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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2025年第6期|馬金蓮:小白(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5年第6期 | 馬金蓮  2025年06月24日08:25

馬金蓮,回族,寧夏人,八〇后,民盟盟員,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在各級刊物發表作品六百多萬字,出版有作品二十三部,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獲魯迅文學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圖書獎、首屆茅盾新人獎等獎項,長篇小說《親愛的人們》入選二〇二四年度“中國好書”。

小 白(節選)

馬金蓮

李夫人手一松,咚,小白從包里掉了出來,幸好屁股先落地,卻還是被摔得有點暈。小白覺得狼狽,它的衣服壓皺了,頭發弄亂了,小公主的形象不完美了。它抖抖毛發,試圖讓自己恢復可愛整潔的模樣。然后悄然吸氣,調整狀態,骨碌著眼睛四處瞅。瞅到了一屁股靠在沙發上喘氣的李夫人,狗眼和人眼對上了,有幾秒鐘的艱澀和不適,都想滑開去,卻又都遲疑著,便有了稍后的安定對望,于是便有很多的內容從這對望中飛快地流淌。

小白想起的是它第一次見王夫人的情景,當時王夫人也這樣和它對望過。小白喜歡和人對望,它不說話,就那么默默地望著對方,在一種安靜的氣氛下,被望的人也就不自覺地被小白的目光所牽引,和小白眼對眼打量起彼此來。小白天生有這個能力,只要它愿意,它能盯著第一次見面的人看,并且把對方的注意力也吸引過來,雙方在對望之際完成最重要的交流。第一印象好不好,值不值得信任,以后該怎么相處,小白能從這初次對望中得出個大概來。李夫人和小白不是第一次見面,但以前小白從來不會用這樣的目光看李夫人。那時候小白生活穩定幸福,日夜被寵溺被極致的愛和周到的照顧包裹著,它只要屁顛屁顛地拍好王夫人的馬屁就萬事大吉,根本不用理睬什么李夫人張夫人。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那時候的它傲嬌著呢,小眼神兒都不愿正著瞧一下李夫人。

和王夫人第一眼對視,小白就確定她會是自己命里注定的主人。因為她的目光里有一種柔軟,這柔軟只有目光才可以裝載,也只有目光才能夠表達。小白隔著籠子聞到了王夫人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香,有一點清澈,又有一點溫暾,后者會讓小白無比癡迷。在隨后的六個年頭里,小白隨時享受著來自王夫人的那種溫暾暾的氣息,哦不,這已經遠遠不止于味覺,是感覺,是陪伴,是依賴,是愛。小白當然不知道人類還有這么一大堆的詞匯來形容同一種東西,因而把事情復雜化,它面對的只是一種情況,即寵物和主人之間的那種默契度。有沒有緣分,情感能發展多深,跟了這主人以后命運會怎么樣,其實早在最初對望的時候就應該預料一下結局。可惜小白那時候太幼小,因為幼小而天真,伴隨著天真的是淺薄,它的意識就像是一張干凈的白紙,毛茸茸的身子嬌嫩軟糯,它只負責撒嬌就可以,好的命運就會一直擁抱它。它哪里知道這世上沒有一眼萬年,沒有從初識到死亡的永恒陪伴。

那時候的小白像個嬌嫩的花骨朵兒,比小姑娘還會撒嬌,王夫人看到它的第一眼,和它對視了幾十秒,王夫人就淪陷了,隔著籠子摸它,夸它可愛,全身雪白,喊它小白,都沒講價錢,就催著店員辦理出售手續,然后用專門的寵物包裝著它回家。那是它第一次離開寵物店,給它接生并看著它長大的小林醫生很細心地向王夫人交代注意事項。臨別用手摩挲它,小林笑瞇瞇的,但她眼底深處有一點難舍,小白捕捉到了她的難舍。小白心里也有一點舍不得,它不記得親生媽媽的樣子,好像有記憶起它們就分開了,是小林在照顧它,所以小白把小林當媽媽。它喊不出“媽媽”二字,它用“汪汪”代替,它只要望見小林的身影,聽到小林的聲音,聞到小林的氣息,它就撒著嬌喊,汪汪——它一直待在籠子里,沒辦法跟小林撒更多的嬌。它跟人對眼神的交流方法,就是從小林那里學來的。小林沒事的時候喜歡望著小動物們看,一個一個看過去,看到誰誰激動,住小白旁邊籠子里的一只松鼠,每次和小林對望的時候,都激動得吱吱叫。瞎激動啥呀,小林的手指頭敲著松鼠的腦門。小白就覺得松鼠有點輕浮,小白不愛吭聲,選擇安安靜靜地對望。

王夫人說,呀,這狗狗咋這么可愛呢!最要命的是它很安靜,怎么能這么安靜呀?看這小眼神,清澈得像水噯!它公的母的?為啥一點也不鬧呢?小林過來招呼王夫人。小林伸出手指頭摩挲著它的頭,說我們是女孩子,這個女孩很文靜,文靜讓它優雅,再加上比較純粹的血統,它會成長為一位優雅高貴的公主。王夫人的手指頭瘦瘦的長長的,她也摸小白,小白不動,很配合地接受,只有水汪汪的眼睛在眨巴。王夫人的心化成了一包水,她不再猶豫,說就要它了。

后來王夫人無數次跟別人講述她初識小白的情景:真的是很有眼緣啊,那么多貓貓狗狗,一眼就看中它了。它乖啊,像最純情的小姑娘,就那么兩眼無辜地望著你,簡直能讓人的心化成水啊。

