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5年第6期 | 龐驚濤:百年一瞬
嘉陵江流到中游,右岸分出一條支流,古稱西溪。一源出于西充義興中嶺的劉家溝,向南過橋樓子、復興鄉、觀音鄉后折向西南,到西充縣穿城而過,之后在靈芝橋納象溪河,又與宏橋河相匯,在永通橋兩公里處入嘉陵區境;另一源出青獅苦竹埡,向南流經仁和鎮、雙鳳鎮,折向南流,經車隴鎮文灘橋入嘉陵區境。
我們要去的仁和鎮,就在西溪的第二源中段。
大道換小路,汽車總是在西溪的環繞中前行。野草侵襲,管網縱橫,原來浩浩蕩蕩、清流順筏的西溪意象已經不再。我想到很多年以前,我的先祖順嘉陵江而下,終于決定在這里繁衍生息時,極目所見的西溪景色一定不是這樣的。
“你知道義興的名字是怎么來的嗎?”父親問我。
“大約和紀信大將軍當年誆楚救漢王所表現出來的忠義精神相關。”我回答說。
“民間還有更多的解釋。但我堅持‘以忠義而興’這個源頭。”父親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這是我叫上你,專程來祭掃任書記墓的原因。”
此刻,我和父親站在這個非親非故卻關系非同一般的長者的墳塋前,回望我們的去路,想象我們的歸途。
父親俯下身扯墓周圍的野草,一邊喃喃自語:“任書記,早該來看你了!”
細雨說來就來,呼應祭拜人欲斷的魂。
一切祭拜如儀。
返程。剛才還細若游絲的雨,變得壯大和急促起來。打在汽車的頂上,激起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像是成心要攪亂人心緒似的。
“講講任書記的故事吧?”我有些迫不及待地對父親說。
父親大約等我這句話已經很久了,我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但是,他并不著急回應我,而是用右手拉住汽車副駕上的扶手,看著車窗外被春雨潤澤一新的山河大地,輕嘆一聲后說:“從哪里講起呢?這一百多年啊,感覺就像一瞬間!”
我關掉導航,按下手機錄音的那個紅點時,父親的講述終于開始了。但他的講述并不是從任書記開始,而是從我的高祖開始。歷史要穿越重重記憶和時間的障礙,系統而清晰地奔來我的筆下。
對父親來說,這次以記憶重構一百多年以來的家族史是一個大考驗;對我而言,卻不啻于一次大冒險。
桅 桿
真正的大冒險,其實始于遷蜀始祖由湖北麻城往西充的遷徙。他們一路越山海、逐水草而來,在西溪沿岸如今名為車隴的一個僻鄉,插禾為界,循著“大修興在文”的代系命名,生息繁衍。理論上是新開一脈,其實是萬系一宗。離身數或者連身數,多少世孫的紀世方法至此有了源頭。
父親的講述從高祖的名諱開始。龐高軒,這是一個被儒家思想深刻影響和浸透了的名字。我想象他的樣子,應該是敦厚而溫和的。他大約生于1860年(咸豐十年)。那一年,圓明園焚于一炬,帝京震蕩,萬民銜悲。他的名字從于“大”字輩往上的“鳳”字輩,又或者他有“鳳”之名,而以“高軒”為字號行于世。這個名字似乎是受了西充傳布久遠的龍鳳文化的影響,又或者我的先祖寄望于“高軒”龍飛鳳舞,一展才智。受鄉賢之教,很早即以能文稱于鄉里。輾轉于五賢廟(我疑心應為武顯廟之訛)、莊子山、壩上等幾個鄰學,由此奠定文章翰墨,尤其以一手秀逸端嚴的工楷為人稱道。父親很小的時候曾經在鄰居那里親炙高祖的翰墨,但寫的什么內容,成年之后卻全無記憶。
