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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5年第2期|林為攀:活化石(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芳草》2025年第2期 | 林為攀  2025年06月27日08:23

識別山川草木需要閑心,上班族和學生娃沒有這個閑心,農民也沒有,有閑心的只有心里裝不下任何事的人。換言之,漏斗心之人才能有位置有空間有余地識別草木山川。

這種人以前很多,據說諸省市縣乃至諸行政村都有不少,但現在已經很少了,稀缺量好比熊貓血好比揚子鱷好比好男人。唯有福建省的大山深處一個叫古樓村的地方還碩果僅存。

福建省雖處東海之濱,但也有許多地方藏在大山深處,這些大山就像一件未被熨平的衣裳,始終無法穿出去示人,沿海挺括的廈漳泉等諸城遂讓外人以為是福建一省之全部。走進這些大山,從前需要靠腳,靠馬車牛車,還要靠斧頭鐮刀,現在只需要一張藍色的高鐵票,你就可以在大山的腹部自由往返。穿越隧道時,幾乎能聽見大山的心跳,即使你知道那是速度所帶來的嗡鳴和震顫;鉆出隧道時,你又能領略到大山的巍峨和草木奪翠,縱然你曾無數次徒步攀爬于大山之巔,眺望著一輪夾在雙山之間的紅日靜待氣息平穩,你仍會被眼前的壯景所驚嘆。

閩西的大山無法離天空最近,因為它們不是珠穆朗瑪峰,不是三山五岳,更不是乞力馬扎羅山。珠峰上觸手可及的天際線,三山五岳李杜蘇王等人的足跡和乞力馬扎羅山上那頭變成古跡的豹子,在閩西繁山中一概沒有,就是境內的武夷山,也只是以出產大紅袍得名,僅此而已。閩西的大山擁有的只有腳印,這些腳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淺,它們踩在大山上幾乎感受不到大山的存在,因為大山覆蓋了幾層枯葉。

這些枯葉踩上去會浸濕鞋子,從而讓腳生癬和瘙癢,不過與白錐、椆木及白櫟等根系共生的紅菇將會誘引他們繼續前行。他們會硬生生從大山深處劈出一條路,采摘到極具營養價值的紅菇。對紅菇、對大山深處一切有益之物都視而不見的就是如今尚有閑心識別山川與草木之人。

此人蟄居于古樓村,村名源于從前圍龍屋多且古。假如以瓷器作比,就是這座村莊底有火石紅,頸有冰裂紋開片,頂還有摩挲千年后留下的寶光與包漿。四面皆山,僅北邊一條斜坡進入。這條斜坡從前僅容旋馬,如今可供兩輛汽車并排行駛。村口還蓋了一座沖天式牌樓,上書“古樓村”三個館閣體大字。該村以出過十個博士并將以出更多博士而又被稱作博士村,表面上的說法是該村重視教育,但暗地里的說法是風水好。曾有風水先生受別村所托,站在南邊開帳的雙乳山上居高臨下,一邊看一邊捋須不已。

只見少祖山開睜展翅,眼前一片開闊祥和。所謂開帳是指山間平地的多寡,平地越多人口越多,反之亦然。少祖山為該村氣口,俗語云,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氣口越闊,風水越好,反之則低小孤單力慳。此前,鄰村自詡在教育方面可與古樓村一較短長,但自從獲知該村風水也上佳后,便斷了那口爭氣與少了那顆雄心。唯一讓鄰村慶幸的是,古樓村好在不是人人皆成才,就如一座大山,不是所有樹木都適合打造桌椅板凳,許多也會淪為燒火棍,而古樓村那個女癲婆就是這根廢物燒火棍。

