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專欄·一隅照 《雨花》2025年第6期|陳先發:從司空到天柱
時斷時續的一場空山新雨,很快洗凈了玻璃上的浮塵與泥跡。車窗明透,近乎空無,遠處群山一下子涌入眼眶中來。我把車停在一處山坳中。熄火,開窗。無名花草雜糅混合的氣息,在鼻腔中,有毛茸茸的微刺感。細嗅一下,車旁一棵大香樟的輕香隱約浮動,壓著從山體巖隙中透來的鐵銹味,莖桿斷裂后滲出的汁液之氣。也有新筍破土后,一日數尺地拔節,從泥中不斷拱出的膻腥氣,仿佛蚯蚓、蝗蛭在其中正微微吐納。路旁,先紅后黑的小漿果,小時候常嚼在嘴中,樣子這么親切,猛然間卻叫不上名字。或許我從未知道過她的名字。一股久違的辛辣酸爽,從體內深不可測的某處,霎時涌到了舌根下……嗅覺、味覺之后,雨后的視覺也更有穿透力。這一帶的群山,春末最見層次。洶涌翻卷的新翠,鮮嫩明快,與色澤沉著的往年老綠,交替堆疊,層層分明。彤紅欲燃的大片山花,醒目的紫桐樹群,不規則地涂抹其間。生命的生生不息赫然在目。一般十來天后,新綠漸老,色淤而成黛青,進了五月,層次盡失。而到秋末,闊葉落盡,淺褐山石裸露,霜后諸葉變色,參差斑斕,那是凋零與刪除之后,另一種更通透點的層次感了。
這兩日,我駕車從司空山腳下,慢慢開往天柱山。在地形圖上,大別山是昆侖、秦嶺一脈向東綿延,在皖西南與長江訇然相遇中的最后隆起。李白曾指峰而嘆:“此山大別于他山”,因此得名。大別群峰中,司空、天柱仿佛是造化之神力暗中攢勁,著意雕琢的兩座,豐姿俊朗,神采逸出。司空在岳西縣境內,是禪宗二祖慧可悟道并傳授衣缽之地。天柱在緊鄰的潛山市,漢武帝曾在此封禪,舊稱古南岳,是禪宗三祖僧璨“幽棲林野,木食洞飲”的道場。兩山相距恰好一百公里。六世紀中葉,達摩傳法至慧可,西來的印度佛教開始植根于中華文化的沃土。中土禪宗之道,經這條崎嶇山道往下傳遞,最終生成了禪宗五門七派的枝繁葉盛。這一帶山路,雖嶙峋顛簸,谷地卻也開闊,古來一直村居稠密。我開開停停,遇到村鎮或溪谷,就停車下來走一走。穿山過寨之后,忽然莫名地惆悵若失。閉眼。在積滿碎片的記憶庫中反復搜尋。果然,真有一件東西丟失了——
炊煙!三十年前,也是在這一帶僻靜山道上,我寫下過幾行短句:
炊煙散去了,仍是炊煙
它的味道不屬于任何人
這么淡的東西無法描繪
鄉村長大的詩人,誰不曾寫過炊煙呢?在我年少時的眼底,“屋頂的炊煙像薄暮的母龍”,“秋天的景物,只有炊煙直達天堂”。海子生于司空至天柱兩山之側的平野,他寫道:“風吹炊煙,果園就在我身旁靜靜叫喊。雙手勞動,慰藉心靈。”鄉村風物,是詩歌中發酵史最為久遠的一款陳釀,歷代不缺佳句。南宋有史彌寧的“不是青煙出林杪,得知山崦有人家”,清代有鄂爾泰的“炊煙卓午散輕絲,十萬人家飯熟時”。在王維那里,炊煙總是孤而直。到了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筆下,又成了一種在靈魂里棲居的“有羽毛的事物”。