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抓肉、奶茶、暴風雪及其他
我們這里的手抓肉是最好吃的手抓肉,沒有之一。
吃手抓肉要去山里吃煮全羊,就是把羊肉、頭蹄雜碎放進一個鍋里,用山泉水煮。煮的時候只放鹽。牧民說,我們的羊肉嘛,煮的時候,鹽以外的東西再多一點點放進去,肉的靈魂就沒有了,就讓這些多余的東西趕走掉了,肉的味道也不是我們的味道了。
每年六月中旬前后,草羊就下來了。草羊不是水草茂盛的草原上放牧的羊,真正的草羊是戈壁灘上的羊。遠遠望去,戈壁灘一片荒涼,只有走到近前,才能看清覆滿白霜的地皮上一層稀稀疏疏的青草。天剛蒙蒙亮,羊群從圈里出來,羊的嘴貼著地皮,一路啃過去,再一路啃回來,一整天,羊都往返在啃草的路上。這時候的草羊也是一年里最好吃的時候。肉質筋道彈牙,肥而不膩,濃郁的肉香里帶著一絲淡淡的青草香。尤其吃完肉的那一碗肉湯,可以讓你再重溫一遍從吃第一口手抓肉開始到這一刻的整個過程。
吃手抓肉之前的一碗奶茶也必不可少。用茯茶熬煮一壺濃釅的茶湯。半碗茶湯兌上一勺羊奶或是牛奶,再挑一小勺奶皮攪進去,一碗真正的草原奶茶就調好了。喝一口,嘖嘖嘖——算了,還是你自己來體會吧。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高中畢業,被分配到木壘縣東城公社衛生院,做諸如收款、藥物調劑之類的閑雜工作。“東城”是蒙語“東吉爾馬臺”的簡稱,在木壘縣城的西邊,是北疆最古老的農耕區域之一,四道溝原始村落遺址就在這里。這里以農為主,兼有牧業,所以每到牧民轉場的季節,衛生院就有去牧區巡回醫療的任務。所謂巡回醫療就是和牧民一起轉場,為牧民解決一些頭疼腦熱的小病小災。我的工作是帶著藥箱,在醫生或是大隊醫務室的赤腳醫生處理完病人后,負責發藥。轉場主要在春秋兩季,每次大概一個月左右。兩年后,我考上了一所醫療院校的在職教育,畢業后到木壘城郊的另一個鄉衛生院做醫生。臨到轉場季節還是要下牧區巡回,直到牧民定居后,下鄉巡回醫療才徹底結束。這一方面是因為牧民定居了,更主要的是因為轉場的方式變了。牧民不用再趕著羊群畜群,從一個牧場去往另一個牧場,而是把羊裝上汽車,直接拉到目的地,一天時間就完成了轉場。
牧民的每一次轉場,都是一次生死之旅。秋天,山里的雪線一步步把羊群趕出夏牧場,去往戈壁上的冬牧場;春天,羊群再一步步追著雪線離開冬牧場,去往山里的夏牧場。轉場的一個多月時間里,每一場風霜雨雪,每一段崎嶇的山路,都是鬼門關。
秋天草木漸黃,又到了轉場季。下山路上,太陽正當頭,驟然一陣疾風刮來,霎時烏云翻卷,雨雪齊至。女人騎在馬上,忽然下體一片溫濕,羊水破了。女人緊咬著嘴唇,嘟噥著下馬,捂著肚子走到路邊,撐開羊皮大衣遮住身體……也許很久,也許很快,一聲嬰兒啼哭響徹山谷。一個新生命誕生了。女人把新生的孩子裹進懷里,扎上腰帶,上馬追趕早已走遠的羊群。
諾魯孜節一過,大地返青。牧人吃過諾魯孜飯后,趕著羊群離開戈壁冬牧場,追著雪線去往山里的夏牧場。進山的山道崎嶇險峻,暴風雪忽至,行進的馬腳下一滑,連人帶馬滑落山崖;或是路過河流,忽然遭遇融雪洪水,牛羊被洪水沖走……這是祖輩走過的路,春來秋往,一代又一代。
轉場路上,無論白天多么驚險,多么辛苦,晚上到了宿營地,進到女人早一步扎好的氈房,餐單上已擺好了酥油、馕和酸奶疙瘩。坐在地氈上,喝一口女人遞上的奶茶,吃一口馕,愜意地仰躺下來,望著頭頂上昏黃的馬燈光,聽著女人窸窸窣窣忙里忙外的聲音……不多時,女人端進一盆湯面片,或是幾塊手抓肉,要是還有一口酒,一天的疲憊就在那一刻,消散一空。
這就是牧人的生活。