現在,小白無辜地望著李夫人。

李夫人的家跟王夫人的不一樣,格局不同,王夫人家是朝右開門,李家是朝左,僅僅這一項,就讓小白有點暈頭。就在它愣頭愣腦的當兒,李夫人伸腿扒拉了它一腳,說傻啥呢傻,一樣的單元樓,難道你會迷路?李夫人說話語速快,不像王夫人慢悠悠的,習慣了王夫人的緩慢和溫柔,小白弄不明白李夫人在表達什么,只聽見一串聲音叨叨叨從她嘴里往出冒。

氣味也不一樣。小白身邊是茶幾,它不敢再靠近,它身上的毛不能蹭到茶幾棱角上。茶幾過去是沙發,不是皮面,是布藝的。小白不能確定自己以后可不可以上沙發。它決定先不要上,觀察觀察再說。它捕捉到了下水道的味兒,是一股帶著悶熱的臭,來自身后開著門的衛生間。王夫人家里偶爾也能聞到下水道味,但沒這么沖,只要有了,王夫人就會趕緊處理,開窗通風啊,灑點香水啊。王夫人喜歡用香水,每次出門之前都噴一點,然后香噴噴的她抱著香噴噴的小白,香氣怡人地出去遛彎兒。王夫人遛小白,小白也遛王夫人,小白小碎步兒跑得顛顛的,王夫人跟著也跑小碎步,一人一狗配合得高度默契。

小白吸一口臭味,再慢慢回味,既然到了這里,躲是躲不開的,它得盡早適應,同時懷念王夫人營造的香。王夫人的香,含蓄,盡可能地淡,若有若無,在空氣里暗暗地浮動。李夫人家這臭直接,霸道,不加掩飾。以前閑談,李夫人每次走后,王夫人會開窗通風,站在窗口做深呼吸,說哎喲,俗得沒救了,連空氣都變味了——

在小白面前,王夫人毫不掩飾她對李夫人的厭倦,偏偏李夫人愛來拜訪,隔三岔五就敲門,不是送來一點吃的,就是喊王夫人去跳廣場舞,要么相約去逛街,前兩年還動員王夫人跟她去打麻將。后來麻將查得嚴了,她又改成客串秦腔自樂班唱兩嗓子,反正花樣兒多得很,都是鬧嚷嚷的去處。有些內容王夫人參與,有些不想參與。不想參與的,她又沒法一口拒絕,所以就有了李夫人的反復動員催促,王夫人的一再拖延猶豫。發生這些的時候,小白在邊上看著,它發現這倆婦女有時候很有意思。本來是李夫人來約王夫人出去,兩個人在王夫人的猶豫拖延中,湊在一起說話,說呀說呀,一說就忘了時間,忘了要做的事情,好像這么猶豫和拖延也是一件正事,她們在鄭重地對待這件事。她們擺開一個八卦攤子,把世上遠的近的新的舊的大的小的事情,隨意地拉扯過來,信口八卦著,說到高興處一起笑,笑得小白仰起頭看,小白自然是一臉的茫然。有時候兩個女人說投機了,一起做飯吃,你洗菜,她搟面,那場面真是無比和睦融洽。搞得小白都有點把持不住了,它想撲進李夫人懷里撒嬌,它還想聞聞李夫人懷里的味兒。

小白愿意聞一個人懷里的氣味,代表著它把這人當最親近的人了。小白看著王夫人和李夫人其樂融融的樣子,它就開心,一開心就忘了自己是一位文靜的公主。它放浪形骸起來,篤篤篤跑過來,篤篤篤跑過去,繞著沙發跑,繞著茶幾跑,繞著兩位女士的腳跟跑。它看到王夫人笑得那么開懷,臉上的皺紋水波一樣涌動著,皺紋沒有讓她顯老,反而顯出了年輕,她嬌滴滴的,更加小女人了。李夫人也開心,大笑的樣子像個男人。小白就覺得這樣挺好的,開心就好,開心多好。

李夫人一走,王夫人就不笑了,她有些不高興,說那個大老粗兒,跟她打交道真累!說著伸手托住下巴,一伸一縮地扯脖子,一開一合地叩牙齒,據說這樣能防止面部下垮,有助于頸部肌膚緊致。小白學她的樣子,也伸縮脖子,也叩嘴巴。它要是會說話,它一定也說李夫人那個大老粗兒,跟她打交道真累!只要能討得王夫人的歡心,小白做啥都愿意。王夫人看到小白有樣學樣的小模樣,笑軟了,一把摟住小白,說成精了,我家小白簡直要成精了。第二天只要再見到李夫人,王夫人保準把小白模仿美容操的事告訴李夫人。王夫人依舊笑得滿臉皺紋開花,她說我家小白呀,哪里是一只狗,簡直就是我女兒,哦不,我孫女,太靈性啦,跟我心連著心。李夫人多半會認真地看一眼小白,也笑,說哦,這狗,還真貼心呢。

小白這時候總是被迷茫絆住,它歪著小腦袋瞅瞅王夫人,看看李夫人,只要見了面,兩位婦女的關系也不算太差嘛,可只要李夫人不在跟前,王夫人就換一副嘴臉,這是為什么呢?小白感覺好難懂,王夫人往往只流露她對李夫人的不滿意,卻不解釋為什么會有這種不滿意。小白又沒辦法親口問一下,所以小白的迷茫得不到解答,小白就一直迷茫著。不過小白的靈性不受這迷茫影響,它知道自己永遠跟王夫人是一個陣營的,就算李夫人偶爾也會夸它,還時常告訴王夫人,如果想去美國看兒子,到上海看女兒,都可以放心地去,小白她可以幫忙照顧。王夫人看樣子還真的動過心,有一年給小白的狗糧都儲備了三個月的,給李夫人反復叮囑了注意事項,臨近出發卻又不去了。李夫人問為啥不去了呢,孩子們不是每年都在邀請你去嗎?問完,李夫人重重地嘆一口氣,說你命好哦,兒女雙全不說,孩子還都那么爭氣,兒子能外出留學,還定居在了美國,不得了!女兒一樣爭氣,上海的外企白領,嫁給上海本地人!都是精英階層啊,有地位,不缺錢,多讓人羨慕!

