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自行車
一
六十年代末,為買一輛自行車,我們舉家出動。
自行車車行在陜西南路上,有全新車,有舊車,分左右兩塊區(qū)域,左為新,右是舊。車的主要品牌,一“永久”,二“鳳凰”。
買全新車,差錢,便往右行,眼光在舊車堆里穿梭挑揀。
“這輛。”父親停下,手指一輛車。
母親招呼我們4個兒女一起看。
我有點失望。那時我剛?cè)胫袑W(xué),以為有判斷眼光。男人買車,首選該是魁偉的永久,28寸(輪圈),車高,龍頭平寬,身長,硬氣,車鈴摁下去,也一串脆響,像一波急浪,碰撞堅硬巖石,激發(fā)高音。買鳳凰車,不是不可以,但父親看中的這一輛——
八成半新,26寸高,黑皮座墊,車龍頭大幅度彎曲,鏈條被鐵皮全包。感覺不舒服的是,三角形的車架微微前翹,車身略短,有點失比例。還有,前后輪圈有幾點銹跡。
視之,如遇一姿色平平女子,無興奮點。
是為父親買車,只有父親會騎車。幾天后要去江西插隊落戶的大姐輕聲說:“隨爸爸,只要他喜歡。”
其時,家里即便床單被子破舊,也要買輛自行車給父親,而買自行車的錢,是母親“縫在一件棉衣里最后的私房錢”。母親說:“你們爸爸要安全。他走路會有人跟蹤(當(dāng)時父親被“揪出來”兩年)。但只要一踏上車輪,風(fēng)快,跟著他的人就被甩了。”
父親說這輛車的好:真皮座墊锃亮,鎖頭小巧隱蔽,不顯山露水,全鐵皮包住的鏈條,安全美觀。至于前后兩個輪圈的幾點銹斑,擦洗一下會消失。
八成半新的車價,是全新車價的百分之六十還不到。
買了。
我們從車行出來,在馬路上街沿走。大姐興致高,去推自行車,人一個踉蹌,差點人車齊倒地。父親出手救護(hù),還拍一下自己的頭自責(zé):“嗨,不會騎車的人,哪里會推車。”
母親對推車的父親揮手:“你先騎車回家,我?guī)讉€小囡走回來。”從陜西南路步行到肇嘉浜路烏魯木齊南路口的家,要半小時。父親點頭,“那我先走。”車上馬路,車子先一右傾,左腳踏板,右腿側(cè)飛而起,人便穩(wěn)坐于皮座墊上,一系列動作持韁躍馬般灑脫。車馳向前,柔黃的夕陽斜射追著車尾,沒幾分鐘,人車已不見。
二
父親騎車的模樣很端莊,昂首挺胸,不急不慌。我長時間看父親騎車,自行車也慢慢讓我悅目。三年多時間,八成半新的車仍八成半新,因父親精心保養(yǎng),原來前后輪圈上的銹斑也不見。我再注意別的鳳凰車龍頭,真沒有再見到父親這一款,彎曲似龍舞,遒勁而生動。
我中學(xué)將要畢業(yè)時,父親對我說:“我教你踏自行車。”
開心。
我們到家門外肇嘉浜路街心花園內(nèi)的方石板人行道上。我被父親顫巍巍扶上車,雙手緊張地抓牢車龍頭——這叫“死上車”。曾經(jīng)想像自己騎上車會瀟灑,但剛學(xué)車,左右無依靠,難以駕馭的恐懼彌漫。車子忽如脫韁野馬,忽如在泥漿中滯留的拙笨老牛。好幾天,父親隨我車后,拽緊后座椅,滿身滿頭汗,呼哧呼哧大喘氣。卻在一霎那,我被打通任督二脈,掙脫了羈絆,像自由翱翔的鳥兒,翩然起飛。父親便在燦爛的陽光里,坐在肇嘉浜路綠化帶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上,笑了,還不忘提醒我:“當(dāng)心,轉(zhuǎn)彎慢一點!”
這是父親給我的成年禮。
可之后,我得寸進(jìn)尺。
中學(xué)畢業(yè),我分配入老閔行工廠做工,一年后,惴惴然對母親說:我要一輛自行車。在老閔行工作,一周回家一次,住宿舍。工廠到宿舍距離,單程走路35分鐘。晚班是半夜1點多回宿舍,路周圍,為廣闊寂寥的農(nóng)田。而從老閔行工廠到上海的家,23公里,如果騎車,單程1小時45分鐘,一周一次騎車往返,還能夠節(jié)約長途汽車費8角錢(我學(xué)徒工資17塊錢)。
母親說,家里沒能力再買第二輛車了,“你工資的一部分,也要拿出來,貼補(bǔ)你兩個在江西插隊的姐姐。”
我暫時退縮。記得剛?cè)霃S時,母親從自己手腕上,褪下一塊上海牌手表,親手為我戴上。舊表,卻是少見的黑面子,極大地滿足了我——周圍學(xué)徒工很少有。我沒注意,以后母親手腕上,是否有其它表戴著。
半年后,我磨蹭著,再對母親說:我真的很需要一輛自行車。
母親沉默。幾天后,父親尋我一起出門,坐在肇嘉浜路街心花園一條木椅上,“你看得上我的自行車嗎?給你在廠里騎吧。”
差點掉淚——我是太無情?但想到廠里一個個好工友、好朋友,騎車在我身邊風(fēng)馳電掣而過,要車的心情,依然強(qiáng)烈。便問父親:“給我車,你呢?”
