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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非過客:千唐志齋的無聲訴說
來源:新民晚報 | 李舒  2025年06月16日08:32

千唐志齋大概算不上洛陽的熱門景點,可是一進門見到花園里映襯在初夏爬山藤葉的翠綠之中的八個字“誰非過客,花是主人”,我便知道此地甚好。

能講出這句話的人必定歷盡千帆——千唐志齋的主人是辛亥革命元老張鈁。老張加入過同盟會,參加過辛亥革命,反對過張勛復辟,參加過護法運動,策應過北伐和中原大戰。1942年河南遭災,河南老鄉說,只要往西走,說張鈁的名字,就可以吃上白面饅頭——張鈁當時把自家4000畝水田全部低價兌出,購糧救濟災民,被尊稱為“老家長”。

這樣一位幾乎見證了近代中國的重點歷史節點的革命大佬,在他的老家鐵門鎮,蓋了一個叫“千唐志齋”的書齋,在書齋的花園里寫了這樣八個字的楹聯。“千”并不是虛數,老張在此搜集了上千方唐代墓志,這還沒算上北魏、西晉、五代以及宋、元、明、清的志石。一方小小的墓志,寫就的是一個人的一生,無論這個人是王侯將相,還是公主駙馬,生前如何顯赫,死后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塊小小的石頭,看過這些墓志,我們確實可以感嘆一句:“誰非過客,花是主人。”

“千唐志齋”四個字是章太炎寫的,不過章太炎的名號在千唐志齋里也許只能勉強擠進前十名。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李邕、米芾、鄭板橋這樣的大名頭。這些墓志都鑲嵌在窯洞的石壁上,青黑色的墓志碑石森然羅列,層層疊疊,在這里,人的呼吸仿佛也沉了,仿佛一不小心,墓志上的文字就會自己走下來,向我們講述墓主人的故事。在那些石頭上,我看到權傾朝野的李德裕晚年如何凄涼,妻子劉氏因崖州缺醫少藥而病死;我看到狄仁杰為自己剛正不阿的發小袁公瑜親自撰寫的墓志銘,“宰劇有聲,恤刑無訟”,這何嘗不是狄公自己的寫照;我看到只活了23歲的洛陽圣武觀女道士馬凌虛如謎團一樣的死因……

可是我想要分享給大家的并不是這些墓志銘。

我的目光在角落處的幾塊窄小的碑石上滯住——它們形制簡陋,刻痕淺而模糊,如一群被擠在歷史縫隙里的影子,每一塊碑石的開頭都是一樣的:“亡宮者,不知何許人也。”這樣的碑石,千唐志齋里有四十多塊,這些“亡宮者”,便是唐代宮人。

據《舊唐書》卷四十四、《新唐書》卷四十七載,唐代設靈官局專掌宮人喪葬:供醫藥于病者,備衣物于亡者,“仍于隨近寺觀為之修福”。五品以上宮人亡故,若無親族,須擇一同姓男子于墓側主祭三年;無同姓者,方由靈官局遣人祭奠。陪葬規模亦依品級:“三品給百人,四品八十人,五品六十人,六品七品十人,八品九品七人,無品者……給三人。”

看上去好像很有人情味?眼前冰冷的石頭,戳穿了紙面的溫情,因為無論怎樣陪葬,都掩蓋不了墓志中的那句話“亡宮者,不知何許人也”,她們連名字也無法留下來。

碑石有大有小,五品以上者,碑身尚算方正,紋飾略具,字口也深些;五品以下,則多狹長單薄,邊緣粗糲,仿佛草草鑿就的石片。有一塊墓志,石面風化成粉白的麻點,僅余“不知何許人也”“卒于某所”“春秋六十有三”幾行殘字,如被時間啃噬的枯骨。風穿過石隙,發出空洞的嗚咽,吹不散這石頭上凝結的寂寥,仿佛一個無聲的句點。

但有兩塊墓志引起了我的注意,其中都有這樣的文字,“弼諧帝道,復我唐業”。這一批宮人的去世時間大多在神龍元年和二年,很顯然,她們都參與了神龍政變。

神龍政變發生于神龍元年(705年),在這場政變中,女皇武則天終于交出了權力,中宗復位,李唐復辟。事變中,我們記住了猶豫不前的太子李顯,記住了白發蒼蒼的宰相張柬之,但那些無名宮人的貢獻,一直以來被我們忽略。要知道,武則天入宮以來,一直依靠龐大的宮人情報網絡掌控朝局,但在神龍政變前夕,這一網絡突然失效。史料記載,政變發動時武則天對羽林軍的行動毫不知情,直至叛軍包圍寢宮才“驚起”,我想,最關鍵的封鎖者也許就是那些無名宮人,當然,還有她們的領導者上官婉兒。她們的勇敢被史書湮滅了,還好,因為有墓志銘,我們得以窺見一點當年的傳奇,她們都是“容止端雅”“性履柔順”的女人,在那樣的時代里,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她們也是宮廷的犧牲品,哪怕有那樣的功業,最后也不過成為墓志銘里的“復我唐業”。

墓志銘上有她們的卒地記載:“卒于宮所”“卒于初門”“終于某所”“卒于東都思功”。據《新唐書·百官志》,思功乃宮人養病之所。想來那些“宮所”“某所”,大抵皆是宮墻內安置病弱老邁者的角落,名目不同,實為同類。衰老與病痛是她們共同的歸宿,名字與來處,早被深宮吞噬。

她們的葬地則指向洛陽城北的特定區域,“葬于洛陽之北原”“葬于北邙山”“葬于亡宮之堂”——這是宮人專屬的墳塋。學者程義、尚民杰已有詳考,這片城北之地,是宮人們在世間最后的集體印記。我也去了北邙山,荒草在風中起伏如浪。“北邙山頭少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這片土地埋葬了許多王侯將相,許多風流才子,但也曾密密排列著屬于宮人的墳塋。她們生時困守宮墻,連名姓也成禁忌;死后埋骨于此,一方粗石便是全部生平。靈官局的香燭未必為她們點燃,寺觀的誦經也未必為她們超度,也許,唯有北邙山的月亮,千年如一日,照著她們無名的墳頭。

石齋里的碑沉默著,風化的字跡是她們唯一抵抗徹底湮滅的印記。歷史如篩,篩去了細小的沙礫,只留下帝王的冠冕與將相的功勛。只有這些無名的碑,固執地立在那里,如幽微的磷火,提醒著曾有許多人,這樣活過。

走出書齋的時候,我再次看了一眼“誰非過客,花是主人”,這真是最最好的楹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