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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荷花淀”與晉察冀抗戰文學經驗
來源:文藝報 | 熊 權  2025年06月30日09:34

1945年,孫犁在延安解放區發表小說《荷花淀》,此后創作愈多、影響愈大。新中國成立后,孫犁編輯《天津日報·文藝周刊》并以之為園地培養、扶植了一批青年作家。這些作家不同程度地受孫犁詩化小說影響,著力描繪華北鄉土風景之優美、人情風俗之美善,被譽為“荷花淀派”。在文學世界里,“荷花淀”不僅指稱坐落于孫犁故鄉的白洋淀,也成為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象征符號。

后世喜愛孫犁作品以及“荷花淀”風格的讀者被其優美詩意吸引,往往忽略那份力透紙背的深沉憂患。“荷花淀”植根于血與火的戰爭語境,反映孫犁創作意識的動態生成、包含晉察冀邊區的抗戰歷史及意識形態。從孫犁筆下看到個性抒情與抗戰救亡、家國情懷的共生,才是領略“荷花淀”詩情的關鍵。

拾取生活的石塊,迸射文學的火花

《荷花淀》雖然在延安創作并發表,卻源于孫犁對晉察冀邊區軍旅生活的記憶,寄托著他對故鄉的思念。孫犁自認因為描寫“異域”,造成了新鮮感:“這篇小說引起延安讀者的注意,我想是因為同志們長年在西北高原工作,習慣于那里大風沙的氣候,忽然見到白洋淀水鄉的描寫,刮來的是帶有荷花香味的風,于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新鮮吧。”他講述小說中滲透著既是私人又是公共的思鄉情感:“我在延安的窯洞里一盞油燈下,用自制的墨水和草紙寫成這篇小說……我寫出了自己的感情,就是寫出了所有離家抗日戰士的感情。”

抗日戰爭時期,晉察冀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建立的第一個敵后抗日根據地,由聶榮臻率領八路軍115師的部分人員創立。作為軍中文藝工作者,孫犁曾活躍在這一敵占游擊區。入伍之前,孫犁在安新縣同口小學當過教員。同口鎮位于白洋淀之畔,入眼都是波光水影。雖然居留同口的時間不長,卻給他留下難忘印象,這些印象浮現在《荷花淀》里。小說描繪茂盛的荷塘:“那一望無際的密密層層的大荷葉,迎著陽光舒展開來,就像銅墻鐵壁一樣。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來,是監視白洋淀的哨兵吧!

從1937年底投軍到1944年奔赴延安,孫犁在晉察冀邊區的報社做過編輯和通訊員,也擔任過抗戰學院、華北聯大的教員,還當過隨軍記者等。作為一個配合抗戰的文職工作者,他留下了大量文藝理論、批評文字。為促進邊區的魯迅宣傳,他編寫過《論魯迅》《魯迅、魯迅的故事》《少年魯迅讀本》;為了指導晉察冀通訊社的通訊員們寫稿,他寫了《論通訊員及通訊寫作諸問題》;編輯“冀中一日”群眾寫作運動的資料后,他又寫下心得文字《文藝學習》。與此同時,孫犁也開始創作,限于戰時條件篇幅皆不長。按他自己的說法:“隨著征戰的路,開始了我的文學的路。我寫了一些短小的文章,發表在那時在艱難條件下出版的報紙期刊上。它們都是時代的倉促的記錄,有些近于原始材料……生活就像那時在崎嶇的山路上,隨手可以拾到的碎小石塊,隨便向哪里一碰,都可以迸射出火花來。”晉察冀抗戰生活塑造了孫犁對文學功能、作者位置的認知,他認為文學主要是一項救亡“事業”:“今天應該把文學看作一種事業,中國人民的事業。過去,有人嚷著文學無用論。把文學叫做閑書,把作家看作狂生。我們覺得這個時期已經老遠過去了。”他倡導青年寫作者要“使自己感覺到并訓練為一個民族解放斗爭火焰之發動者”,不能把文字當成“個人成名的投機”。

