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5年第3期|王憶:向南!向南!
一
每到七月中旬直至國慶前期,儲繡都會覺得這是一年里最難挨的幾個月。南京的太陽太辣了,日復一日的高溫像從鐵爐里起死回生。如果把柏油路比作是燒焦的鐵板,那走在路上的行人或像她一樣騎著電動車的,就是被炭烤著的螞蟻或昆蟲,成天必須跳著腳趕路。哪怕是陰天,也是悶熱難耐,一場雨要憋上好多天,才肯吐露出短暫些許從容的神情。
儲繡二十多歲就來這座城市扎根了,用她自己的話說,這么些年她什么地方沒去過,什么樣的事沒干過,從鼓樓到秦淮,從六合到溧水,再從江寧到浦口,最遠馬鞍山也跑過。那時候是麻煩,沒的地鐵,全靠公交一趟趟地轉。不像現在騎個電動車,往地鐵站一丟,票一刷想跑哪邊跑哪邊,關鍵是雨淋不著,太陽曬不到。多好呢。沒得辦法唉,那時候年輕無所謂,一天跑三四個不同的地方也不覺著很累。現在不行了,就算坐地鐵要是跑那么遠也吃不消,太繞了,有時候繞得我頭都發昏。所以呢,我就把幾家的事全部放在同一個區里面做,這樣嘛,騎個車也省錢省事。不煩唉,你說還是的?你看到底是在南京待了十多二十年了,儲繡連說話口音都不自覺地變了。即使每年有機會回安徽老家,她這腔調一時半會也改不回去,就算過個一周十天好不容易說得像點樣了,那會她又到了該走的時候了。改什么呀,別“入鄉隨俗”了。生活嘛,哪有不往前走的。如今走到哪兒,哪兒才是你該說的話。
李佳之所以能和儲繡成為室友,無非也是“效仿”了她的老路。李佳說,我真不是讀書的那塊料。我也想讀啊,可是一坐進課堂我就像竄了電似的,渾身不自在。不過這么一來也好,也讓我家里人得償所愿了。本來家里也不富裕,我妹和我不同,她能讀,給她一本小說比給她一桌飯要強。這樣也挺好,讓我妹一人踏踏實實讀,我父母說讓我出來闖闖,總比整天窩在家里好。我也樂意,這么大人了,再不出來可能都要憋出蛆了。搬到隨家倉五〇二時,李佳已經在美團上注冊了騎手資格。今天收拾利索了,明天就等著上崗了。儲繡說,給你搞份地圖吧,萬一你送外賣找不到地方。李佳突兀地笑出聲,說大姐,現在哪還有地圖賣,都用導航導著走。儲繡納悶,導航怎么能導電動車?不是只能導汽車嗎!我的個媽呀,真是跟不上節奏了。我一直以為導航只能導汽車呢,其他也能導?看來把你帶過來合租是對的,年輕人以后多帶帶我。
隨家倉五〇二,一個建于20世紀90年代的老破舊小區,沒有明顯的大門,只有一條通往幾棟五樓層高的巷子。幾棟小矮樓安安靜靜蹲在日新月異的高樓身后,像極了儲繡、李佳這樣不甘世俗的打工人。但因為是立足市區的緣故,即便是這么又老又舊,僅僅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的房租可還不便宜。儲繡早七八年前就住進來了,那會兒也是被兩個同行做家政的阿姨拉進來合租,房租才兩千,相當于仨人加上水電費只要分攤六百多塊。那時她們幾個都還能承受。可這兩年不行了,房租一年年往上漲不說,過去合租的兩個阿姨上了年紀也有了告老還鄉的打算。她們走了,儲繡可不走。走什么呢?往哪兒走?回老家又能有什么奔頭!算了,還不到四十,不走了。