炊有早晚之分,正如鄉村的一切生機,都有著微妙的時間刻度:同為宇宙間被光線折射、浸潤、點染的一塊云,只因時辰有別,被命名為“朝霞”和“晚霞”,我們的所感所觸,身心的進入,便會如此不同。炊煙的消逝,對于語言世界,是一次重大缺席。在現實層面,其實早有必然之勢。春節回鄉走親戚,哪怕在最偏僻山村,家家戶戶也都棄灶去薪,改燒罐裝的液化石油氣了。不再有斧頭在山間游動,哪來的炊煙呢?上小學時,最愛坐在灶洞前,往煙熏火燎的爐腔中扔木柴。焰舌炙烤在臉上的燒灼感,鍋巴香中愈加難熬的饑餓感,含混交織在一起……劈開的硬柴,燒出的炊煙稀薄。荒草束的炊煙,卻濃得稠白如粥,無風時刻,像凝固住了一般。記得小鎮集市上,起得最早的有兩種人:賣干柴的,賣活魚的。魚要賣在皮膚上仍能分泌粘液之時,在挺肚子翻白眼之前。賣柴禾,還要更急迫一點,街頭街尾炸油條的鋪子,正等著生火呢。來晚了,捧著茶壺滿街晃蕩的老痞子們吃什么呢?薄霧中的小鎮子,各家人還沒碰上面,屋頂炊煙早聚在一起了。
正如炊煙擔負著必被忘卻的命運,我來司空山所尋之物,也正被她所哺育的年輕一代人遺忘殆盡。
我來看的,是兩個簡陋洞窟。一是慧可當年面壁修行的“仰天窩”祖師洞,另一是李白在“永王兵敗”后避難的山洞。兩人都在逃一場殺身之禍。后周武帝滅佛,視禪宗之法為亂世邪說,慧可面臨被緝捕問罪的危機。兩百年后,李白倉惶而來,叛軍敗后,他已臨絕境,其實是無路可走了。這兩件事在史上,有明確無訛的記載。進山時,我一再告誡自己,擯棄兩件東西:排除一切神話戲說、怪力亂神對內心的擾動;擯除對偉大行者的敬畏,從煙火中血肉之軀的維度去看他們。
司空非空,整座山浸染在濃烈的神話氛圍中。當地朋友津津樂道,指著主峰說,多像一尊臥著的斷臂佛。海拔一千兩百多米的峰頂與縱垂兩百多米的巨型懸崖,惟妙惟肖地構成了坐佛頭部。身披由巖石與植被構成的袈裟,面向西天參禪打坐,右臂在崖上截斷,褐色砂巖呈現斷臂之相。我看得一頭霧水,經反復提醒,才看出大致輪廓。山里人虔誠,覺得天生臥佛,一副古老的空殼,只等著慧可順從天意,前來填滿。正值春末,滿山潑綠綴紅,峭壁巖石與叢生灌木依偎,蕪雜多色,遠望還真如碎布拼綴的袈裟。這類傳說,國內山岳多有所聞,卻也不稀奇,倒是山下一連串透著怪異的地名,一下子抓住了我——響腸鎮、割肚畈、洗腹溪、白帽鎮……茶棚前,討碗茶水,聽老鄉娓娓道來。說是古道熱腸的周老義士,赴縣衙告狀途中,誤飲毒酒,行至一條河邊,毒性發作,腹中腸鳴如雷,后人便將此水命名為“響腸河”。他忍痛前行至一片田畈,為自救而剖腹洗腸。后人將他剖腹處名為“割肚鄉”,洗腸的渠水就叫了“洗腹溪”,附近巨石至今刻有“洗腹磯”三字。義人遇難,族人披孝埋棺之地,如今仍稱白帽鎮。我聽了感慨。人心其實需要戲劇化的沖洗,人們“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良愿,歷來只在傳說中、戲臺上,才得到最充足的宣泄,何處田園不是人心演繹的古戲臺呢?