關于高祖考取何種功名,成為父親終生追索的一個謎題。從家族世代的口耳相傳和他模糊的記憶里,高祖考取的功名和我家祖屋前一個高數米的石桅桿相關。這個桅桿立于何時、毀于何時,以及石桅桿的規制究竟是怎樣的,當時在世的老輩已經無法說清,父親和我曾經努力查閱過許多鄉邦文獻,始終未能得到準確信息。但口耳相傳的生機卻一再證明龐家桅桿曾經存在的歷史。如今,老家祖屋所在位置已是一片平疇,包產到戶前,這片土地被稱為“桅桿公地”。20世紀90年代鄉村電網建設,公地上架設了兩根高達數米的電桿,鄉人遂改桅桿公地為“電桿公地”。
從桅桿到電桿,時代的實用主義代替了縹緲無蹤的家族信史。但好在還有一個等高和形制相近的“桿”在告訴我們家族歷史的來處。
考諸明清科舉制,可知桅桿的建造和功名相關。家里有人考取了功名,就可以在自家大門左右對稱地建造兩根桅桿,每根桅桿之上可以套斗,而且套斗的數量是有規矩的,如果是考中了舉人,只能套一個斗,稱作“單斗桅桿”,如果考中進士,就可以套二個斗,稱為“雙斗桅桿”。按照民間的說法:一斗為舉人,二斗為進士。高祖當年一路過關斬將,歷縣試、府試和院試,終獲得秀才功名。以巴中平昌縣現存的彭家桅桿的規制推斷,高祖成為秀才后在龐家屋前豎立的石桅桿高不超過六米,底座為四角。這個石桅桿與其說是高祖的表功,不如說是一個激勵。他大約還努力參加過鄉試,寄望于通過鄉試后去京城參加會試,卻最終止步于院試。但這不影響他從此顯名鄉里。秀才的四角底座桅桿作為榮譽和莊嚴的象征,在這個移民新遷的家族是開天辟地的,它存在的那些年,高祖一定是四鄰八鄉的驕傲,一地崇文重教、耕讀傳家的風氣也由此形成。
但高祖作為附生,是秀才中的最低等級,因此沒有享受一定等額的財政補助,也就是通俗觀念里的吃皇糧。當然,他更沒有資格為童生們提供擔保,以獲得豐厚的擔保費。他贏得的是來自鄉鄰的尊重和敬仰。他輾轉于武顯廟、莊子山和壩上幾所學校,成為傳道授業的師者,他這樣半耕半讀的生涯并沒有為家族積累下豐厚的物質財富,卻為后人樹立了一個精神文化高標。七十一歲那一年,他以老病辭去教職,七年后,卒于學舍,得壽七十有八。
高祖去世那一年,是1938年。抗戰方殷,高祖一定在全民抗戰的激昂情緒里嘆息自己的衰朽殘年,無法為抗戰驅馳。他寫的那些道德文章,因為只在學生的口耳相傳里而最終湮淪霄壤、未存片紙。父親為此悵恨經年,以為后輩之不能振奮向學,全因不能親炙先祖手澤之故。
如今,電桿公地變成了一個果園。它新的命名和這個果業公司老板的理想相關。果業產業在這里起步,承載著他世俗的志業。歷史退出土地,現在,連人也退出土地,機械和工業化指導下的速富思維,讓有了資本的“外人”理直氣壯地在這里改造山河。老板大手一揮,萬畝起步,先在氣勢上壓倒不足六米的“桅桿”。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甜蜜的事業必定三年可期,他以此睥睨老秀才的“書要一本一本地讀”。
父親的講述,結束于他的又一聲嘆息:“讀書的讀書,種果的種果,從來就不是對立。桅桿公地的歷史,要靠我們自己記取了。”
大 煙
四川省水利電力廳1991年編著的《嘉陵江志》記錄了西溪河的相關數據:這條接近100公里之長的河流天然落差125米,流域面積769平方公里,水能理論蘊藏量為1852千瓦,養育人口達百萬之巨。
