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石:保持在樹冠上的聽力(二十一首)
●主持人語
就我個人觀察,啞石是60后一代詩人中,最勤奮、最有活力、最有創新意識的詩人之一,對他而言,無物不可入詩,這些年幾乎每周、每月都有新作在他的個人公眾號“絲絨與地道”源源不斷地推出來,形成了一處獨特的景觀。寫作中,他密切關注時代和人類的困境,努力保持“漢語新詩觸須的靈敏性”,為當代漢語貢獻了新詞、新的意象、新的爭議。這里奉上他的一組詩歌作品《保持在樹冠上的聽力》,以饗讀者。(飛廉)
保持在樹冠上的聽力(二十一首)
◎啞 石
發 音
世事翻涌,母親離世八年多了。
小區里一對母女,小囡囡還不會
說話,只無意識吐出“媽媽”
二字。旁側,我掰指頭算算,
已三千多天了,具體講,已經
兩億五千九百二十多萬秒,
自己喉嚨,再也沒有在一個活人
面前喊出過“媽媽”一詞。
僅僅一秒,就可吐出的詞。
兒子,永遠,還是兒子。
但這么久了,我的聲帶,已經
無意間荒疏了這發聲模式。
喉節上,由此荒出一種銹跡,
一種滲透進泥土的銹跡。
這個世界上,那有著不可更改
對象的吐氣,“深遁”了;
無人仔細解釋這“崩斷”的含義。
我,身上爬滿各種樣式的枯藤,
海水體內,某種寬闊悲傷的
白鯨,從極其隱秘的角度,負重潛行。
水
人身上的水,不是池塘里的水。
人的靜謐,由流動組成,
含細小脈瓣的湍流。
燃燒起來的情形在另一端,溫度
越高,越近于白骨灰——
數千年來,我們還是沒能
弄懂二者之間情動瓔珞的復雜性。
強 烈
漢語寫就的書,哪些是強烈的?
強烈到一讀就攫住你的心。
太史公那本,先放一邊。
剩下的,浩瀚無損,你發同樣的問,
還是如同第一次發問。
似乎那特出的,沒在這家族
留下痕跡。這就是現實——
我在貓身上確證的九條命,
有一條是“臨時”那個我的。
每次看見貓,你都用
無損的手掌抖落一層綠磁粉
——書房墻上,掛著一朋友的畫:
二三耕牛,歇息,潮濕田埂。
牛角春枝,血管暴漲星脈,花朵無聲。
四 行
作為明亮香椿,得有人贈她一團春,
讓她,灼燒成刺手星星;
歷史的幼嬰,無論多么無助,
都值得后來定居者,架設青瓦如云的屋頂。
新野蠻人
在年近七十歲時,他被自己
孩童時就能直接理解世界的殘忍性
幾乎驚呆了。星群般遼闊,
貫穿但不喧嚷,在整個生命里面。
信任和信仰之間,他發現
自己這輩子一直在努力創造一個詞,
以反映那沉默的失敗與迸濺,
此刻他在問:樹枝,能否更柔韌一點?
以前未意識到,此刻卻故人般
潮涌而來。面包上的糖霜,
可逆序生長的中年、青年、少年,
清晨的花海,夢里指南針,熔巖震顫。
未曾命名的事物沒邊界地存在。
時間蛛網上,露珠繁盛,
一顆顆透明炸彈。近于七十,他
被自己孩童時的深邃獲得,幾乎驚呆了。
三角梅
小區1號門旁,與一匹馬等高的
圍墻邊,一排樹,我走著,
看枝葉間垂下三角梅,瀑瀑明亮的火。
繼續往外走,隱隱有點震悚。
如此干凈,光射進花瓣,
有一種自然之視本身無法預演的通透。
偉大的經書,也是在泥濘、
濃霧的盡頭才捧出通透。
頭頂疏闊的星空,散落蜘蛛與字符。
每日晨起,人都要洗下自己的臟臉。
層層夢垢。馬匹石頭中醒來
睜開眼眸:兩種蕩漾,兩團濕浪的湖泊。
它,看花無所謂干不干凈,看人
如看野蠻對手。我繼續走,
小區門囗了。保安隱黑磁,門禁卡,叮咚。
劣 勢
生者與死者相比,根本上有
劣勢。比如,你可以說:
唯有死者,才葆有守住生命秘密
的熱忱。不,那更是能力。
有些人在世時奉行烏木垂地,
有人以柔軟求教于灼熱遠星。
當然,無論死者多么獨角,
確實只有生者,才能將生命勇猛踐行。
淡 齒
酒淡齒過,水烈入喉。
人間苦事,不可說。
頸椎作用:
支撐頭顱,立著。
能想象漆黑的天幕
黑鐵的天幕
綻出純白天鵝嗎?
有東西,要如此活著!