然而,這個在別人眼中的女癲婆恰恰是閩西唯一能識別山川草木之人,她不是神農,卻能嘗百草,不是中醫,猶知草藥能醫病。她的長相不似有癲病,反而收拾得很爽利。鼻尖有顆痣,這顆痣尺寸合適,位置恰當,長在她臉上,頗具點睛之妙。別人看到她的痣總會聯想到美人痣。頭發也很黑亮,常年不扎頭發,估計是因為頭繩會打滑所致。穿衣適應四時,春穿長裙,夏著涼衫,秋穿黑褲,冬裹線衣。以上種種,確乎不是一個癲婆,而是一個有心智愛漂亮講衛生的正常人。不過這只是表面現象,假如你跟她說話,你就會知道她的確與常人有異。她說的話無關榮華富貴,無關家宅平安,更無關子孫后代,而是有關大山里的百獸群樹與繁花。她會告訴你那列穿行大山與小山、高山與低山之間的高鐵,就像一只噬山怪,把山上所有可食用的動植物都給吞噬到了腹部,其他僥幸躲過一劫的也只是因為高鐵這只怪獸暫時吃飽了而已。

她習慣面對所有扎堆的閑人說。其實這些并非閑人,而是年關搭飛機與高鐵返鄉過春節的務工者。他們無法擁有真正的清閑,他們的清閑中還帶有酒桌上的人情世故、牌桌上的精于算計以及對于新一年的展望與憧憬。他們不僅頭腦無法真正清閑,手頭也一刻不閑,非得要夾一根煙提一杯酒,嘴里還再三說著酒好菜硬人對路之類的場面話。

此外,她還喜歡站到儲水罐上說話。這個儲水罐位于雙乳山之中,它有兩層樓房高,可供整村兩千余口人日常用水所需,外形像一個鋁制蒙古包,腳踩在上面會發出揉塑料糖紙一樣的聲響。因其薄,無關人等禁止上去,倒不是怕踩壞,而是那種聲響很刺耳,擔心會攪擾到長眠大山的林、吳、梁、郭等諸姓祖先。女癲婆經常脫了鞋子爬上去,在上面踩來踩去,大山這時就會像一盆滿溢之水,把那些走獸和鳥雀從密林里潑出來。有翅膀的猶如薄霧升到高空,沒翅膀的猶如濁物降落山下。癲婆見狀,就會拍著手踩得更歡,她靠這種方式提醒飛禽與蹄獸,嗜山怪來了。假如說腳踩水罐像在搓揉塑料糖紙的話,那么高鐵鉆隧洞就像在打電鉆。

在女癲婆長久不歇的踩罐聲中,鳥雀翅膀遮蔽了雙乳山的天空,每年以三十厘米速度瘋長的毛竹也在簌簌落葉。山下的古樓村那時已經興建起了二三層不等的透天厝,每一棟新樓房都有一個平頂。這些平頂是收集陽光的放大鏡,因為古樓村四周的空間大都被山林侵占,陽光若想長驅直入,只能把這些林木全部砍伐,另一個辦法就是修建平頂。

不過即便如此,天空仍會被懸浮的羽毛和竹葉遮蔽得密不透風,即使是三十八九攝氏度的烈日也曬不穿,抵達那些高度不一的平頂上。人們從開了空調或者開了風扇的透天厝里走出來,踩在炮仗屑還未褪色的院子里,扶著開關都會哐當作響的大鐵門,仰望著頭頂的懸浮物愁眉不展。他們在院子里時看不到彼此臉上的懼色,只有當他們全部走上各自的屋頂,他們才會在面面相覷中互相看到每個人臉上都愁腸百結。不同人的平頂面積和高度都有所不同,并不是樓房蓋得越高平頂也會越高,因為有可能這棟樓房的地基打在低洼處,而矮的樓房則建在地勢高的地方。因此高度并不會帶來貧富差距,只有面積才會。