父親笑笑,叫我放心。已沒人再跟蹤他了,許多事情,在慢慢向好的地方發(fā)展。過去一些“造反的人”,開始對他微笑,又稱呼他“鄭主任好”。但父親說:“長途騎車一定要注意安全。車子嘛,要幫我保養(yǎng)好。”
父親的話,是讓我接受這輛車時,心安理得無愧疚。
所以,一段時間(三年),父親八成半新的鳳凰車,由我掌控車龍頭,馳騁滬閔路,踏行老閔行廠區(qū)街道路巷。
前時和母親聊這事,問父親那時給我車,自己怎么上下班?母親答:“春夏秋冬,天天走路呀,來回一個多小時。”他有好幾條不同的步行路線。一條路線:從肇嘉浜路直接穿到對面的東安路,再穿過斜土路,到零陵路右轉(zhuǎn),一路走到宛平南路入醫(yī)院。另一條路線:走肇嘉浜路往徐家匯方向,穿過高安路,走到宛平南路左轉(zhuǎn),向南直行,過斜土路,穿過零陵路,便到宛平南路醫(yī)院。
“不是有一輛44路公交車嘛。”我記得出家門乘車3站路,就可以到父親醫(yī)院門口,車費5分。
母親說:“那時候,生活困難,節(jié)約一分是一分。”
今日心疚,何用之有?
三
八十年代中,父親將退休,我說,這鳳凰車舊啦,換輛新的,我買。
父親拒絕,還對自己的車“添加內(nèi)容”:在座墊前的橫杠上,擱一個硬竹半圓座椅,一圈布條一圈鐵絲,綁定堅牢。干啥?給他的孫女(我女兒)一個出行的“避風(fēng)港”——從一歲多的日子開始,女兒就怡然坐于此椅上,陽光下來往,風(fēng)雨中往來。
父親的舐犢之心,隨爺孫(女)倆在鳳凰車上的“風(fēng)雨同行”,歲月無痕而過,情感日日增進(jìn)。
女兒自出生始,就不好好吃奶水吃飯,一頓飯,會慢慢吞咽兩小時以上。我斥她“食貓糧呵”,根本不聽。繼續(xù)語言施壓再無效,就舉一塊小板條敲手心打屁股。但只要父親在,見到,必對我面紅耳赤,護(hù)犢子動作明顯。女兒最迷戀的,就是她爺爺?shù)镍P凰車。在車上,他們有講不完的故事,兩只腦袋湊近著默契地歡聲笑語。
有時,很瓢潑的雨,他們依然一起,在雨中凱旋,到家,女兒從濕答答的雨披里,嘩啦閃出一個開心活潑的小腦袋。
也因此,父親尋到了自己的快樂與不老。
母親說:“隔代親,懂不懂?你爸爸,以前一腦門子是工作,現(xiàn)在變了。”
女兒讀初小前,有一次,父親不小心,將他孫女的右腳踝卷進(jìn)了前輪圈的鋼絲條里,腳踝頓時紅腫。女兒大哭,驚懼。從來不發(fā)火的母親吼父親:“以后你不能再帶孩子在車上!”母親還暗示我趁機(jī)堅決下手,斬斷他們的“車上情”。我知道母親是心疼父親,“他畢竟六十好幾的人。”沒用,一星期后,女兒腳踝恢復(fù),依然纏緊爺爺?shù)镍P凰車。
有件事,是我多年后才悟出:女兒的外語天賦。我學(xué)英語晚,閱讀尚可,聽力及對話,雖花過一定精力,效果依然一塌糊涂,以后全面放棄。也擔(dān)心過,女兒會不會遺傳我的無外語天賦的因子。卻相反,女兒是高分考進(jìn)大學(xué)西班牙語系,英語則在上海最好的中學(xué)里,從來名列前茅。誰之功?我父親呵,最早的英語啟蒙,就在鳳凰車上的溺愛交流中。
許多次,成人后的女兒,見到她爺爺,親熱余,兩個人當(dāng)我面,全部英語交談。此時,云里霧里的我,情緒上會發(fā)酸,甚至,有點氣——是對我的排斥、漠視?
四
2002年,父親75歲。
退休后父親“無官一身輕”。閑不住的他,干什么?
到一家朋友開的外文書店“打工”,地點在靠近建國西路的永嘉路上,每天應(yīng)時畫卯,騎著這輛舊鳳凰(坐墊前的竹椅拆除了)。騎車線路:從后來住家的天鑰新村出,到零陵路,左轉(zhuǎn)宛平南路,穿過斜土路、肇嘉浜路,入宛平路。再到望見的建國西路,經(jīng)衡山路,遂右轉(zhuǎn)至永嘉路。慢條斯理騎,約25分鐘。
這條線路,一騎又十多年。感覺父親漸漸地老,臉色則依然紅亮。勸過他,建議過他:不要再騎這輛車上班了,去過更悠閑的生活。父親說,以前工作忙,外語書讀得不夠,有這樣的機(jī)會,多好啊。也是幫朋友,不為錢,為友情。至于騎車,自己一定當(dāng)心,路不遠(yuǎn),也是健身。
就在75歲這年,父親一日騎車晚歸,突發(fā)40度高燒。急送醫(yī),是重度肺炎,住龍華醫(yī)院十余天。病愈歸家,全家人——包括母親——對父親說;書店的事,不能做了;自行車,不能再騎了;人,要服老的。
父親沉吟良久,說:“叫天然(我女兒)來。”女兒來,說:“爺爺,我們不騎車了,好不好?我也不放心你啊。”
父親終于點頭,便交代:“早些日子,我跟小區(qū)的保安老宋說定,這輛車,零部件還是好的。如果我不騎,就送給他。”
噢,處理這輛車,父親竟已提前計劃好了。
驀然回首,父親騎這輛鳳凰車,整整三十三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