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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石:保持在樹冠上的聽力(二十一首)
來源:《江南詩》2025年第3期 | 啞 石  2025年06月26日08:27

●主持人語   

就我個人觀察,啞石是60后一代詩人中,最勤奮、最有活力、最有創新意識的詩人之一,對他而言,無物不可入詩,這些年幾乎每周、每月都有新作在他的個人公眾號“絲絨與地道”源源不斷地推出來,形成了一處獨特的景觀。寫作中,他密切關注時代和人類的困境,努力保持“漢語新詩觸須的靈敏性”,為當代漢語貢獻了新詞、新的意象、新的爭議。這里奉上他的一組詩歌作品《保持在樹冠上的聽力》,以饗讀者。(飛廉)

保持在樹冠上的聽力(二十一首)

◎啞 石

發 音

世事翻涌,母親離世八年多了。

小區里一對母女,小囡囡還不會

說話,只無意識吐出“媽媽”

二字。旁側,我掰指頭算算,

已三千多天了,具體講,已經

兩億五千九百二十多萬秒,

自己喉嚨,再也沒有在一個活人

面前喊出過“媽媽”一詞。

僅僅一秒,就可吐出的詞。

兒子,永遠,還是兒子。

但這么久了,我的聲帶,已經

無意間荒疏了這發聲模式。

喉節上,由此荒出一種銹跡,

一種滲透進泥土的銹跡。

這個世界上,那有著不可更改

對象的吐氣,“深遁”了;

無人仔細解釋這“崩斷”的含義。

我,身上爬滿各種樣式的枯藤,

海水體內,某種寬闊悲傷的

白鯨,從極其隱秘的角度,負重潛行。

人身上的水,不是池塘里的水。

人的靜謐,由流動組成,

含細小脈瓣的湍流。

燃燒起來的情形在另一端,溫度

越高,越近于白骨灰——

數千年來,我們還是沒能

弄懂二者之間情動瓔珞的復雜性。

強 烈

漢語寫就的書,哪些是強烈的?

強烈到一讀就攫住你的心。

太史公那本,先放一邊。

剩下的,浩瀚無損,你發同樣的問,

還是如同第一次發問。

似乎那特出的,沒在這家族

留下痕跡。這就是現實——

我在貓身上確證的九條命,

有一條是“臨時”那個我的。

每次看見貓,你都用

無損的手掌抖落一層綠磁粉

——書房墻上,掛著一朋友的畫:

二三耕牛,歇息,潮濕田埂。

牛角春枝,血管暴漲星脈,花朵無聲。

四 行

作為明亮香椿,得有人贈她一團春,

讓她,灼燒成刺手星星;

歷史的幼嬰,無論多么無助,

都值得后來定居者,架設青瓦如云的屋頂。

新野蠻人

在年近七十歲時,他被自己

孩童時就能直接理解世界的殘忍性

幾乎驚呆了。星群般遼闊,

貫穿但不喧嚷,在整個生命里面。

信任和信仰之間,他發現

自己這輩子一直在努力創造一個詞,

以反映那沉默的失敗與迸濺,

此刻他在問:樹枝,能否更柔韌一點?

以前未意識到,此刻卻故人般

潮涌而來。面包上的糖霜,

可逆序生長的中年、青年、少年,

清晨的花海,夢里指南針,熔巖震顫。

未曾命名的事物沒邊界地存在。

時間蛛網上,露珠繁盛,

一顆顆透明炸彈。近于七十,他

被自己孩童時的深邃獲得,幾乎驚呆了。

三角梅

小區1號門旁,與一匹馬等高的

圍墻邊,一排樹,我走著,

看枝葉間垂下三角梅,瀑瀑明亮的火。

繼續往外走,隱隱有點震悚。

如此干凈,光射進花瓣,

有一種自然之視本身無法預演的通透。

偉大的經書,也是在泥濘、

濃霧的盡頭才捧出通透。

頭頂疏闊的星空,散落蜘蛛與字符。

每日晨起,人都要洗下自己的臟臉。

層層夢垢。馬匹石頭中醒來

睜開眼眸:兩種蕩漾,兩團濕浪的湖泊。

它,看花無所謂干不干凈,看人

如看野蠻對手。我繼續走,

小區門囗了。保安隱黑磁,門禁卡,叮咚。

劣 勢

生者與死者相比,根本上有

劣勢。比如,你可以說:

唯有死者,才葆有守住生命秘密

的熱忱。不,那更是能力。

有些人在世時奉行烏木垂地,

有人以柔軟求教于灼熱遠星。

當然,無論死者多么獨角,

確實只有生者,才能將生命勇猛踐行。

淡 齒

酒淡齒過,水烈入喉。

人間苦事,不可說。

頸椎作用:

支撐頭顱,立著。

能想象漆黑的天幕

黑鐵的天幕

綻出純白天鵝嗎?

有東西,要如此活著!

羽芒似無仍扎眼,

將漆黑的恐懼,撐破。

大海王子,松冠霓虹,

苦澀,烈白,方為蛟龍。

藍色青鯉,兒童,

黑色真鯉,人父。

尊 嚴

經過無數代的閉合、沖突,

再打開,經過反復的

傷害、結痂,山水,已學會不哭訴。

那些輕抑著隱隱然脆弱的

瓶形山影里,歡樂,澆鑄我朋友。

雙生花,銅色樹枝,綻出新綠。

請問:我們在未來的新腐中

還相互認識嗎?兩股溪水

正握手,因為每一秒,而相互洗濯。

尊嚴這事注定不同。山水

和時光,已學會對死者的尊重,

而生者尚還驚慌,還得學,還要學。

閱 讀

詩集《開·閉·開》。阿米亥

寫到自己書桌上的

三角形石塊,千年前的猶太墓碑

碎片,上面刻“阿門”二字,

他稱之為“阿門石”。

書桌上,還有一塊手榴彈的

彈片,同樣沉實、顯眼。

阿米亥說它未能將自己殺死,

停在那里,美得像蝴蝶。

如果懸停于空氣,會更美。

阿米亥,詩集中寫它們,許多次,

就是搬運它們到以色利各處

酸澀風景,安放于縫隙

或祭臺等奇怪位置。我們讀,

是把這石塊、彈片,搬進另一種

空氣。龍華樹干秋露蜜意,

爆炸后虛空中擴散的孩童眼睛,

是的,這說的是露珠產權。

阿米亥,公元2000年去世,

所幸彈片并未將他卡在里面。阿門。

俳 句

讀到芭蕉一俳句:

即使在京都,

聽到布谷的叫聲,

我也思念京都。

似可跟一句:

此處等身重的

清水一桶。

壓緊月光彈簧,不放松。

有 幸

如果有幸,這首詩,成為你未來

某段美麗、危險關系之蜂巢。

但我,決不想做那粒櫻桃。

櫻桃紅。枝葉間座座鍋爐房,正混響。

那時,多窮呀。頭頂星空叮叮當,

更多身邊縫嘴的暫時就不顧了。

我們曾馬駒樣,去屋頂嚼草料。

屋頂,一層薄薄的鋪滿我們胸骨的雪光。

落 葉

經過歲月的嚴格培訓,

落葉是位律師。

每次細微的翻轉、停頓,都在演示一種深奧的獎懲,

以及,精確的自然律。

我們同臺辯論,

來自少年、青年、壯年、老年的怒號,

來自

烏泱泱,昏厥而慈悲的星體。

針 海

大海撈針,是說

在歷史的汪洋中聽到一個普通人的尖嘯和感激,是多么不容易。

油菜花碎金塊,對春針的酥麻感激。

你,每一個“白日”,恐懼于身軀的抹去。

而針里藏海,是否可能呢?