她說了這半天,王夫人都聽著,王夫人的臉上保持著好看得體的微笑。她大概是笑累了,才說這不是有小白嘛,我離不開小白,又不能帶了它上飛機,我會想得受不了。王夫人把小白摟在懷里,手在小白肚子上揉搓,小白舒坦得哼哼。李夫人說不就是個狗嘛,還能跟兒女比,換了我我肯定去美國去上海。四十年前我去過上海,那時候高鐵動車哪像今天這么牛,浦東也沒有發展起來呢。王夫人還是得體地笑著,說我覺得哪兒也不如咱們這里好,地方小,但沒壓力,安逸。李夫人還在計較王夫人放棄美國之行上海之行呢,在她眼里此刻的王夫人可能是個傻子,有人買機票還不去,真不知道咋想的。我兩個兒子,沒一個有本事的,他們要是有誰能給我買機票,不要說上海美國,就是上太空我都去!先享受享受再說。

王夫人沉穩恬靜云淡風輕,李夫人的羨慕毫不藏著掖著,兩位女士之間的關系像迷霧一樣不好捉摸。苦了小白同學,仰頭看那個,低頭瞅這個,搞不清楚她們究竟是深度閨蜜還是臨時需要的話聊搭子。有一點可以肯定,等李夫人一走,王夫人臉上的微笑會慢慢涼下來,她說真俗哎,沒治了。在說誰,她不解釋。她懶洋洋的,顯得疲憊而孤單。

那是小白第一次從這個女人身上看到孤單。孤單忽然具象化了,像透明的膠帶,在王夫人的身體上一圈一圈纏繞,把王夫人裹在了里頭。王夫人就像困在松樹油脂里的小昆蟲,她不掙扎,安靜地待著,直到油脂將自己封存成一枚琥珀。

那一次小白感到了害怕,這是它來到王夫人身邊以來,第一次產生這種感覺。它圍繞著王夫人篤篤篤地跑,它的小短腿兒跑起來很可笑,遠看是一個白色圓絨球球在滾動,它嘴里嗚嗚嗚叫,使勁蹭王夫人。要在平時,它這么一撒嬌,王夫人早就不知道怎么疼了,摟著它又親又愛,大呼小叫地夸它聰明、貼心。那天王夫人很反常,她沒有伸出胳膊抱它,而是用胳膊環抱住她自己的身體。她的眼神里沒有小白,慢慢浮上來一層凄冷的東西,她的目光越過小白,看向遠處。她說美國有啥好的,上海有啥好的,我哪兒也不愛去,就在這個家里待著,我幸福著呢。小白四個爪子一起用力,爬上了她的腿,往她懷里鉆,濕漉漉的小舌頭舔她的脖子和臉,嘴里嗚嚕嗚嚕叫著。小白要是能說人話,王夫人就會聽到小白說媽媽,你不要這樣,小白害怕。

小白覺得如果能從一對眼睛里看到柔軟,那么這對眼睛的主人一定值得信賴。它曾經從小林的眼神里看到過。那時候它不懂,它太小了,但是朦朧的意識里覺得這種眼神能讓它踏實,它愿意在這種眼神注視下乖乖的,任由小林的手撫摸它全身任何地方。王夫人用同樣的目光看著小白的時候,小白全身懶洋洋的,每一根毛毛都放松了。王夫人帶著它離開寵物店,回到王夫人的家,整個過程小白沒有緊張過,它在一種坦然放松當中完成了生活里的第一次大變遷。

現在算是第二次大變遷了吧,它從王夫人家來到了李夫人家。小白的心懸著,它渴望從李夫人眼里看到那種柔軟,那種柔軟里有讓它踏實的力量,在看到之前,它內心無法踏實。

李夫人還在張嘴喘氣,從二樓搬到九樓,恰逢電梯檢修,走的是步行梯,狗包和小白,還有小白的用品,整整一大箱子,把李夫人累得夠嗆。狗東西,李夫人說,你可夠麻煩的!是在說我嗎?小白趕緊站得端端正正,甚至有一點端莊。它的目光一直望著李夫人,不敢完全做出撒嬌的萌態來,還沒有摸透李夫人的脾氣,還是謹慎一點為好。它在記憶中搜尋李夫人的點點滴滴,她是王夫人的朋友,因為住同一棟樓認識的,還因為在一起跳廣場舞,走得更近了,李夫人開始來家里走動。王夫人跳廣場舞的時間不長,因為跳舞的時候小白沒人遛。如果把小白放在邊上陪她跳舞,就會有小朋友圍著小白看稀罕,有人逗弄,有人伸手摸,還有小孩偷偷拔毛,盡管小白乖,也受不了這等驚嚇,王夫人就不愿意跳舞了。李夫人跳,王夫人牽著小白沿著廣場慢慢溜達。王夫人不跳舞,還有另一個原因。小白記得李夫人邀請好幾次,王夫人都不去,李夫人走后,王夫人揉著小白的腦門,說那么多人跳舞,張牙舞爪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也就罷了,邊上還那么多人觀望,一個個挺傻的是不是?太粗俗了。說完她給小白洗澡,邊溫柔地揉搓邊念叨,小白你記著,不管到了什么環境,都要保持該有的矜持,做個優雅女人。小白傻乎乎翻一個白眼,它要做也只能做一只優雅的母狗。