禪史上最動人的往事,是慧可的斷臂立雪。慧可俗名姬光,洛陽人,年輕時讀書博雜而深究,因痛感儒、道兩家的“孔老之教,未盡妙理”,便皈依佛門,并前往嵩山,追隨達摩求法。達摩初至中土,提出破除現象的糾纏,“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因深奧難悟而飽受爭議。慧可抵達少林寺后,達摩面壁九年不予理會。慧可在臘月寒風中立于洞外,積雪過膝卻不移動分毫。達摩以“小德小智難證大道”試探其心。為明心志,慧可揮刀自斷左臂,血染雪地,面不改色。
達摩感其至誠,收為弟子并授《楞伽經》四卷及“安心法門”。臨終前,又將木棉袈裟與缽盂作為傳人的信物,傳給慧可。立雪斷臂的敘事,在歷代詩文、繪畫及戲劇中多有描繪,但表述各異。唐代道宣《續高僧傳》記載慧可“遭賊斫臂”,因護法而受傷。而禪宗典籍如《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等,則以主動斷臂,來彰顯慧可舍身求道、為法忘軀的精神,此版本成為后世主流。超越肉體痛苦的“以形破相、截斷眾流”,作為一個范例,傳至日本、韓國后,成為東亞佛教文化的共性符號。最為意味深長的是,慧可在司空山傳法僧璨后,隱于鄴城,以“入市廛調心”的方式弘法。他的修行不再拘于形式,甚至出入酒肆屠門、瓦舍勾欄,不避酒色,以磨礪心性。今天,我以一個歷史旁觀者的眼光,其實容易理解慧可的異端之行:人生困于煙火、欲望與市井之中,此乃生活本相。人的醒悟,除了超越禪法與生存的對立,哪里還有別的通道?山道上,我費力地猜測,這個決絕的中年人,在人跡罕至的仰天窩,到底想些什么問題呢?他一定遇到許多愚蠢又荒誕不經的人,開口說些什么?他想“隨機開示,不取不舍”,但他自視對別人的拯救,也定會遭遇拒絕,甚至蔑視、嘲笑,他會不會為此焦慮?久而久之,會不會覺得自己的人生有點不對頭?想來想去,我啞然失笑。這些分明只是我的問題,哪里會成為慧可的問題。
李白在司空山深藏避禍的日子,心情其實沒壞到哪里去。雖被朝廷以“附逆”罪名通緝,但他一生尋道,道家“齊生死”的曠視與豪情,并未因此時窘迫,而全然磨損。“斷巖如削瓜,嵐光破崖綠”,山河的靈性與物性的堅牢,依舊可一洗胸中塊壘。“傾家事金鼎,年貌可長新”:從少時就一直激蕩于心的問仙之旅,將再次被喚醒。沒人將一個詩人的“身敗”太當回事。語言的想象力,有時恰因身敗而洞開。他寫下《避地司空原言懷》《題舒州司空山瀑布》的隱居處,現存太白書堂、洗墨池、“太白仙蹤”山壁石刻等遺跡。我想,李白一定在毗鄰的仰天窩深深徘徊過。儒、道、禪三家所求的,雖然大相徑庭,但在一點上,其實是共通的。顏回跟孔子對話,曾說起“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的坐忘境界。坐忘——慧可與李白非此非彼、即此即彼的背影,在此境中,完全合二為一了。我很想以粉筆,在司空山黝黑巖體上,寫下一行字:“詩與禪,是此石的兩面”。兩種力量從石之兩面無盡消磨,總有一刻,它們會滲透到一體來,涌出心靈的泉水。
距仰天窩大約還有三四百米的樣子。登山道上,同行的當地朋友繪聲繪色,描述著咫尺之間的這奇異之所。上山之前,我翻閱了不少舊時記載,腦中勾勒過“祖師洞”的樣子:赭紅花崗巖形成的天然石洞,形似巨碗倒扣。洞口前臨斜坡,后倚石峰。洞內約十五平方米空間中,巖壁滲出的清泉,在一角匯成方井,水質清冽甘甜,相傳慧可在此“饑嚼崖雪,渴飲石髓”。洞前,有后世加蓋的石室遺址,墻基以片石壘砌,殘留著唐代蓮花紋柱礎。石室后側立有“傳法石”,布滿蜂窩狀孔洞,據《司空山志》記載,慧可在此為白衣居士落發并賜名“僧璨”時,袈裟拂過石面,留下凹痕。石洞外不遠,有葫蘆形秘穴,稱作“藏經窟”。明代《舒州志》記載,慧可將禪宗典籍封存于葫蘆石中。近年,科考隊用探地雷達掃描,發現約三米深的地下空腔,推測為古時貯藏經卷之所。附近石壁,刻“觀空”二字,為明代大學者羅汝芳手書。
