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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2025年第6期|陳夏雨:一間古屋
來源:《散文》2025年第6期 | 陳夏雨  2025年06月27日08:37

湖南郴州桂陽縣大灣村,有不少大灣,同時也有很多小巷。

以前小巷會帶上人走,現在人少了,它就自個兒走。

每條巷子的盡頭都有屋。屋前必有巷。巷邊的野花開得好,一心一意走著自己的花路。

相對于大地,哪條路都是一個小巷子。黃土,是給萬物兜底的那個人。

一進古村,我就變得古老。

我看古屋,就像看老人,心會開始疼痛。每一棟古屋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塊木板的裂縫、磚塊之間的縫隙,都蔓延著古老的傷痛。

古井是古村的眼睛,古井見過很多人,如今寵辱不驚,輕輕搖晃我的身影,分散我的悲傷。我在水里無法成形,好像一個破碎和迷失的自己。

我是一個保守的人,心里裝的都是些快要腐朽的東西,像一間古屋。我來看古村,其實就是一間古屋去看另一間古屋。游人從我面前過,會以為我就是這里的一間閑屋。古屋看我,會驚訝地發現,我和它的主人可能有幾分相像。我就應該是個古人,就應該在這里娶妻生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詩書傳家。

周邊的空氣、細雨、小巷、河水、石橋、老樹根,連接了我和老屋的主人。我能感受主人屋舍落成后的喜悅,甚至聽到他們點燃的鞭炮聲。他們的公子和千金小姐,走過我身邊,止住腳步,恭恭敬敬向我行禮。我瞇起眼看著一起來的同行,無不披上宋、明古裝,有說有笑。我喊上譚老爺、梁莊主、謝公子、熊千金、劉千金、張小姐、游小姐趕緊合影。我貼得離他們近一些,就把他們當古人。

要是在這樣的地方,迎娶個美嬌娘,該是多大的福分啊。

以前,對于自己逐年增大的年齡,我有些恐慌,但看到古屋的衰老,我釋然了。萬物都不能擺脫日月。它們構成了我們的時間。

時光,是萬物都要遵守的唯一規矩。

它不能被任何人、任何龐然大物修改,再大的手掌也攔不住它的流動。它是輕輕走過的影子,微小,然而宏大。

太陽一出,萬物就把影子穿在身上。這些影子不全是黑色,也不全是灰色,是黑、灰的混合,有點像咖啡色。我愛咖啡,總想把生活中一萬種陰影一掃而光,全喝進肚里,化為肥料。

 

沒了主人的房子真是老得快啊,就好像一個失去了妻子的老頭。

我看著這些老屋,就感覺沒資格說自己寂寞。

再大的寂寞,也不如這老屋里的一根屋柱啊。為了這棟古宅,它曾經葳蕤的生命戛然而止,突然失去深山里的水鹿、黃麂、獐子、野雞、灰鷹等所有伙伴,離開熟悉的土地,孤孤零零地被扛來這里,承擔房屋所有的重量。幾百年了,您辛苦啦!雖說做了棟梁之材,但這本不該是您的使命。讓雀鳥在您身上歌唱,猿猴在您枝上舞蹈,在大自然里開枝散葉,才是您本來的命運。

房子的主人跟著時光跑了。古屋就被擋在了時光的這一邊。

當年來到這里,您或許是不情不愿的,但既成棟梁,就要承受一代又一代主人逝去的悲傷和孤獨,替主人扛起守護這老屋的重任,只要自己還沒倒下,就不能撒手不管。

這是一棟典型的湘南民居,三進式,中軸對稱,磚木結構,“品”字天井,石、木雕栩栩如生,古樸典雅。木雕工藝精湛,浮雕、陰刻、圓雕、鏤雕,各種手法巧奪天工。屋脊中置寶頂,用料講究,很多都是采用紅木、金絲楠木、坤甸木等貴重木材。飛檐翹角,走出來的美妙弧線,宣告它是幾百年前的本地王者。

它如今仍然挺立的意義,無人能說清,如同奇峰上的廟宇,承擔著難以確切定義的功能。它的每根柱子、每片瓦、每塊青磚無一例外地改變著我的目光和天空投射的光線。幾百年了,它的主人不在了,也沒人敢小看這本是普通的泥石堆砌出的人類生活方式。一些光帶走了它的主人,一些光繼續殺蟲除濕,驅除黑暗,給它精神的滋養。如果這些老屋完全不吃食,沒有營養,它怎么可能一站幾百年呢?這種建筑已經超越了炫富的俗套,淡化了居住的功能,打破了庸俗的幸福,走向美學和信仰的范疇。它的風格是倒退的前進。

