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5年第6期|陳世旭:微信小輯
仔細的日子
來信說極鄙視把寫作看做“謀生手藝”。這是對我的婉轉(zhuǎn)批評了,因為我不止一次表達過這樣的看法。但我依然認為,別人怎樣是別人的事。我的寫作是為了我的人生,而不是相反。
早年在農(nóng)場,一塊從省城來的一個女孩對我頗有好感,坐在堤壩上指著天上的星星跟我暢想未來。那些暢想對當時的我們來說純屬天方夜譚。我很快就疏遠了她,理由是如果真要好,我希望她跟一個不管未來有沒有出息的實實在在的傻小子好,而不是跟一個想象中可能的有為青年好,那會讓我活在一種無形的壓力中。讀唐詩,我同情那位“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夫人,為那個“辜負香衾事早朝”的“金龜婿”惋惜。
后來做文學社團工作,聽一位女作者在座談會上說:女人做了母親,就再也寫不出偉大的作品,因為有了俗世的牽絆。她看了不少書,舉出英國的簡·奧斯汀、法國的尤瑟納爾、美國的卡森·麥卡勒斯,還有中國的張愛玲為例——她們的生活都很不順,甚至很不幸,但正因此,她們寫出了偉大的作品。
我保持沉默,心里頗不以為然。
除了在網(wǎng)上看過電影《傲慢與偏見》,幾位女作家的小說我都沒有看過,但從資料知道,她們的人生一律殘缺不全,在精神領域,每一步都是險境,走得分外孤絕,讓人心疼。果真如此,“偉大的作品”能補償她們作為女性的人生的不幸嗎?如果再給她們一次機會,以一生的平庸,換取一個常人的圓滿,她們會做怎樣的選擇呢?我看到的張愛玲自述是,她對俗世女人的幸福一樣有強烈的渴望,“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可能是證明。
作為一個俗人,我沒有資格替那幾位“寫出了偉大的作品”的女作家選擇,我只能說,如果我是她們中的任意一個,一定會選擇平庸。除了無法抗拒的客觀原因,一個人為了“寫出偉大的作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神思恍惚,多災多病,甚至讓家人不安,是值還是不值,大可討論。當然,這樣的人生觀很庸俗,但本就俗人一個,裝不了高雅。
四十多年前從小鎮(zhèn)調(diào)省寫作,省報朋友約我寫稿,讓我時有稿費收入。有人視為不務正業(yè),詰問:你缺錢嗎?我無言以對。上有老下有小,兄弟姐妹大都下崗待業(yè),我當時的月工資四十二塊,而一則千字文的稿費五十塊,豈是個小數(shù)目?像我這樣低水平又低效率的寫作,當然可以“精神貴族”自慰,無奈到底不是圣人弟子,達不到簞食瓢飲的境界。
人與人的境界是不同的,作家與作家的才華更是千差萬別。偉大是一種人生,渺小也是一種人生。追求偉大很可敬,承認自己偉大不了也未必可恥。要求作家目標遠大、創(chuàng)造輝煌完全應該,但似乎也應該寬容有的作家的平庸。只要他對文學還懷有起碼的真誠,不自以為是、自吹自擂、招搖過市,更不是趨炎附勢、獻媚取寵、說謊造假,我覺得他人就不妨給予適當?shù)膶捜荨.吘梗鹬貍€人選擇,是現(xiàn)代意識的題中應有之義。在一個群體中,杰出者總是少數(shù),多數(shù)是凡夫俗子。高尚者立于道德高地,倡導和弘揚對崇高卓越的追求,很讓人敬仰,但置身于人間煙火,理解和體恤平凡世俗,也會予人一種溫暖。作家固然有社會責任,但也有家庭責任,而家庭責任也是社會責任的一部分。