小白保持著王夫人教給它的優雅姿態,它想不起李夫人以前對自己的態度,好像有點模糊。小白后悔自己大意了,那時候它心里眼里都只有王夫人一個人,別人可以忽略不計。只要王夫人開心就夠了,它小白的日子就充滿陽光。怎么能想得到呢,它的主人有一天會換,而且還換成了李夫人。王夫人并不是多么喜歡李夫人,但見了面站在一起說話,一說就是好一陣子。有時候李夫人上門來,兩個人喝著茶聊天,女人之間的閑聊漫長又無聊,小白往往無聊到犯困再到睡著,等它一覺醒來,嚯,還在聊。王夫人臉上風平浪靜,看不出困意,也看不到不耐煩。開水一遍一遍地續,那茶已經淡得沒茶意了,李夫人才意猶未盡地起身告辭。王夫人送客,送到防盜門門口,揮手作別,看著李夫人的身影被電梯帶走,她才關門回屋。王夫人的臉會在瞬間塌下來,仿佛面部的肌膚全部失去了支撐,疲憊不堪,再也不用強打精神裝著了。她頹然躺到沙發上,說這個李姐,真是不會看眼色,一來就不知道走,又浪費我半天時間,今天的古箏課又耽誤了。有時候惋惜的是瑜伽課。還有時候為錯過了價值提升課而后悔。課都是在網絡上進行,報了名,老師定點開直播,學員隔著手機屏幕看。王夫人的古箏課交了課費,其余的都是免費學。王夫人也是奇怪,惋惜是惋惜,惋惜過了也就忘了,不會抓緊時間進行補救,比如自己彈一會兒古箏,自己練一會兒瑜伽,其實這些完全可以一個人完成,王夫人卻不會去做,好像她僅僅只是為了惋惜而發出了那一聲惋惜。這一點小白不能理解。

小白不能理解的事情還有王夫人對李夫人的態度,見了面明明相處得不錯,為啥人走了,王夫人就換出另一副嘴臉來。她抱怨李夫人黏人,粗俗,教養不夠,沒有自知之明,缺乏分寸感,有時候她嘲笑她,有時候干脆破口大罵。別看王夫人挺文雅柔和的一個人,罵起人來卻一點都不素,偶爾還冒出來一個臟字,給人感覺和王夫人的形象挺不搭的。李夫人那個人,小白也覺得該罵,確實不大有分寸,事兒挺多,煽動能力強,還愛管閑事,聽風就是雨,性格和王夫人太不一樣了。王夫人受不了她,罵一罵也是可以理解的。小白不能明白的是,為何不當面指出來呢?當面的時候跟親姐妹一樣,等到了背后又成了冷面孔,這是啥意思呢?王夫人和李夫人的關系究竟算好還是不好呢?小白該拿李夫人當自己人看待還是當仇人一樣地戒備疏遠著?王夫人不明確告訴小白,小白自己也沒法問,一切就只能靠小白摸索著處理了。小白不知道該怎么做,就干脆啥也不做。李夫人來了,它禮貌地點點頭,她逗弄的時候,它哼哼唧唧應個景,然后躲在遠處睡覺。不冷不熱不咸不淡,算是個中立的姿態。倒不是小白有多世故,它是骨子里有點怕李夫人,總感覺這女人堅硬有余柔和不足,不像個女人,骨子里有著男人的說一不二。小白一個姑娘家家的,天然地想遠離對自己不夠溫和的人。

王夫人跟李夫人之間的話題,剛認識時比較多,方方面面都會涉及,基本上都是由李夫人牽著方向走。李夫人健談,說起來滔滔不絕,而且她顯得眼界廣闊,說起什么都能侃侃地說上一大堆,還能撇著嘴下結論。她的結論基本上分兩個陣營,甲方是肯定、夸贊甚至炫耀。比如經過某小區的時候,她指著最高那棟樓說當年拆遷還是我看著進行的,這片都是老居民,違章搭建的平房密密匝匝,連著換了兩任鎮長都拆不下去。我屬于火線提拔,連夜上任,我知道這塊硬骨頭不好啃,但我得啃,牙齒崩光了也得啃!我夾著鋪蓋卷兒來的,就住在居委會,我說只要我一條命在,就必須給我拆!三個月,拆得干干凈凈。零上訪,零鬧事,平息得啥事沒有。說到這類事跡的時候,王夫人只有聽著的份兒。顯然王夫人不懂這個,她懂的是喝喝茶、彈彈古箏、練練瑜伽,李夫人講述的這類虎狼般的猛事,不要說干,王夫人顯然連想一想的勇氣都沒有。小白也只有聽的份兒。小白跟王夫人一個神態,認真地很有教養地聆聽著,眼神偶爾會有一剎那的飄忽,那是實在聽膩了,思想拋錨了,但很快會回來,繼續聽李夫人講述她的光榮歷史。李夫人從基層起步,一步一步靠實干和潑辣往前走,往上升,最后官至某局長。退休后才回歸蕓蕓眾生的普通生活,這才得以和王夫人住到了同一個小區,恰好做了鄰居,偶然結識了,成了老年閨密。