這些古村沒有教堂,國外的宗教在這里后退到了百里之外。古屋,仿佛就是這里的信仰。

古屋的墻上掛著弓箭,也許他們箭術很好,但從未聽說他們射落過毒日。老爺坐的轎子還在,早已經看不到坐轎的人,他們學會了隱身,抬轎的人到處都是。他們今日抬轎,就是為了日后坐轎。

主人離開后,這些屋柱帶著老屋頭上的瓦、地上的磚,和日月一起生活——慢慢地,慢慢地,也習慣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除了日光、月光,就沒有其他目光來看它們了。思念主人的方式,各有各的不同。棟梁始終一動不動,還是那么沉默,保持著當年主人在時一樣的姿勢,現在年紀大了,裂紋會悄悄張開一些。屋檐的瓦當會借老天下雨的時機,流下一些淚。雨一停,它會趕緊掐斷淚線。幾百年了,它只能偷偷啜泣。老屋是有生命的,骨架雖然有些懶散,但靈魂仍在工作。人類有“吸引力法則”,想什么來什么。老屋也適用這個法則,想主人,就來了人。只是缺少“主”字,但畢竟也是盼來了人。這個人間,主人都已走散,誰是誰的主人,很難說。想要找到真正的主人,太難。或者主人不止一個,或者根本就沒有主人。誰能為自己做主呢?誰又能為誰做主呢?就連我的表情都要靠別人做主,我自己也經常六神無主。這里有多少古屋啊,它們都無法為自己做主,任由不是主人的人隨意進出。

“吉星高照”的對聯下,是打魚、修犁、補鍋用的工具。這些都是修繕破碎人間的證據。老屋沒留下更多的物件作為物證,更不可能留下人證。現在看到的老屋,是以灰色或黑色為主調的。幾百年前鮮亮的顏色早已褪去。老屋的歷史是日月寫的。它無法證明自己過去豐富多彩的日子,就只能順應時光——自黑。

不知今夕何夕的神龕,在日光里沉睡,或許它會在黑夜中醒來,突然開始尋找主人。日夜輪回,時光跑得最快,像小偷。它們偷走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包括老屋的主人和當年的朱顏。

老屋當然老了。除了一些灰麻石地基、發黑的木梁,其他的顏色,都被時光一一偷走。只有結構還維持原樣。卯榫結構的房子一般來講,比較黑暗,它們也經常樂于墜入黑暗。我只要默默看它們一眼,就能體會它們難言的疼痛。

我好像能感覺到每一根木料、每一塊磚石的生命。它們組合在一起,與時光斗爭。風呼呼作響,為它們鼓勁。一只蜜蜂飛進來,屋里沒有花香,一定是曾經甜蜜的日子留下了香氣。一根枯空的木頭,讓風吹出“嗚嗚嗚”的聲音,好像曾經的主人躺在廳屋的竹椅上,打出的呼嚕。我不忍心走近那根枯木。

幾百歲的古屋努力裝出不古的樣子,甚至希望別人以為它的主人還在。脊椎一般的月梁,永遠不會走開,但很壯碩的牛腿、巧妙交錯的雀替、屋檐下“叮叮當當”的驚鳥鈴,每天配合老屋唱演著空城計,放人進來。

老屋也許覺得自己還年輕,它和屋外數百年的古樟暗中較勁,也互相打氣。

每一棟古屋都在講述自己當年的繁華,想帶著大家走回它的時代。大灣村的古建筑太多了,古石橋、古寺廟、古祠堂,它們都糾纏在一起,期望和老屋一起往回走。它們像中國方塊字一樣,互相認可,像一條鮭魚遇到另一條洄游的鮭魚。我經常睡不著,杞人憂天,生怕自己像電視里的男主一樣,突然穿越到歷史上的某個朝代,吃不飽穿不暖。我仿佛從嬰兒時期起就開始失眠,因為饑餓,常常嗷嗷待哺,我要母親讓我看到第二天的米糊糊,才能安然入睡。