“從今以后,我們要仔仔細細地過日子。”俞平伯曾在一篇文章里引用他夫人的這句話。俞平伯沒有給出解釋,后來季羨林先生作了這樣的理解:“言外之意就是嫌眼前的日子過得不夠仔細。所謂仔細應該是:多一些典雅,少一些粗暴;多一些溫柔,少一些莽撞;總之,多一些人性,少一些獸性。”
而我樂此不疲的“仔細的日子”,就是提布袋上菜場、系圍裙下廚房,一日三餐津津有味的日子;就是提水桶、握抹布、操拖把,把屋子弄得一塵不染的日子;就是聽藍牙、讀閑書、說笑話、爬格子,稿費多少只要有就高興的日子;就是心無雜念倒頭便睡、一睡就著總有好夢、早睡早起神清氣爽的日子。
就是平淡的、平和的、平常的日子。
人都難免缺憾
我覺得你大可不必因為這些沮喪。人都難免有這樣那樣、或大或小的缺憾。
齊白石當年自稱:詩第一,字第二,印第三,畫第四。他的同鄉(xiāng)、文學史家陳子展對此說卻頗不以為然,也不顧及白石老人的面子,直言相陳:齊先生的畫比他的詩、字、印的水平都要高,是占第一位的。他之所以把畫排在最后,是有意以畫來抬高其詩、其字、其印。
陳先生此言讓白石老人覺得是瞧不起他,大發(fā)脾氣。然而,過了些日子,白石老人精選上等田黃給陳子展刻了一方印章。一直到晚年,老人還夸陳子展誠實。
人都是有缺點的,齊白石這樣的大師級人物,也難免受虛榮心困擾。然而,白石老人又是值得我們尊敬的:一旦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就毫不猶豫地改正,并能從內(nèi)心深處感激指出自己錯誤的人,純潔如孩子。
當年,國立北平圖書館館長袁同禮和清華大學教授、文學院院長、歷史系系主任蔣廷黻去一位私人收藏家那里淘書。其間,兩人都暗暗關注著對方。袁先生問蔣先生有何發(fā)現(xiàn)。蔣先生說找到兩本小冊子,一本是《文祥年譜》,一本是有關鴉片買賣的書。袁先生似乎不感興趣,蔣先生頗高興。出來后,袁先生要回圖書館,蔣先生要回學校,于是分手,各走各路。蔣先生看著袁先生離開視野,趕緊回頭去買那兩本書。到了地方,那位收藏家告訴他,袁先生剛剛把書買走了。
這個故事讓我們看到兩個小心眼,也看到兩個書癡。
生活中太四平八穩(wěn)、端正得過分的人,往往并不可愛。
有缺憾的人真實,更值得信賴。
蘇東坡有則《別石塔》小文,大有意味:居士說石塔有縫,“塔云:無縫何以容世間螻蟻?”“坡首肯之。”
石塔有縫,可容螻蟻;君子有縫,可容小人。反而世上有一等人,做人做得密不透風、滴水不漏,的確是要佩服他有本事,卻也讓人感到可怕。
古代有所謂“成事者八律”:
一,覺人之詐,不憤于言;二,受人之侮,不動于色;三,察人之過,不揚于他;四,施人之惠,不記于心;五,受人之恩,銘記于心;六,受人之魚,而學之漁;七,識人之才,授之于權(quán);八,善于謀人,有容乃大。
一個人能做到這八條,即便不說“成事”,絕對是個完人。但這樣的完人,讓我畏懼。明末史家、文學家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完人無疑了不起。但生活中我們常常遇到以為只有自己是完人別人都糟糕的完人。一個寓言勾畫了這樣的完人:
某人抱怨:“我在這個村子見到的是一群卑鄙的人,他們吝嗇、自私、貪得無厭,最糟糕的是,他們總是在相互毀謗。”
“真的是這樣嗎?”一位碰巧與他同行的天使問。
“那還有假!”某人說,“只要看看朝我們走過來的那個人就知道了。看他那殘忍的小眼睛鋒利地東張西望,他那下垂得很厲害的肩膀說明他陰險且諂媚,他那張合不攏的嘴顯得那么貪婪!還有,他看上去鬼鬼祟祟的。”
“你很了不起,可以看到這一切,”天使說,“但是,有一件東西你沒有察覺到。”
“什么東西?”某人問。