做家政服務這行,本不是出于儲繡當年從安徽大山沖出來的初心,好好一姑娘誰樂意一出來就落得給人家做“使喚丫頭”,可就在當時是,憑她的學歷和社會經驗,算來算去也就做這行得心應手,收入也還算可觀。南京待久了,儲繡便意識到在這兒打工的,安徽人占比很重。江蘇人也有,不過他們往往總是待上一段時間就回去了。距離很近,何況跟她這地道的外地人比,人家本省人來來回回都是在自己地盤上。然而這些年,儲繡也把這地兒都摸透了,騎電動車鉆小巷抄近道,她可是行家。皮膚也變白了,丸子頭也盤上去了,口音變得更是沒得說。這時候,她分明覺得自己比本地人還要地道。至于干家政這行,本來就是打算做個過渡,想著先把日子過得上路,到時肯定要重新尋覓一個像樣工作,開始體面的生計。但是生活壓根不是算計得了的,她當初一臉“稚嫩”哪里會想到,做家政這行一做就這么多年。如今她也倒是樂呵,說幸虧我出來的還算晚,要是放十幾二十年前干這行的都是全日制的活,哪還有星期天,放這個假那個假,一年干到頭,過年才能出來。我趕的時候還挺好,是鐘點工剛時興的時候,這么一來時間不就寬裕多了嘛。一家干幾個小時,一天下來高興干幾家就干幾家,工資也比全日制靈活!
二
李佳的出發點當然也是“闖”字,性格挺外向,留一頭干凈利落的短發。這似乎并不是她出發之前的造型,而是決定出發后的改變。儲繡看她第一眼感覺有點怪怪的,又說不清哪里怪。也沒有人說女孩子全是留長頭發,可是她這頭……總之說不上來怪在哪里。李佳到底還是個女孩子,炸然被儲繡一盯,反倒有點臉紅不好意思。她上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寸頭”說,剛剪的,出門在外怕麻煩,主打一個省事。這話沒毛病,頭發剪短了,不僅利索省事,在外面看著還挺不好欺負。跟李佳共處一段時間后,儲繡打心底覺得越發喜歡這個小妮子,說她像自己的閨女有點不切實際。像妹妹,跟她站在一塊顯然不是一代人的鏡像。李佳跑外賣接單不圖多,更不圖快。用時髦的話說,這孩子挺佛系。她自己也說,這事是靠“追趕”,卻又不能當真了追。她每天的目標很簡單,首先得完成每天基本的十單,其次再多跑兩到三單,晚上最遲九點回家。儲繡說,九點其實也有點晚了,七八點回來更安全。李佳說,我以為我已經夠偷懶的了,要是真像你說的七八點就收攤,估計平臺都饒不了我。不過我們這行早上起來得晚,也就還好。那些男騎手哪個不干到夜里十一二點,第二天早上最晚七八點又上路了。儲繡吸了一口粥裹在嘴里嘟囔道,那還能睡幾個小時,真是不要命了嘛?其實儲繡也知道,這年頭對于一些人,錢有時還的確是比命值錢。她勸李佳,你年紀輕輕的可別犯傻,就算掙錢也不至于真把身體搭上。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有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李佳含著粥湯說,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放下碗筷接電話的空隙,對儲繡說,放心吧姐,我保準每天在你下班前回家先把粥煮上。