淅淅瀝瀝地,來了場小雨。多年向往的仰天窩舉步即至。眾人坐在石階上歇息時,我突然選擇了放棄。大家不解,問:是否藏有什么機鋒?我笑了,哪里有什么機鋒。山上山下,一種不可言喻的寂靜,我已經感受到了。我已經見過了在語言中、在想象中淘洗干凈的仰天窩。真的到了,我又能見到什么?寫下什么?慧可揮刀,已然斬斷,干嗎非得找到那柄遺落的刀鞘呢?大家無話。于是逆著原路,下了山來。
從浮云上回到炊煙中。從虛空回到具身。從浩瀚的經卷回到只言片語……禪是具身性的覺醒。獨一無二的身體,是生命的入口,也必是心靈的出口。身體,捆綁在碎片式、短暫的、具體的苦惱之中,是一個個具體又具象的實。對“空”的領悟,只能從這實中得來。借事明心,附物顯理。跟蹤實際,循實知空。禪并不以知識、方法來激醒一個人。用一卷沉重的經卷向你灌輸,不如兜頭潑你一盆涼水。具身性的刺激,引導著個體的覺醒。具身而生的欲望、情緒、情感,是一根看似無形卻堅不可摧的繩索,人之被縛、被拋,都來自這根繩索。慧可曾向達摩說:我心不寧,請師父幫我安心。達摩說:請將你的心取出來,我替你安頓好。慧可沉吟半晌,說:“覓心了,不可得”。達摩說:我已為你安置完畢。禪的方法論是,不給你一個現成的答案,不去論證,而是牽引著你自己創造一個答案。這個答案必須是刺穿性的,如果它沒有刺穿,就不算是一個答案。刺穿什么?刺穿的是人在慣性之中的昏睡狀態——生活累積的慣性,無處不在。我們睜眼、走路、做事,多數時刻被慣性驅使,心是關閉著的,這是一種常態的昏睡。禪,要完成一種洞穿……我只撿起了一根棍子。阿姜查卻說:“你撿起了一根棍子,同時撿起了它的兩端”。
禪是對事物隱蔽性的一種追索。我們所講的心,被各種各樣的言語、行為、幻覺修飾著,遮蔽著。而且,我們有無數顆心:作為一個漢字的“心”;因情感而灼熱跳動、物質的一顆心;映出世間萬物、作為鏡子與容器的一顆心……正在醒來的,是哪一顆?你想清空的,又是哪一顆?多年前,在合肥郊外的崔崗村,我跟詩人們討論過有關“身后身”的話題。我們每個人活在若干具身體之中:在生計中備受折磨的身體,詩的語言力圖清晰呈現的身體,冥想中自覺至大無形的身體……每一具身體都是有血有肉的。禪在“不說破”中。說破了,每一具身體,都會成為冷冰冰的語言的尸體。當莊子說:物物而不物于物,念念而不念于念。禪是“會心不遠”。
小雨漸止,天光放晴。山道上,野蜂飛舞。詩是野蜂之針扎入花瓣的一瞬。我們知道,蜜在形成。它連接著“永不知誰將飲下這碗蜜”的迷茫未知。詩的美妙,在于它無盡的“同時是”:它是針、花瓣、蜜,或者是窺瞰這一切的一個局外人。詩不是這些角色的其中之一。詩同時是它們……禪也一樣。
每個人都有一座自我的“仰天窩”。對我來說,它有另一個名字,叫黑池壩。我曾在合肥的這座小湖邊,居住了十六年。對我來說,有一座需要眼睛來辨認的黑池壩。但在這座小湖里面,內置著一座座需要靠嗅覺、味覺、聽覺、觸覺、回憶來辨認的黑池壩。哪一個我在感受它:是正閑坐陽臺、聽著一段古洞簫曲的我,還是在黑暗中輾轉不眠的我?是我的哪一種形態在感受它?是幻化成了墻角一枝黃花的我,還是枝椏間正苦苦筑巢的我?我已搬離湖畔多年。當我遠離,一座已被語言徹底掏空的黑池壩降臨時,無礙無顧的心靈游歷,才真正到來了。
從司空到天柱,僧璨走了多長時間,我無法考證。在艱難時世,病體如鉛,山道多阻,絕不可能有“芒鞋竹杖輕勝馬”的暢達。但我想,在僧璨心中,定有一座禪的理想國,在鞭打著他,催促著困頓中前行的步子。我曾寫過一首題為《理想國》的短詩:
有一只或一群小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
在我書房的窗玻璃上撲騰,激烈地啄食。
它們遺下的唾液變干、發白、堆積,
我用高壓水槍沖刷也難以洗凈。
而鋼化玻璃如此乏味、堅硬,
又有什么神秘之味回饋給它們?
