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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尖與江山
來源:文藝報 |  馬 舞  2025年06月25日08:14

推介語:

賽博朋克小說誕生已有半個世紀,1996年星河在《科幻世界》發表的《決斗在網絡》被認為是中國首篇賽博朋克題材科幻小說。近30年間,中國科幻作家一直探索賽博朋克本土化的命題。什么是真正的中國賽博朋克?發生在中國、由中國人擔任主角,還是植入一個傳統文化的內核?這篇小說給出了一個相當精巧的答案。小說用饑餓的感官刺激作為現實世界與賽博世界的分界線,化針尖為筆,書寫出一段屬于某個東方世界的未來圖景。這也是我們對中國化賽博朋克的期待之一:中國正是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現實與超現實的匯流之地,著墨于國人思考與行為方式的小說,即使模糊了故事地點、角色與文化內核,也是獨屬于中國的賽博朋克。

——張 冉

一切開始于一根針。一根針豎在那里,總要刺破些什么。

這一次,針尖刺破上皮組織,釋放上千個納米機器人,攜帶蝕刻溶劑和塑形膠質涌向顴骨邊界。皮脂溶解,酶體重組,肌肉聚合,她被重新雕刻成型。

“還是原來的樣子吧?”她小心觸碰自己臉頰,好像在撫摸一小團尚未被撲滅的火。

我點頭,說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是別的樣子。全新的樣子,任何樣子。

她笑了。笑容也一如往昔。“人不如舊,義體也還是舊的好。”她說。

她的確沒必要變成其他樣子。舊的她已經夠美了。體態豐腴,膚色勝雪,雙瞳帶著青綠光澤,像兩捧清澈的江水。目光順著指縫淌下來,美得毫無塊壘,幾乎像一團二維的水彩。

很難想象,在因那場大火被毀之前,這張臉曾經美到什么程度。

關閉光刻機,針被懸停在半空,光從針尖落到她眼里,慢慢沉入江底。

她又說:“這針就像筆,我本來都融化了,你又重新把我畫了出來。”

筆和畫,都是遙遠又模糊的往事。將立體世界裝進平面,攪碎時間和空間,只剩下線條和色彩。雕刻是無中生有,而繪畫,則是把有重新變作無。

我也曾經畫過畫嗎?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墨水的味道,畫布上暈開的濕氣,手指摩挲宣紙時的粗糙觸感。但那些記憶太過久遠,遠到像是別人的故事,久到有些不真實。現在的我是個義體雕刻師,用針尖在肉體上游走,將殘缺變為完整,將無序化為秩序。

我撫摸孟希的臉,果真帶著墨的香氣,火的熱度,以及江水流淌的痕跡。新與舊,立體與平面,在這一刻交匯成完美作品。

風從某個方向吹進來。我想開口說些什么,胃部卻突然傳來一陣疼痛。這是一種更加古老的痛感,比起針扎的刺痛,更像在胸腔掏出一個負壓孔洞。所有內臟都往里墜落,卻無法填滿洞底的空虛。

時空和江水一齊流淌起來。好像有一部分我正被攪碎,正在被畫成畫。

“你怎么了?”她望向我,帶著墨香的眼睛充滿關切,卻在我說出下一句話時變作憂慮。

“好像是,餓了。”我聽見自己這樣說。

饑餓,正如未經改造的人體,早已成為過去時。

外骨骼附著柔軟肌膚,義體和芯片植入筋膜深處,電信號隨血液循環流轉,精確控制必要動作,必要反應。肉身不再是牢籠,生命從歷險變作經驗。不朽終于成為可能。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作為一名義體雕刻師,我也算是不朽的產物。義體器官經過基因編輯,嚴格按照算法生長,植入人體時卻還是會產生微小誤差。一段增生肌腱,一根多余尾骨,或是一條累贅皮紋,都需要額外裁剪打磨。而比起分毫不差的AI剪裁,半人工的定制雕刻反倒受到更多青睞。畢竟,即便最精密的光刻機和納米機器人,沒有肉眼參與,最后呈現總是千篇一律,好似工業量產的廉價外殼,雖然精確,卻毫無差別。

在算法時代,差別永遠稀缺。能靠近不朽的差別,更近乎奢侈。

或許是肉體的最后一點執念吧。我想。只有不完美的手眼,才能雕刻不朽。每次控制針尖在肌膚上游弋,刺扎,輸送成千上萬納米機器人涌向不朽的邊界,我都能清晰感覺到這種執念。義體是肉身的延伸,卻并非子集。這一點,身體甚至比我更加清楚。

