,分三幾口或五幾口喝了,交差應(yīng)付似的。
可今天他要譜的,拈盅兒嘬一口酒,然后搛一點點菜,腮幫踱著方步,細嚼慢咽了,簡直不像莊戶人的樣子了。一盅兒嘬完抹抹嘴,拎起酒壺再酌上,酌時歪了頭,笑瞇瞇地看著,把酒瀝出一個弧度,落到盅兒里飛珠濺玉,卻不會逸出一滴來。
連孩子都迷惑了,那還是他爹嗎?先停下筷發(fā)愣,接著捂嘴笑了。爹倒出的酒,一股兒竄著熱氣,像他站冷地里,肚腆了拋出去的尿。
更像他媽說的貓尿。
爹在喝貓尿。
男人吃飽喝足去睡,女人還得繼續(xù)忙,把年夜該準備的準備好,方將一臘月的忙放下,關(guān)心一下自己。對鏡梳洗過,換上過年的衣服,又叫醒男人來也換上。
孩子早從頭到腳的新了,一個兜里裝著過年的零食,一個兜里裝著鞭炮,拿半截香圍著旺火放。一進臘月,他耳朵就撿爆竹聲了,村里的拋到村外,村外的拋到村里,拋遠了的隱隱約約。上午打掃完院子,父親終于從柜子里取出爆竹,從一掛鞭炮上給他剪了一把。其余的放屋外凍著,凍過的爆竹更響亮。
男人用大茶缸泡上茶,中午有點喝高了,一邊喝茶醒酒,一邊眼帶血絲地看打扮好的女人。半口茶嘴沒含住,灑到了新衣上,連忙用手揩抹了。揩抹的同時,臉碟一樣盛滿笑,圪晃晃地端給女人。
女人端坐在泥爐旁,兩手互相搓撫著,不時放爐上烤一烤,烤出一絲膏藥味來。十指都生裂了,閑下時隱隱作痛,曾拿杏樹上的“明油”沾過,現(xiàn)在不忙了再用藥膠布貼住,然后反復(fù)去烤,把膠布下的裂子烤死。
男人扳扳自己粗糙的手指,也有幾三個裂子,遠沒女人的厲害,他很是體恤女人,一冬天特別是一臘月辛苦了,卻又不知說什么好。便沒話找話,說我沒裂子。說著舉起一只好手,一翻一折給女人看,證明自己沒生裂子。
女人惱他一眼,他兩手爆米花一樣接住,突然興高采烈了,出去拿個凍著的“二踢腳”,隔著窗玻璃朝女人晃一晃,便向孩子要上香。眼攆著鉆天的“二踢腳”,放出喊去:
過年啦——!
過年啦——!
在男人的呼喊中,年夜從四面八方降臨,夜色濃重地將村莊沉浸了,開始圍爐守歲。泥爐徹夜不熄,人也徹夜不眠。
按照年年的習(xí)俗,女人在泥爐上做好供菜,屋里屋外該供之處都供上,與供菜一起擺放的,還有中午蒸下的花饃。所供的神靈,都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時上天了,對每位神靈的祈愿,如對灶神爺一樣,“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
上天的神靈,今夜再過幾小時就要歸來,依舊各就各位,供菜供饃迎接他們歸來。女人擺好供,男人帶著孩子去放爆竹,砰砰啪啪的,放給年夜和上天的神靈。與左鄰右舍的爆竹聲,與滿村的爆竹聲,與村外傳來的爆竹聲,在夜空中匯聚一起,燦爛了。
此起彼伏的爆竹聲落定后,一年一夕的守歲就正式開始了。
各樣過年的零食,在炕桌上用大茶盤盛著,有炒瓜子炒黃豆,有紅棗和玉米花,有不多的水果糖。女人揀粒玉米花吃了,又揀顆水果糖剝了,把糖紙搓摸展留給孩子。
她邊吃糖邊滿屋看了,此前忙得無暇顧及,屋子收拾完就過去了。油燈光、爐火光、屋檐下燈籠照進來的光,一起把屋“渲染”得亮堂堂,粉刷過的屋壁比白天還要白。嶄新的年畫上,李玉和在“喝媽一碗酒”,草原女民兵在躍馬奔馳,穿兜肚的胖娃送來錦鯉。
窗戶上的老麻紙,換成了薄亮的粉連紙,貼著鮮艷的窗花,年夜未掛的棉窗簾,也換成單薄的了。整個如換春衣,雖然沒原來那么暖和了,卻像脫下冬天的陳舊、臃腫、負累,充滿過年的新氣、喜氣、精神氣,
至于泥爐就無需看了,爐口紅光光的,爐兜紅彤彤的,一副樂呵呵的尊貴之狀。端坐的凳子或小甕上,貼著“爐火照天地”的爐簽。如果是反扣的小甕,一定擦得幽亮幽亮,人在地下走動時,那幽亮眼睛一樣跟著轉(zhuǎn)。