既然,一枚針尖上,可以站立無數個天使。

大洪水來臨前,樹枝會振動它炭塊的喉嚨、蜂巢的裝置。

春 吻

惦記著你我,春日之吻:

紫葉李,月季之刺,田梗邊

涌出新泥,蝴蝶撲進窗里……

保佑我,保佑我的余生,

永遠都不要說真懂了詩。

永遠有熱情反對自己,

春雨夏花,不會覺得是壞事。

你看嘛,靈動句子皆有小羞愧,

太開放,太浩瀚,太絕對。

子美可以說:“詩是吾家事。”

但依然,太寂靜,太苦澀,太隱秘。

聽 力

春在枝頭摔杯為號,炸出一絲絨綠。

樹下人眼神溫熱,只為看花而立。

在時代的木門檻上刻上影子,

在時代的鐵門檻上砸出火星。

星空微漾,聽力仍保持在樹冠上。

人世酒杯碎裂聲,能讓墓碑貼地飛行。

夜的縫衣針,把人縫進

一個奇異孢囊。

黎明,是其透光到毀容的翅膀。

草籽會在某些時刻屏息回溯,

門楣上魏碑隱隱約約,

白日,鳥晃蕩,一如銅塊醉酒晃蕩。

圖 景

今天,大家悼念那極認真讀詩的女士。

眼神清透,骨骼精奇。

時代深水中,讀詩的人,少。

悼念之時,讀詩人更少。

請悼念讀詩的大師。

詩的隱枝,含在蚌殼里。窗外,水杉筆直,裸呈著新綠褶襞。

嫩枝。枯枝。嫩枝。

細鎢絲嗓子,內熱之白銀,薄薄傷悲落一層。

重 寫

晨霧中,睜眼,感覺身體的

一塊鐵,還潛泳在另一種浮力里。

“給自己寫信,卻查無地址。”

文藝腔各型號滾石,錯得有滋有味。

地平線目力交匯處獻出細紋,

南方暴雨多日,高處旗桿,突遭雷劈。

一個人,有好幾個“確鑿”地址。

夜里躺著,是個單線條地址,

白日晃悠,拖動線團纏身房子。

每一天,都是你寫給自己的一個字。

只因無法清醒熬過完整晝夜,

所以,每個字,都不可避免地殘損。

字跡模糊,不是沒有地址,

我們,用好幾個地址來收信,發現

同一個字,必有不同的殘損方式。

沒有人,能將這不同版本的

同一封信,拼接得語句通順——

故而,請愛生活,愛重寫的猛烈、寂靜。

速 寫

“他身體的各省都叛亂了”

奧登,寫過這句,關于葉芝的死。

1973年9月28日晚,奧登出席了

維也納一場詩歌朗誦會。第二天,奧登離世。

去朗誦會,應帶著怎樣的身體?

會上,安東·蘇米西為奧登

畫了四幅速寫。紙上。

每一幅,我都端詳過。線條碎,但連續。

滿臉塊壘,眼神下垂,斜出的余光,

仍能穩穩地鎮住環伺的陰影。

看上去,他的枝端正在丟失水分,

大腦,安靜地虹吸,

葡萄,甜度陡升,但又重重地垂向孤立。

“把詛咒變成葡萄園”。奧登,

同一首詩中如此評價葉芝的工作。

我想,這,也適合他自己。鐵枝頭的花序。

感性的危險

感性豐沛的人,常被世界欺負。

下面例子,可如小冰塊,

放在玻璃杯里龍舌蘭酒的飄浮中:

因為與康德同一天生日,

他漣漪的腦袋,

從來沒幻影。一絲幻影都沒有。

但控制不住

要在人群中找出淺棕色馬頭,

抱住,冰凍,放聲痛哭——

他隱約曉得那不是他在哭。

他早預感到點別的什么:

承受,啟動,將自己難以解釋的世界

在這一瞬,暴雨式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