1944年孫犁抵達延安,文藝界正深受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影響。孫犁調動抗戰記憶,在晉察冀時期文學積累的基礎上進行創作。當時《解放日報》的編輯讀到《荷花淀》后,驚喜得快要跳起來,認為這是“一個將要產生好作品的信號”。毛澤東讀了這篇小說,也稱他是“一個有風格的作家”。丁玲、蕭軍等從五四時期走來的文人知識分子,與延安文藝體制尚需磨合,孫犁卻與之“無縫對接”,皆因晉察冀歲月培養了性情、打下了基礎。

化悲為喜:“荷花淀”故事的演進

《荷花淀》的發表震動了延安文藝界,卻并非孫犁第一次講述水生夫婦的抗戰故事。早在1939年,還是晉察冀邊區隨軍流徙時期,他就在敘事詩《白洋淀之曲》里講過一次。抗戰勝利后,孫犁寫小說《囑咐》,把這個故事又講了一次。三個故事的人物、題材相同,但表達的情感、思想各有側重。

從《白洋淀之曲》到《荷花淀》的變化頗大,體裁從詩歌變為小說,內容上則發生了從感傷悲劇到明朗喜劇的變化。《荷花淀》的故事發生在白洋淀荷花飄香、枝葉葳蕤的季節。村里的游擊組長水生帶領好些個青年投奔大部隊,與妻子匆匆話別。不久,水生嫂等惦念丈夫、結伴尋訪,意外被進淀掃蕩的鬼子追趕,幸虧在荷塘遇到埋伏著的游擊隊。這樣一來,婦女們不僅得償所愿見到親人而且與他們合力抗敵,打了一個漂亮的伏擊戰。

《荷花淀》講的抗戰故事大快人心,《白洋淀之曲》卻是一個與親人死別的悲劇。在這首敘事詩中,水生傷重而亡沒有正式出場,書寫的重心落在水生嫂(菱姑)身上。該詩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菱姑聽聞丈夫水生負傷,匆匆前往探望;第二部分,菱姑與戰友們為犧牲的水生送葬;第三部分,菱姑接過水生的駁殼槍,要在戰斗中復活他的熱情。白洋淀是菱姑趕路途中無暇觀望的風景,也是給親人送葬、承載巨大悲痛的場所。在詩歌呈現出的一派田園牧歌景象中,人物情緒卻沉痛而壓抑。

孫犁雖然早就有感于白洋淀的自然美,但《白洋淀之曲》的風景描寫尚未有機融入情節敘述。直到寫《荷花淀》,他有意識地規避死亡,讓田園牧歌的地域風情與人物積極飽滿的情緒同頻共振。在軍旅間隙寫《白洋淀之曲》,孫犁見慣戰友傷亡,自己也經歷過僥幸的死里逃生,嘗試著記錄情緒與見聞。在延安相對安定的環境中,他仍然念念不忘戰地經歷。為了更好地發揮文學的宣傳功能,為了響應《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鼓舞工農兵斗志,孫犁在進行藝術創作的時候會改寫人物命運與作品基調,化悲為喜地重講荷花淀故事。

荷花水影懷家國

孫犁第三次講水生夫婦的故事,是到了1946年創作小說《囑咐》。彼時抗戰已勝利,他也終于回到冀中與家人相聚。這一次,孫犁融入了自己的返鄉情感,深切共鳴民間盼團圓的心愿,也由衷贊美故鄉人民在抗戰中的犧牲和功勞。講兒女情長,《囑咐》仍然延續荷花淀故事,但由于時勢之變,這篇小說別具回望戰爭、反思戰爭的意義。

從情節來看,《囑咐》正是《荷花淀》的續篇。水生參加抗戰游擊隊已七八年,因為部隊駐扎家鄉附近,終于有了探親的機會。他踏進家門,驚見幼兒長大,得知老父親早已去世,數年間只有水生嫂艱難持家。然而,水生與妻兒短暫相聚后,甚至來不及給父親上墳就趕著歸隊。水生嫂一大早起身,駕著冰床子(白洋淀冬天冰面出行的一種交通工具,狀似小艇)送他離家。她臨別囑咐水生:“我為什么撐得這么快?為什么著急把你送到戰場上去?我是想,你快快去,快快打走了進攻我們的敵人,你才能再快快地回來,和我見面。”