也正因如此,我刻意沒有加裝任何義體,只按照社區要求進行了消化系統改造。

系統改造不同于義體植入,它僅需在體內接入一枚芯片,實時監控生命活動,通過正負電流完成能量轉換,無需觸發任何多余的感官。當芯片捕捉到血糖降低的信號,下丘腦的攝食中樞尚未分泌信息素,晶體管便已發射電信號,在饑餓感萌芽前釋放預儲備的能量素。攝食從一種被動的動物本能,變成了算法驅動的選擇。這項技術無需額外付費,已納入醫保,人人皆可享有。當然,每周注射的能量素價格不菲,甚至遠超傳統食物的成本,但那是另一回事了。

總之,和全城的居民一樣,我不應該感覺到饑餓。但已經一個多星期了,胃部的疼痛仍舊沒有消失。它像一層干燥而黏稠的薄膜,均勻地鋪在腹腔中,既空洞又沉重。我試圖描摹這疼痛的形狀,仿佛一個由無數針尖捆綁而成的圓柱體,將刺痛層層疊加,最終化為一種鈍感的空虛。是程序出了錯嗎?還是芯片短路了?

肯定有什么事情不對勁。我想。社區里最近也有些傳聞,說系統改造的芯片開始失靈,有人甚至失去了身體控制。

“別信那些謠言,固件升級波動是常態,我們正在調查。”孟希憂慮地望向我。經過一個多星期的附著排異,新面孔愈發貼合。她的美終于立體起來,變作三維。

“如果不放心,我可以把社區最好的AI醫生分配給你。”她又說。孟希在東城社區上班,雖然是最基層的網格員,但手里也攥著一些微不足道的權限。網格員是城市的底稿。從鄰里糾紛到街邊涂鴉,再到事故排險,她熟知社區的每一個秘密,每一段逝去的時光與即將到來的可能。

三年前,那場矩陣服務器事故就發生在東城區。孟希在樓里排險,被大火燒毀了上半身,臉幾乎被燒成了一張模糊的平面。輾轉幾次義體植入后,她被轉入我的工作室,由我完成了最后的雕刻。

后來,她成為我的女友。數不清有多少次,我們并肩坐著,到處是水晶屏幕和VR投影,水汽凝結在玻璃窗上,鋼琴聲蕩漾在大理石桌椅上方,透過云端傳送到各城市的各個角落。一個義體雕刻師和他的作品,雖然有些俗套,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就像皮格馬利翁離不開他的象牙少女,就像我們也總被造物主愛著,如果真存在造物主的話。

“三分鐘后有空位,準備好。”她又加了一句。

自從義體和芯片被植入肉體,人類已經很少需要額外的醫療。除了硬件更換和系統改造手術,大多數程序問題無需前往醫院,只要在云端面診AI醫生就好。

最好的AI醫生,即最新版的算法模型。投射在云端顯示屏上,也比普通AI更像一個真正的人類。他們穿戴并無必要的白大褂和外科口罩,甚至還有一副黑框眼鏡。對于AI來說,真實得近乎滑稽。

“您的植入芯片沒有問題,大概率是系統改造程度太低。”AI醫生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并不存在的黑框眼鏡,語氣像手術刀一樣精確。

“消化系統改造是最低標準,東城社區超過98%的居民都進行了至少三個系統改造。根據您目前身體掃描報告,建議您先完成神經系統改造。暢通神經元通路,抑制無效電信號,大概率能消除您的問題。”

我沒有即刻回應,改造神經系統的提議讓我焦慮。就算是完全相同的晶體管,植入胃部和大腦,給人感覺也天差地別。

我開始想象一個世紀前的人類。沒有義體植入,也未經系統改造,饑餓,乏力,窒息以及乳酸堆積,無時無刻不被感官裹挾。那時候,餓了就要進食,而不是控制晶體管釋放能量素。要主動將食物塞進口腔,等待唾液分泌,食道吞咽,裹住半分解的膠狀蛋白液墮入胃底,一切緩慢,黏稠,或許還帶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滿足。

胃壁縮緊,似乎更餓了。

“王炳先生,”AI醫生念出我的名字,面容愈發嚴肅,“系統檢測到您的饑餓信息素水平已超過臨界值,如果您同意授權,我可以幫您安排改造手術。預約碼256。預計等待時間256個小時。”