“我們正朝著一面鏡子走過去!”天使說。
幾個常識
來信提了許多常識問題。恕我見識有限,只能說些草草的看法:
長篇與短篇,各有審美特征。大部頭,多卷本,有的拿起就放不下;有的“名著”被專家激賞,事實上有多少人問津?知青題材的轟動之作數(shù)不勝數(shù),我印象最深的是王安憶的一個短篇《本次列車終點》,也是一場社會運動的終點,多少辛酸、欣慰在其中。
長篇需要魄力。鴻篇巨制,不容偷懶。陳忠實的《白鹿原》,關中平原上,兩大家族,祖孫三代,半個多世紀,愛恨情仇,生離死別,秦人大腔,高亢蒼涼,路途漫漫,浩浩蕩蕩。陳忠實寫完,形銷骨立。那是生命的燃燒。
短篇不宜鋪陳,螺螄殼里做道場,方寸之間讓人一窺三千大千。海明威的《殺人者》寫絕望,只寫了一張床上一個懶洋洋的人;魯迅的《孔乙己》里“茴字的四種寫法”,寫出一代沒落文人的魂靈。
模仿與借鑒。對經(jīng)典作品,最好的態(tài)度是仰望,不是模仿。模仿得再好,再惟妙惟肖,幾可亂真,也是東施,不是西施。巴爾扎克剛打主意寫小說也有模仿,但他若一直只有模仿,就不會有后來的巴爾扎克。沈從文、汪曾祺的小說,喜歡的讀者和模仿的作者都很多。我只是喜歡,但不敢模仿,稟賦、修養(yǎng)都不在那個高度,只能仰望。一九八〇年上中國作協(xié)文講所,同寢室的古華每個星期都去湘西老鄉(xiāng)沈從文家。他敬沈從文為師,但他后來寫出的《芙蓉鎮(zhèn)》,主題與表現(xiàn)卻跟沈從文的《邊城》滿不是一回事。
簡潔與豐富。語言是簡潔好還是豐富好,這樣提問有點讓我難回答。因為語言不是只能二選一的,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我只能說我的喜好。
我記住的是四個人的四句話:一,孔子:辭達而已矣;二,魯迅:寫完至少看三遍,盡力將可有可無的字、詞、句刪去;三,契訶夫:寫作的才能不在于知道寫什么,而在于知道不寫什么;還有書法家啟功的對聯(lián):行文簡淺顯,做事誠平恒。
某年在一座寺塔內(nèi)的墻壁上看到幾句話:“今天日頭好亮,風好大,早上好冷,中午好熱,上塔好難,下塔好累,游人好多,樓梯好窄,干脆拆了好了!”在公共場所亂涂亂畫不文明,但用如此樸素又極省儉的文字勾勒的情景倒是蠻傳神的。而且,其人的俏皮,也活靈活現(xiàn),讓人心生歡喜。
一個年輕人開花店,寫了一句廣告語:“這里賣最美的鮮花”。
幾位好心的顧客先后建議,年輕人一一接受:陸續(xù)刪去了“這里”“賣”“最美的”“鮮”,最后干脆連“花”也刪了。
顧客已經(jīng)到了花店,不必說“這里”;花店就是賣花的,不必說“賣”;是不是“最美的”、是不是“鮮”,顧客自有判斷,不必聲明;“花”當然就更不用說了。
當然,這兩個例子都不是金科玉律。
寺塔墻壁上的涂鴉通俗有趣。當年提倡“白話文”,大師寫的“白話詩開山之作”也很通俗,但今天看,很難說多么有趣。
花店廣告語的不言自明,在小說里就不靈。花是可視的,本身就是語言;小說的語言則需要組織,結(jié)果有可能是“花”,也有可能是“草”。小說需要描繪,需要渲染,需要刻畫,如果都沒有,就一個梗概,不會動人。
詩也是這樣。有人認為唐杜牧的七絕《清明》可以改為五絕:將“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改為“清明雨紛紛,行人欲斷魂。酒家何處有,遙指杏花村。”
減少了八個字,的確是簡潔了,詩味也減沒了。減去“時節(jié)”和“路上”勉強可以,但減去了“借問”,就很唐突,沒禮貌;“牧童”是一個多么天真可愛的形象,整首詩就指著他活了!