講一個老奶奶的故事吧。
那年,我去石人子溝下鄉,住在一個老奶奶家里。她的孫子是村里的赤腳醫生,帶著我和另一個同事在各個牧群間巡回。老奶奶的孫子煮的風干肉,是我記憶中吃過的最好的風干肉。淡黃的油脂,褐色的肉質,時光浸透其中,激發出更濃更醇的肉的原香。
老奶奶快九十歲了。她十五歲嫁人,生了六個兒子兩個丫頭,從沒離開過草原。她的皮膚幾近透明,戴鹿角紋白布頭巾,紅眼圈里蒙著水霧,手指扭曲得像枯樹杈。每天天蒙蒙亮就起來,坐在氈房背后坡頂的一塊大石頭上,等太陽出來。傍晚時,也坐在那塊石頭上,望著太陽落山。
進山時,我帶了一個白色的小收音機,有手掌那么大。一有空閑,我就坐在離老奶奶不遠的地方聽收音機,或是和老奶奶一起望天曬太陽。有一天,收音機剛好在播哈薩克語阿肯彈唱。老奶奶聽了一會兒,招手喊我過去,看著我手里的收音機,伸手摩挲了一下,又慢慢縮回了手。
她兩手拄著拐棍,撐著微微前傾的身體,隨著冬不拉的旋律,唱起來。她口齒漏風,吐詞也不是很清晰。我聽不懂她唱什么。她唱了一會兒,望著我笑一笑,忽然停住不唱了。
晚上,老奶奶的孫子宰了一只羊,大家坐好后,他特意聲明這只羊是為我宰的。
我正納悶。坐的這一圈人,無論怎么論,也輪不到特意為我宰一只羊。
她孫子削了一塊羊臉肉遞給我,很鄭重地說:我奶奶看上你的會唱歌的白盒子了,你能不能送給我奶奶。隨即他又補了一句:我奶奶說了,你走的時候,還一個羊給你。
小收音機不是什么貴重東西,只是那時候我們這里買不到。我說,這個收音機值不了你一只羊的錢。
他說,這個你不管,我奶奶喜歡這個東西。他盯著我,又說,老天爺把羊、牛賜給我們,是為了讓我們高高興興地生活,能賣多少錢,不是我們關心的事情。草原給了我們生活所需要的一切。
我雖有不舍,也沒遲疑。我說這是尕事情。第二天,我把小收音機送給了老奶奶。
我們下山時,老奶奶的孫子執意要送給我一只羊。我沒要,他又塞給我一大包酥油、乳餅和酸奶疙瘩。之后,他每次下山都會給我帶一些風干肉,直到我調離那里。
再講一個聽來的故事。
大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有一個公務員中了五百萬彩票,納完稅后,拿了四百萬。老媽媽做主,分給他五個兄弟姐妹一人六十萬,留給他一百萬。
那時候,牧民定居剛剛開始,好多牧民都涌進城里。這些牧民除了放羊,其他活也不會,只能做一些重體力的活。也有一些打馕的、買奶子的。無論干什么,無論多辛苦掙來的錢,拿回家的很少。每天下班后,先是兩三個人聚在一起喝酒,喝到最后,會是一大堆人。錢在這時候唯一的意義,就是能帶來快樂的一張紙。
聽說那個公務員也是這樣,天天都有一堆朋友來找他喝酒。若是哪一天正值他興致高昂,他會租一輛車,把朋友們拉去當時烏魯木齊最好的假日大酒店,訂幾間房,訂一桌飯菜,吃飽喝足,第二天再回來。至于他借出去了多少錢,誰知道呢?
現在,那個公務員又重回普通人的生活,依然每個月等著發工資的那一天……
那天,我去小區門口打奶子。我晃著倒進盆子里的奶子,笑著問那個買奶子的人,你這奶子里兌了多少水?
他愣了一下,也笑著說,哎,你回去喝的時候不加水嗎?我不過是提前幫你把水加好了。
我說,哈薩克有句諺語:每一枚錢幣上都沾滿了污垢。
他說,我們也想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停了片刻,他又說,以前,草原給了我們生活所需要的一切,現在嘛我們也進到城市里了。
……
這就是小說《天山下》里的故事發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