我曾百思不得其解,小鳥
為何徒耗生命又永不言歇……
今天走到書房之外,站在小鳥角度,只一眼,
迷霧霎時煙消云散。原來玻璃中印著樹之虛影,
遠比它身后的真實綠樹更為婆娑動人。
下午三點多,光線斜射,樓臺層疊。
這虛影亦為理想國,
人皆迷失,況弱鳥乎?
我不需要什么頓悟。我只舉步來到了另一側。
牧歌與哀歌輕度混合的田園,曾是陶淵明的理想國。他采菊東籬、悠然可見的南山,就在與天柱山隔江而望的池州境內。我們這輩人,可能是東方式鄉村生活中的最后一輩人。我們少年時,制度之外的風物民俗,與陶潛眼中的,沒什么本質的區別。而今返鄉,感受最強烈的是:流失,正在成為一個顯眼的主題。剃頭匠、走村串寨的貨郞、磨刀人、巫師、職業舞獅人、說書人、捉鬼人、草臺戲班子、拉風箱的鐵匠……這些舊角色消失了。在夜間雨點的敲擊下,能聽見喑啞回聲的魚鱗小青瓦消失了。神鬼俱在的幽深池塘變淺了,不再有令人脊骨生涼的“畏”和敬懼。馬頭墻消失了,鄉村成了城市建筑的低端翻版。一些老祠堂復建了,用料做工也考究,為何總覺只是沒靈魂的空殼?小河水猶在,往昔的清泠凜冽不再,一種靈異的哺育消失了。小時醒來,聽著窗外晨霧中傳來腳步聲,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始的、謎語般的節奏沒有了,只剩下雜亂和急躁的,被欲望驅趕著走路的聲音。缺席者越來越多。舊生命的流失倒不足懼,新生命的形成尚需時日吧。
午后一點多鐘,下車到村里閑逛。聞到新鮮的雞屎味,覺得特別親切。間歇性的陣熱來了。農舍前,兩個老人脫掉臟兮兮棉襪子,把腳架在竹椅上曬太陽。青蚯蚓般在腿上盤繞的筋絡。還有魯迅講的,“滿腳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繭”。他們咧嘴,刷著抖音視頻。網絡的便捷,填平了信息鴻溝,你在紐約、上海刷到什么,這些深山老人也同步看到什么。但是,定下神來觀察,讓人驚心動魄的細節依然存在。前幾年,常遇到一個讓我大惑不解的現象:那些七、八十歲老太太,因何身穿嶄新大花棉襖,端著碗坐在門檻上吃飯?天氣悶熱,因何要穿棉襖?又為何總是新襖?屋中桌椅空著,為何非得坐在路人可見的門檻上?從鄉下老親戚處,尋得了答案。多數年輕人進城謀生,村子空心了。老人們擔心死亡突如其來,來不及換新襖子。沒穿一件新衣往生,是多不體面的一件事啊。孤寂的老人們并不畏死,他們只怕彼岸不空,只好日日穿上新衣枯等著。這個黯淡的答案,壓得我好多天緩不過神來。
當某種喪失在內心發生過了,像長久失明之后,人會迎來“第二次看見”。禪之所在,正是人的第二次看見。676年,慧能在廣州法性寺聽印宗法師講《涅槃經》。時值風吹幡動,寺中兩僧爭論。甲僧:“幡是無情物,因風而動。”乙僧:“風亦無形,何能自動?應是幡動。”慧能起身說道:“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壇經》敦煌本上講,“眾僧駭然”。為何駭然?因為大家停留在“第一次看見”之中,陷身于繁復現象的泥潭。禪之美妙,在于它將人的每一次看見,都化作一場內在的對話。沒有甲僧、乙僧的層層引入,哪來慧能的刺穿?無數的喪失,在我們身邊發生,只為了迎接一種更深的看見。