文學當然可以留下想象的空間,但也留下了不確定性:就這首詩而言,還是不留的好。想象中的“遙指”者如果是一位風姿綽約讓人怦然心動的女孩自然是好,倘若是一個“屠夫”,舉起一把殺豬刀“遙指”,那不叫指路,叫殺風景。
字斟句酌,惜墨如金,或汪洋恣肆,滔滔不絕,只要有思想、有真情,都會是好文章。
上面都是老生常談,你聽聽也就罷了,不必當回事。
至于AI寫作,我完全不懂,只能說,如果哪天所有的文學平臺都說“我們有AI就夠了,不用來稿”,我也就不寫了。
粉 絲
我很晚才知道“粉絲”這個音譯的詞,是崇拜者的意思。崇拜誰,就是誰的粉絲,后來又精簡為“粉”,比如某大家的粉絲,就稱“某粉”。“粉”多了,就叫“粉圈”。演員、作家、運動員……凡夠得上明星的人都有數(shù)量多少的粉絲或大小不一的粉圈。在各種媒介看到的粉絲常常很瘋狂,為了追逐偶像,不惜奔波千山萬水,挨餓受凍露宿街頭,甚至不惜傾家蕩產(chǎn),尋死覓活。粉圈則更是起哄架秧子,鬧出惡性事件和法律糾紛。給我這種局外人的感覺,粉絲多是些沒腦的人。
事實上這感覺太沒見識了。
看到一則名人軼事,后世有很多中國粉絲的徐志摩也是一個粉絲。他十分樂于拜見大師,有一年出國,特意擬了一份大師名單,準備逐個拜訪,沒想到名單上的人均不見他。在劍橋大學擔任教職、幫助他進入劍橋大學的狄更生給了他一個手札,讓他去拜見老哈代。
住在倫敦鄉(xiāng)下的哈代接待了他。他們在海邊一座帶花園的房子談詩、談韻、談中國文字。臨別時,徐志摩請求哈代:“我遠道而來,您可否送我一件小紀念品?”哈代順手在花園里采了兩朵花給他:“插在衣襟上吧。你現(xiàn)在趕六點鐘的車剛好,恕我不陪了,再會。”然后轉(zhuǎn)身遛狗去了。
這軼事讓我看到徐志摩的真誠,也看到那些大作家的倨傲,不過你還沒法對他們不滿——誰讓你上桿子去“粉”人家呢?
徐志摩自己的解釋是:“山,我們愛爬高的,人,我們?yōu)槭裁床辉敢饨咏蟮模俊?/p>
也對。崇敬大師,拜訪大師,接近大師,是一種正常的心理需求,無可厚非。只是多少有些理智更好。
不論哪個時代的大師,都可能因為性格的緣故,有愿意和不愿意接受拜訪的。歌德是個樂于接受人們的拜訪和敬意的人,他一生都處在榮譽和致敬人群的漩渦中,這些人物里有魏瑪?shù)拇蠊灿朽l(xiāng)下小人物。而與他同時代的另一位大師席勒卻不太喜歡拋頭露面,特別痛恨那種空洞的尊敬和陳腐的崇拜,尤其討厭陌生人拜訪。有人要一早來訪,他會不知所措地推遲至午后,到了約定時間,他照樣怕自己會感到糟心甚至生病,在這種場合,他總是顯得很焦躁甚至粗魯。歌德說:“我親眼見過一位素昧平生的外科大夫沒有經(jīng)過傳達就闖進門來拜訪他,他那副暴躁的神色使那個可憐的家伙驚慌失措,抱頭鼠竄。”
成名后的畢加索熱衷于接待各種來訪,卻又討厭人們稱他為大師:“我討厭人們管我叫什么‘大師’,我一聽到這個稱呼,就恨不得要說:‘什么狗屁大師!’”