西溪二源的匯合處,乃在嘉陵區金寶鎮境內的西陽寺。西陽寺上游,還有一個寺號為七寶。七寶寺所獻最顯著的,當屬南池書院。南池書院于清乾隆七年(1742年)由進士王灝捐資創建,同治壬申年(1872年)始立南池書院題名碑。高祖獲得秀才功名之后,正趕上了南池書院鼎盛期。因此,在他盛年受聘的諸多書院學府中,就有南池書院。他當年步行前往12公里之外的南池書院授徒,走的正是西溪西陽寺的上游。
大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很多年后,當南池書院已改為七寶寺中學,我便循著高祖的足跡,朝著南池書院負笈而去。
我和父親的對談不再依賴手機錄音,而是他以最好的坐姿坐下來慢慢講,而我,則攤開筆記本,恭恭敬敬地記錄。關于曾祖和曾伯祖的記錄,仍然是從他們的名諱開始的。
秀才龐高軒生二子,長子為曾祖龐大參、曾伯祖龐大謀。連起來,就是大參大謀。我不知道高祖為二子起名的時候,是不是希望他們以大參謀的身份有濟于那個干戈必止的嶄新時代?與曾祖后來的人生經歷相對應,除了大大調低了他父親的預期之外,他的所作所為倒也符合“大參謀”的命名。
曾祖是善辯的,是那個時代沒有執業證的訟師。執禮調紛,裁疑決難,以此讓四鄰信服。后來更因為高祖信義鄉里、生徒廣泛的人緣,得以成為絲所的襄理——在絲綢業成為果州第一產業的那個時代,絲所襄理無疑是一個讓人羨慕的清貴職業。這雖然是一個編制外的職務,但曾祖干得比在編人員還有勁。他勤勉忠誠,一心撲在栽桑養蠶、壯大絲綢產業的大業上,因此得了一個“絲源先生”雅號。鄉賢龐子才當時在省府當差,看上曾祖的操守才干,于是推薦他做了城口縣和儀隴縣等縣的司法職員。這個類似于游幕的職業,看上去很光鮮,其實也是個苦差,因為人如飄蓬,且終生不能得到公門大用,高祖“大參謀”的寄望當然只能成為空想。
后來他終于結束了四處游幕的生活,回到鄉里,不數年,以腦梗歿,年七十余。以高祖年二十五生曾祖推算,他大約去世于1960年代初期。曾祖臨終時,以欲得米羹一碗而未能。透過歷史的縫隙,我得知曾祖去世那一年,適逢百年難遇的大饑荒,鄉黨因口糧不能自給而餓死者,大約占了總人口的一半以上,曾祖的命運,可想而知。
雖然同父同母,但曾伯祖大謀和曾祖大參稟賦性情和人生志趣卻大不相同。在曾祖顯示出較為突出的幕僚和訟師志向之時,曾伯祖大謀卻無端養成了好吃懶做、游手好閑的浪蕩品性。及至成年,他不知受了哪一路人的蠱惑,干脆離家遠游,不久又沉迷于大煙,年紀輕輕便掏空身體,幾不能奮起。高祖托人帶信給他,一面斥責他吃大煙敗家,一面又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話警醒他改過自新、重回正道。曾伯祖大約是被后一個警醒刺激,最大的可能是在外面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只好回家戒了大煙,并接受了一門親事,過上了清貧但寧靜恬淡的小農生活。
就在大家都以為曾伯祖浪子回頭的時候,他又離家出走了。他這一次離家出走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至于他最后究竟是死了還是在外面重新安家,沒人能說清楚。借助這些從外面傳回來的零星而破碎的信息,家里曾經努力地尋找過他兩次,但最后都以失敗告終。第二次離家出走時,他的兒子尚不滿周歲。他給家里帶回來最后一條準確的信息,是他寫在煙紙上歪歪扭扭的十六個字,這十六個字更像是一個順口溜,卻是他和家族“恩斷義絕”的明確態度:
煙兩盒,錢兩角,我吃我的煙,關你相干。
我停下筆,問父親:“這個順口溜,是說給高祖的,還是說給曾祖的?”
