輞川:一個經典文學景觀意象的形成
輞川,位于今陜西省西安市藍田縣秦嶺北麓。因為王維在輞川的相關活動與詩作,輞川成了后世文人心目中一個美好的所在,輞川本身也成了一個經典的文學景觀意象。
一
在王維時代文人的眼中,相對于終南山眾多的峪谷,輞川并不是一個特異且引人注目的存在,在詩歌中,也不是一個特別醒目的吟詠對象。后世對輞川的執念,自是緣于王維在輞川的徜徉與創作,尤其是輞川組詩的影響。
王維辭世44年后,李吉甫有這樣的記述:“藍田縣鹿苑寺主僧子良贄于予,且曰:‘鹿苑即王右丞輞川之第也。右丞篤志奉佛,妻死不再娶,潔居逾三十載。母夫人卒,表宅為寺。今冢墓在寺之西南隅,其圖實右丞之親筆。’予閱玩珍重。永為家藏。元和四年八月十三日。”(見《容齋隨筆·三筆》卷六)這說明,當時的輞川已不再是風景名勝地,但鹿苑寺尚在,王維故第尚清楚。中唐時期,王維故宅屢屢被文人們懷念,詩中不乏吟詠,如耿湋有詩《題清源寺》,題下自注:“即王右丞故宅”。詩寫彼時的景致是“深房春竹老,細雨夜鐘疏。陳跡留金地,遺文在石渠”,而詩人的感受則是“孟城今寂寞,輞水自紆馀”。白居易《宿清源寺》感嘆:“往謫潯陽去,夜憩輞溪曲。今為錢塘行,重經茲寺宿。爾來幾何歲,溪草二八綠。不見舊房僧,蒼然新樹木。虛空走日月,世界遷陵谷。”所謂“往謫潯陽去”,指其元和十年(815)貶九江司馬事;而“今為錢塘行”,當指長慶二年(822)赴任杭州刺史時。其時已是“蒼然新樹木”而生“世界遷陵谷”之嘆。這說明,中唐時王維的輞川別業已成陳跡,狀態寂寥。至晚唐,溫庭筠的《寄清源寺僧》詩寫“簾向玉峰藏夜雪,砌因藍水長秋苔”,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輞川的冷寂。
中唐時期,出現了大量詠寫地理景觀的五絕組詩,韓愈寫有《奉和銳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王世貞評曰:“蓋亦步摩詰輞川雜詩而未逮者”(錢仲聯《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卷八引)。其他如錢起的《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等,當也多多少少受了王維、裴迪輞川唱和組詩的影響。且看錢起這組詩中如“幽鳥清漣上,興來看不足”(《竹嶼》)、“幽人對酒時,苔上閑花落”(《古藤》)等詩句,明顯有王維《輞川絕句》的影子,其組詩的形式,也有著王維組詩的影響。
二
北宋時,輞川遺跡更為荒蕪,但文人的追想向慕卻綿延未絕。黃伯思《跋輞川圖后》云:“輞川二十境,勝概冠秦雍。摩詰既居之畫之,又與裴生詩之……然此地,今遺址僅存,園湖垞沜,率為疇畝,未有高士踵茲逸懷,使人慨想深。政和二年六月五日。”即是見諸文字的證明。
王維輞川在北宋的傳播與影響,主要有詩、圖兩個渠道。
北宋時,王維集仍有刊行(見陳鐵民《王維集校注》附錄《王維集版本考》),王維詩已為文人所熟稔。
王維所繪《輞川圖》,后世失傳,其真實情況如何,莫衷一是,甚至出現了不同的版本。但從中唐到北宋之初,《輞川圖》的傳播及其廣受贊譽則是確定無疑的。輞川圖在北宋的傳播不亞于輞川詩,在文人當中的影響甚或超過了輞川詩。北宋人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六記載了“江表用師之際”楚昭輔得到李煜內庫所藏王維輞川圖的經過。這是王維《輞川圖》流傳的一個明確記錄。舊題陶谷撰《清異錄》載“比丘尼梵正”制作菜肴果盤“合成輞川圖小樣”。說明《輞川圖》在當時的影響,已不僅僅限于文人圈子。
隨著《輞川圖》的傳播,北宋時已出現了各種摹本和仿作,也出現了為數眾多的《輞川圖》的題跋(包括題跋詩),如文彥博《題輞川圖后》、韓琦《次韻和文潞公題王右丞維輞川圖》、秦觀《書輞川圖后》等。《宣和畫譜》評價當時極負盛名的《龍眠山莊圖》說“可以對《輞川圖》是也”,表明了《輞川圖》在當時人們心中的地位和影響。這從另一個角度強化了“輞川”這一意象的影響。輞川圖、輞川詩,各自播散,互相影響,致使輞川已超出了其原本的地理實相本身,成為一種荷載著某種心理期待和寄托的文學藝術景觀意象,逐漸形成并流傳。