胃里的圓柱體仍在不斷擴大,讓我無法集中注意力。耳邊感覺到孟希的呼吸,仍帶著江水的濕氣。糊里糊涂地,我給出同意授權的聲紋。一個預約碼即刻出現在手腕內側,標記時間地點,微微閃爍,如江上波光。

“手術等待期間,請控制不要擾亂消化系統。”AI醫生留下最后一句話,白大褂和黑框眼鏡還原成算力,流淌到云端他處。

“就是說,不要因為饑餓就擅自進食。”孟希補充道。包括上肢皮膚和臉部骨骼,她全身有超過一半器官組織都經過改造。我伸手觸碰那張立體的臉,不再滾燙,不再流淌,卻無比真實地存在。

青綠目光望向我。江水波光粼粼,裹著刺痛墜入胃底深淵。好像世界又再度被攪碎,變回二維平面。

“王炳,”孟希念出我的名字,語氣同樣嚴肅。“不要相信感官。那不存在。”她說。

可我該相信什么。又有什么是存在的。

我躲在工作室里雕刻,在一副副滾燙肉體上鍛造人形,好似刻下創世之初的壁畫。一副副肉體起身,付費,帶著我的一小部分目光離去。我有些嫉妒這些客戶,竟能無知無覺地被重新創生,不必感受絲毫疼痛。

此刻的城市,能感受到疼痛的,或許只有我了。畢竟饑餓是最本質的疼痛,這種體會越來越真切。不知多少小時過去,饑餓被時間搟成更薄的平面,變作二維的圓柱形。那是一種空,一種匱乏,如同致密組織缺失一角。在這個時代,身體和世界都太滿,幾乎沒有空的機會。孔洞一旦出現,一切豐盈都順勢下墜,在填滿缺乏的同時,也成為空的一部分。

客戶都已離開,孟希也去上班了,我拖住不斷下墜的腹腔,毫無目的地走到街上。城市的夜總是亮如白晝,讓饑餓更加無所遁形。那些街道,高樓,人工綠植,懸浮列車軌道,水母一樣晃動的街燈與廣告牌,全部順著空氣流向我,試圖用各種質地填滿空的縫隙。

我很少這樣直接地走在街上,沒有飛行器或磁浮車,只用未加改造的兩條腿。腿很沉,空虛的胃更加沉。直到走進那個橋洞,身體已經重得幾乎無法移動。

有人在那里。還不止一個。立交橋下的洞穴,被軌道遮住大半光源,久違的黑夜將一切包裹。我遲疑著沒有走近,卻也不舍得離開。一種古怪的氣味從黑暗中飄出來,難以描述,像很干凈的水,也像一個負壓孔洞,吸附我全身的重量。包括饑餓和空。

“你不舒服嗎?”一個人形朝我靠近,嗓音柔軟又干燥,仿佛是從那團氣味里析出的實體。不知為何竟覺得在哪里聽過。

我穿透黑暗望向她。這時才知道是一個她。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身形瘦高,四肢細長,很窄的臉上嵌著兩只巨大眼睛。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她,就像一條蜿蜒光滑的蛇,或是一根細到極致的針,帶著一種尖銳的美感。

糊里糊涂地,我大概是點了點頭。女人轉身走向洞壁,頭頂有磁浮列車行過,投下斑駁的車燈光影,照亮她身邊一小塊黑暗。一群人坐在墻邊,有男有女,密密麻麻,都跟她一樣瘦骨嶙峋。一個金屬器皿被他們圍住,咕咕冒著白煙,正是那古怪氣味的出處。到處是彩色氣罐,鮮艷色彩流淌在地面和墻壁,依稀可見繁復的平面線條。是山川,江水,極為細小的茅屋和船舶,以及更大一團隱沒在黑暗中的模糊色彩。

我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這是街頭涂鴉。一種無效又幼稚的行為藝術。孟希在排險時曾經這樣概括。但這些繁復的線條和色彩,又跟普通的涂鴉不一樣。我走向那些山川和江水,油漆墨點在光影中晃動,竟不顯得粗糙,反倒像是微弱火光將洞穴照亮。

“這是……”