儲繡每天做鐘點工的幾家,都在方圓幾公里內。這是她跑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頭才總結出來的經驗。別跑遠,一天從早上出門到晚上回去,統共加起來就那么十個小時。要是從城東跑到河西,從鼓樓跑到奧體,光路途來回就要花上兩三個小時,再趕上中午時分,她還吃不吃飯了?這兩三小時足足夠她再接上一家了。別那么傻了,又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姑娘,真當自己是精神富裕的勞力工呢!儲繡沒多少文化,但這跟智商不搭噶。她當然清楚這里面肯定要想點合情合理的方法,拯救不能荒廢的時間。事實上,這壓根也不需要儲繡多費腦筋,無非是讓時間和資源整合。就在一年多以前,她前后辭去了江寧和浦口的三家家政工作,然后借助一間類似小作坊的家政中介,把目標放在了河西龍江地段。龍江地段好哇,電動車騎在草場門大橋上放眼望去,左右都是成片的小區和住宅樓。重點還有中小學和市民廣場。就這天兒一到傍晚四五點,瞧這廣場上全是帶著毛娃下樓遛彎的人。這放在家政市場,你說能不是一片好地嗎?儲繡倒也不著急,她連著兩回都拎著路邊攤買的幾個蘋果來到作坊中介,跟這里面的介紹人商量。我也不急,您幫我看著,先在這片找一家做著,上午下午都行,燒飯打掃也都沒問題。只要在這附近,我就方便一點。介紹人當然明白儲繡的意圖,先找一家站住腳,然后再慢慢尋摸更多的機會。龍江這地方,人是多,家庭也多,并且還都不是特別世俗的家庭。前有高校教授,后有機關干部,中間那片碧蘿園還住著幾棟文人和作家。想來這兒做家政的,誰不是打聽好鐘點費才一頭扎進來的。儲繡,一看就是家政界的“老江湖”了。至于她這像“作坊”一樣的家政中介,得虧是開得早十多年,才攢下了不少固定客戶和人脈。要是換作如今,多少年輕人在網上輕輕一點,一鍵下單隨時隨地就把“阿姨”請回去了。哪還有她的事。
儲繡這人腦子確實夠用,找到龍江這里不起眼的中介也是靠平時跟同行搭話打聽來的。關鍵她注意到不只是這間如同“作坊”的中介,她還特地注意聽說開中介的是一個腿部有殘疾的女性,早在零幾年時就開了這間替人介紹家政的中介。頭一回去她那兒,儲繡也只是碰巧在路邊見著有賣蘋果的攤位,她想頭一回去別非弄得像求著人辦事的“餓死鬼”似的,至少目前手頭上還有兩份穩定的工可做。龍江這片的鐘點費是比其他地方略高一些,但不至于非得強求不可,只當跑一趟碰碰運氣。儲繡第一眼看到有個頭大脖子粗的女人趴在靠窗邊的桌子上,就知道這應該是那個聽說腿部有殘疾的女人。還沒進門,她便斷定這女人八成是上身胖,下身瘦的體型。殘疾人嘛,肯定看上去多少是與常人有所不同的。進了門跟她打招呼,儲繡印證了她的猜想,這人上半身還是比較豐滿的,下半身,主要是指腿和腳,又短又細又小。一間屋子里除了擺出了幾張供來人稍作休息的椅子,剩下的空間近乎被輪椅和拐杖占領。后來等對方遞上名片,儲繡才知曉這中介公司的經理叫唐紅。她把蘋果放下,接過名片說,唐經理這名字看著都透著喜慶。唐紅也笑著扶了扶滑落鼻梁的眼鏡,說你是來找阿姨的?這話聽得儲繡心頭一陣甜絲絲的。別說,出門在外儲繡還是挺注意個人形象的,尤其是這兩年,托上一家女主人的福,淘汰下不少得體的衣服給她。要是不提,一眼還真看不出她是來做阿姨的,還是來找阿姨的。儲繡當然還是來找工作做阿姨的。第二次再來時,唐紅得空對著她仔細打量了一番,發現竟然認得她。
你之前是不是在浦口一家老人家里做過?