途中,我漫無目的地停車。下車,就近到村莊和田間走一走。在多年的散步中,我保持著一個習慣:走一段路,就站一會兒,抬眼矚望路邊樹梢的最細枝。據說這樣可凝聚起因年歲漸長而日漸潰散的視力。詩之看見,當然要遠遠通透于眼之所見。詩,須在最細微處形成最刺穿的觀看和最充足的彈性。只有在最細最搖曳的枝頭,詩才能穩住她的腳尖。像一根柏枝被風吹離原本的位置。詩必須認識到,并不存在一個原本的位置,它于同一瞬間在不同的位置上曳動不息。一個詞被放錯位置而猝然爆發的力量,時而觸動一首詩的形成。被“放錯位置”的幻識,是詩之律動。
從司空到天柱,原本兩個小時車程,我卻用了三個晝夜。這條道上,野杜鵑是最美的眼睛。在蓊郁凝碧的山色之間,她們像一雙雙剛驚醒的、天真的眼睛。紅、白、紫三色花浪在翻涌的云氣中,醒我身心。這晨露中的花瓣,曾被唐代詩人記下:“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一聲寒食夜,數朵野僧家”。也曾被日本俳句怪異地寫下:“杜鵑聲里,有人磨刀”。花與鳥,聲與色,兩種杜鵑。一路上,我看野杜鵑的時間,比行路的時間長得多。
僧璨也一定深深注目過這漫山杜鵑。到達天柱山下時,晨霧還未散盡。我靜靜站在寺前廣場,看著叢叢野杜鵑簇擁中的覺寂塔。融唐代塔基、宋代塔剎、明代塔身于一體的覺寂塔,存放著僧璨逝后的百顆舍利。據說此塔如今已深鎖長閂,很少對外開放了。原名山谷寺的這座古剎,始建于南朝,因僧璨駐錫,唐肅宗時更名三祖寺。后因供奉宋仁宗御賜佛牙舍利,達到鼎盛,被譽為“禪林誰第一,此地冠南州”。寺院歷經元、明、清多次毀壞與重建。僧璨在此所著的《信心銘》,是中國禪宗首部經典,打破了達摩以來“不立文字”的傳統,釋放了以文傳法的先聲。僧璨以四言詩體,闡明“不二法門,心性即佛”的禪理,主張破除分別,直指本心。他又將弘法對象從貴族轉向平民,并選擇深山建寺,奠定了“農禪并重”的修行方式,推動了禪宗的本土化。
語言是否有能力呈現大道?智者歷來充滿了疑惑。老子講: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莊子講:不言之教,無方之傳。慧能講:諸法美妙,非關文字。它們與維特根斯坦講的“不可言說之物”,遙相呼應。這似乎是我們的兩難之境:一方面,向往不立文字的心心相印,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以文字,來作永無止盡的闡釋。我一度是悲觀的,覺得文字不足以揭橥真理本相,它所展開的,只是對真理的想象而已。既然語言之力孱弱,那么,寫作只是對此孱弱的“自知”與“不甘”而已。從這個角度,寫作本身具有消極意味。濟慈說:“我聽見的旋律很美,我沒聽見的旋律更美”。不可言說之物,就是讓喧嘩從中現身顯形的巨大沉默。我們活在日甚一日的眾聲喧嘩之中。我不得不去期待,詩與禪,將產生以言知默、以言知止、以言而勘不言之境的能力。
在山下隨意尋了家民宿,住了一晚。夜間不眠,聽著自然界的各種聲音入窗透來。這個季節稀有的蟲吟,仿佛就在床底下。肩頭與足底酸脹,更覺板床笨重。側起身,從門縫中,看見月光千錘百煉的清淡。
清晨,來山谷中看摩崖石刻。溯清越的小溪往上,崖壁如削,古木垂蔭,花香襲人。我逐石階而上,落了兩肩風車茉莉的細白小花瓣。地質學上,天柱山的超高壓變質地貌全球罕見,花崗巖峰林與變質巖裂隙,為石刻提供了天然的鐫刻基材。現存最早的石刻可追溯至唐代,以貞元初年舒州刺史呂渭的“呂渭、周格同游”題刻為代表,楷書端方,開山谷流泉石刻之先河。三百多塊石刻中,內容雖以簡略記游、探幽抒懷為主,但書體各異,書風或遒勁渾厚,或雋秀飄逸,依石而刻,高低錯落,韻味盡出。