羽芒似無仍扎眼,
將漆黑的恐懼,撐破。
大海王子,松冠霓虹,
苦澀,烈白,方為蛟龍。
藍色青鯉,兒童,
黑色真鯉,人父。
尊 嚴
經過無數代的閉合、沖突,
再打開,經過反復的
傷害、結痂,山水,已學會不哭訴。
那些輕抑著隱隱然脆弱的
瓶形山影里,歡樂,澆鑄我朋友。
雙生花,銅色樹枝,綻出新綠。
請問:我們在未來的新腐中
還相互認識嗎?兩股溪水
正握手,因為每一秒,而相互洗濯。
尊嚴這事注定不同。山水
和時光,已學會對死者的尊重,
而生者尚還驚慌,還得學,還要學。
閱 讀
詩集《開·閉·開》。阿米亥
寫到自己書桌上的
三角形石塊,千年前的猶太墓碑
碎片,上面刻“阿門”二字,
他稱之為“阿門石”。
書桌上,還有一塊手榴彈的
彈片,同樣沉實、顯眼。
阿米亥說它未能將自己殺死,
停在那里,美得像蝴蝶。
如果懸停于空氣,會更美。
阿米亥,詩集中寫它們,許多次,
就是搬運它們到以色利各處
酸澀風景,安放于縫隙
或祭臺等奇怪位置。我們讀,
是把這石塊、彈片,搬進另一種
空氣。龍華樹干秋露蜜意,
爆炸后虛空中擴散的孩童眼睛,
是的,這說的是露珠產權。
阿米亥,公元2000年去世,
所幸彈片并未將他卡在里面。阿門。
俳 句
讀到芭蕉一俳句:
即使在京都,
聽到布谷的叫聲,
我也思念京都。
似可跟一句:
此處等身重的
清水一桶。
壓緊月光彈簧,不放松。
有 幸
如果有幸,這首詩,成為你未來
某段美麗、危險關系之蜂巢。
但我,決不想做那粒櫻桃。
櫻桃紅。枝葉間座座鍋爐房,正混響。
那時,多窮呀。頭頂星空叮叮當,
更多身邊縫嘴的暫時就不顧了。
我們曾馬駒樣,去屋頂嚼草料。
屋頂,一層薄薄的鋪滿我們胸骨的雪光。
落 葉
經過歲月的嚴格培訓,
落葉是位律師。
每次細微的翻轉、停頓,都在演示一種深奧的獎懲,
以及,精確的自然律。
我們同臺辯論,
來自少年、青年、壯年、老年的怒號,
來自
烏泱泱,昏厥而慈悲的星體。
針 海
大海撈針,是說
在歷史的汪洋中聽到一個普通人的尖嘯和感激,是多么不容易。
油菜花碎金塊,對春針的酥麻感激。
你,每一個“白日”,恐懼于身軀的抹去。
而針里藏海,是否可能呢?
既然,一枚針尖上,可以站立無數個天使。
大洪水來臨前,樹枝會振動它炭塊的喉嚨、蜂巢的裝置。
春 吻
惦記著你我,春日之吻:
紫葉李,月季之刺,田梗邊
涌出新泥,蝴蝶撲進窗里……
保佑我,保佑我的余生,
永遠都不要說真懂了詩。
永遠有熱情反對自己,
春雨夏花,不會覺得是壞事。
你看嘛,靈動句子皆有小羞愧,
太開放,太浩瀚,太絕對。
子美可以說:“詩是吾家事。”
但依然,太寂靜,太苦澀,太隱秘。
聽 力
春在枝頭摔杯為號,炸出一絲絨綠。
樹下人眼神溫熱,只為看花而立。
在時代的木門檻上刻上影子,
在時代的鐵門檻上砸出火星。
星空微漾,聽力仍保持在樹冠上。
人世酒杯碎裂聲,能讓墓碑貼地飛行。
循
夜的縫衣針,把人縫進
一個奇異孢囊。
黎明,是其透光到毀容的翅膀。
草籽會在某些時刻屏息回溯,
門楣上魏碑隱隱約約,
白日,鳥晃蕩,一如銅塊醉酒晃蕩。
圖 景
今天,大家悼念那極認真讀詩的女士。
眼神清透,骨骼精奇。
時代深水中,讀詩的人,少。
悼念之時,讀詩人更少。
請悼念讀詩的大師。
詩的隱枝,含在蚌殼里。窗外,水杉筆直,裸呈著新綠褶襞。
嫩枝。枯枝。嫩枝。
細鎢絲嗓子,內熱之白銀,薄薄傷悲落一層。
重 寫
晨霧中,睜眼,感覺身體的
一塊鐵,還潛泳在另一種浮力里。
“給自己寫信,卻查無地址。”
文藝腔各型號滾石,錯得有滋有味。
地平線目力交匯處獻出細紋,
南方暴雨多日,高處旗桿,突遭雷劈。
一個人,有好幾個“確鑿”地址。
夜里躺著,是個單線條地址,
白日晃悠,拖動線團纏身房子。
每一天,都是你寫給自己的一個字。
只因無法清醒熬過完整晝夜,
所以,每個字,都不可避免地殘損。
字跡模糊,不是沒有地址,
我們,用好幾個地址來收信,發現
同一個字,必有不同的殘損方式。
沒有人,能將這不同版本的
同一封信,拼接得語句通順——
故而,請愛生活,愛重寫的猛烈、寂靜。
速 寫
“他身體的各省都叛亂了”
奧登,寫過這句,關于葉芝的死。
1973年9月28日晚,奧登出席了
維也納一場詩歌朗誦會。第二天,奧登離世。
去朗誦會,應帶著怎樣的身體?
會上,安東·蘇米西為奧登
畫了四幅速寫。紙上。
每一幅,我都端詳過。線條碎,但連續。
滿臉塊壘,眼神下垂,斜出的余光,
仍能穩穩地鎮住環伺的陰影。
看上去,他的枝端正在丟失水分,
大腦,安靜地虹吸,
葡萄,甜度陡升,但又重重地垂向孤立。
“把詛咒變成葡萄園”。奧登,
同一首詩中如此評價葉芝的工作。
我想,這,也適合他自己。鐵枝頭的花序。
感性的危險
感性豐沛的人,常被世界欺負。
下面例子,可如小冰塊,
放在玻璃杯里龍舌蘭酒的飄浮中:
因為與康德同一天生日,
他漣漪的腦袋,
從來沒幻影。一絲幻影都沒有。
但控制不住
要在人群中找出淺棕色馬頭,
抱住,冰凍,放聲痛哭——
他隱約曉得那不是他在哭。
他早預感到點別的什么:
承受,啟動,將自己難以解釋的世界
在這一瞬,暴雨式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