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寫作,在時間中沉淀
近日,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第12期“作家活動周”在北京和貴州舉行。本次活動周以“中國文學新力量專場”為主題,邀請來自全國各地的37名青年作家參加活動。本報記者邀請周宏翔、周婉京、林為攀、錢幸4位青年作家開啟了一場圓桌談,管中窺豹,觀察新一代青年寫作者如何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他們有哪些體會與困惑。
“他們未曾宣之于口的,是我更感興趣的”
問:請介紹一下你是如何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的?有什么新作或代表作向大家推薦?
周婉京:我最早是在香港《大公報》副刊做記者,2016年出版過一本《清思集》,是我工作中非虛構寫作的合集。在我采訪過的藝術家、收藏家當中,我最喜歡聽他們講來香港的早年生活,與他們在內(nèi)地的往事,里面有濃濃的煙火氣。我們閑聊時,他們講上海話、潮州話、客家話、東北話,這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閑聊,把我拉進了他們的故事。我很幸運,因為在我提筆寫故事之前,先遇到了這樣一群人,他們構成了短篇小說集《取出瘋石》《慌張的山水》的雛形。這些在異鄉(xiāng)漂泊的人,怎么行動、怎么反應、怎么生活?比起他們告訴我的事,他們未曾宣之于口的,是我更感興趣的。
林為攀:我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算起來有十五六年了。高三時,我因為看了一本《百年孤獨》,寫出了第一篇小說《作家之死》,并獲得了當年的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從此走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今年,我在中信出版社出版了第八本書《搭薩》,這是一本小說集。同名小說在今年獲得了第二屆梁曉聲青年文學獎,或許它能成為我目前的代表作。《搭薩》中,我首次把筆觸放到客家原鄉(xiāng),寫了一個客家“扛菩薩”的故事,它讓我的寫作有了不一樣的變化。
周宏翔:我的寫作開始得比較早,起初是因為不想只寫作文。第一次發(fā)表作品是15歲,在我們當?shù)氐男@刊物上發(fā)了一篇小說。高中時,我主要以寫青春小說為主,陸續(xù)發(fā)了1年多,很快就被出版社注意到,促使我完成了第一部長篇小說。大學畢業(yè)后,我到上海一家外企工作,幾年后又辭職回歸寫作。我想向大家推薦的是去年在《收獲》發(fā)表的長篇小說《當燃》,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單行本,是和我的家鄉(xiāng)重慶有關的故事。
錢幸:我在中學時,把全班同學寫到了小說里。同學追著我,要討個好角色和好結局。我家里沒這方面的人才,父母總覺得我癡心妄想。但我還挺爭氣,大學里寫了兩三個長篇,在《萌芽》雜志發(fā)了。作為一個愛考編的山東人,畢業(yè)后我選擇了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寫作間斷了8年,但因為工作關系,我總是會看到那些脆弱的、渺小的、無助的人,就又想寫了。2021年,我又開始發(fā)表作品,但不是寫我自己,是寫我所見過的人。推薦我即將問世的三本書吧:中短篇小說集《冷靜期》,聚焦的是“人與人的差別”這個問題;中篇小說集《二十一日酉時》,聚焦的是“罪與罰”;長篇小說《何人到白云》,講述小城市兩代人暗流涌動的婚姻和家庭生活,關注的是“孤獨”。
“若想感受地面的溫度,必須留下腳印”
問:青年寫作往往被人們寄予議題創(chuàng)設、審美革新、敘事突圍的厚望,青年作家則被視為文學變革力量的主體。在你看來,如何寫出具有時代感的作品?