儲繡很快腦回路想到去年是從浦口周老太太家離開。那不是東家辭了她,也不是她非要走。而是原本好好的老兩口突然走了一個,另一個自然就不能獨住。這么一來,她當然也就干不了了。
你怎么知道的?儲繡問。
那家老兩口之前跟我也挺熟,老太太本想托人幫她找阿姨做飯打掃,就托人托到我這兒了。我后來替她找了兩個阿姨,人家不是嫌他家太遠,就是老兩口沒看上人家。之后她還托我接著幫忙尋著,一直都沒有合適的。后來是因為一個什么事來著我去了一趟浦口,就想著順道去他家里看看。剛好碰到你扔垃圾出門,我一開始以為你是他家的女兒呢。然后那老太太提著嗓子告訴我,不用找了,他們家找了一個挺好的。就是你剛剛看到的那個。所以,我一看你就有了點兒印象,還是這么干凈利落。
儲繡還沒來得及繼續寒暄,唐紅便翻看著她的客戶登記簿,問她想找什么樣的鐘點工做?她笑意盈盈寒暄,先找一家上午打掃衛生,或者帶燒中飯的吧。老人家也行。唐紅點點頭,順著她的話登了記。儲繡恍惚腦瓜一閃,補充說,最好是能管一頓中飯,這樣……唐紅沒再抬頭看她,表情有意味地笑笑又點了點頭,好像什么都懂。最后說,證件都帶著的吧,給我登個記。這話沒過多久,大約也就一周,儲繡成功跨進了一對老教授的家門,也給一頓中飯找到了保障。老教授兩口不注重飯菜味道如何,他們口味清淡,任何一道菜里都只許滴上兩滴醬油,撒上幾粒鹽,味精一般是上不得臺面的。老人只讓儲繡燒兩盤素菜一碗湯水,若一周只吃一次葷菜,那也是從超市買回來的一盒午餐肉。切成幾片薄片,放進一碟小菜碟里。這種吃法,吃上一周還算新鮮養生,可要吃上一陣,儲繡這干“體力活”的,著實有些味同嚼蠟。但她也不敢去提,怎么敢提呢?自己又不知道自己是誰。好歹是做了那么多年的“阿姨”,她曉得做“阿姨”的最高境界是閉嘴。倒是站在老教授的書房擦落地窗時,她才發現這地方是真的好啊!每天擦擦窗都能把大半個南京城看了。她手攥著抹布,整個身子往前傾,一點動靜也不發出,這么定神站了一會兒。白發蒼蒼的女教授踢踏地走到書房,輕聲樂呵呵地笑說,小儲,你現在不怕高了?剛開始那會兒,你還不敢朝這兒站。儲繡回過神,轉身竊竊笑著。天天來就不怕了,這么大個落地窗不擦干凈多浪費啊。
三
高校公寓是很高,這可是三十多層的高層。只有“高級身份的人”才住得上這么高的房子。儲繡想,這么一來,好像她也高級了。
很快唐紅又幫她介紹了第二家,下午時段的,在高校公寓后面的萃雅居。這家工作時長在鐘點工里算較長的,得要五個小時,從下午兩點到晚上七點,不過不包晚飯。女主人交代,先來簡單收拾一下衛生,然后去接孩子放學,接著回來把家里整體打掃干凈,再做一頓晚飯。要是遇上大人加班回不來的特殊情況,她還得把孩子照顧好吃完晚飯才能走。這家女主人特別強調了,照顧好孩子是重點,其他少做一些沒什么。這一點也不復雜,算起來一套完整的家庭鐘點服務也就如此了。正因為這樣一套程序做下來,五個小時還確實是滿打滿算。再一問這家孩子,她媽是做財務的。
李佳送外賣送的卻不比儲繡鐘點工做的順利。一點不夸張地說,真是出師不利。簡單概括,不是超時,就是把別人的外賣給撒了。撒的少還好,撒多了,難免被投訴警告。李佳也說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感覺每一次一接單就心慌慌的。一搶到訂單,整個身體狀況就像上了發條似的,根本控制不住地運轉,越轉越快,越轉越緊。戴上頭盔騎上車就開始百米沖刺,恨不得從商家到顧客只要一腳油門的功夫就能完工。結果必然是越忙越慌,越慌越亂。李佳每天回家第一個動作,就是坐在餐桌上雙手抱頭,頭發被蹂躪成炸了毛的怨婦,句句都是“我要完蛋了,我要炸了。”……
儲繡下班帶回了兩個肉包子,鍋里卻沒有煮好的熱粥。她干巴巴地咬了一口,還有一個遞給抱頭沮喪的李佳。吃一口吧,多大點兒事,沒那么嚴重。剛開始時,不是做的挺好的嗎?這兩天是怎么了?你是不是……路上想別的事了?其實儲繡上周就看出來她不太對勁,連著兩天晚上電飯煲里光放了水和米,電源總是忘了插。這是怎么了?李佳也不是不能說,只是答應了妹妹,這事除了她姐倆誰也不能告訴,出了這檔子事只有她這個姐姐能幫她。
