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里的黃昏
你眼中的黃昏是什么樣的?
如果有人這么問我,我會一時語塞,因為我已許久沒有感受過黃昏了。上一次待在黃昏里,還是兩年前在深山中的時候,看見夕陽墜入山谷,干枯的樹枝劃傷了晚霞,暮色在那一刻有了溫度與氣味,人與時辰有了那么確切的聯系,時間恢復了它本真的樣貌,如沙海緩慢移動,那是我記憶里最新鮮的黃昏畫面。
黃昏曾經是漫長的。無論李白還是杜甫,蘇軾還是李清照,他們寫到的黃昏,都如永遠剪不斷的長綢,在歷史的長河里浮動。是啊,當你把詩人的名字與黃昏聯系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留在你腦海里的畫像表情便平添了一份惆悵,你能看到他們在他們的時代,孤獨地站在黃昏的邊緣,以渺小的身影來面對黃昏的龐大。你會忍不住想到,黃昏或是一天當中人感覺到最容易被淹沒的時候,誰能在黃昏的時候不感到孤獨,這一天大概率就不會孤獨了。
現代人眼里的黃昏是非常短暫的,短暫到像不存在一樣。寫字樓里的人是感受不到黃昏的,辦公室里雪亮的節能燈一直制造著人在正午的假象。鋼筋水泥建筑里面有了專屬于自己的時間,和外面自然界的時間無關。當暮色襲城的時候,涌動的車流與不斷響起的喇叭聲,在催促著時間趕路。黃昏在城市中被加速了,夜晚提前趕到,比白天節奏慢不了多少的夜生活,沖擊著整塊的黃昏。黃昏被高樓大廈的霓虹燈分割成碎片,黃昏在五顏六色的燈光照耀下,不黃也不昏了。黃昏沿著街角、路邊迅速地流瀉,大量的黃昏鉆入下水道,無聲無息地不知流淌到何處。
我在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能夠確切感覺到黃昏存在的次數屈指可數。黃昏時分,人們要么在地鐵的車廂里于城市地下穿行,要么已經坐在酒館里與朋友推杯換盞。很少有人提議說“黃昏來了,我們去看看吧”。記得多年前,有一天我下班離開公司穿過天橋到對面的飯館吃飯,走到天橋中央的時候,看見了雙向六車道的西部盡頭,黃昏正在大面積撤退——夕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向西山下降落,暮色不是從四面八方籠罩過來,而是向東南西北消散開去。我呆立在天橋上目睹這一盛景,心里想到或許這城市一兩千萬人中此刻只有我沉浸于黃昏。在這個念頭產生之后,時間仿佛被點了慢速鍵,黃昏恢復了它的“幕布”本色,變得厚重、莊嚴、沉穩。這是我一個人與黃昏的“對峙”,大有我不走它也將為我停留的意圖,當然最終還是我妥協了。我走下天橋旋梯,回頭再望時,已是夜色濃稠。
我在鄉村見識過黃昏的本來樣貌,只是遺忘已經使得我沒法再準確描述出鄉村黃昏的景色特征。但鄉村黃昏所帶來的情緒感染,仍然駐扎在我身體的某個角落,仿佛成為我體溫的部分。每到戌時,黃昏就會從我身體中溢出,嘗試與外界的時色尋求鏈接。住在我身體里的黃昏,是項羽自刎前那幾個傍晚所聽到的歌聲,是唐僧將孫悟空斥責開后妖魔鬼怪聞風而動的緊張感,是《聊齋志異》里書生推開殘廟之門塵土味道撲面而來的氣味……歷史與文學當中的黃昏,要勝過自然界的黃昏對于我精神與靈魂的塑造。每每想到這些,這別樣的黃昏記憶就會蔓延開來,干擾我肉眼所看到的黃昏。因此或許可以說,黃昏時分,是我一天當中最為恍惚的時候。
樂觀豁達的歐陽修以一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單槍匹馬般勇敢地表達出對黃昏的樂觀主義與浪漫主義態度。他的這句詩九百余年來以其獨特的光亮與溫存,調高著黃昏的亮度與暖意,相信這句詩也會駐扎在許多人的身體里,使人于黃昏時想起惦念與懷戀的人。
黃昏的消失,可以是自然層面與物理意義上的,也可以是情感層面與個體感受上的,如果缺乏對黃昏的感知與體會,人的時間也會缺失一大塊。如果你忘記了與黃昏共處的感覺,就有必要補上這一課——就在今天,當黃昏來臨前,去找一座天橋,多花費一點兒時間,感受一下黃昏的長度、寬度與厚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