男人守著泥爐,兩手隔會兒攏住爐火,像撫摩爐火的頭,翻來覆去烤一烤。一缸發(fā)黑的濃茶放在炕桌邊,挨茶還放著一包拆開的香煙。炕桌下面放著一紙盒旱煙,有用舊書紙裁好的卷煙紙,有銅嘴明亮的旱煙袋。客來了抽香煙,自己想抽抽旱煙。
孩子跑進來跑出去,一邊自己放鞭炮,一邊關(guān)注別人家放鞭炮,聽到一聲超響的爆竹聲,瞅到一朵超亮的爆竹花時,就氣吁吁跑回屋,向當?shù)攱尩膱蟾妗?/p>
午夜乘著天河船到來后,像入夜時準備迎接神靈一樣,爆竹聲漸漸稠密了。爆竹聲中明顯夾著旺火聲,旺火開始“發(fā)”了,一家一家很快就會把夜空燃亮。
在孩子的催促下,男人也點燃自家的旺火,火焰期待已久似的,從隙縫爭先恐后地撲出,把旺火包圍起來,“旺氣”直沖夜空。如果是炭旺火,需要拿蓋簾不停地搧,搧到炭燃著冒火了,才會熊熊地“發(fā)”起來。柴旺火不用搧,一點著自己就“發(fā)”了。
碧綠的柏枝畢畢剝剝,一聲畢剝一絲香味,像包在柏籽里,從殼中爆裂出來。柈子們“渾身解數(shù)”,仿佛又回到從前一棵楊樹的樣子,在曠野上呼呼浴火,葉子紛紛響應(yīng)著,火焰越躥越高,要燃燒成通天火炬。院中所有的影子,就像跳篝火舞,狂歡一樣。
圍著煏人的旺火,男人和孩子放爆竹,地下的鞭炮“興高采烈”,飛上天的把夜幕綻破,叮當?shù)摹岸吣_”,響箭似的“竄天猴”,一閃的亮像來自夜幕外。那時花炮很少,偶有一家放花炮,在天空絢爛了,一大片人家發(fā)出歡呼。
也就是這年夜,孩子驚奇地發(fā)現(xiàn),滿天的星辰,原是旺火燃出來的,原是爆竹留下的,把漆黑的夜空裝點了。要不那些星火,那些煙花跑哪去了?
轟轟烈烈的爆竹聲疏落了,旺火也燃過大半后,上天的神靈就算迎接回來了。女人將供菜供饃收起來,在泥爐上重新熱了,再一人沖一碗紅糖水,便是近乎吃齋的年夜飯了。年夜飯不吃餃子,只吃供過神靈的菜和饃,餃子大年初一才開始吃。
如遇“雪蓋旺火好年逢”,一場大雪臨明會不期而降,除了對聯(lián)、窗花、燈籠,把過年歡慶的痕跡都覆蓋了,甚至連爆竹的硝煙味都聞不到了。從村里到村外,覆蓋了有些疲憊的村莊,覆蓋了田野、河流、道路,覆蓋了銜接天地的遠山,白茫茫不見一個鳥影。
每年大年初一,一定要比女人起得早,一早就起來的男人,袖手朝天上地下瞭一瞭,仰面接住幾片雪花,化作滿眼窩的笑。然后回屋換上舊鞋,將雪下燃過的旺火收拾了,將院里的雪打掃成堆,將院門口的雪打掃開,在院門兩邊的街上清掃出一段路來。
從這個早上,新春的第一個早晨開始,村中便多了啪啪的跺腳聲,即便走過之處打掃得很干凈。入院的時候,會在院門口跺一跺,進家的時候,會在家門口跺一跺,甚至街上走著走著,也會停下跺一跺。只要街頭白雪皚皚,有趣的跺腳聲就不止。
像跺給大地聽的,要把冬眠的萬物喚醒,最先被喚醒的小草,會舒展身子萌了。也仿佛是在提醒泥爐,它即將重回堆房,當初從堆房搬出時,留在角落里的陳年舊殼,或許蟬蛻一樣還在。
如今泥爐早已消失,村莊的冬天生的多是鐵爐,而且越來越漂亮,或像城里一樣用的是暖氣,連鐵爐也不見了。泥爐活在了記憶中,活在了字里行間。但只要“活著”,無論以怎樣的形式,它就不會被時間輕易抹掉,那溫馨就在。
比如一千多年了,白樂天的泥爐還是那么親切: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會心一笑的劉十九,回答無疑是肯定的。其實遠不止劉十九,不管過去還是現(xiàn)在,問誰都會欣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