李夫人言談中的乙方內容,恰好和甲方陣營相對,是相反的,顛倒了過來。她眼里不揉沙子,有啥看不順眼的就批評、指責,或者出口成臟地罵。可能正是因為李夫人做過大領導,眼界比普通人高,她看世態的眼光就跟王夫人不一樣。王夫人至多看個表皮,看到的是春花秋月;李夫人能一眼剝開外衣,看到骨頭和內臟。比如在廣場上鍛煉,每次看到高高樹立的雕塑,王夫人會抬頭打量一會兒,說這個少女與春的寓意好,春天的萬物復蘇,恰好與少女含苞待放的美契合。契合個屁!李夫人用一個粗糙的屁打斷王夫人優美的聯想,她手指雕塑,說,你知道為啥象征我們城市的雕塑最后變成了這么個四不像的石頭墩墩?有人貪污了,他媽的,幾百萬的專款,本來的規劃是漢白玉材質,請行業內頂尖設計師做,最后呢,專款縮水了,讓省里一個三流設計師拿了個東西出來,漢白玉也換成了人造石。看看,那是少女嗎?那胸那屁股那臉型,線條生硬,體態胖大,哪有一絲少女的輕盈清純?就這么個丑東西,居然通過了驗收,就這么堂而皇之地蹲在這里丟人現眼!她咬牙切齒,恨恨的,說我要是還在位,我一定——她一定如何,她不說了,把余下的憤怒咽回去了。王夫人疑惑地重新打量石座上的少女,還真跟李夫人講的一樣,越看越丑。小白不懂什么少女啊審美啊,它蜷在王夫人懷里,好奇地望著李夫人。李夫人的說話風格就是這么恩怨分明,剛剛還沾沾自喜地自夸呢,轉眼這又憤怒得恨不能拿刀子砍人。這么個人能和王夫人交成朋友,小白覺得全靠了王夫人的寬厚包容。

說這些的時候,距離李夫人退休時間不是太久,心還沒有完全和以前的工作內容徹底分割。等時間再過幾年,她終于說煩了,也沒意思了,開始舍得放下過去,面向未來。未來的話題只有一個核心,就是養老。去哪兒養老?靠誰來養老?如何養老才算有質量?有時候王夫人會含笑提醒她,其實她們現在早就進入養老狀態了,生活有退休金,身體還行,每天該吃吃該喝喝,累了休息,心情好了出去走走,想子女了打打電話,這樣挺好,不用那么焦慮的。李夫人冷笑,反駁得毫不留情:現在確實好,那都是建立在你能吃喝能行動生活能自理的基礎上,有一天你病了呢?你癱瘓了呢?你癡呆了呢?你屎尿不能下床了呢?你得插著滿身管子的時候呢?你還能這么悠閑自在?哼,那時候我看你還能怎么悠哉游哉?說到這里她忽然看王夫人腳邊的小白,笑容里就有了一抹邪惡,說,那時候你靠誰?靠這小東西給你養老?你可別逗了,它自己還不知道靠誰呢!我看還是早點和兒女拉近關系吧,養老還得靠他們。積谷防饑,養兒防老,流傳了千百年的古訓,到了咱們這兒還能斷了?不能夠!我到時候理直氣壯上他們家門,我就是要他們給我端吃端喝擦屎擦尿!敢嫌棄我們屎尿屁,哼,別忘了他們小時候怎么來的,都是我們從屎尿屁里頭扒拉出來的!人還能忘了根本?我就不信了!

李夫人就是這么個人,一個人能把一個話題聊活,還能自問自答爭執得面紅耳赤。而王夫人就是聽眾。聽眾王夫人把小白摟進懷里,揉搓著,一邊思考一邊說這也是當今時代的社會普遍現象,養兒未必能防老,我們還是靠自己吧,不要生病,不要癱瘓,爭取活得利索點。真到了不行的那一天,弄點安眠藥或者安樂死什么的來解決,還能走得體面點。李夫人像瞅怪物一樣瞅王夫人,瞅了半天,笑了,是那種看著你沒救了而我拿你沒辦法的笑,說王老師,別看你現在很沉得住氣,但是我要告訴你,你一輩子從事文藝工作,活在浪漫當中,你其實有點幼稚。不要生氣啊,我沒有罵你的意思,我只是實話實說。你看你這個女人哈,這輩子很成功,工作是你喜歡的,干到順利圓滿退休;老公愛你,沒有給你出軌劈叉,弄個小三二房啥的來添堵;子女呢,更爭氣,全是高才生,社會精英!所以你的人生完美無缺,現在就剩下最后這一步了,你早早謀劃,到兒子家去。你兒現在是美國家庭,美國家庭怎么了?美國人也是爹媽養出來的,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就算你兒子、媳婦現在是西方理念,血脈還是中國的啊,他們還能叫美國飯吃得轉了種?你不要那么臉皮薄,張不開嘴,你得爭取,寸步不讓地跟他們交涉。王夫人臉上永遠都掛著的那抹云淡風輕這回不見了,她有些疲憊般搖搖頭,想說什么,終究忍住了,只是手一直在揉搓小白,從來沒有這么用勁,都把小白揉疼了。你這人啊,就是假。李夫人臨走感嘆著,送給王夫人這句話。