但在那刻,平頂面積的寬窄與損失大小形成了正比,因為平頂面積越寬,就會曬更多東西,而且曬的還是鮑魚、魷魚、紅菇等一些名貴物產。這些鮑魚仍像含羞草一樣觸之會收縮,這些魷魚仍能把飽滿的觸角伸到屋頂的每個角落,這些紅菇仍像蓋戳的紅印章一樣鮮艷……它們顯然還無法用來吊一鍋高湯,接待來自遠方的貴客。有一片潔白的羽毛掉落到了這些來自海洋與陸地的物產身上,自此,海陸空三棲的名品就在這個屋頂上聚齊了,因為此人單靠一片輕盈的羽毛就判斷其來自黑臉琵鷺。其他人則被從山上傳來的踩罐聲所驚擾,好像有人在他們耳邊刮玻璃拖凳腿。他們組團上山查看情況,看到那個女癲婆居然在踩他們的喉管——踩他們喝水的容器等同扼住了他們的咽喉,有人早就忍不住爬了上去,打算把她推下來,可是一上去,就聽見水罐發出骨折般的聲響。

他們不敢再上去驅趕,只得在下面好言相勸。女癲婆停下來看著這些張開的喉嚨,看到里面的小舌頭像蜂鳥每秒鐘震顫八十余次的翅膀,很好奇把一片竹葉丟進去會不會被攪碎。結果證明,他們的勸說無一成功,這個女癲婆之所以被稱作瘋子,就是缺失正常人的榮辱觀。他們罵罵咧咧地下山駁網,準備把她用網捆下山。

“駁”對客家人而言,有時的重要程度堪比生命之源與空氣。一個駁字,讓他們擁有了可蓋高樓的平地,本來平地只夠蓋一間廁所,但他們會駁斜坡,駁溝渠,有時還會駁丘壑,如此才能蓋三四間一層的透天厝,愈發興旺的人丁才能住得開。同樣一個駁字,還會讓他們的衣服不僅只穿新三年和舊三年,還會用縫縫補補的駁穿上更多的三年,乃至能穿一輩子——假如有可能,他們甚至還會剪一片白云,裁一朵烏云,捉一瓶霞光去駁每件舊衣。客家人不僅駁土地,駁衣裳,還會駁鈔票,移動支付出現之前,客家人喜歡現金支付,他們會用現金購買柴米油鹽等一些自身無法生產的日用品,店主接過錢時就會看到鈔票駁了膠帶。不過店主不會退還這些駁鈔,只因這些錢能在小范圍內流通,下回顧客找贖這些錢時也不能要求店主換一張新票子。

除以上需要接駁之物,最重要的就是駁網,不僅人會駁網,蜘蛛才是駁網的祖師爺,它們會把散落于每個屋檐下或者破瓦中的蛛網用勤勞駁成一片,如此古樓村的蜻蜓、蚊子和蒼蠅就會盡皆困在網中,從而讓這張透明的網變得色彩斑斕,好像一塊點綴了許多水果的生日蛋糕。客家人駁網主要用來捕魚,他們會把網駁成十幾米長,丟入水中,再讓幾人拽兩角走到下游,其余人拽另外兩角留在原地,然后在口哨聲中,上下游的人鼻尖觸到鼻尖后同時收網,這時大網就會像兜了沉重的石頭,再把網從岸上提出來,就會看到溪魚像月牙兒一樣活蹦亂跳。用這種針孔網捕魚曾讓古樓村的溪流五年內沒有魚苗出現,后來就把網孔變成拇指粗細,變成勺子大小,如此才讓溪魚重現。用網捕魚很常見,但用網捆人則聞所未聞,因此當那個女癲婆被一張網從雙乳山上往下扛時,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打到了一頭幾百斤重的野豬。

女癲婆困在網中,由于網孔大如勺,所以她能用手緊緊抓住網眼,而且由于高居雙乳山,她長如四點六平方公里的目光可以一覽無遺地看到所有前赴后繼上山圍觀的好事者——四點六平方公里剛好是古樓村的面積。