好多年前就看過的這一類故事,讓我牢牢記住:永遠不要去打攪任何大師。“粉”可以“粉”在心里,絕不要讓人覺得不自在,這是對所“粉”偶像的起碼尊重。
沾名人的光,并不能給自己帶來什么實質(zhì)性的改變。見過誰,認識誰,跟誰吃過飯、合過影、同過學,是誰的學生、朋友、親戚、長輩和后代,并不能改善自己的品質(zhì)。相反,炫耀這些,固然有可能讓人覺得單純,也有可能讓人覺得虛榮,以至反感。一位在美術(shù)社團工作的朋友告訴我,他們那里有位畫家老是以自己是某位大師的弟子而盛氣凌人,結(jié)果社團全體會員無記名投票推舉代表參加全國性大會,他只得了自己一票。
能證明自己價值的只有自己。大仲馬小說卷帙浩繁,小仲馬一出歌劇轟動巴黎。大仲馬祝賀小仲馬:你才是我最好的作品。
張愛玲說得不錯:(下雨)沒傘的挨著有傘的人走,靠得再近也躲不過雨,反而淋得更濕。倒不如躲得遠遠的,就是沒有傘也有雨過天晴的時候。即使不靠近(有傘的人),也總會有屬于自己的陽光天地。
社會·人性·哲學
讀大作前半部分時,我完全被質(zhì)樸得像生活本身卻又充滿詩意的悲憫帶入一種深不見底的寂靜,不斷地為敘述的貼切、生動、深刻驚嘆不已。然而,小說下半部卻突然出現(xiàn)了表現(xiàn)“反腐”主題的幾個城市男女,把一個有哲學意味的主題一下子拉回到已經(jīng)濫俗的“反腐”。
我不由跌腳。
大作本是一首純凈的低沉的憂傷的暗黑的凝滯的時代挽歌。一切都應該是自然的、必然的發(fā)生,根本不需要作家強加的有明顯意圖的偶然事件。
記得前些時你把這小說的創(chuàng)作構(gòu)想(當時你沒有說明)發(fā)給我,我引了你文中的一句話回復你:“無邊無際的寂靜來了,他站著不動。”這句話當時那么強烈地震撼了我,現(xiàn)在卻從一個已經(jīng)觸及到的深度拉回到一個膚淺的主題。
許多社會題材的作品,很轟動,但文學價值有限,就因為描寫得表面化,和對同類題材和主題的有意無意的趨同,遠不能達到超于常人的思想深度。知道這一點,并不一定能成為大家(比如我這樣的),但具備了較高藝術(shù)素質(zhì)的人忽視了這一點,無論如何都是一種遺憾。
大家提供范式,小家制作摹本。一種有開創(chuàng)性的內(nèi)容或形式獲得成功,跟風者云集,這是文壇曾經(jīng)的痼疾。你是可以走得很遠的,應該不受此羈絆。我胡說這些,不過是一個提醒。
我沒有受過正規(guī)的文學理論訓練,只是寫作多年,有一些模糊的感覺——也不知道是不是對頭,反正你也不至于見笑:我覺得,小說寫作有三個維度:社會,人性,哲學。小說的深刻,取決于對這三個維度的深入。
文壇八卦
轉(zhuǎn)來的網(wǎng)文看到。你知道我一向不關心各類文壇八卦,依舊發(fā)來,顯然是因為有同感,想知道我對其中觀點的看法。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我很不認同,很不喜歡,因此很不舒服。
首先,網(wǎng)文作為靶子的幾位新時期出道的作家,都是我極仰慕的作家。我與他們沒有交往,仰慕他們的理由,也許不成為理由,但在我是絕對的理由:凡是我寫不出的作品,其作者就都是我仰慕的對象。讀者的標準可以隨意,同行的標準只有一個:寫得出或?qū)懖怀觥孜话ちR作家的代表作我絕對寫不出,所以我絕對仰慕他們。