最醒目的還數三大家的石刻。王安石、黃庭堅跟天柱山有特殊緣分。王安石1051年任舒州通判,這一帶是他的管轄之地。游覽山谷流泉后,他寫詩并刻于石上:“水無心而宛轉,山有色而環圍。窮幽深而不盡,坐石上以忘歸。”在另一石上,他又記錄:“皇祐三年九月十六日自泉州之太湖過寺宿,與道人文銑、弟安國擁火游見李翱習之書,坐石聽泉久之,復游,刻習之書后,臨川王安石。”黃庭堅因其舅李常在此為官,多次來游,大愛此山氣氛,索性就以山谷道人為號,“黃山谷”即源于此。他在天柱山寫下的佳作不少,刻在石上的有《題石牛洞》:“司命無心播物,祖師有記傳衣。白云橫而不渡,高鳥倦而猶飛”。一塊落款“東坡”的石刻,歷來惹人注目:“先生仙去幾經年,流水青山不改遷。拂拭懸崖觀古字,塵心病眼兩醒然”。從詩的內容看,契合了蘇軾晚年患眼疾的經歷,加上蘇軾曾貶謫的黃州就在附近,長期以來被誤認為是他的作品。當然主要還是因他名大,當地人有意無意強化了這一誤讀。1934年,學者徐乃昌在《安徽通志稿之金石古物考》中,首次考證指出,此詩實為南宋詩人留正所作。這個觀點,如今獲得了廣泛認可。
我用手指輕撫嵌入石中的刻字。因風化侵蝕,流水消磨,石上又長滿青苔,這些字已盡顯滄桑,筆劃中密布著時間的況味。山谷奇異的靜謐,仿佛也往字中注入一種審美的余響。我想起自己在深夜的寫作,曾長時間地浸入一個詞,仿佛走入了這個詞的內在空間——原來竟開闊如斯,乃至無垠。可在其間散步、沉思、酣睡,如同在一粒微塵內建起了一座冥想的寺院。止息于詞的邊界,凝神于自我的呼吸。我們寫作,有時只為了深藏一顆心,或者從語言中,找回我們“逝去的部分”。
詩要在萬物之間微妙的分界線上,深化個體生命體驗。我曾說過:寫作即是區分。然而僧璨警示我們,要剔除這種分別心。僅146句、584字的《信心銘》,開篇即稱“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強調超越空與有、動與靜、善與惡之間的對立,直指“萬法一如”的平等境界;主張放下執著與分別,以“任性合道”的平常心契合本真;指出“唯須息見”,通過止息妄念回歸清凈本性。分別心確是妄念。如果非得把一杯水分成“左半杯”和“右半杯”,我們可能連水也不會喝了。如果非得琢磨“怎樣正確呼吸”,我們可能連喘氣都會困難。禪宗主張“言語道斷,心行處滅”。語言只是指向月亮的指,而非月亮本身。真正的智慧需超越概念,以“無分別智”直接體認空性。至理不在遠方,只在破除分別心的當下一刻。
在一個詩人眼中,“不立文字”的宣告,可能遮蔽了“立字之難”的困頓。我一直迷戀“字無可立”時的迷茫與蠻荒感。昨天晚上,和幾個朋友漫步,在山外,遇上一片遼闊野地。暮色中,一種野性原初的蠻荒氣息,瞬間震撼了我。寫一首詩前,我常覺得自己在龐雜的語義糾纏、現象糾纏中,被捆綁了,手頭動彈不得。內心渴求清空后的荒蕪而不得。昨晚,它突然在我眼前展開了——荒蕪是整體的,星星點點和一鱗半爪的枯萎,稱不上荒蕪。荒蕪是穿透性的,只有一面的、暫時性的枯竭,也稱不上荒蕪。荒蕪是語言本身而非幾個詞語。荒蕪,是已經超越了紛亂的現象之澄澈。所有的詩,其實都有一個隱性的副標題,就是“怎么把荒蕪寫成一首詩”。那一刻,我想起了禪。我對禪的知識所知甚少,而珍貴的正是這所知甚少。