三
北宋文人注重自身修養,一方面對國家具有強烈的主人翁精神,“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而其內省自身的另一面則是對寧靜美好景象的向往,在人生失意時更是向往一種桃花源般的生活。范仲淹在提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岳陽樓記》里,同樣神往“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的景致。歐陽修一方面“開口攬時事,論議爭煌煌”(《鎮陽讀書》),另一方面也陶醉于“綠桑高下映平川,賽罷田神笑語喧”(《田家》)的風光,在仕途失意時沉醉于“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醉翁亭記》)的氛圍中。至蘇軾,更是描繪了諸如“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春未老,風細柳斜斜”(《望江南·超然臺作》)“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赤壁賦》)這樣純凈優美的境界。于是乎,這種景象逐漸積淀成了一種文人的情趣、一種近乎本能的心理定勢、一種內心自覺的追求和理想。
對宋人而言,王維的輞川諸詩,剛好符合上述境界。其實在中唐詩人的心中,已經有過這樣的表述,比如錢起的《中書王舍人輞川舊居》詩就說“誰謂桃源里,天書問考槃”,將輞川與桃源等列。
北宋文人的詩歌,屢屢述及輞川,題畫詩尤多,如文彥博《題輞川圖后》稱:“吾家伊上塢,亦自有椒園……每看輞川畫,起予商可言。”因自家同樣有椒園,便聯想到了輞川。韓琦《次韻和文潞公題王右丞維輞川圖》將輞川與“陶徑”聯系在一起。蘇軾詩《李伯時畫其弟亮工舊宅圖》《次韻黃魯直書伯時畫王摩詰》、詞作《青玉案》(三年枕上吳中路)等也將輞川與陶淵明、白樂天、韋蘇州等聯系在一起,宣稱“輞川圖上看春暮,長記高人右丞句”,將王維稱為“高人”。后來宗澤寫的《華陰道中》詩也稱:“菅茅作屋細家居,云碓風簾路不紆。坡側杏花溪畔柳,分明摩詰輞川圖。”此詩為宣和六年,年過花甲的宗澤赴任巴州通判途經華陰時所作。在作者的心目中,輞川,正是一種符號、一種象征,代表了一種寧凈優美的田園風光。只要是這樣優美的風光景致,在他的眼里,就仿佛是《輞川圖》的生動呈現。
而在秦觀那里,《輞川圖》甚至可以療疾治病。秦觀《書輞川圖后》記述,“元祐丁卯,余為汝南郡學官,夏得腸癖之疾,臥直舍中”。此時有人帶來摩詰《輞川圖》給他,說“閱此可以愈疾”。而他“得圖喜甚”,“閱于枕上”,“恍然若與摩詰入輞川”,游覽了輞川諸景,“數日疾良愈”。這種奇妙的效果,其實也體現了當時文人對《輞川圖》的向慕之情。
這說明,北宋文人的心目中,輞川,代表著一種優美的自然景致,是一種無有塵世紛擾、可以愉悅身心的桃花源式的美好境地。
北宋文人的相關著述,蘇轍《題李公麟山莊圖并敘》尤其值得注意,該《敘》稱:“伯時作《龍眠山莊圖》,由建德館至垂云沜,著錄者十六處……子瞻既為之記,又屬轍賦小詩,凡二十章,以繼摩詰輞川之作云。”這里,明確寫明他們作詩“二十章”,是“繼摩詰輞川之作”。這是一種動機和目的十分明確的傳承行為。這表明,王維的《輞川絕句二十首》,已經成為一個“典故”、一個范例、一個標本。而且,李公麟、蘇軾、蘇轍,這些典型的、代表性的、有著很高威望和影響力的文人,他們的模仿、繼作并明確宣稱“繼摩詰輞川之作”,明顯成了一個標志,標志著王維《輞川絕句》這種整體性構造而又分詠具體景觀的組詩形式在經過數代文人的創作層累后已成為一種范式,也標志著輞川這一文學景觀意象的確立和定型。這一景觀意象的主要含義便是閑適、脫俗甚至有塵外之趣,正如明人黃溥評王維在輞川寫的五首《田園樂》所說:“有自在之趣,有脫俗之韻,千載之下令人坐想輞川之勝,而歆艷其閑適之情也。”(《詩學權輿》卷二十一)。此后,輞川意象也在后世文人的創作和閱讀中不斷地延續和展衍,至今不衰。
(作者:劉鋒燾,系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