我一般不敢在屋內久待,總感覺有些內熱。我喜歡待在屋外。

突然想起,看過很多古屋,卻很少看到哪個屋里保留了鏡子。

這種直面自己又反映真實的東西,太脆弱,容易碎裂,無法穿越悠長時空。我想看看照過鏡子的那個人。我知道,那就是我自己。靈魂的皮膚遠比鏡面柔軟,比蛋殼脆薄。我的靈魂經常去磕碰現實,被撞得七零八落,鏡子里的真相永遠被嫌棄。激情迸發的巖漿,一旦噴出地表,接觸人世,也會立即變涼。我靈魂的溫度低于我的體溫。而很多時刻,我的體溫并不如一棟衰落的古宅。

回首看門樓,極其精致。我如此認真地端詳它,也許有些失敬。風還在繼續吹拂。感謝石基、梁柱、磚瓦為老屋抵御了幾百年嚴寒酷暑和堅硬的空氣。弱小的我才走過人間幾十年,已千瘡百孔,衰敗不堪。我雙手合十,做了個憑吊的動作。不是給老屋,是給自己。

我低下頭,不敢再望古屋高處的事物。我怕別人以為我在覬覦著什么。這棟房子走過了數百年,呼吸了幾個朝代的空氣,墻壁上掛著鐵犁、鐵耙等農耕時代的輝煌,它們世世代代地在這塊土地上獻出自己的光陰。

這家門前有三棵古樟為古屋遮風避雨,每棵樹都有明顯的樹瘤,幾百年的傷口很難愈合。我不敢多說什么,不說,所有的傷疤我都不能揭。我往后走,往后撤,退到了最大的那棵老樟樹身上。哦,我退到了幾百年前的這個村了嗎?

雨下得更大了,風雨擦亮了屋頂。

屋頂像鳥翅,生一夾角,傾斜并陡峭,組成一種古老的秩序,像遮蔽這棟老屋的古老道德。

一群隨興打量與指指點點的隊伍,讓古宅變得浮躁,陷入恐懼。他們進進出出,看到凳子就坐一坐,見著桌子就靠一靠,即使是神龕之前的太師椅也不放過,仿佛是它的主人。

可是古屋知道,它的主人溫文爾雅,謙恭有禮,不似我等這般粗魯。先前如果是去別人家里做客,都會先向主人通報一聲,得到容許才能登門。并備一份禮物,在大門外就開始打躬作揖,表示恭敬和不安。主人出門答禮后,客人方得以屈身而進。雙方敘舊,喝茶,談天說地,就是不談別人的是非。可以講農活,論詩詞,問收成,唯獨不提別人的長短。一般不會留下吃飯,待一會兒就走。但不像我們這些游人,這里看看,那里摸摸,拍個照就溜了。老宅遵循主左的待客之道,雖然心懷恐懼,也并不責怪我們。它知道,我們已不是舊時客,我們早已顧不上斯文。

去大灣村看過老屋的人,就不要再去了吧。我覺得,它更習慣安靜。

青蛙可以,蛇可以,鳥可以,蟋蟀可以,河水可以,小魚可以,風可以,雨也可以,但不是真正喜歡它的人,不像房屋主人的人,不要去。我以后也不會常來了,讓它們靜一靜吧。

青磚黛瓦是我真心喜歡的,它們和青山綠水很配。

某天,我會像露水一樣消失,而老屋的消失會慢一些。它會留下古老的氣息,這是它存在的唯一證據。而我,三代之后,我的所有信息都將在這顆星球上完全消失,仿佛我從未來過。我撫摸歲月在墻面、門檻、窗欞上留下的痕跡。我羨慕這些痕跡。

老屋宛若一朵盛開的蓮花,穿越污泥而見了天日。見了,可惜;不見,也可惜。遇見是幸,也是不幸。

世間美好的東西,都是緩慢的。太陽一點點升起,要升六分鐘。花苞從打開到盛放,要好幾天。稻穗灌漿,每天只飽滿一點點。緩溪清澈,細水長流。那些劈面而來的,不會都是“天降之喜”,也有可能是“飛來橫禍”。所以,別著急,且在謹慎中慢慢等待,等風止雨停,云開便見天日。

您我的日子能過得再慢一點。

離開的時候下起了暴雨。銀亮的雨簾將古屋與我隔絕。它仿佛退回到了幾百年前的那個時代,我只能隱約看見它在雨中的樣子。磚墻褲腳被打濕的它,像一個在雨中徘徊的孩童。

【陳夏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生態文學分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中國作家》《北京文學》《芙蓉》《湖南文學》《光明日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