儲繡是個性格愛熱鬧的人。這個“熱鬧”并不是愿意湊熱鬧,而是習慣與身邊常碰面的人為善。什么是善,別總夸大善良的本意,也并非要做多大的善舉才給人配上“善良、大愛”的標簽。善本身就是很小很微妙的一個具象,一個表情,一個動作足以體現一個人有沒有善的本性,或她是不是真的善良。萃雅居門口保安老劉大概就是被儲繡某種不經意的善良吸引了。老劉也是外地人,具體說哪里人儲繡沒問,也覺得沒那個必要問。小區保安,誰進門不得互相點個頭打聲招呼。只是不知道從哪次以后,每回進小區門老劉總要從保安亭出來,站在進門處,抬手摁下開門遙控器,笑著對儲繡招呼道:來了。儲繡也用同樣禮貌的笑容回應:來了。老劉一看就是本分人,儲繡一直相信面相是騙不了人的。盡管這樣彼此客氣,互相友善,不過一年多了兩人也說不上幾句實在話。直到有一天,傍晚時分,儲繡在接孩子放學的路上, 天公不知是犯了什么渾,突然烏云壓頂,恍惚間暴雨如注,一點沒準備的她和孩子生生淋成了兩個雨人。幸虧學校離家很近,儲繡推著車奮力跺著水奔跑著。快要跑到小區門口時,朦朦朧朧看著老劉舉著一把黑雨傘站在門外朝她來的方向張望。老劉一眼看著了儲繡跟孩子淋著雨回來,他大步踩出了牡丹花大的水花接上了她們。他在雨里夾雜著煙嗓說,我看見你沒帶傘就去了,這暴雨說下就下了,都淋著了吧!你來打傘,車我來推,趕緊送你們上樓。事后儲繡也想過,老劉這么做可能就只是對住戶和熟人的照顧,他的做法也合情合理。不過怎么說老劉那天也是幫了她,做人總要知道感恩。至少要當面對人家表示感謝。
四
今后的日子就這么一來一去,儲繡和老劉的交往日漸熟絡。也只能說是熟絡,不再只是點頭之交的淺薄交情。老劉這人說話就像他長的那張厚重又黑黢黢的臉一樣實在,儲繡不讓他從保安亭出來,他便透過窗口跟儲繡相對而視,一副老實象,胡須卻每天刮得干凈。這是儲繡特意注意到的一點,大概也是她對老劉印象極好的另一個原因。老劉說,你真不容易,能看出你很善良,每天風里來雨里去接這孩子回來。說著還不夠,他情不自禁地還沖儲繡豎起大拇指,不簡單,不簡單。被老劉猛烈一夸,儲繡不自覺地紅著臉笑著低下了頭。哪有你說的那么嚴重,都是出來打工掙口飯吃,替人做好事也是分內的事罷了。老劉這番夸贊實則也不算是故意討好或夸大,儲繡每天接回的孩子也是與別的孩子不同的。別的阿姨只負責一只手領著孩子就能走回來,儲繡每天去都得雙手推著輪椅接這孩子從學校回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儲繡嘆氣,這孩子得的是小兒麻痹癥,從小腿腳就不利索。
沒辦法,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老劉抿著嘴做出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下班開門回家,感覺今天有點奇怪,關上門的時間都已經快九點了,李佳怎么還沒到家。按常理來說,她應該比儲繡提前到家。難道是多接了幾單,她最近好像總有心事,這丫頭有心事也不能這么拼啊,好歹也是個女孩子家的,差不多就得了。她正去廚房淘米煮粥,放在餐桌上的手機驟然響了,這個點哪來的電話。做廣告的吧,類似騷擾的電話太多,響幾聲懶得搭理也就算了。何況水龍頭開著,米在淘著,“不聽不聽王八念經”。儲繡自顧自打趣說。米剛倒下鍋,電話又在餐桌上跳起來,儲繡一拍鍋蓋,轉了個身,有些許不耐煩地往兩側褲腿上蹭了幾下手,還是去接起了電話。
不接不要緊,一接她就像一陣火似的,抓起鑰匙就沖了出去。電話是江東派出所打來的,李佳出事了。這丫頭這會兒活像個跟人打了架犯了錯的學生,立在派出所的墻角跟,臉上和嘴角留下了紅一塊紫一塊的痕跡。
撞了?怎么撞的?