父親說,大煙是曾伯祖離家奔向自由的煙幕彈,也有可能是那個亂世茍且的一個生存法則。更深層的原因還在于,他惱怒于高祖對曾祖大參的偏愛,更對作為大哥的大參天生養成的訟師和游幕能力心懷嫉妒。兩相比較,他的游手好閑更像是一種報復,而第一次的離家出走則更像是一次賭氣。只是家里人都沒有意識到他前后兩次離家出走中間留下了一個微妙的心理轉機,而錯失了拉他重回正軌的機會。
“他這樣又何苦呢?!”我停下筆,喃喃自語。從“大參大謀”時代開始,我們家由遠祖在西溪邊插禾為界所開創的同心格局被打破,我的曾祖大參這一支,和曾伯祖大謀這一支將在往后近百年的歷史里,由合流走向分道。曾伯祖大謀開創的“遠走”像家族基因,刻入了后人的骨血。在父親這一支的后人看來,曾伯祖大謀這一支的離家出走,更像是一個魔咒:越想要掙脫土地的束縛,越被土地所禁錮和約束。比起循規蹈矩、安然土地的另一支來,他們的魔咒更像是對抗魔咒。
木 箱
西溪還有一個名字,叫桓子河。因為不如西溪使用廣泛,因此少人知悉。西溪作為嘉陵江一級支流,全流域都是溫柔靜默的。嘉陵江數十個激流險灘,沒有一個在西溪。西溪也因此缺乏水運的條件,和那些承載了爬窩船、燕尾船、滾筒子的支流相比,西溪不僅不能裝運草藥、棉煙、紙酒、米糧、煤油、雜貨等生產生活資料,就連最簡易的草棚船都不能投運。只有用于擺渡的一些木筏在支流縱橫至今。
但還是有一些稀缺的物資,經由水路與陸路的結合,渡水越山而來。關于祖父短暫但熠熠發光的生命歷程,就和這些稀見的物資相關,其中的一些物資,就和祖父的一個木箱相關。
祖父祖母的早逝,是父親心上最深的愴痛。但祖父給父親留下了一個頗有價值的遺產,讓父親從中汲取了命運自振之道的強大能量。
那個遺產,就是這個大木箱。
父親打開那個大木箱的時候,命運的潘多拉魔盒便開始顯示出它神奇的魔力。
曾祖生伯祖武生,大約寄托了他對這個兒子以武振家興業的理想,或者,是讓他去入川戲中那個讓人艷羨的武生行?但伯祖武生十六歲就夭逝,既沒有學武,也沒有進入武生行。說不上遺憾,只是命定如此。曾祖和父親兩人對川戲如此癡迷,尤其是內心里對武生行的仰慕,究竟來源于何種啟示或者說招引,這是我反復問而未能得到答案的。從父親和祖父兩代人不約而同的選擇里,究竟是偶發因素推動了命名和擇業的實際行動,還是秉承了曾祖乃至高祖的某個遺命,父親不得而知,我也無法揣測。我九歲那年,父親送我去縣川劇團,讓我拜在同族一個武生大爺門下,希望我隨他學藝,做得戲臺上那個英姿颯爽的武生。只可惜我跟了數日,無論嗓子發音還是舉手投足,都找不到一絲半點武生的天賦潛能,這段學川戲武生的歷史也便旋起旋落。但這一段經歷,卻因應了川戲發展于高處很快又跌入非遺的那段特殊歷史。
祖父以“修”字輩而名“地修”,更像是一種終生“修理地球”的戲謔和宿命——盡管他的人生長度只有二十七年,但當木箱的秘密洞開后,我才明白,這個“地修”的命名,實在是他短暫但奇幻一生的最佳注腳。
長年活躍在鄉間的器物匠人,被人們敬稱為“五匠”。他們出門干活時,最喜歡將看家用的工具裝在木箱里。憑手藝吃百家飯,不用困頓于土地,又受人尊重,因此算得上人上人。因為身份特殊,連帶著他們背的木箱也跟著清貴起來,是介于學生的書包和干部的公文包之間第二清貴的。但木箱之間也有大小、制式的區別,比如,剃頭匠的木箱就沒有赤腳醫生的木箱大,而赤腳醫生的木箱相比泥瓦匠的木箱就小得多。赤腳醫生的木箱有一股復雜的怪味,喜歡聞這個怪味的人說,那草藥里混著木頭的味道,很治愈;不喜歡聞這個怪味的,則能從木箱的木頭味里聞出豬屎、牛屎的氣味。頂好聞的是剃頭匠的木箱,因為里面總是裝著好聞的洗頭膏。木匠的木箱最講究,工藝精巧,而且用料上乘,榫卯結構,顯示出木匠嫻熟的看家功夫。即便是扣件,也不用鎖,而是滑動的屜軌。由于工作環境的緣故,泥瓦匠的木箱算得上最臟,有些臟污久了沒有清洗,就長成了木箱的一部分,原來的底色便再也看不見了。