“千里江山圖。”女人的嗓音再次從空氣中析出,好似穿透一個逝去已久的幽靈。

我啞然失語。名叫千里江山圖的水墨絹本設色長卷,誕生于三千年前的南宋。在大云端系統還未覆蓋全球之前,它曾被作為國寶,收藏于故宮博物院整整一個多世紀。據說,曾有無數人慕名前去瞻仰這幅傳世巨作,渴慕的目光在逼仄通道中同樣被拖曳成長卷。但如今,甚至連儲存云端的數據備份都無人問津。

我沒想到,歷史的幽靈會以街頭涂鴉的方式重返人間。

“已經沒人記得這幅畫了,”女人背對我,露出瘦削的背脊,“要不是那個夢,我們可能也忘了。”

夢里,我也曾畫過畫。只是太久遠了,我已經不記得那些線條和色彩最終的模樣。或許,也曾是這般的山川和江水?我想開口追問,胃部卻再次攪動起來,甚至發出凄厲的響聲。還是第一次出現。

“你好像是餓了。”女人轉過臉。我努力想否認,張開嘴卻只釋放出一道更干燥的空虛。

“我本來以為,東城區就剩我們幾個了……”女人移開雙眼,目光順著墻壁邊的人影緩慢轉動,“而且,越來越少了”。

順著她的目光,我注意到那些人影似乎稀疏了不少,不再是密密麻麻。再一看,似乎又少了幾個。不知何時隱沒在黑暗中。

不要相信感官。那不存在。腦海中突然冒出孟希的警告。

女人再次出現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個圓盤。許多細小的白色顆粒物相互堆疊,成為一個柔軟的弧度。她把盤子托到我鼻尖,讓那道古怪香氣飄入我身體。胃底的孔洞愈發變大,變深。我屏住呼吸,卻還是聞到了雨水,蟲鳴和一整片古老平原,如同干凈的水流倒灌進全身血管。

“餓了就要進食。這是最自然的事。”她看著我,把我的虛弱和慌張都裝進她巨大雙眼中,“就好像看見世界,就要把世界畫下來”。

如今,人類早已不再勾畫世界。世界早已在云端,觸手可及,又無法真正企及的地方。我想起孟希,還有更多被我雕刻成形的臉孔,我只用針尖創造他們,卻從不曾用任何形式將他們留下。哪怕是一幅畫,一小片涂鴉……至少都是存在的證據。正如饑餓,也是身體存在的證據。

“如果不相信感官,身體又怎么能存在?”她最后說。

她竟能讀懂我腦中所想。我驚詫極了。但饑餓的痛感再次啃噬我,循著水流的氣息,我來不及做任何思考,將一勺白色顆粒物放入嘴里。馥郁的質感瞬間填滿口腔。外殼爆裂,細胞融合,甚至來不及盡數咬碎,大塊的淀粉糊團被吞下食道,順著黏膩的唾液和胃酸下墜,落進那個深不見底的深淵。一股怪異的暖流從胃底升起,帶著電信號,信息素和飆升的血糖逆流而上,一直巡游沖向腦海岸邊。

時間和空間都被攪碎了,只有線條和色彩流淌一地。我清楚地感知到,身體在用自身作畫,為我的存在留下證據。

我仿佛回到那些久遠的夢,手里握著畫筆,在紙上一遍遍畫下那些山川江水。好像在銘記自己身體的紋理。等回過神來,盤中竟已經空了,虛浮地被我托在手中。那些晶瑩的白色顆粒物都已在我身體里,越過那些晶體管和電信號,填滿那個黑暗孔洞。將匱乏變作豐盈。

女人笑了。眼角眉梢都揚起柔軟的弧度,顯得不再那么尖銳。

“進食是什么感覺?”她溫柔地問我。

不要相信感官。那不存在。

我想要給出正確的回應,但明明豐盈是存在的,滿足是存在的,身體也是存在的。

“你終于感受到了,王炳。”

她留下這樣一句。她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我怔怔地抬頭,眼前卻只有一片虛空。女人,墻邊的人影,傾倒的彩色氣罐,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死生流轉,能量守恒。沒有任何東西會憑空消失。在一個空間里消散,意味著進入另一個空間。就像食物在盤中消失之前,早已進入我的身體。