還怎么撞的,她送外賣橫沖直撞,把人家騎自行車的孩子撞翻了,還問怎么撞的?你們這些趕時間不要命的太多了。處理的警察頭都不抬頭看儲繡。這事你們全責啊,一會兒跟人家長談賠償吧。唉,我可提醒你,待會兒好好跟人家賠禮道歉,爭取獲得對方諒解。
不對吧警察同志,您看看我們這也撞的不輕啊,怎么就算我們全責呢?儲繡不太服氣。李佳一把抓住她,膩膩歪歪說,我騎反道了。
你最近是怎么了?總感覺你心不在焉的。回到家,儲繡只能自己幫她處理傷口。
李佳疼的沒哭,倒是這時候接到妹妹打來的電話,控制不住地淌下了眼淚。電話那頭也在痛哭嘶吼著:“姐,我要沒命了,我快疼死了!你來救我……”
差不多是在一周前,李佳在送外賣途中接到了妹妹的電話,那天她哭得沒有今天這么絕望,但能聽出哭聲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你說話呀,別哭。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爸媽病了?嚴重嗎?別哭快說啊!”李佳一聽到她光哭不說話就知道家里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她最害怕的也就是父母身體出了差錯。然而偏偏千想萬想也沒有料到,這場哭居然是妹妹自己出了事。這未滿十八歲的孩子懷孕了!李佳一聽腦子里“嗡”地一聲,仿佛是做了個不可能發生的噩夢。她騎在太陽底下,張著嘴半天不知應對。她來不及問原因,只問:做手術需要多少錢?她被晴天霹靂灼燒的臉,此刻已不再是自己的。出奇地僵硬、呆木,毫無知覺。這怎么可能呢?別沒事瞎鬧了!那可是我妹妹,從小到大學習成績數一數二的妹妹,她才高二,明年就考大學了。那么聽話聰明的孩子,怎么能犯這么低級的錯呢?這讓她以后怎么活。混蛋!這到底是個怎么樣的混蛋騙了她?不能說,誰都不能說。我妹不是那種隨便的孩子,她一定有她的苦衷。這話跟誰都不能說。我是她姐,我得幫她,只能我幫她。趕快趕快,加速,多跑幾單,賺了錢我就回去陪她。不怕不怕,很快我就回去……
只不過,李佳的妹妹最終還是沒能等到李佳趕回去陪她。李佳雖然自己也沒經歷過這些人生大事,不過她明白,妹妹原本充滿希望的命運,很有可能隨著這一聲聲絕望的嘶吼斷送了。她應該趕回去,可是趕回去早已對妹妹今后的人生無濟于事。
五
來年春天還沒開始暖和,儲繡意料之中收到房東一年一度漲房租的信息。這并不奇怪,誰家出租一年房子,房租還不浮動,房東不可能成為慈善家。這就意味著,她們的租戶要重新整合。說白了就是再找一個合租的分攤房租。李佳納悶,這不就兩間房嗎?再來一個合租的,怎么住啊?儲繡一拍大腿說,這還不容易,我那間房里本來就是一個上下鋪,回頭有人進來收拾收拾。看她愿意單住還是合住,要是她愿意跟我合住一間房就少讓人家分攤一些。要是她想單獨住一間,就委屈你,咱倆住一塊。房租自然也就讓她多承擔一些了。李佳聽了儲繡的想法,覺得這說法挺合理,笑著說,我不委屈。第二天儲繡便開始在“阿姨”圈里,尋摸和征集適合一起合租的人選。問了好幾個,人家都婉言謝絕。儲繡一想也是,人家也有自己固定的位置,誰樂意沒事當候鳥遷徙隨便瞎折騰。可是話說回來,這年頭打工人最怕漲房租,要不是懶得挪窩,她何嘗不想換個便宜點兒的租。
晚上從萃雅居下班經過保安亭,儲繡問門口怎么堆了這么多包袱被褥,是誰家丟下的嗎?