祖父是什么時候擁有木箱的,父親沒有印象。因為祖父在父親四歲那年就去世了,父親打開那個塵封許久的木箱,已經是他長成少年的時候。祖父的木箱和“五匠”的木箱最大的不一樣,在于他從不在人前顯露,以至于到他去世的時候,知道他有木箱的人都很少。祖父的木箱和“五匠”木箱另外一個不同,是他裝的東西很神秘,沒人知道他是怎么收集起那些小瓶子小罐子的。曾祖當年走南闖北,大約認識了一些身負異才的能人,他從這些人那里,見識了化學這門新興學科的奇幻之處,因此保持了對這門學科的好奇和敬畏。這好奇和敬畏為祖父洞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經由這個線索,也經由父子兩代人的興趣,他在那個偏僻的鄉間逐漸積攢下了越來越多的小瓶子和小罐子。那些小瓶小罐在合適的時候會和他自己實驗出來的液體發生某些神奇的作用。按我的化學老師對化學實驗神奇性的注解:若非親眼所見,誰信終身難忘。大約是親眼見過或者操作過這樣神奇的實驗,所以祖父終身對這樣的實驗保持強烈興趣。他小小年紀就沉浸在這樣的世界里,省府榮休回家的子才老先生大約是見識并指導過他的實驗的,更可能的是,子才老先生給他帶回來了這門被稱為“化學課”的教材,這讓他的實驗如虎添翼。
祖父沉湎于實驗中,對一切現實的利益考量和前途計劃索然無趣。他在二十歲左右托木匠制作了一個精巧的木箱。這個木箱被分成上下兩層,并且有無數個細分的木格。木格和木格之間有起穩定作用的卡槽。為保護那些來之不易的液體,木箱的底層鋪設了防潮的薄膜,上層則用一塊上好的黑布密封。這樣的工藝不像出自長年游走在車隴十公里范圍的那個老木匠之手。成年后的父親曾經背著這個木箱,去向老木匠求證。那個時候老木匠已經金盆洗手,但是他還是一眼看出這不是他做的。他對父親說,我這一輩子,做大木活可以,但做這么小而且精致的木活不行,祖師爺沒教我,我也沒悟到。父親又問,你知道這個木箱是誰做的嗎?老木匠說,這手藝,不像是我們這些跑灘匠做得來的,多半出自一個木作世家。父親托在縣上工作的人,問遍了全縣的木匠作坊,這個木箱的造作者仍然是一個謎。
祖父祖母當然沒有意識到木箱隱喻的“魔象”正在形成。辦完曾祖大參的喪事,剛過二十七歲生日,祖父就突然去世。祖父正當青壯,父親記憶里的罪魁禍首是黃腫病,但我疑心是否和他一次不太成功的實驗相關,祖母在制止他的時候,參與和卷入這個意外。我沒有將我的懷疑講出來,父親很長一段時間里對塵封已久的木箱了無興趣,或許也意識到木箱里可能隱藏著祖父母去世的秘密,那個秘密與他和妹妹相依為命大為相關。無論如何,四歲的他和兩歲多的姑姑只好接受無公無婆、無父無母的命運,他依稀明白,此后他必須以自己為中心,開始構建自己的家園。
曾伯祖大謀遠走他鄉前,留伯祖龍修一脈。伯祖龍修娶了范氏,一氣生下五個孩子。伯祖給他們取的名字都很清冷,且都沒有依字輩規律取名:長子生林、次子生清、三女生素;老四生寒是個傻子,鄉里人便依著他名字的諧音,喊了“三憨”;五子生澗實在養不活,只好送了人家。伯祖母范氏在娘家排行第四,因此后來我們親切地稱呼她四婆。四婆在父親和姑姑成為孤兒的時候,不顧生林、生清的反對,執意收養父親和姑姑。伯祖龍修或許從曾伯祖大謀和曾祖大參的兄弟恩怨里聽說過什么,對父親和姑姑的命運抱著很復雜的情感,所以他最終在這個事情上保持了沉默。所幸四婆是個敢做敢當的女性,她沒有等伯祖表態,就把父親和姑姑帶進了家門。
生林眼看反對無效,遺傳基因里叛逆的種子便在心里潛滋暗長。有一天,他和“三憨”突然不告而別。一年之后,他從遙遠的新疆一個叫作阿克蘇的城市給家里帶回來平安的消息,他沒有讀多少書,他的消息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傳到帶信人的耳中。帶信人走了那么遠的路,又經過了漫長時間的洗滌,他的口信重新說出來之后,一定有了很大的損耗,但父親說他聽到四婆的轉述后,依然能聽得出其中的反諷語氣。他不恨四婆的決定,只恨這世道讓一個人活下來為什么就那么難。口信的最后,他學習他祖父的語氣,也編了一個順口溜:
天之涯,海之角,我走我的路,生死各管各!