那她呢?我轉過身,只有那幅涂鴉仍舊靜立墻上。千里江山隱入黑暗,盡數映入我眼中。

消失的東西越來越多。從那個橋洞里的女人開始。光刻機上的一根針,雕刻預約程序中的幾個客戶名字,工作室的藍色窗簾,那盞光線古怪的吊燈。有天路過常去的休憩站,那些水晶屏幕和VR投影,結滿水汽的玻璃窗,蕩漾著鋼琴聲的大理石大廳,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記憶開始出現裂縫。我開始猶豫,那消失的一根針和幾個名字,甚至印象中那些無比清晰的細小事物,是否真的曾經存在過。還是像那橋洞里的奇遇,若隱若現,也許本就只是一場太過逼真的夢。

手腕內側,系統改造手術的預約碼仍閃著微光,數字卻已經變成了24。過去的232個數字跟隨時間消失,標記著和我一樣的另外232個人,同樣在等待中將身體放逐得更遠。

唯一沒有消失跡象的,只有饑餓和孟希。她仍舊體態豐腴,膚色勝雪,雙瞳帶著青綠光澤,像兩捧清澈的江水。我從未像這般渴望她,就像在那個橋洞的夢里,近乎瘋狂地渴望那些白色顆粒物。在工作室里,凌亂的公寓里,我緊緊擁抱她,肌膚緊貼肌膚,江水流淌大地。一如剛雕刻成型的時候,她的肌膚總是溫熱,帶著火的熱度,江水的濕氣。

我想讓她填滿那個饑餓的孔洞。但又生怕她在我懷抱里消失。如同那些雨水,蟲鳴和一整片古老平原,順著食道成為我的一部分,卻又被吞沒在更巨大的空虛里。

她起身想要離開。我下意識地抓住她,指尖滑過脊背,卻冰涼刺骨,如同觸碰到一條蜿蜒光滑的蛇,或是一根細到極致的針。

似曾相識。尖銳的美感。她緩慢地轉過身。好似洞察了我的感覺,一雙巨大的眼睛無聲地望向我。那個橋洞里的一切瞬間浮現腦海。我近乎顫抖地松開手。

“我說了,不要相信感官。那根本不存在。”孟希,或者說那個橋洞里的女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誰。消失的又是什么。太多問題盤旋在腦海,我張開口,卻仍舊只有一團潮濕的空虛。

“我是她。她是你。你是我。我也是你。”她說出這個令人費解的句子。在任何一個世界里,都不該出現這樣的指代,這樣的從屬。

“王炳,”她再次念出我的名字,好像在念一行聲紋密碼,“你覺得一切都像一場夢,不是嗎?這本就是一場夢。夢是現實的備份。就像一幅畫,也是世界的備份。”

夢是現實的備份。畫是世界的備份。

“我也是你的備份。”她看著我,雙瞳帶著青綠光澤,像兩捧清澈的江水。就像回到剛從光刻機下的樣子,她再次變回了孟希。不僅如此,還有更多張臉在她顱骨上重疊。平整的,扭曲的,褶皺的,割裂的,美艷的,丑陋的,肌肉腫脹腐爛,或是露出森森白骨……我一次次地創造她,毀滅她,她可以是任何樣子,直到感官徹底失去意義。

“三年前的那場大火,你真的忘了嗎?”無數張面孔在她臉上流動,帶著一種逼人的節奏,像是澎湃的心跳。

我當然記得那場大火。三年前,東城區矩陣服務器大樓。孟希在熊熊烈火中回頭,碳化的肌肉組織焦黑黏稠,順著顴骨下墜,隱約露出肌底的另一張臉孔——蒼白又彷徨,竟是我自己。

手擎取火器,用火種點燃一排排服務器矩陣的,從來不是孟希,而是我自己。就像用針尖刺破上皮組織,我讓大樓燃燒,讓自己燃燒,讓一張張不存在的臉燃燒,試圖用烈火將世界炙烤出一個負壓空洞。

有了洞,就能跨越。就像餓了就要進食。將匱乏變作豐盈。這是最自然的事。

胃底的疼痛再次抽動起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尖銳。我能感覺那圓柱形的疼痛中心,突然隆起一個尖角,反倒將那深不見底的空洞托向高處。

我瞬間明白了一切。她和我和你,和這世界中已經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的所有人——

這整個世界,和這世界中已經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的所有人,都只是備份。一幅平面的長卷。

一個世紀之前,他們被那個叫王炳的人傳輸到云端。或許為了減輕記憶的負荷,或許為了實現一種虛幻的不朽,他們的這個世界被創造出來。從最細的一根針,到最宏大的國家族群,甚至包括所有令人引以為傲的科技樹,都不過是一行行代碼的排列組合。這世界里的所有人類,從一開始就沒有肉體。只有空虛的運算,空虛的智能。

