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到家
母親出院時,護士遞來一張醫囑,上面爬滿了黑字,其中寫著每周要做一次靜脈采血、換藥并更換引流瓶。
我接過紙,那紙竟有些沉。想起醫院永遠排不完的長隊,想起母親推著助步器走路,一步一頓,好像腳下踩著棉花。我扶著她,能覺出她手臂上的皮肉松松地掛著,骨頭倒是很突出。醫院的走廊很長,白墻白燈,照得母親的臉也發白。而醫囑上“每周一次”4個字,鐵板釘釘地立在那里,不容商量。
護士見我捏著醫囑發怔,說:“可以下載我們醫院的APP,在網上掛號繳費,還能預約護士上門。”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陣風,忽地吹散了我心頭的蔭翳。離開得太久,竟不知道國內已經有了上門護理。
“是你們中山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護士嗎?”她回答:“是。本院休班的護士利用休息時間上門為患者服務。”
我愣了一瞬,竟有些不敢相信。護士打開她的手機屏幕示范,指尖在屏幕上滑動,那些復雜的流程在我眼前忽然變得簡單起來。原來護理上門,已經不再是傳說。
“媽”,我貼在母親的右耳旁,“以后不用每周跑醫院,護士會來家里”。母親的眉頭舒展了,笑著連聲說“好呀!”我扶著她,忽然覺得腳步輕快了些。
一周后的清晨,母親剛洗漱完畢,門鈴聲響起。
我匆忙去開門,是兩位年輕的護士,她們比預定時間早到了幾分鐘,正在門口穿上纖塵不染的白大褂,用防護帽嚴實地裹住發絲,還不忘套上一次性鞋套。從罩著淡藍色口罩的臉上,我看到她們平靜如水的眼睛。站在那里,她們不像是從電梯里出來的,倒像是從某個潔凈無塵的世界突然降臨,猶如天使般站在我的面前。
進屋后,她們笑著對母親說:“奶奶,早上好。”聲音像春天的溪水一樣溫柔。接著,便從衣袋里抽出一瓶消毒液,擠出一小團凝膠,雙手搓揉幾下。然后打開醫療包,里面整齊碼放著針管、采血管、敷料和藥劑……藥水的氣味在房間里彌漫開來,倒像是把醫院的一角搬到了家中。
母親的眼里閃過一絲忐忑。她想起住院期間,有一次護士抽血扎了幾次都沒成功,最后還是老護士救場。那種皮肉被扎穿又錯過的鈍痛,至今還記憶猶新。
望著母親的手,皮膚薄得像一層透光的紙,手背上布滿褐色的老年斑,血管幾乎隱沒不見,這是最讓護士頭疼的“難扎手”。只見周護士蹲下身來,戴上手套的手指輕得幾乎不著力地按壓著母親的手背。她指尖輕輕滑過,母親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胳膊。
時間像凝固了一樣,只有窗外偶爾傳來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周護士的額頭沁出一層細汗,她知道面前這只胳膊經不起失誤,這根血管一旦扎穿,就很難在這么薄的皮膚上再找到第二條。
“奶奶,您稍微動動手腕……”母親聽話地晃了晃手,周護士看見了里面淡青色的血管走向。
“在這。”她突然說。
針尖輕輕刺入的瞬間,母親本能地縮了一下,但下一秒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沒有任何刺痛蔓延,也沒有那種刺穿感。至少這一次,她沒有像從前那樣緊張。我脫口而出:“一針見血!”周護士松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專業的自信。錢護士將準備好采血的器材歸位,周護士穩穩地推進針管,暗紅色的血液緩緩流出。
換藥時,錢護士揭開舊敷料,觀察了一會兒,用鑷子夾起酒精棉球,仔細清潔留置針的周圍,一圈又一圈,輕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玻璃器皿。“可以錄像嗎?”我舉起手機,拍攝換敷料的過程,為的是平日自己也能操作。“只要您母親不介意。”她轉頭輕聲問母親,母親點點頭默許。
其實,護理于我,原來并不陌生。持針的姿勢、纏膠布的手法、掀紗布的角度……消毒水氣味曾經滲進過我的衣衫,甚至滲進過我的夢境。這些記憶,原以為早已隨歲月褪色,卻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如老照片般在腦海中緩緩浮現。然而,畢竟多年過去,那些曾經爛熟于心的流程,如今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醫院的格局已經改變,可是護理的本質卻從未改變。依然是對生命的敬畏,對細節的專注以及在機械操作背后那份溫暖的共情。
錄像結束時,母親已經睡著了。護士輕輕將用過的器械裝進托盤,對我說:“這些步驟說明書上都有……”她沒說完的話懸在半空,但我明白,有些溫度,是冰冷的文字永遠無法傳遞的。就像此刻鏡頭里那些細微的顫動、停頓和眼神交匯,才是活生生的醫者仁心。
最后換引流瓶,錢護士取下舊瓶,消毒接口,換上新瓶。再拿出筆,寫上下次更換的日期,字跡工整得像小學生作業。
母親側身從床頭柜取出兩個紅包,往護士手里塞。錢護士像是被燙著似的,連忙后退一步,雙手直擺。“奶奶,這可使不得,上門服務不能額外收費。”
母親卻不依不饒,“規定是規定,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錢護士握著母親的手,輕聲道:“奶奶,您若覺得我們服務不錯,就在平臺上給我們寫幾句評語,這對我們是最好的鼓勵。”
我拿了兩瓶礦泉水給她們,感謝她們將專業的照護送到病榻前,讓生命的尊嚴在熟悉的家中得以延續。她們彎腰為老人更換導管的姿態,輕聲詢問病情的語調,甚至拒絕紅包時堅定的眼神,都在訴說著一個樸素的真理:醫療的本質,從來不是冰冷的器械與賬單,而是對生命的敬畏與呵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