小白從來沒有這么忐忑過。它不知道該選擇什么樣的姿態面對李夫人。站著,蹲著,趴著,還是篤篤篤地跑來跑去?它有些四爪無措,就那么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地僵在茶幾跟前。李夫人家沒有鋪地毯,地板涼涼的,冰涼已經穿透它柔軟的爪心肉,沿著四肢往全身傳導。以后要是撒嬌打滾兒,就直接在地板上翻滾嗎?又冷又硬啊。它發現王夫人把它養嬌了,它不自覺地對生活環境有了更高的要求。它發現自己已經在想念王夫人鋪在茶幾前邊的那片地毯了,毛長,綿密,柔軟,舒適,是怕它冷著,特意鋪的,它的專屬領地,它在上面干什么都行,只要不拉臭臭不撒尿。王夫人每天用粘毛器細心地粘毛,再加上它良好的生活習慣,地毯永遠保持著潔凈。王夫人為什么沒有讓李夫人把地毯也帶來呢?她應該知道自己是離不開地毯的呀,難道她不知道李夫人家沒有地毯?小白想不起來這幾年王夫人來沒來過李夫人家,應該是沒有來過,至少沒有帶小白來過。總是李夫人來找王夫人,看上去是李夫人黏著王夫人。王夫人呢,一直淡淡的,好像她就不會對人過分熱絡,你想來就來吧,來了聽你天上地下有的沒的亂扯,扯夠了,想走就走,我不過分歡迎,也不十分挽留。所以小白對李夫人也是一樣的態度,從來不會撲著跳著去迎接,也不會滾到她懷里去撒歡兒,這一點深得王夫人的真傳,它是一只有教養的狗呢。

有教養的狗,現在心里有一萬個后悔的念頭在爬呀爬,要知道會有這一天,它就早點和李夫人拉近關系啊,巴結巴結她,讓她喜歡上自己。一只奶白奶白軟軟糯糯又機靈好動的小狗狗,相信誰都難以拒絕它的各種花式殷勤。李夫人是粗暴一點,喜歡呼來喝去,直接,爽快,但也不是壞人啊,它這幾年為啥就沒有討好她呢,總是躲著,還跟著王夫人偷偷嘲笑她粗鄙,俗人一個。它以為自己做好一只優雅的狗狗就可以了,讓優雅的王夫人開心就夠了,誰能料到有一天命運會這樣出牌。

小白感覺自己有一點理解“命運”這個詞兒了。王夫人最近經常念叨,她半夜里睡不著,起來在地上慢慢地走,她說寶貝你睡吧,我沒事的,不要擔心我。小白哪里睡得著呀,它知道王夫人心里有事,是愁得睡不著,小白就得陪著她一起愁。王夫人好像沒過去那么有耐心了,她沒有愛惜地摟著小白,給它傾訴心里的憂煩,她好像看不見小白在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她忙著打電話,接電話,好多新鮮的詞兒從通話中冒出來,小白當然聽不懂。它能和王夫人親密順暢地交流,憑借的是它靈敏的反應能力,它很會察言觀色,能根據主人的態度和口氣判斷主人的心思,當然都是些簡單的內容,比如吃喝拉撒睡覺。如果再復雜一點,比如摻雜上“阿爾茨海默病”“記憶喪失”“認知功能下降”“全世界的醫學難題”等一串一串的陌生語句,小白只有發傻的份兒。王夫人和人討論一些陌生復雜的話題,討論完了就坐在窗前看外面,外面是灰白的夜空和矗立在夜空下的一幢幢高樓,樓也是要睡覺的,就那么站著進入了夢鄉。白天的喧囂消失了,世界安靜得讓人想哭。小白也有想哭的念頭,它如果哭就得張大嘴巴,發出汪汪聲,王夫人教導它一般不要在夜晚叫出聲音,會吵到別人睡覺的。小白就不出聲,默默地往王夫人懷里蹭,想讓她看到它的擔憂。王夫人抱起小白,親一口鼻子,嘆一口氣。王夫人說小白哎,我的寶貝,你說我咋辦哩?命運怎么能這么安排呢?小白一個勁兒舔王夫人的臉,這就是它的回答,它熱乎乎的小舌頭蘊含著它所有要說的話。

王夫人抱著它回臥室,王夫人說熬夜對夜不好哦,會把夜熬老的。她們很快就睡著了。小白畢竟是一只狗,它沒有聽出王夫人用語的變化,以前王夫人催它早睡的時候說熬夜對美女不好,會長皺紋的。王夫人和小白都是美女,她們都不熬夜。現在王夫人不遵守規則了,她半夜半夜地熬著,小白就遺憾自己不會說人話,不然它要用王夫人說過的話勸勸王夫人。

王夫人好久都不彈古箏,也不練瑜伽了,連她最喜歡的提升課也不跟了,她忽然就把精力轉到另外的方向去了。她去了幾趟外面,每次都帶著拉桿箱,給小白放夠狗糧,自動飲水器里倒滿水,一個塑料盆里有貓砂。她說小白你自己照顧自己哦,媽媽要出門幾天。她第一次出門的時候,小白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全新的氣息,它感覺這段時間提不起勁兒的她活過來了,這讓小白高興。只要出門對王夫人好,小白贊同她多出門,至于小白自己,它只要有吃有喝有地方拉臭臭撒尿,就夠了,心慌了它會趴在窗前望外面。以前它是一只有教養的狗狗,現在它要求自己同時做一只懂事的狗狗。第一次出門回來后,王夫人確實有很大的變化,她好像被注入了看不見的能量,重新煥發出生機。她打掃了小白用過的衛生間,帶小白溜達了一個下午,還去看了一會兒暮色下的廣場舞。令小白心焦的是,這樣的效果持續不了多長時間,很快王夫人就又提不起勁兒來,她連續失眠,走來走去地發愁,小白不管怎么賣萌撒嬌,她都不會像過去那樣激動了,有一次她甚至不耐煩地伸出腳把故意擋道的小白扒拉到了一邊。小白傷心了,汪汪汪地鬧。她沒有給小白擦眼淚,也沒有親小白,她只是回頭斜瞅著小白,說小白你知道嗎,有一天我會認不出你是誰,我連我自己都會忘掉。身邊沒人照顧的話,你說我咋辦?日子一天都過不下去啊。小白的眼淚順著淚溝往下滑。王夫人還是不給它擦淚,她沉思著,說趁現在癥狀還不明顯,我還沒有變成個廢人,必須趕早做安排。小白抱住王夫人的小腿一個勁兒蹭,小白的意思是我在這里啊媽媽,寶貝在你身邊,為啥還要傷心呢?王夫人再次輕輕扒拉開小白的身子,說騅不逝兮可奈何,小白唉小白——小白吃驚地看見她眼里有那么明顯的哀傷。

