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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5年第3期|敖斯汀:長江邊的舅舅(節選)
來源:《清明》2025年第3期 | 敖斯汀  2025年06月26日08:26

小舅舅從河邊帶來五六個男女壯勞力,加上我們村的幾個年輕人,十來個人天一亮就扎進了稻田里。我站在門口,看著山腳下的梯田:稻谷的金色方陣被他們割開了一道口子,風吹在山野間,一股沉甸甸的清香在烈日下浮動。

長江漫漶的水汽,使楊柳寺村這個名字變得潮濕。

西南地帶,名叫楊柳寺的村落有好幾個,只有一個,靜伏在長江河床起伏的山嶺中,那是我熟悉的楊柳寺村。在它緩緩起伏的山谷中,能聽到河水流動的聲音,山谷中有一個白墻灰瓦的院子,那是我小舅舅的家。我小舅舅,一個長臉、高鼻梁,說話響亮的男子,此時就在我眼前走動起來。

我的小舅舅從楊柳寺村走向我。那是我六歲的某一天,由于人手不夠,我童年時扮演家里燒火工的角色。我當時正縮在灶門口燒火,只有這個地方能像拴牲口的石墩一樣拴牢我。就在那天早上,我媽說小舅舅要來。

土灶里的滾滾濃煙,很快又順著煙囪,爬成了蛇的形狀。南方的村莊地勢起伏不定,客人突然就從丘陵的褶皺里冒出來了。在數公里外,穿山越嶺的小舅舅也一定望見了我家的炊煙。他敞著襯衫,帶著天生的,有點趾高氣揚的氣質,邁著外八字步朝我家走來。

我的小舅舅走過幾個院子,幾條灰狗黃狗聞到人味,從竹林和黃葛樹下陰險地走出,幻想咬住他的小腿。狗們一路小跑,眼看就要咬上了,小舅舅看也沒看,飛起一腳就踢在領頭的黃狗的腮幫子上。它滾到一邊的地溝里,喉嚨里發出凄厲的叫聲,其他狗見狀,落荒而逃。

“哈哈,還想咬老子,踹死你個狗日的。”

小舅舅哈哈笑著,嘴里叼著煙,更加用力地開始爬坡。

我家門前一溜傾斜的石板,本是一塊巨石,因泥土掩蓋了它的邊緣,沒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大,只在它露出來的光滑的石面上曬糧食。小舅舅正是來我家商量收割谷子的事情的,按照慣例,這些事情都是在趕場的時候我媽去和他說定的,可連續幾個趕場天,小舅舅都去相親了。

所以今天他不得不親自走一趟,來敲定一個具體的日子。

 

我在灶門口被煙熏得眼淚長流。這時,小舅舅已經跨進了我家的門。這間土房子是小舅舅參與新修的,幾年過去了,小舅舅似乎更高了,需要低頭才能進得門來。他在煙霧中站定,用大眼睛掃視了好一會兒,尋找姐姐和幾個孩子。“他們肯定又是在灶門口,哈哈。”小舅舅高興地把我從玉米稈里拖出來,用一只手把我舉過頭頂,然后把我扔到空中,再接住。

我嚇壞了,緊緊閉著眼睛,不知道是哭還是笑地流著眼淚。小舅舅這才心滿意足地放下我,問道:“你媽呢?”我說:“她擔水去了。”小舅舅把我往邊上一放,就奔著水井的方向去了。

我家在半山上,水井在一公里外山下的漁家沖。我母親在井邊舀滿的兩桶水,一路踉踉蹌蹌地挑回來后,總共只剩下大半桶了。

我站在門口看著山下的路,看到小舅舅跑成一個小黑點。姐弟兩個見面后,像兩只小螞蟻一樣互相張望一下,然后一只小螞蟻跑向另一只。媽媽肩上的擔子自然地落到了小舅舅肩上,他走在前頭,她在后頭拿著水瓢,氣喘吁吁地追他,那情狀溫馨又滑稽。

很快,他們走到了我家門前的黃葛樹下。小舅舅的大腳在厚厚的落葉中,迅疾而有力地移動著,就像他家門前江上的大船。

 

我外婆生第六個孩子時死于難產。

據我媽媽說,外婆活著的時候,最寵小舅舅。在生我小舅舅之前,外婆已經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外婆的另一個兒子是我的大舅舅。大舅舅從小就體弱多病,俗稱“藥罐罐”,終于,不知道是哪個江湖郎中的草藥,把他變成了一個口吃的兒童。

口吃大舅舅在家里不太受待見,自從我這個小舅舅出生后,大舅舅在家里幾乎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農村伙食差,大人孩子總要起夜跑茅廁。有天半夜,大舅舅走過空氣污熏的豬圈,回來告訴外婆,他在豬圈里看見了幾個人。