生林大伯的口信,有對父母不公的嘲諷,也有不得不離家出走的不甘,更有對父親和姑姑兩個“外人”鳩占鵲巢的怨恨。我不知道他當時是如何選擇阿克蘇這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的,多年后,當我對新疆以及阿克蘇建構起“潔白的棉花”“肥壯的牛羊”“醉人的葡萄酒”等粗淺的認識時,“跑新疆”已經成為一個時代的熱潮。當年,生林大伯從何處獲得信息,把握了先機,成為走在這個時代大潮前的引路人,至今都是一個謎。父親說,這個謎的謎底,和曾伯祖大謀當年離家出走起因于“一段渴望自由的愛情”的傳言相關,本質都是“私奔”這個誘人的字眼在牽引。
那是怎樣的一個時代!而“私奔”,又是怎樣具有吸引力的語詞啊。
算 盤
在諸多詩人關于嘉陵江西溪河的作品中,我獨喜邑人楊元章這首題為《春日西溪偶步》的絕句。《西充縣志》將這首詩收錄于藝文志。我翻遍藝文志,發現寫西溪河的詩文并不太多,當然,因為缺少名家圣手的加持,它們大多顯得平庸。但我喜歡這首《春日西溪偶步》,并不是因為它的稀有,而是它既有讀書人觀花逐燕的風雅,也記錄農家煙火的日常:
海棠花落燕飛忙,步出西溪問草堂。
寒食才過春未晚,家家麥麩出籠香。
全詩雖只有二十八個字,卻生動細膩地呈現了西溪河流域耕讀傳家的歷史和優良傳統。
我和父親的對談進行到第四日,由高祖開啟的半耕半讀傳統,在父親這一代,開啟了嶄新的演繹。他一面憑著讀書人的敏感,走向草堂——它當然不是成都西郊的杜甫草堂,大約只是西溪流域一所學堂的雅稱,一面又以農家子的沉潛樸實,在步步踏陳跡的簡單勞作里,研磨那醉人的麥麩。
母親從六公里外的一個山溝嫁到龐家時,被溝里的姐妹認為是躍出了“龍門”。這里地勢平坦,離場鎮只有不到兩公里。等她真正成為這個小家——她和父親以及姑姑三個人的小家主人的時候,才知道所謂的“龍門”不過是“家徒四壁”的另一種表述。她沒能參與和了解父親的發蒙、小學和中學這段受教生活,卻在往后的日子里,看到他借助一把算盤改變了命運。
算盤就這樣成為父親這一代人命運自振的物證。
我是在讀初中以后才不再看見父親那把黑亮的算盤的,它被父親鎖進了那個有著兩道厚重門板的書柜里。我幼小記憶里,最難忘的聲音就是父親輕輕撥動算珠的噼啪聲。
父親高中畢業,成為村子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人。在那個不太容易看到希望的年代,村支書向他伸來“村小代課老師”這個橄欖枝,但這個橄欖枝卻成為家庭小矛盾的起源。雖然自己已經轉成了陀螺,失去半個主勞力對這個剛建起來的小家意味著她會更累,但是母親還是覺得父親不應該放棄這次機會。她和父親一起給村支書表達了愿意接受代課教師的想法,不料回到家里,姑姑卻堅決不同意,她知道,減少一個壯勞力對這個家庭意味著什么。母親委決不下,最后只好求救于四婆,希望四婆給姑姑做工作。
四婆一年老過一年,但判斷還在。她不由分說支持父親去當代課教師,半個勞力的問題,可以由她來解決。她心里大約已經有了盤算,她要在“氣走”生林大伯之后,讓生清二伯為我們家撐起缺失的勞力。
父親和母親商量了一夜,最后父親做出了選擇。
四婆養大父親和姑姑,做出的犧牲已經夠大。生林大伯的出走仿佛還在眼前,他沒有理由為了一己之私,再讓生清二伯做出犧牲。姑姑的理由和意愿也是他不得不妥協的一個原因。第二天,他一個人去向村支書說明了不當代課老師的理由。
村支書坐在村小操場壩一個石條凳上,一個勁地抽他的葉子煙。他一邊抽煙,一邊聽父親理由不是理由的選擇,一邊在心里作出了“盤算”。最后,他在石條凳上磕了磕那個銅煙盒,對父親說:你跟我來!