“但你產生了饑餓,我一度以為是系統出現了Bug,但現在才知道,其實并不是。”孟希靜靜地說著。

不僅是那個橋洞中的女人,還有更多人。接受我雕刻的客戶,老家的父母,曾經的同事,還有曾在這有限世界中短暫相遇的所有路人,甚至那些街道,高樓,人工綠植,懸浮列車軌道,水母一樣晃動的街燈與廣告牌,無數形體在她臉上變幻,猶如光影閃爍,江水蕩漾。但我清楚,都只是不同的算法而已。

“不是Bug,那又是什么?”我聽見自己發問。聲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好像靈魂早已遠離這副軀殼,飛到無窮遠處來回望自身。如果,代碼也存在靈魂的話。

“這個世界正在崩塌,所以感官才從現實滲透進來。”作為這個世界的網格員,她雖然也是代碼,卻總知道的比我更多。另一些微不足道的權限。始終是城市的底稿。

“過去的時間里,已經有242個世界崩塌。我們的世界,排在最后第14個。”

我如同電擊般伸出手,望向手腕內側。果然,預約碼變作了14,如幽靈般漂浮在我并不存在的肉體上。

“你的意思是……”我用力將算力匯聚在自己腦部,凝成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這個現實世界的王炳,把自己備份了256份?”

孟希望了我一眼,再次變作那個橋洞里的女人模樣,然后緩慢地點了點頭。

我恍然大悟。服務器大樓的那場大火,那個我試圖燃燒自己創造的孔洞,原來是為了刺破這個世界,跨越到其他255個備份世界之中。

當毀滅無可避免,唯一的救贖,就是去往別處。就像當個體的消亡不可避免,唯一的救贖就是創造他人,創造另一個個體。一個女友,一個象牙少女,一個個經由我手被雕刻的顧客,一個國家族群,一整個光怪陸離的三維世界。一個個盡可能多的備份。

但數字永恒不朽,跨越到另一個搖搖欲墜的備份世界,又有什么分別?

“不需要逃離,現在的你,可以真正地創世了。”眼前,女人的臉再次流動,最后定格在我的面孔。

數字永恒不朽,差異才是存在的意義。我感知到胃里那個圓柱形的疼痛中心,它這樣深不見底地跟我說。

“現在能拯救這個世界的,只有你了。”孔洞螺旋上升,變作面前我自己的唇齒。“王炳,”我聽見自己念出自己的名字,“畢竟你,我,是這個世界里唯一的王炳。所有虛幻中,最真實的一組差異”。

我怔怔地站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應。一個平庸的義體雕刻師,一組沒有身體卻擁有無效感官的代碼,如何能肩負起這樣超級英雄似的命運。

“我該怎么做……”

這句話尚未說完,眼前的自己卻已經消失了。連同那間屬于我倆的逼仄臥室,洋溢著欲望和依戀的空氣,床和門,燈和墻壁,整棟建筑,街道,人工綠植,懸浮列車軌道,水母一樣晃動的街燈與廣告牌……整座城市全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一排排細小灰格。像漫畫的底稿。

我獨自走在備份世界的底稿里,就像一個孤獨的光標。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終于有線條和色彩析出。鮮艷色彩流淌在地面和墻壁,依稀可見繁復的平面線條。是山川,江水,極為細小的茅屋和船舶,以及更大一團浸潤在強光中的青綠色彩。

我竟又再次回到了橋洞里。但這一次,沒有女人,沒有孟希,沒有令我渴望的食物香氣。只有我和墻壁上的畫。備份,和備份的備份本身。

這是拯救世界的機會嗎?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這個虛幻的世界,是否值得被拯救。

世界正在消失,連底稿都在變作碎片,像燃盡的灰燼在我指縫間飄走。

我突然覺得指尖一陣刺痛。垂眼一看,手中竟握著一根針。極粗極長的一根針,針尖流出墨色。不,竟是一支畫筆。

千里江山映入眼中。我不再感到饑餓。代碼的孔洞似乎已經被什么東西填滿。

我是王炳。命中注定要畫下千里江山的王炳。

一支畫筆豎在那里,總要創造些什么。

(作者系同濟大學創意寫作碩士。作品散見于《湖南文學》《海燕》《萌芽》《One一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