其次,網(wǎng)文用中國讀者知道許多外國作家、外國讀者不知道中國幾乎家喻戶曉的中國作家來判定中外文學的優(yōu)劣,我無可置喙。這種說法可能是事實,但各成體系的兩種文化的相互了解恐怕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同樣在網(wǎng)上看到一篇轉(zhuǎn)載的法國歐洲時報網(wǎng)上談中國人閱讀的文章,說是被稱為文學史上最著名“天書”的《芬尼根的守靈夜》中文版受到意外熱捧,有人認為這證明書籍對于中國中產(chǎn)階層來說已成為一種裝點知識身份的象征,其作用與LV無異。有點刻薄,但也反映了一種看法。
第三,網(wǎng)文通篇怒目金剛,很容易讓人覺得有莫名泄憤之火,無正當論理之意。一個心地寬厚善良的人是不會這樣咬牙切齒的。
第四,世上三百六十行,每一行的出類拔萃者都該受到珍惜。尤其在文學式微的時代,對于所有認真的、勤懇的、全憑才華在社會立身并獲得聲名的寫作者,如果不想仰視,至少不該蔑視。尊重人,其實也是尊重自己,貶低他人并不能提高自己,相反,只會讓人小看,且怒火最先灼傷的是自己。這一點,我有過深刻的教訓。
為此,建議老兄少看或根本不看這樣的文壇八卦,有時間多爬些格子。一時寫不出,就干點別的有趣的事——比如釣魚。老兄釣魚,也是我極仰慕的,一釣一個準。兒時家貧,老饞人家食有魚,悄悄借鄰里二叔的釣具去湖邊蹲了一下午,一片魚鱗也沒撈著,從此死了釣魚的心。
小說與圍棋的“見合”
發(fā)在《上海文學》的尊作拜讀。五體投地。中篇的長度,長篇的厚度,將人生、世俗、藝術(shù)、宗教、哲學,熔于一爐,卻如話家常,舉重若輕。尤讓我擊節(jié)的是尊作涉及儒、釋、道,進得去,出得來,全無食古不化、食洋不化、食經(jīng)不化的毛病。是我注六經(jīng),而不是六經(jīng)注我。
與兄異地遠隔,不常得見,但時在念中。媒介是作品。
數(shù)年前相見,知道你居然從來沒有拿過全國性的文學獎,大為驚訝。獲獎固然不是寫作的目標,評獎遺珠卻無論如何是一件憾事。
所幸這并沒有影響兄的寫作。獨有的思維基調(diào),敘事風格一如既往,毫不動搖,長期保持著一種平穩(wěn),不驚不乍。天生的純凈、淡泊、唯美,讓單純的風格化敘述有著詩的韻律。語言典雅純正,遣詞不逞機智,各個句子毫不出奇,通篇看來則和諧且富彈性。不滑不膩,似水浸過,晶瑩盈潤,透出一種幽深澄明,緩緩注入人心深處。
在兄的小說世界里,看不到英雄登高、豪強呼嘯,看不到劍拔弩張、殺機戾氣。筆下人物多是升斗小民,在生存的種種壓力和不幸中逆來順受,被動于命運的安排和捉弄,卻又有著承受痛苦與不幸的韌性。兄用不變的方式處理多變的對象:現(xiàn)實的人生復雜多變,故事的人生卻單純淡定,通過個性化處理,在紛繁復雜的浮躁的世界尋找心靈的凈土。文學表達幾十年堅持不懈,以至形成一個有些奇異的文學現(xiàn)象:在一個劇烈變化的時代,多少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會隨著現(xiàn)實觀念的變化而調(diào)整,并且是較大幅度的調(diào)整。但兄的小說的情節(jié)安排以及人物關系,很少直接觸及那些看起來深刻的社會矛盾現(xiàn)實沖突,似乎在有意繞開所有的重點、熱點、難點、痛點。即使是那些具有破壞性的沖突,也似乎沒有影響敘述的閑庭信步,沒有帶去任何刻意的風險與挑戰(zhàn)。文壇上眼花繚亂的領異標新二月花、城頭變幻大王旗、各領風騷三五年、隔三差五一窩蜂,絕對看不到兄的身影。兄在文壇似乎是一個特異的存在,讓我總是會莫名地想起戴望舒的《雨巷》,那個打著油紙傘在悠長、寂寥、寒漠、凄清的雨巷默默彳亍的獨行者。
兄的小說透過現(xiàn)實的表層,看到生活深層的動人之處,寫實功底極深,卻常常讓寫實帶有非寫實的韻味。對人生對藝術(shù)有超常的悟性,常常會更多地描寫神秘的個人情感,不想直面那樣慘痛的人生,而寧可多一點人生夢幻。在黑白再無彼此的那一刻,痛苦幾乎消失殆盡。諸般念頭,種種悲喜,最終化為一片慈善祥和的柔光。