父親隨村支書去他家里。村支書從臥房前的書桌上,拿出一把漆黑的但是已經有了油光的算盤遞給父親:“你讀那么多書,不能浪費了,村會計,你得做起來,我會給你另算工分的!”
村會計雖然和代課教師一樣,半工半農,可在村上大小是個官,爭都爭不來的。父親沒意會這正是村支書的苦心和好意,只是出于本能地拒絕:“我不會打算盤呢!”
“你這個人啊!”村支書嘆息了一聲,他大約有些恨鐵不成鋼,但同時又對父親這個后生的老實有些欣賞,他不由分說地將算盤擲給了父親,然后頭也不回地扔下了一句話:“誰都不是天生就會的!”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父親請辭了代課教師,卻意外獲得了村會計,這大約就是命運給父親最好的安排。母親接過算盤,將它放在家里唯一一張桌子上,她知道,這將是父親,不,其實更是一家人的希望。她和姑姑從此不再占用這張桌子,即使是吃飯,也是端著碗,在條凳上分開吃。父親下地回來,就會抱著算盤練習。從生澀到熟練,再從熟練到嫻熟,父親并沒有用太久的時間就完成了一個合格會計需要的全部技能。他只需要看一眼數字,手指就能圓熟順滑地在算盤上呈現出對應數字的樣子。手指的起落和算珠的滑行絲絲入扣、動線優美,連聲音都是好聽的。母親有時候會產生一種錯覺,覺得父親不是在打算盤,而是在彈鋼琴。漆黑的算盤骨架仿佛鋼琴的琴板,算珠就是鋼琴的琴鍵——黑白一體,上下交錯。除了早晚廣播里激越高昂的紅色歌曲,這大約就是她們當時聽到的第二組動人旋律。
命運的轉折同樣來自一個書記對父親的垂青。只是,這個書記比村支書大了很多。
那是1979年春,縣委任書記被1978年底那個偉大的全會鼓舞和激勵,決定在全縣選擇三個公社召開現場會。任書記在遞上來的現場會名單里勾選了光芒公社二大隊,父親就這樣成了陪同光芒公社書記和二大隊書記向任書記作匯報的一員。在召開現場會的前夜,村支書和父親在那張桌上打了一夜的算盤,他年事已高,記憶力衰退,叮囑父親一定要將那些算盤上的數字轉到腦子里,為了考驗父親,他把算盤從父親的手里拿走——像當年他把算盤擲給父親時一樣果斷而決絕。母親披衣起來的時候,看見和聽見了那場當時只道是尋常的考試。第二天,母親雖然沒能成為參加現場會的一員,但是她從生產隊長的講述里,聽到任書記對父親的考試。任書記的問、父親的答,和前夜村支書的問、父親的答,幾乎是一樣的。當父親沉著、從容卻又充滿自信地將算盤上的數字轉換成現場匯報的數字時,生產隊長敏感地捕捉到了任書記眼里那道光:那是綜合雜糅了信任、欣賞和激勵的一道光。
母親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一個多月后的那個晚上,公社廣播里發出的通知。通知里,反復三次提到父親的名字,還有他那個半耕半讀的“村會計”職務。
任書記惜才愛才,他給父親爭取到了一個公考的名額。和他一起參加公考的,還有其他公社推舉上來的人才。即將卸任的村支書來到我家,和父親繼續坐在那張唯一的桌子旁。他摩挲著那把油黑發亮的算盤,像撫摸一個疼愛的孩子。走的時候,他把算盤從桌子上拿開,對父親說:你將來不會用到它了,但是,你不要丟下它。
父親懂得老支書話里的深意。村支書來之前,他是忐忑的,對即將到來的人生大考并無把握;現在,就是此刻,他送村支書出門時,那些忐忑已經一掃而光了。
1979年的季春如此醉人,也如此催人奮進,它讓父親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面對即將到來的人生大考。