錢幸:時代不是抽象的,看到周圍怎樣、周圍人怎樣,構成了我們時代感受的一部分,比氣候還重要——它近似人文氣候。作家要“在場”,還要拉開一段距離,發(fā)現(xiàn)一些滯后或穿透的東西。我更關心那些樸素生活著的人,更偏向于描繪這個時代的普通人。比如我寫過“魏永芳”系列,作為進城務工者,她是醫(yī)院的護工。就像柔軟的蚌吞食砂礫卻奉獻出珍珠,她從生活的艱辛中捧出的是堅韌和體諒。我像一個“體驗派”作家,沒有很多技術,多憑借直覺。
周宏翔:對當下的記錄很必要,但同時也特別困難。比如,城市文學相較于縣城、鄉(xiāng)土,很容易顯得輕浮,主要原因是城市的快速更迭,很難沉淀下某種厚實的東西,流行與過時幾乎是同時進行的。我想,解決的方案似乎還是要嵌入某些時代痕跡和公共事件的記憶,才能讓輕浮稍微沉淀下來。歸根結底,青年作家還是要投入生活中,去捕捉那些真實感和現(xiàn)場感,找到互聯(lián)網(wǎng)無法呈現(xiàn)的“實感”和思考。
林為攀:人工智能日新月異,讓許多同行憂心忡忡。但要我說大可不必,AI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將來,都不可能取代人類,就像交通工具無法取代雙腳,若想感受地面的溫度,必須留下腳印。不管時代如何變化,文學都是人類最后的一道堡壘。不過現(xiàn)在讀者對作家的要求更高了。如何突破?我想必須從內(nèi)容和形式上下功夫。就拿我在《人民文學》發(fā)表的中篇《便攜式祖先》舉例吧,這篇小說借鑒紀錄片腳本,即采用場景與畫外音的形式,講的是一個客家人認祖歸宗的故事。我認為,AI時代同樣給了作家機遇,就像有托爾斯泰這座高峰,才能有后來的“冰山理論”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人工智能是另一種層面的鞭策,而非阻力。
周婉京:我們所處的時代,像一條快速流動的信息河。每一天,我們都面對無數(shù)的信息。如何快速做出篩選,成了我們的日常。信息太多,相伴而來的是可寫的主題太多、太散,有時小說開篇了,中間被信息和事務打斷,前面的開頭就擱置下來,如此積攢下來的故事很多。所以我近幾年持續(xù)在思考一個問題:如何在捕捉時代速度的同時,盡量讓自己慢下來?我想這是我們年輕一代相較于前輩作家所面臨的新問題。讀者在碎片化閱讀,我們作者也經(jīng)歷著碎片化寫作。有時候,我完成了一天的寫作之后,莫名生出一種悲壯感,越寫,就越感受到深度表達與算法邏輯的對抗。在算法面前,我們都是日復一日搬運石頭的“西西弗”。
問:作為今天的寫作者,你在寫作中面臨哪些困難?有沒有找到應對方法?
周宏翔:我覺得當下創(chuàng)作者面臨的最大困難倒不是AI來襲,而是輸出者越來越多,但閱讀者越來越少。過去,創(chuàng)作者也是閱讀者,現(xiàn)在似乎更多的人試圖創(chuàng)作,但并不怎么閱讀同行的作品,寫作者與閱讀者的身份割裂了,某種程度上導致了“失去讀者”的問題。我記得剛開始寫作時,還會收到讀者來信,以及后臺交流的私信,大家會針對作品發(fā)表自己的想法,現(xiàn)在我收到的信息更多是問我怎么寫作、怎么發(fā)表的。如何引導讀者去讀作品,這可能是比較難的。
錢幸:其實現(xiàn)在很適合寫作,你站著不動,寫作素材就往臉上撲。我有時候在寫一部小說時,另一個故事忽然就從字縫里長出來了。對我而言,最大的困難是取舍,因為我不是專職寫作,要把時間和精力切割成小塊。但反過來說,這也刺激了創(chuàng)作,我把工作之外的時間都用來寫作,或者醞釀寫作。寫作是副業(yè)也有好處,我就在生活之中,不是感同身受,而就是“身受”。我會遇到各類職場困境、人際問題、家庭婚姻問題等,然后在這個過程中,抽離出真身,客觀觀察。一切都是小說的來源。換言之,小說就是我的生活。
“不能光低頭走路,也得抬頭看路”
問:當下,新大眾文藝崛起,文學創(chuàng)作早不再是少數(shù)人的專利。作為青年作家,如何打破傳統(tǒng)文學的界限,探索新媒介、新技術與新敘事的結合?