老劉一摸后腦勺,憨笑一聲,嗨,都是我的。房子退了,跟人換了班,晚上暫時在這兒湊合幾天。老劉確實也能湊合,這一年只租到了附近小區里的一間臨時搭建的簡易房,房租當然也便宜,只是方便總要跑出去找公廁。不過簡易房終歸是違建的,遲早會拆,這不就給老劉殺了一個措手不及,連催帶轟把他給趕出來了。
儲繡只聽老劉說了一嘴,腦瓜子里瞬間打了個滾,正要開口說些什么,又及時剎住車迂回一下說,你等我打個電話。她轉了個身往前挪了幾步,給李佳的電話撥通了。開口肯定先是通報了有可能找到室友的好消息,其次是……這室友是個男的。儲繡說出來,自己也有點難以啟齒。
男的?跟我們合租!這……合適嗎?怕是不太方便吧!儲繡必然想到李佳會有顧慮。
儲繡也知道跟男的合租難免會讓人有些膈應,但是一想到房租,她還得勸說李佳,這不是為了解決燃眉之急嘛,還有不到十天就該交房租了。又接著寬慰說,你放心,老劉這人我心里有數,是個老實人,不敢亂來的。實在不行,先叫他來過渡一下,要是實在不行,我們再換別人合租。他那兒到時候我跟他說。就這么的,儲繡說服了李佳,同時更是成全了老劉。三人坐在餐桌上,今天不喝粥,儲繡特意下了速凍水餃。
她招呼著老劉:你吃啊,別那么客氣。以后都住一起了,沒那么多客氣講。
老劉憨憨一笑,夾起一筷餃子沖儲繡和李佳致意:給你們添麻煩了添麻煩了。不過你們放心,我已經跟同事換了班,明天開始就去上晚班,早上早上……才回……啊嚏啊嚏……話說不完老劉就夾筷子捂住鼻子,快步跑進了洗手間,不想進去打得更厲害了。
他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
只覺老劉這噴嚏一連打了至少得有十多個,她倆碗里的餃子都不香了。直到老劉側身從洗手間門里鉆出來。鼻頭微紅抱歉道,實在不好意思,我有過敏性鼻炎,一聞到特別香的東西就控制不住。她們這才想到,定是洗臉臺上的香粉面霜刺激了老劉。
要不回頭我們把那些都收進自己屋吧。
千萬別千萬別,沒事沒事。我習慣習慣就好了。別麻煩。
從那兒之后,儲繡、李佳和老劉就成了只打照面的室友。老劉晚上夜班不回來住,早上六點下班,七點到家。一開門捂著鼻子連打幾個噴嚏,儲繡她們就知道老劉回來了。這時她們正在準備去上班,彼此打聲招呼就算見過面了。晚上八九點儲繡和李佳回到家,老劉也在收拾東西打算出門。
李佳說,這老劉來了還挺好,每回都幫著把米下鍋煮成熟飯,我們回到家就能吃現成的了。說完她還打趣了一聲儲繡,姐,你眼光不錯哦,領回一個居家好男人。
嘿,你這丫頭,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調皮了。瞎說什么呢你!打你屁股!