雙乳山的山心,是一塊開裂的石壁,這塊秤砣狀的石壁因其裂縫,滲透出潺潺泉水,在儲水罐未出現之前,這股泉水已經在史前就開始了呈放射狀流淌,百年前從北方來的逃難者遷移到此處,并把這塊土地命名為古樓村后,這股泉水才在各種溝渠的作用下引流到溪里和灌溉到猶如剝了筍殼一般的梯田里。最近幾年,由于汲井水極為不便,其實也不是不便,而是生活優渥了,人們不愿再讓肩膀負重,就把雙肩解放,改為把這股甘甜的泉水通過駁管道的方式儲存到夾在雙乳山之間的儲水罐中,再接駁無數條管子連接到挨家挨戶。這股泉水平時足夠全村人飲用,但逢年過節,用水量總會超標,以至于從水龍頭里流下的泉水不再是嘩啦作響,而是變成了涓滴細流。這時人們就會暫時啟用以備不時之需的水井,可是汲取的井水不管是顏色還是味道都及不上山泉水。

古樓村護村護的就是這塊石壁,護的就是這股泉水,護的就是全村人的脾胃。他們其實對那個被困網中的女癲婆并不感興趣,他們擔憂的是自身的吃水問題。于是他們只是隨意掃了一眼對方,就繼續往上走,他們翻過植被覆蓋的小路,跨過之前幾個雨季從山巔滾落下來的巨石,再停下來讓幾條南蛇逶迤滑過去,最后來到石壁前。

陽光從未征服過此處,不在于林比別處繁茂,不在于海拔比別處高,而在于這塊像一堵墻一樣橫在他們面前的石壁阻止了陽光的不請自來,哪怕有幾縷不死心的光線突破林茂與海拔的重重限制,出現在了石壁上,也只是像一塊沒烙熟的餅子一樣,后勁不足,顯然不足以曬燙這股泉水。凡事就怕但是,哪怕水源未被陽光刺穿,但是石壁上卻有無數走獸在橫穿。他們發現今年石泉出水量增多了,變成了一掛薄薄的瀑布。那些走獸在橫穿時順便洗泥足,順便清毛發,有的還留下糞便。嗅覺比較好的人能在這些糞便中嗅到夏稻與豆薯的清香,再結合山下梯田梗上的獸印,他們終于恍然大悟糧食這幾年減產的原因不是被人偷割所致,而是全被這些金錢豹、黑熊以及野豬偷吃殆盡。這些走獸留下的臟東西終將會通過管道進入到儲水罐,再從家家戶戶擰開的水龍頭進入每人腹中。

他們不忍泉水被污染,開始了眾志成城的清潔工作,正當他們擼起袖子和操起鋤頭準備驅趕這些走獸時,卻接到了家人來自山下的電話。他們腰里都別了一個智能機,幾十年前,他們是比誰的手機更厚,現在他們是比誰的手機更薄。但不管薄厚,他們都喜歡給手機整個翻蓋,不過卻都默契地不喜歡手機出廠配置的鈴聲,而是讓讀大學或者已經工作的兒女給手機配首客家山歌或者諸如“愛拼才會贏”的勁歌舞曲。所以他們腰里的手機先后響起時,眼前這塊陡峭的石壁儼然成了一個鄉村舞臺,各種歌曲在上面你方唱罷我登場。他們知道手機在腰里響,卻不忙著接聽,而是非得等歌聲快唱完,才不急不慢地放下手中的鋤頭或者鐮刀,再裝作不知道手機掛在腰間哪個位置一樣,先摸左腰,再摸右腰,摸遍一圈腰部時還說著不相關的話:“最近幾天只顧吃肉了,都沒怎么動,腰上都纏了好幾串鞭炮,一拍就噼里啪啦響。”

其他人也用類似的話暗中較勁,看到對方把手機從腰上的錢包里捏出來——錢包早就失去了裝錢的作用,一律用來裝手機,不過因為錢都存在手機支付寶與微信錢包,因此勉強還算是個錢包,再響亮地掀開翻蓋,接著用指尖往手機屏幕上一戳,最后不是把手機屏幕貼在耳朵上,而是直接沖著屏幕“喂喂喂”個不停。

……

(全文請閱《芳草》2025年第2期)

林為攀,90后青年作家,福建客家人,常居北京。第二屆北京老舍文學院合同制作家。出版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梧桐棲龍》,小說集《當一朵云撞見一張紙》《馴小說的人》《偶合家庭》《搭薩》等。中篇小說《搭薩》獲第二屆梁曉聲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