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驗針、鬼故事和燕子呢喃 ——關于《燕子呢喃,白鶴鳴叫》
我二年級下半學期,剛開學,不知起因,有奇怪的謠言在無錫各中小學盛傳一時(上海、蘇州同步),傳某特殊機構要給孩子打試驗針,男孩打腦門,女孩打肚臍眼。我班一同學宣揚此事,他說出藥水名字、后果和打針具體時間,這個具體時間就在第二天下午。想到一眾白大褂揪我出教室,再拿粗如筆桿的針尖扎我腦門,我心臟狂跳。我在吃晚飯時分享出自己的恐懼,父母不以為然。
第二天午后,我沒再去學校,大人們都在上班,我想著有可能的破門而入,抱著火鉗警惕。這個警惕保持了半個小時,直到我某位張姓同學敲門,他說好像沒什么動靜,可以去街上看看。那是個明亮安靜的午后,藍天白云,連陰影也在發光,我感謝謠言讓我留住那個午后。街上沒人,學校門口也沒人,課間操音樂正常響起,操場上站滿學生,看不出有誰不在。我并沒有從恐懼里逃逸出來,反而更甚。其中一個原因當然是明天挨罰,另一個原因有點古怪,因為學校正常響鈴,學生正常出操,我和那些下午逃課的同學似乎本就不屬于清名橋小學,在不在都無所謂。我莫名感到失落,明明是自己主動逃離,卻仍有被遺棄的恐慌,第一次覺察到我和我們的微不足道。
鬼故事很簡單,講鬼故事的人卻很陰險。南長醫院太平間有鬧鬼傳聞,附近弄堂人心惶惶,四個少年去探險,故事主線就此結束。地名真實,少年名字他隨便用了四個外號,田雞、白皮、扁頭、湯團。深夜的太平間會笑,還能聽到發報聲,小學生田雞、白皮、扁頭、湯團決定組成破案小分隊,解開“太平間笑聲”之謎。他們約好晚上十一點半在路燈下等,人到齊后,踮起腳往太平間走。電筒光最后定格太平間門上,湯團膽大,抬腳輕輕抵開門,兩條光柱射進室內,什么都沒有。沒有任何預兆,湯團大吼一聲,我看見你了。
本就提心吊膽的幾個被這一聲嚇得身心俱顫,湯團嘿嘿一笑,兩手搭住田雞和白皮肩膀,我就猜到了,全是迷信,太平間里什么都沒有。四人很快回到南長街。田雞放慢腳步,路燈光下,他臉色幽黃。這張臉盯著大家的臉,說,有些事不對勁?我是三年級,扁頭是三年級,白皮是四年級,湯團是四年級,對吧?不知誰回了句,那又怎么樣。田雞嚴肅地說,如果我們是三四年級學生,爸爸媽媽怎么會同意我們夜里十一點半出門,我問你們,我們剛才怎么到南長街的,你們回憶得起來嗎,我根本想不起來,別說怎么出門想不起來,我連爸爸媽媽的樣子,家的樣子都想不起來,好像剛和你們說好一起破案,下一秒就到這里了。湯團、白皮和扁頭聽了田雞的分析,若有所思,他們彼此問了些問題,沒有答案,然后開始沉默,半仰起迷茫的臉,面朝路燈。
這故事讓聽故事的我極不適應,我不是被鬼嚇到,聽鬼故事我有所準備,可這故事的恐怖潛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惡意。原來鬼故事里的主角是我們,究竟是什么樣的我們,只憑空存在于故事,沒有來歷、家庭和愛,類似的設定我成年后才在歐美恐怖片中復習。講鬼故事的人是個智力低下的中年人(聽鄉鄰說,他童年、少年時還算正常,到青年和中年智力慢慢就消失了,在他身上,成長是一個智力消失的過程)。他講得很慢,簡單、準確,我把他的講述進行了修飾。他常常在午后徘徊校門口,側耳聽一個半導體,三年級的我問他,你在干嗎呢?他食指放嘴前,噓,我在聽長篇小說呢。這個終日游蕩街頭,到處顯示自己存在,卻又最沒存在感的家伙,帶給我第二次對存在的困惑,和第一次對長篇小說的想象。
我不記得在哪讀到這句話,反正不是我說的:個人的生活不是在史書中保留,而是在文學中保留了下來。從這個角度說,其實個人的每一次寫作,哪怕是虛構的,也都具有日記的意義。我看自己的小說,哪怕完全虛構的,它也像一本日記,里面記錄了不被現實生活確定、或被現實無視的那一部分自我。那些自認被無視的部分,本身就包含了現實,它的呈現,反而補充了現實生活的完整,一部電影名字起得特別好,一個都不能少。寫作讓我發現了一群人的微不足道和略等于無,這一群人的結構、規模有待論證,不過由我及眾,難免可疑;內觀,看到“沒有生活的生活”,卻主要是自己的生活,由此,“試驗針”“鬼故事”激活了一個平庸少年的孤單成長。
《燕子呢喃,白鶴鳴叫》就是一本講述“沒有生活的生活”的書。《華夏第一公園》講述我的保安工作和擺書攤經歷;《運河鐵人》是我和父親不多的親子時光,同時也是謀生時光;《燕子呢喃,白鶴鳴叫》是朋友的經歷,那個喜歡置身宏大敘事的兇手嚇到他了,他為此出差再遠,也必須趕回家中睡覺;《窗外燈》寫的是父親同事,我上初中,父親在提到他時,遺憾之余,總會惡狠狠對我來一句:你不好好學習,長大以后也是槍斃面孔;《講蘇州話的人》是小學六年級時見聞,如鯁在喉,理想是前線,崩垮之后,幸好還有愛這個后方,牢牢苦撐;《八音槍》是關于我在2022年冬夜的漫想,我的確失去了些除我之外不會有任何人在乎,甚至一說出來別人就當笑料的生活,反之,別人的失去于我,我不至于發笑,但我真的會在乎嗎?至少,一個人要記住自己的失去,有些人的生活,是從得到后開始,有一種人的生活,是從失去后開始,我想,我是后者。
全書由六個短篇和一個非虛構《“鬼迷”與“唔不交易”》代替的后記組成,非虛構介紹了前面六個短篇寫作的背景,我試圖讓小說和非虛構形成互文,不僅是成片和素材的關系,而是影片和平行紀錄片的關系。有讀者建議,從那篇后記開始讀,和直接讀小說會有不一樣的體驗;另有讀者說,第七篇亦可當小說讀,我覺得都可以,甚至從任何一頁開始讀都行,這似乎和一部分生活本身的斷續、無頭無尾、無節奏合拍。以第三人稱寫的后記中有以下一節,我挪作此文結尾,“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講成長中的苦難印痕如何在神的悲憫注視下轉化為獲得,他亦有同感。阮夕清自然沒經歷過什么苦難,算不得為生活現實掙扎的底層,但他好奇的是,僅就他個人而言,普通到若有若無的成長印痕,屬于大多數人的復制生活,極少數的唔不交易狀態,經文學點化,也能轉為現實的獲得。正像那幾行詩句所描述的,‘灰雨的世界,/失去的世界,回憶的世界。//然后,突然,太陽閃耀。’”
文學點化我的一部分生活,形成《燕子呢喃,白鶴鳴叫》,你打開它,我的生活就多一份清晰,我們得以一起聆聽隱入文字中的燕子呢喃、白鶴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