水生嫂的囑咐聲聲,充滿依依不舍又表現出義無反顧。在以“家”為生產單位、為血緣共同體的鄉土中國,如何調動農民參軍是抗戰面臨的現實問題。孫犁出生于華北農村,當然知道農民固守家庭、輕易不肯離開世代棲居地。他當年投軍之時,家里人就商量來去不能答應,最后還是老父親下了決心。孫犁親身經歷這樣的情理沖突,非常理解水生戀家卻又離家的心情:“他們當兵打仗,正是為了保衛他們。暫時的分別,正是為了將來的團聚。”

水生夫婦的分離,是戰亂時代無數家庭遭際的一個縮影。鄉土民眾愿意承受征戰離別,外部動員只是一個方面;更主要的還是他們痛感家園破毀、性命瀕危,發生應激進而主動應對。覆巢之下無完卵,保家必當衛國,為人也是為己。有感于家國一體、家國同構,孫犁書寫戰爭避開血淚控訴重在抒發樂觀和生機。在他的筆下,守家/離家各司其責,前方/后方各有分工。那些參加抗戰的男人、守家的女人雖有感傷卻極少悲凄,因為他們堅定相信終有一天能趕走侵略者,待到抗戰勝利以后合家團圓。

《囑咐》中的白洋淀正值隆冬,沒有荷花飄香只有嚴寒封鎖,也成了水生嫂送別親人的分離地。然而小說工筆畫美,淡化離亂之悲。從水生的視角看來,冬天的霜花颯颯和白霧彌漫別有一番風貌,水生嫂駕馭冰床子技巧嫻熟、風姿秀美:“她輕輕地跳上冰床子后尾,像一只雨后的蜻蜓爬上草葉。輕輕用竿子向后一點,冰床子前進了……她連撐幾竿,然后直起身子向水生一笑。”對侵略者的憤恨、對家園安寧的期盼定格在這嫣然一笑。只要還有盼歸的家,還有等待的家人,戰士就有永不泯滅的熱情,愛國救亡的事業就扎下了牢固根基。嚴寒已降春天不遠,水生嫂以及無數民眾在荷花水影里悠然織席、安居樂業的那一天,必定如約再現。

在“荷花淀”故事系列中,無論質樸美麗的女性形象還是溫婉纏綿的夫妻情意,總連接著一個以死亡、離別為底色的艱難時世。正如茅盾評價孫犁:“他是用談笑從容的態度來描繪風云變幻的”。孫犁的文學生涯起始于晉察冀抗戰,促成他的創作貫穿著介入現實、呼應時代主潮的關懷。有了“關懷”之重,才形成獨具韻味的“對照美學”:兒女與家國、輕靈與深沉、優美與崇高、柔情與堅韌……“荷花淀”作為孫犁美學典范,從體貼、深入民間倫理收獲晉察冀抗戰經驗、凝聚中華民族反侵略求獨立的精神。

抗日戰爭既是中國人民遭遇的巨大災難,也是其追求現代獨立國家道路上一個令人矚目的里程碑,為當代留下重要的精神文化資源。孫犁熟悉勞動人民和鄉村生活,他講述的“荷花淀”故事以及貫穿他終生的晉察冀抗戰書寫,充分展現了作家在革命進程中的人文關懷,是鄉土文學、抗戰文學史上不可忽略的一頁。孫犁并不致力于書寫戰爭苦難與硝煙,而是著重表現民族正氣和人民心靈的閃光、著重以“美”的形態展現時代脈搏及抵抗精神。在當年的解放區文藝中,孫犁淡化苦難、彩筆畫美的創作風格獨樹一幟。在一代代的文脈傳承中,孫犁身上那種“于平淡之中迸發的人生激情”和“于精微之中昭示的文章骨氣”,更影響、形成了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荷花淀”派。在復興民族文化、增強文化自信力的新時代,孫犁以及“荷花淀”派的創作仍然可以為我們當下的作家提供豐富的啟示和借鑒。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左翼文學與中國近現代的士紳變局”(22BZW14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