毫不意外,父親順利通過了任書記的第二次考試,到南充地委所在的順慶一所農業大學讀書。1982年,就在人民公社即將變為鄉鎮之前,父親正式得到了縣委的委任,簽發委任文件的,就是在現場會上對他特別留意的任書記。
這一年,父親已過不惑。鄉親們為他設宴餞行,請來了村里的大廚。向父親敬酒的人絡繹不絕,有人當場醉倒,卻并不退場,他們整日連夜地狂歡,火灶的柴火熊熊地燃燒。父親一定是被這場面感動了,他喝完所有的敬酒后,又一一回敬。他終于醉了一個白晝和一個黑夜,醒來的時候,書記娘子——村支書的老婆,我們尊稱為書記娘子,送來了一碗臥著肉臊子和煎雞蛋的面條,囑咐父親一定要吃下,這是村支書和她的一點兒心意。父親含著淚吃下了這碗生平吃過最豪華的面,內心里發誓將來一定要回報兩位書記。
“后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母親的講述結束于那碗豪華面。她意味深長地對我說,“未來,要靠你們了!”
我停下筆,想象著我未曾見過的三代祖宗的樣子,想象已經離開多年的四婆的樣子,想象遠在新疆阿克蘇的大伯的樣子,想象所有生命里曾經走進我們,然后又漸漸遠行了的家人們的樣子,再想象那個不確定的未來的樣子,一瞬間,一種刻骨的痛感便緊緊攫住了我。
最后一講結束后的第二天,遠在新疆的大伯給我發來了一段視頻。
視頻里,遠赴阿克蘇從事基建工程的鄉黨在酒桌上言笑晏晏,舉杯向一位老者祝福生日快樂。我認了很久,才依稀將這位頭發已然皓白的長者與照片上的大伯聯系起來。為了求證我的判斷,我將視頻遞給父親,他戴上眼鏡,只是看了一眼,就對我說:“就是你的大伯。”
接著,憑借他的記憶,他想起來:三天前,正是大伯七十九歲的生日。
視頻的最后,大伯看向鏡頭,眼睛里隱約有光在閃爍。他大約是想家了,或者,他在后悔當年的離家出走,期待親人的靠近。
但他終究沒有對我說半個有感情色彩的字,他的固執與倔強一如往昔。
“是時候去看看他們了。”父親說,“趁我還能走動,我們去看看生林,看看生寒,看看大美新疆。他們不來,我們自去。”
我點了點頭,默默地想,這大概是父親繼祭掃任書記墓之后,又一段重返歷史的旅行。遙遠的阿克蘇啊,此刻,它就像西溪邊的仁和一樣,讓我無限親近。我明白,在父親這一輩的百年歷史終將結束、我們這一輩的百年歷史還將承續、我們后一輩的百年歷史即將嶄新開啟以前,他們這一輩地域距離上的縮短,還需一次心理距離的靠近。就像那段視頻記錄下的某個瞬間,一旦以它為線頭宕開,一百多年的家族光影,就將浩浩然如畫卷展開,那其中無數微小的生命閃爍,于這無窮無盡的山河歲月,都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作者簡介:龐驚濤,自署云棲閣主。1992年開始文學創作,202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四川省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委員、成都市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主任、成都文學院簽約作家、錢學(錢鍾書)研究學者、蜀山書院山長。著有錢鍾書研究隨筆《啃錢齒余錄》《錢鍾書與天府學人》、歷史人文隨筆《青山流水讀書聲》《看歷史——大區域視野下的人文觀察》、文學評論《蜀書二十四品》等著作,作品入選國內文學集十余種,先后獲得首屆“中國式現代化的世界意義”書評大賽特等獎、川觀文學獎、嘉陵江文學獎等獎項。】