從什么時候開始,討好人類成了它們生存的重要課題?小白不知道,更沒聽說過。它的祖先其實是不用討好任何物種的,它們有著狼性的兇殘和團結,它們靠本事吃飯,強大的協作能力和尖利的獠牙,讓它們在深山老林能生存,在冰天雪地也能存活,在大漠戈壁可以繁衍后代,在水草豐美之地更是如魚得水。電視里播放著《動物世界》,高倍鏡頭拍攝的野外動物生存畫面里,有狼出現,那是一種距離小白很遙遠的存在,它們保持著狼的純粹。而小白,不知道自己變成今天這樣,究竟是進化還是退化。它漠然地望著狼群在雪漠中奔馳突襲,仿佛在為這個世界譜寫著野性生存的挽歌。小白不知道它和它們同源,小白已經喪失了對遙遠祖先的感知能力,它迷茫地望著王夫人。王夫人蜷縮在沙發上,半睡半醒地望著電視里的畫面。

小白,我覺得我害了你,我富養你,讓你喪失了生存能力,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咋辦?王夫人忽然問。

小白沒從她的神情里捕捉到緊張、嚴重等氣息,它也就讓自己松弛下來,跑過去舔她的鼻子,極盡溫柔,好像吃奶的嬰孩在親他(她)親愛的媽媽。小白想說你不要愁,不管你遇到了啥煩心事,都有我呢,我一輩子陪著你。

要是現在湊上去,爬到李夫人的腿上,伸長嘴巴去舔她的鼻子,會怎么樣呢?這個大膽的念頭剛一滋生出來,就往起來長,在頑強地支撐小白心頭的勇氣。它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眼睛看,但是它知道自己已經失敗了。對視了這一陣,它沒有感受到李夫人的柔軟,或者說,李夫人的眼睛里沒有它尋找的那種柔軟,那對瞳孔大得遼闊,透出的光有點冷,有些硬。她漫不經心地瞅著它,好像是在關注它,卻又始終不聚焦,目光是渙散的,渙散里透著漠然,這樣的目光中怎么會有它渴望的那種感覺呢?

小白越發不安了,找不到那種感覺,它和這個家以及這個家的主人之間,就無法發自內心地搭建起一種聯系,只有把那種聯系搭建起來,它才能踏實。它得主動去爭取,必須讓李夫人喜歡上自己。它一點一點往前蹭,相信自己濕漉漉的小舌頭是沒人能夠拒絕的。王夫人曾被它舔得淚水汪汪,摟著它哭得像個迷路了找不到家的小姑娘。

李夫人的氣味撲面而來。小白猶豫了,這不是它熟悉的味道,這充滿生活里油鹽醬醋的味道,會接受小白嗎?小白可還是保持著王夫人殘留下來的氣味,李夫人不喜歡咋么辦?李夫人不像王夫人,王夫人總是香噴噴的,出門一定要頭發不亂,臉上帶淡妝,穿戴講究搭配,腳上永遠穿靴子,頭上會戴貝雷帽。李夫人說她就是這個小城里的老公主,講究了一輩子,優雅了一輩子。李夫人好奇年輕時候的王夫人有多美,王夫人捧出相冊給她看過,李夫人看直了眼睛,說媽呀王卉梅,你真是個女人哎,你這女人簡直了!氣得小白沖她翻白眼,話都不會說呢李夫人,我媽媽難道不是女人?那個年頭又不流行變性手術。李夫人贊嘆起來語無倫次,說王卉梅哎,我的意思是你太有女人味兒了,怎么這么妖嬈呢?怎么這么會打扮呢?你得迷死多少男人呀!怪不得老了也這么講究,原來你一直這么有魅力。

王夫人有好幾款香水,穿不一樣的衣服,去不一樣的場合,她灑不一樣的香水。有時候還要給小白灑一點。弄得小白出門就招惹那些同類,誰家的狗狗都愿意跟小白做朋友,有幾個公狗狗還攆著聞小白的身體。王夫人不讓它們靠近,小白自己也就躲避。用王夫人的話說,誰知道它們打疫苗了沒有,身上有寄生蟲沒有,做絕育沒有,我們小白可不會隨便交朋友的。

李夫人不用香水,說用那干啥,以前上班時候是沒辦法,和人打交道,見了面握手,坐在一起開會,必須穿正裝,打扮得人五人六的,現在誰也管不著了,我還不能自由點嗎?她是個愛自由的人,穿衣服不講究,也不耐煩用什么香水。她有時候聞到王夫人身上的味道,說真小資,瞎講究,世界上有些國家有些地區有些人還連肚子都吃不飽呢,我一想到這些就覺得我們能活著吃飽穿暖已經很幸福了。王夫人不反駁,照舊講究,不講究她就沒法出門。

李夫人和王夫人的飲食習慣不一樣。王夫人要保持身材,吃得少, 清淡為主。李夫人每次來都帶著一身油煙味,不是爆炒了,就是紅燒了,反正頓頓沒肉不香。現在小白聞到的是炒菜殘留的油煙味,大概是油煙分子鉆進了毛衣里,然后持久地往出散發。小白說不上來喜歡還是不喜歡這氣味,從本性上來說,它大概是喜歡的,因為王夫人的熏陶,它又學會了排斥。現在王夫人走了,它面對的是李夫人,要繼續保持王夫人的做派,還是忘掉過去,重新開始做狗,適應李夫人,跟著她過日子?小白拿不定主意。命運這個惡人,怎么就把它逼到了這種境地呢?它把王夫人逼到了絕路,現在又來逼小白,小白心里說我都沒見過你,自然談不上得罪你,為啥跟我這么過不去呢?