“他們抬著一個人出去了。”他說。

“不許亂說,你這傻子。”外公趕緊制止他。

接下來的幾天,每天早上大舅舅去上廁所回來,都會重復說他看到了這一景象。可大人跟隨他去看,卻又什么都看不見。這對一個馬上就有婦女臨產的家庭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好預兆。

外婆去世的那年,我媽已經結婚了,她的四個弟弟妹妹,從兩歲、八歲到十幾歲的都有。外婆最后是被幾個人抬著去縣城醫院的,天剛亮,他們跨過高高的堂屋門檻時,外婆最疼愛的小舅舅正抱著八仙桌的一條腿,在桌下酣睡。

 

小舅舅的到來讓我媽很是愉快,她常年焦慮的臉上,有了娘家有靠的意氣風發。她仿佛又回到了江邊,聽到了河水流動的聲音。自家的龍眼樹開滿了花,夜航船經過時的燈光,照著它們輕輕晃動的身影。

媽媽給小舅舅炒了幾碗干花生,邊剝著花生,邊說起最近幾個人給小舅舅介紹的對象。媽媽喜歡看小舅舅,她覺得他身上有外婆的影子。小舅舅有一雙大眼睛和高挺的鼻子,臉上的神情總是似笑非笑。他走到哪里,都先用大眼睛掃視一圈,磊落神氣。遠遠近近的年輕人,都知道他是做農活的好手。

聽說小舅舅來了,幾個和他同齡的青年也到我家院子里來。看我小舅舅時,他們眼里竟然有幾分崇拜。

小舅舅在別人介紹的幾個姑娘中,挑選了一個辮子長長的,臉盤圓圓的姑娘。后來,她成了我的舅娘。結婚那天,我舅娘哭得呼天搶地,讓我這樣的小孩子還以為她不情愿嫁給小舅舅。難道小舅舅不合她的心意嗎?但沒有多久,舅娘就給小舅舅生了一個大胖兒子,就是我的表弟。

結婚后,小舅舅就從長江邊搬到了離江遠一些的地方。在山腳下的避風處,外公給他修了一座小院子,白墻灰瓦,門口栽種著一叢樹葉低垂的芭蕉樹。牛羊雞鴨鵝等,齊整地待在它們該待的地方,院子旁的一口小水庫上,總是吹著徐徐的微風。

最讓我羨慕的是,小舅舅家的水井離院子只有十幾米。以他的力氣,幾乎是徒手抓著兩只木桶,就可以將灶屋一角的石缸喂得飽飽的。不像我家的水缸,總是沒有喝飽的時候。

 

收割糧食那天,很快到來了。

小舅舅從河邊帶來五六個男女壯勞力,加上我們村的幾個年輕人,十來個人天一亮就扎進了稻田里。我站在門口,看著山腳下的梯田:稻谷的金色方陣被他們割開了一道口子,風吹在山野間,一股沉甸甸的清香在烈日下浮動。

下午,收谷子開始,我家門前的那塊光滑而陡峭的長石板,就成了比賽體力的場地。谷子長在山下,因為山下才有水田。收谷時也很講究,要把稻子頭朝下扎成“草頭”,一根扦子一穿,喊一聲“一、二、三”就擱上肩頭。把草頭扛上肩的那一刻,人就不能休息啦,否則谷穗以頭觸地,今年就沒有收成了。我家住在半坡上,離最遠的田有兩公里,好多壯漢把草頭挑到這塊大石板上時,已經腳酸手軟,汗如雨下。

小舅舅呢,還是叼著他的煙。走到這里時,他深吸了一口。

“兄弟們!”他轉頭朝身后的年輕人喊道。

“來喲,看哪個跑得快!”他挑著一百多斤的草頭沖在了最前頭。當小舅舅的大長腿登上石板的頂端時,我們村那幾個年輕人才氣喘吁吁地跑了一半。

 

我的大舅舅長大以后也不口吃了。

大舅舅不加入他們的比賽中,但也盡力用背簍背著一捆谷子,這樣方便他隨時靠在路邊歇氣。當小舅舅第一個沖上石板高處,大舅舅就在一邊呵呵地笑著,似乎那驕傲,他也擁有了一半。

晚上在谷場時,最后一個環節是黃牛碾草。這時,人們的情緒也松弛下來,稻草的汁液在空氣中“噗噗”地溢出來。男男女女坐在壩子邊上,一邊編著草凳,一邊開一些過分的玩笑。

小舅舅怎么會在這個時候讓步呢?    

聽到他一個人舌戰群婦時,我的大舅舅也是這樣嘿嘿地笑著的。

……

節選自《清明》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