李佳這話看上去是說者無心,可儲繡聽者卻早已有了心。她和老劉之間微妙關系,在她的心中早就有數。老劉對自己有意,她不是看不出來。這并不是從老劉搬進來才有的,而是從萃雅居就開始了,畢竟有誰會每天等著她上班,又等著她下班。聽上去似乎有點虛無的錯覺,都這把年紀了還信年輕人那套,豈不是很可笑。但是她不知道為什么就信老劉是個安分守己的人,除了說幾句實話,做幾件實事,別的花里胡哨的東西他恐怕也做不出來。老劉曾經在下班的路上跟她說過,自己是離了婚才決定出來打工的,因為他認為自己不算是個慫人,至少還能遠走他鄉掙一筆錢養活自己和家里人。儲繡也特別直白地問,你離了婚,還有孩子嗎?老劉說,有。在老家,跟著爺爺奶奶。所以他說的要養活家里人,多半是指孩子吧。而儲繡自己呢,眼看年過四十了,卻從未涉及過婚姻。熟悉她的人總認為她是個命苦的人,從小被父母遺棄,養父母把她領到十八歲自認為已然對得起她這個無辜的生命。他們對她說,不奢望她的報答,只求她今后能自食其力。這些話她也對老劉坦誠相見,老劉嘆氣,不由地拉著她的手說,咱們都是苦命人哪!兩人不禁一對視,老劉才立刻嚇得縮回了手。儲繡看出他臉都嚇紅了,便接話說著,我沒覺得自己命多苦,過成這樣已經挺好了。
這天,儲繡休息,李佳來不及吃早飯就趕著出門送外賣。老劉下夜班回來,順道帶了豆漿和煎餅。儲繡洗漱完畢,跟老劉相對而坐,像極了結婚多年的夫妻在一起吃早飯。老劉想了很久,差不多是從搬進來就在想今天這一幕和他要對儲繡說的話。煎餅快要嚼到最后一塊了,塑料杯里的豆漿也快見了底。儲繡起身正要去廚房收拾,老劉似乎從愣神中炸然驚醒,一把就將儲繡的手拽住。
沒有任何開場白,也說不了令人動情的話。只顧著直直盯著儲繡眼睛說,儲繡,咱們結婚吧!
儲繡沒有被嚇倒,甚至稍稍的驚訝感都不強烈。老劉會這么說,他也只會這么說。他們又重新坐了下來,仿佛又回到剛剛吃早飯的模樣,這是兩個在生的縫隙里相互溫暖的人。儲繡雙手扣在了一起,甚覺臉頰有了暈紅的熱度。她想答應,卻又在眩暈中聽老劉說,不過,我有孩子,是個殘疾人……儲繡的臉不紅了,倒像是被冰塊凍結了。
那天以后,老劉休了假,簡單打包了行李。出門前,李佳問他還回來嗎?他齜牙一樂說,回來的。這不我還有好多衣服在這兒呢嗎。回去看看就來。儲繡坐在房里不作聲,聽見門關上的聲音,瞬間感到一顆心落地了。
幾天后,她在公交站臺那兒,看見老劉肩上扛著一口袋行李。手里牽著一個看不見路的孩子。她的腿不聽使喚地走上前,走到了老劉跟前,然后牽住了那孩子的另一只手。
【作者簡介:王憶,南京人,青年作家。作品在《人民文學》《花城》《鐘山》《北京文學》《小說選刊》等發表。著有長篇小說《夏日秋千》短篇小說集《浮生綺夢是清歡》等多部文集。榮獲全國青山文學獎等。作品入選多部選集和中國作協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及好書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