這是兄的小說特征,也是兄的藝術(shù)氣質(zhì)。
這樣一種對現(xiàn)實的文學回應,獨特而深刻。認識這種獨特與深刻需要時間和耐心。事實上,兄的小說海內(nèi)一品其實早有定論。
或許這是一種愚蠢的揣測:兄寫小說與下圍棋頗有關聯(lián)。
作為一個有段位的棋手兼有聲望的作家,兄的文學經(jīng)歷及成就,始終不離圍棋。即便愛情小說,也常是因棋結(jié)緣。小說標題“棄子”“見合”直接就是圍棋術(shù)語。把顯而易見的寓意落到生活和棋枰的細微處,用真切扎實的細節(jié)和棋理,講述人生的棋局,卻不落編造痕跡,似幻似真,正是小說的高境。尤其在棋語小說中,由棋而道,由物及人,以自己同時作為圍棋高手與優(yōu)秀作家的難得機緣,通過借助棋枰的文學寫作,完成對于一個個理想世界、理想人格的想象與建構(gòu):世相紛紜,得失利鈍原本無序,唯有潔凈身心才具有真實的參照性。兄的小說與圍棋,即是一種棋道所謂的“見合”。
圍棋無疑是一種智力運動,表面的簡單黑白因其規(guī)則而千變?nèi)f化。一黑一白,包羅萬象,大千世界,盡在其中,令我極感神秘又心向往之。偷偷地學了幾次,一再證明了自己的弱智,終于卻步。
然而,圍棋在傳承中早已超越智力競技、智力游戲的層面,而與主流哲學、文化緊密關聯(lián)。古人有大量作品把棋與琴、棋與酒、棋與山水園林等置于一處吟詠,借棋言理、借棋悟道,把圍棋與人格、胸襟聯(lián)系到了一起。廟堂上以棋喻政軍外交,戰(zhàn)爭中以棋喻將帥風度。《晉書》在刻畫東晉謝安的“雅量”時,主要借助了弈棋的細節(jié):大敵當前,京師震恐,作為總指揮的謝安,若無其事與人對弈,身處危局而“矯情鎮(zhèn)物”,信手一枰間,血腥的廝殺就在咫尺之外;而文人們則以棋喻時局,“聞道長安似弈棋”(杜甫),“由來國手算全棋,數(shù)子拋殘未足悲”(錢謙益)等等。但我更喜歡圍棋的另一個向度,即作為一種純粹的精神生活,超然于功名利祿之外。宋人喻良能有一首《弈棋》詩:“睡余無俗役,信手一枰間。勝負何須較,神情正欲閑。”稱與朋友弈棋是與“俗役”相反的雅事,根本不在意勝負,追求的只是“神閑”“信手”的瀟灑人生。
弈棋固然需要強大技藝,但只有在其追尋棋道的過程中達到物我兩忘,方是至高境界。一如謝安,沉穩(wěn)、內(nèi)斂,胸有丘壑并不張揚,內(nèi)心溫潤如懷抱瓊瑤,白衣卿相,名滿天下,堂堂南渡第一流人物,一生只為瀟灑而來。這樣的人,可以在山中隱居,卻無法從世人眼中淡出。
蘇東坡“素不解棋”,但其名篇《觀棋》中的“獨聞棋聲于古松流水之間”,何等清幽脫俗。而“勝固欣然,敗亦可喜”,更是道出了圍棋超越競技的文化屬性。因此緣故,我特別喜歡“坐隱”“手談”這類圍棋的別稱。也更加明白,人生的許多事,勝與負、成與敗、得與失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能夠始終保持一種安詳——尤其是在一個崇拜權(quán)、名、利,蔑視清、廉、恥的時態(tài)中。
時運莫測或如棋,心境淡定可似水。兄也許是在圍棋里消解了太多的心術(shù)、兇狠、險惡、猛烈,而徜徉于粉墻黛瓦、卷簾閑窗,于翠微回旋中,闡釋棋道與人生的盈沖消長。又或者陶醉于黃花翠竹、薄酒淡茶,于或婉轉(zhuǎn)或激越中,勾勒出一顆顆鮮活的棋魂、一幅幅令人過目不忘的人生圖景,漫過文本的思緒跨越時空,連最微小的細節(jié)也散發(fā)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