天柱山的精妙,在于一種奇特的崩塌之美。山中,處處可見崩塌的巨石,或獨石成嶺,或落臥林間,或橫亙溝壑,各具其貌,各得其味,滿山石涌,風姿卓然。這座山的地質構造復雜,處于大別山褶皺帶上,兩億多年前的地球板塊碰撞加劇,在此形成花崗巖崩塌的豐富地貌。山中峰林形態多樣,或如柱狀,或如穹狀,或如脊背狀,或如錐狀。群峰之間峽谷幽深,絕壁上常有奇松點綴,云生泉涌,氣象萬千。這些年,每次來山中,我最喜在夜間獨自散步。昔日覺得這山石、飛鳥、樹木,皆可為友。今夜忽覺,它們仿佛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恍恍然,一個我,變成了一群我。長滿樹瘤的古楓樹狀的我,臥石狀的我,幻覺中睡虎狀的我,僅聞其聲的蟲鳴狀的我,僅聞其味的花香顆粒狀的我……禪,教我們以心底那雙眼睛來觀看。我在觀看。也在傾聽:山中的蟲子,像接到某種密令,如此浩瀚地鳴叫,許多年沒聽過了。有人告誡我,深夜山道獨行,要謹防產生幻覺。走了這么久,幻覺卻始終沒來。好吧,讓這億萬松樹和我一起磨墨,把這夜色磨得濃一些,再濃一些。讓我在“器之用”“器之空”這兩場大夢中一齊醒來。
這一刻,我渾身的感覺器官敏感到了一個頂點。我想,詩和禪,與生命直覺,與每一剎的心有所動,與人的希望、絕望都有關,唯獨與麻木無關。也可以說,詩和禪本是破除教條和麻木的利器。想以邏輯的方法去解開某種“結”,這就距詩之本義遠了。詩所求的,是“會心”。會心則無礙。詩和禪是這樣一種無以明言的發生:它面向自身之內部,是流暢而敞開的,會意時,并不存在什么“結”需要外力來解開。2004年,我寫過一首至今讓人覺得燒腦的詩,題為《從達摩到慧能的邏輯學研究》。詩和禪,都以反邏輯破陳習,來確立自身的生命,我在題與詩之間,刻意放大了這一矛盾:
面壁者坐在一把尺子
和一堵墻
之間
他向哪邊移動一點,哪邊的木頭
就會裂開
(假設這尺子是相對的
又掉下來,很難開口)
為了破壁他生得丑
為了破壁他種下了
兩畦青菜
其實,真正費解的是這個世界的神秘性,不是我的詩。詩,只是個體生命直覺在語言中的溢出。前幾年,讀過一本奇書,《禪與摩托車修理藝術》。作者波西格說,當你全神貫注,修理摩托的扳手,不再是工具,而是手的延伸。物我合一時,人的直覺,會帶來一種神奇的治愈。手工藝也好,藝術創作也好,一切“良質”實踐,可以修復科技時代人的異化。我也曾寫過這么一段話:詩的專業性,不是對某類知識的特異反應,而是對生命直覺的敏感度。所以,文盲中,有六祖慧能。
站在天柱頂峰的巨石之上。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白云千載空悠悠。無盡夏日,正在緩緩鋪開……我哪里懂得什么司空與慧可,又哪里懂得什么禪與僧璨。我只是不再被“懂”與“不懂”這兩根執念的繩索捆住。禪與詩的美妙,或許正在于,它們在語言中的不可實現。讓我在此處,真正安靜下來,做一個對破壁僅作“試試看”的自己。
【陳先發,詩人,作家。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安徽省文聯主席,安徽省作協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畢業于復旦大學。主要著作有詩集《寫碑之心》《九章》《破壁與神游》、隨筆集《黑池壩筆記》(系列)、長篇小說《拉魂腔》等二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十月文學獎等國內外數十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