錢幸:時代在變,寫作者不能光低頭走路,也得抬頭看路。我們不能苛責讀者的選擇,而應該自省如何讓更多讀者進入深閱讀。我在寫小說時,盡量找一個更好進入的“殼”,把那些困惑、難以言表的復雜東西,用故事的外殼包裹住。外殼誘人,嘎嘣脆,入口即化,故事微苦,品到最后,又有點兒回甘。我還建了小紅書賬號,每天會找一點兒素材,用活潑的表達分享,比如最近“關于寫作者為何要奔赴作協(xié)組織這件事”“用半年時間測試了波拉尼奧的寫作方法到底行不行”等帖子還收獲了不少點贊關注,也是試圖跟讀者建立連接。作品不是商品,但既然寫了,總還是需要讀者的。希望以后能夠借助大數(shù)據(jù)、新傳媒手段和新技術,將作家的東西精準送到讀者面前。
周宏翔:其實在我看來,并沒有什么真正的“界限”,因為所有的“界限”都會隨著業(yè)態(tài)的變化而打破,就像我們很難定義馬伯庸的小說到底是嚴肅文學還是網(wǎng)絡小說,或者村上春樹到底在不在純文學討論的范疇里。互聯(lián)網(wǎng)把很多東西的界限都模糊掉了,年輕人對于所謂的“區(qū)分”也越來越不在乎,他們可能更在意的是,這個能不能吸引我。在新媒體和技術興起之后,我們的傳統(tǒng)敘事一定是在發(fā)生變化的,不管是關注的內(nèi)容還是作品的結構,包括語言,但文學本身有一個非常強大的內(nèi)核,一直在抵御這種變化。真正能夠引起人思考的文字不該是隨波逐流的。作為青年作家,即使走不到互聯(lián)網(wǎng)前面,也應該緊跟互聯(lián)網(wǎng),去挖掘那些短視頻記錄之外的生活。
林為攀:如今一切都在碎片化,時間被切割成無數(shù)塊,刷短視頻是我們的日常。在這種情況下,傳統(tǒng)文學不但不會式微,反而會煥發(fā)新生,因為文學是戰(zhàn)勝虛無的最佳方式之一。之所以產(chǎn)生文學式微的錯覺,不是因為文學已死,而是作家自身水平有限。
問:本次作家活動周的主題是“中國文學新力量”,我想其中包括兩方面含義,一是說要寫出“有力量”的作品,二是指作為文學新人,要肩負為中國文學貢獻“新力量”的使命。你如何看待這個主題?
周婉京:我很認同你的看法。所謂的“新力量”應該是在“有力量”的基礎上呈現(xiàn)的。這里面的“新”一方面指的是我們青年作者所處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正在改變,文學的時間感被短視頻的“瞬間切換”解構,線性敘事似乎正在讓位于碎片拼貼,這樣一來,讀者要的也許只是一個金句,甚至更少。這種情況下,我們更要注重與讀者的關系,借助不同的社群和平臺連接分散的讀者;另一方面,“新”也意味著我們面對的現(xiàn)實維度發(fā)生了改變,人腦之所以區(qū)別于算法,可能正是因為人性的復雜,在短內(nèi)容、淺文本制造的信息背后,依舊存在著許多我們可以深挖的角落。我想,那也對應著讀者重新渴望“一盞燈下讀長篇”的時刻。
錢幸:對于如何有力量,我想,真實的、堅定的、悲憫的東西最有力量。在充滿“情義危機”的質(zhì)疑和“如何成名有利”的焦慮面前,作家應該是一群天真的堅定者,是相信愚公移山的人,是胸懷“安得廣廈千萬間”抱負的人。
周宏翔:“新”本身既在我們的創(chuàng)作閱歷,也在我們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作為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興起而成長的一代人,我們能夠提供的經(jīng)驗樣本應該比前輩作家更豐富,但我們很多時候也禁錮在了手機屏幕之中,而忘記了自己到底應該留下什么。“新力量”應該是一種對自我和對文學本身的堅持和突破。我還是認為文學是打破信息繭房的一把利器,需要我們好好鍛造和利用起來。
林為攀:作為文學新人,只有寫出“有力量”的作品,才能為中國文學貢獻“新力量”。而有力量的作品在每個時代都不可能批量出現(xiàn)。文學新人大多數(shù)還在起步或者摸索階段,大可不必過于操切,每個人都需要時間成長。要把時間線適當拉長,將來回頭看,就知道有沒有“新力量”產(chǎn)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