王夫人在失眠的夜里,望著夜空走神,坐夠了,吐一口氣,說命運哪,你為什么這么安排?小白就記住了那個為難王夫人的人,他叫命運。他能讓王夫人這樣艱難,肯定不會是好人。

小白嗅了嗅李夫人的拖鞋,有腳汗味,不算太臭,但也不香。它立起來,兩個前爪順著李夫人膝蓋往上湊,小尾巴一個勁兒搖啊搖。嘴里哼哼唧唧地撒嬌。它的心里話是李夫人你快理理我啊,我臉皮很薄的,我可是鼓足了勇氣在拍你馬屁呀,你千萬千萬給點面子哦。

喲!李夫人一聲叫,同時跳了起來,抖落小白,跳在一邊喘息,等氣息喘勻了,伸腳踢了小白一腳。這一腳踢得結實,小白聽到耳邊砰一聲響,同時它自己悶哼了一聲,就栽倒了。身體不疼,就是有點重,似乎那一腳帶著寒氣,成功給它傳導了寒意,它爬起來后就開始發抖。顫抖沒能讓它有效抵御寒冷,反而讓它渾身都軟了,四個爪子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它就一個勁兒往后退,使勁地往小了縮,它渴望能夠縮小到一粒貓砂那么大,這樣李夫人就看不到它了。

得給你立幾條規矩。李夫人又坐回沙發,手指著小白,說,既然來到我家,以后就是我家的狗,都說狗對主人忠誠,我要你忘了她,只對我忠誠,因為從現在起,我才是你真正的主人。小白雖然聽不懂,但看李夫人的神色和語氣,它大概能明白她的意思。它趕緊蹲起來,又記起王夫人說這么蹲著不優雅,會露出自己的私處,它就半趴半蹲著,蹲是為了表示自己在聆聽,趴可以遮擋住小腹部。

叫小白是吧?李夫人斜瞅著小白,嘴角露出一抹冷笑,說,什么小黑小白的,小資得沒樣兒了,不就是一條狗嘛!你記著啊,以后你叫小狗——哎,好像區分度不夠啊,現在養狗的人那么多,牽出去都是小狗。這樣吧,你叫虛偽得了,王虛偽。你看王卉梅那女人多虛偽,成天戴著面具生活,真不知道她累不累,反正我看著都累!明明兒女不想要她,她偏偏說自己不想去美國,不想去上海,哼,說得自己有多與別人不一樣似的。

小白,哦不,現在是王虛偽,虛偽不知道自己已經換了大名,連姓氏都有了,它傻乎乎地望著李夫人,猜想她很憤怒。這憤怒是壓抑了很長時間的,現在可以發泄了,所以她盡情地發揮著。

吃東西、喝水、上廁所,都給我在衛生間解決,記住了!還有睡覺,進你的狗窩睡,我可不要像王卉梅一樣摟著你。還有,不能往我身上趴,也不要上沙發,這是布藝的,愛粘毛,你不要給我狗毛弄得哪兒哪兒都是,我受不了!做不到我可對你不客氣!

虛偽像孩子一樣看著李夫人,聽一句,點一下頭,再聽一句,再點一下頭。大多數內容它聽懂了,因為李夫人下達口頭命令的同時,還有手勢輔助,再加上它聰明,它就基本上明白了。明白了以后它覺得右胯部更疼了,簡直一抽一抽地疼呢,看來這一腳踢狠了。它想哭,又忍著,看這陣勢哭是沒用的。李夫人不是王夫人,它的眼淚不一定能讓她心軟。

喲,李夫人笑了,望著虛偽,王卉梅可真行啊,把一條狗調教得跟人一樣靈,這是要成精嗎?

這一夜虛偽睡在它的狗窩里。它失眠了。原來失眠是這種滋味。它看著王夫人失眠的時候,心里不能明白為啥要給失眠讓步,失眠了你閉上眼睛用勁睡不就睡著了嗎!今夜它親身體驗過,才明白失眠不是那么好對付的,閉上眼睛還是睡不著啊,怎么使勁兒都睡不著,眼睛干巴巴的,頭腦里沉沉的,明明困得很了,卻就是沒有一點睡意。它學王夫人的樣子,慢慢走出衛生間,走到陽臺前,趴在落地玻璃前看外面。李夫人家樓層高,它望不到小區的地面,只能望到平行視線里的高樓和夜空。夜空跟它和王夫人一起看過的夜空一樣,灰蒙蒙的,有點熟悉,也有點陌生。沒人坐在窗前感嘆命運了,李夫人的鼾聲從臥室里傳出來,一聲高,一聲低,聲聲驚心。虛偽悄悄發出一點哭聲,不是汪汪汪,是嗚嗚嗚。它不敢讓聲音出來,緊緊閉著嘴巴,一邊嗚咽,一邊把委屈往肚子里吞咽,它想說媽媽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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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